第 6 节 见鹿番外:雨打风吹去

我向来浅眠,此刻夜半醒了,是因为一阵女子低低的哭声。

这哭声十分隐忍,听得出来,是极力克制,但又极其悲恸,极其怆然。

伸手一摸,身侧无人,被衾尚有余温——元元却不在我的身边。

今夜雾重霾深,无风无月,屋里没有一点光,我没有出声,哭声也未停止,半晌,待我的双目适应了这漆黑的一片,才影影绰绰地在床尾角落看见她——双手环膝,瑟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臂弯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咬着唇啜泣的声音。

我本是想出言安慰的,我本是想说,元元,不哭,怎么了宝贝儿?

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哭什么,你?」

我的语气生硬冷漠,不带半点温度,更别说是爱意。

我这是怎么了?

挪到床尾,我伸出手去,想像平常一样,摸摸她的头,就像在摸猫儿。

手伸出去了,却僵在了半空——她从胳膊里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如同一潭幽深的死水,苍老而枯萎,仿佛灵魂已经湮灭在无尽的悲哀之中,蒙上了岁月的灰。

元元,你怎么了?

我拼命张开嘴,想叫出她的名字,却只能无声地与她冷眼相看,像是相隔了千百年。

这双眼中忽然滚出两行血泪来。

我慌极了,伸出手去擦拭,却像永远也擦不净一般——她轻轻开口,问了我一句话:

「擦得净吗,景晏?」

她满脸血泪,讥笑着看我,「你这双手能擦得净什么?你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血。」

我将颤抖的双手伸到眼前,四周漆黑,我却看得清楚,这手上是洗不净的血污,有鲜红的,尚热,还在流淌,还有褐色的,干涸,却还清晰。

「元元……」

终于出了声,我却又怔住——她不是元元,她是凌宜。

「景晏,你骗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好苦!」她掩面而泣,血泪渗出指缝,流满了苍白清瘦的指缝。

放下手,却又不是凌宜,她是晚芍。

「小景哥哥,你答应芍儿的一辈子呢?你赔我的一辈子!你害得我好苦!」

他们说,被我害得好苦。

太后说她千古大计毁于一旦,是我害她好苦。

莫候说他雄图霸业付之一炬,是我害他好苦。

连织欢那两个未成形的孩子都化作孤魂,围着我,说本来能活的,是我害他们好苦。

他们围着我,控诉我的罪责,人人都说,是我害人,害得人人都苦,我都承认。

虽然我自己的苦,只和那一个人说过。

那一个人,她去了哪里?

我站起身来,四处寻找,没有她的影子,没有风,没有月,也没有哭声。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形单影只,一个人。

掌了灯,一切都云烟消散,我看清了周遭,没有孤魂野鬼,只有富丽堂皇——不!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和元元的小院子!

这是……这是帝城,是雕梁画栋的牢笼,是鲜血白骨的宫殿。

我为何又会回到这里?

伸出手,我拂过汗湿的绫罗被面,顺延着,摸到了床头漆了金的游龙浮雕——这龙栩栩如生,长须利爪,玉角金鳞。

只有那一双眼,空洞无神,了无生气。

「小九。」

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这声音我认得,于是一下子转过头去,无声地看着说话的人,额间又重新泛出汗来。

「小九,」他又叫了我一声,却笑着改口,「不,现在你是皇帝了。」

他的笑声又低,又沉,一点不像人间的声音。

「做皇帝的滋味儿如何?是不是如同你想象一般,夙愿得偿?」他问。

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一身的明黄寝衣,上头龙纹暗绣,若隐若现——我竟做了皇帝?

那元元呢?

「元元呢?」我这样问了,他却不说话,只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于是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我问你元元呢?元元在哪里?」

他依旧笑,双眼空洞无神:「你已做了皇帝,却还不知,她的结局吗?」

我的心仿佛被一把钝锤用力地敲。

敲一下,是情不逢时,敲两下,是兰因絮果,敲三下,是痛失所爱,敲四下,是万般皆空。

我做了皇帝,还会不知她的结局吗?

「你把元元还给我!」

我冲着他喊,歇斯底里,他却纹丝不动,那副表情,像是在嘲笑我,笑我的一生,多么荒唐。

「我把她还你?小九,是我夺走了她吗?」他十分讽刺地看着我,「你人生唯一的一点光亮,一点情爱,是我夺走了吗?」

「是我让你当皇帝吗,小九,是我让你选择了权力吗?」

我最擅长蛊弄人心,如今,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做了皇帝,那么,便是我亲手将元元推远,是

我亲自掐灭了我人生的光亮,断送了这一丝温情。

我能给她许多东西,几乎是这世间的所有东西,但我给不了她,我给不了她唯一想要的自由。

面前的人哂笑着,盯着我,对我说:「小九,你的元元,我还给你。」

话音刚落,天旋地转,世间一片混沌,只有我,和一身凤袍的元元站在我的面前。

「元元!」我发狂一样地抱住她,捏响了她的骨骼,勒紧她的身体,不准她与我有一丝间隙,「好了,元元,没事了,没事了……」我不停地拍抚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对她说没事,抑或是在安慰自己——她僵硬而沉默,没有给我丝毫回应,就像是……

就像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在这混沌一片的黑暗里,一切权谋、地位,一切算计、筹划,都已消逝,只有我唯一的爱人,与我无言相对,却再找不回曾经。

「景晏……」

她轻轻出声叫我,我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我在,我在。

「景晏……」她看着我,眼神不再灵动,只余下深深的幽怨,「景晏,你为何要蹉跎我的一辈子?」

这一句话,仿佛施法诅咒,牢牢地将我捆住——在我眼前,元元迅速地苍老,不只是她的容颜,还有她的眼睛。

须臾之间,她已形容枯槁。

「元元,你……」我抚摸她松皱干瘪的脸,十指穿过她干枯灰白的头发,想要留住她的样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迅速地,不可逆地苍老下去,「别走,元元,别走,别离开我!」

我再一次抱紧了她,感受她的皮肤一点点松弛、干瘪,仿佛即刻就要变作一架骷髅。

我的胸腔里依旧钝痛,却还有别的异样——先是冰凉,之后又滚烫,最后,只余下无尽的麻木。

低下头,我看见明黄的寝衣被尖刀刺破,渗出一圈又一圈殷红的血来,印得那龙纹更加清晰。

刀刃深深地凿入我的胸膛,而那刀柄上,是瘦削而干枯,树枝一般的手。

「元元,你杀了我,心里可痛快?」我看着她,肉身并不算痛,魂魄却痛得厉害,「元元,你别哭,元元,你怎样都好,你不要走。」

我忽而想起许多年前,我们初初相识,第一次大吵一架,我对她说:「死于战场悲凉,死于皇室凄惨,元元,我想死在你手里。」

那时我理智全无,偏偏她没有章法,乘虚而入,一入,就是七年。

是我人生中,唯一着了色的七年,唯一活过的七年。

老五说,我当了皇帝,是夙愿得偿,我看不是。

死在她手里,才是我的夙愿得偿。

抬起手,我轻轻抚摸她皱纹横生的脸,轻声说:「别哭,元元,你解气了就好。」

她无声地看着我,却仿佛离我越来越远,如同此刻我的生命,也正在缓缓地流逝。

「你害得我好苦,景晏。」她身形单薄,烦冗的凤冠摇摇欲坠,像戴不稳的样子,「我不会原谅你,你害我,害得我一生都苦。」

是我,原来是我,害了这个血肉丰满的女人一生。

我慌了,不顾一身的血,伸手拼命地想要抓住她,指尖却穿过了她半透明的身体。

「元元!你回来!」

「景晏,我对你不再有一点爱!我好后悔!我宁愿从没爱过你!」

话音未落,声犹在耳,我的元元,她的皮肉化作了一摊灰,金丝玉线绣出的凤袍里,只剩了一架腐朽的白骨。

就这样,在我的眼前。

万念俱灰。

回顾我的人生中,实际上有过许多希望泯灭的时刻,但都不如此刻,万念俱灰。

环顾四周,一时半刻,我竟分不清,这究竟是皇宫,还是囹圄。

胸前的刀插得极深,血还在缓缓地渗,每一条游龙嗜够了血,都仿佛要活过来。

长须利爪,剜我的皮肉,玉角金鳞,吸我的脂髓。

我却只觉得这血流得太慢了——伸手握住刀柄,就当是最后一次与她指纹相扣,我睁大眼睛,眼看着刀刃如何拔出我的胸腔。

血,溅满了床头雕着的盘龙。

原本那双空洞无神的龙目,此刻镀上了红,终于活了。它呼之欲出,呼啸着,向我袭来。

惊醒是无声的,一片黑暗里,我全身汗湿,像是刚刚从水中打捞上来。

说这是一场梦魇,未免太真切了,伸手探去,摸到的是厚重的棉布被褥,稍感心安。

只是,被衾尚有余温,元元却不在我的身边。

这并不完全是一场梦,至少那哭声,是确有其事的——她双手环膝,瑟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臂弯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咬着唇啜泣的声音。

「怎么了宝贝儿,不哭,乖,不哭。」我下了地,跟她一块儿坐在地上,不由分说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像在摸猫儿,「怎么委屈成这样,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她不

抬头,伸手环住我的腰。

她没有生我的气,她还愿意抱我。

过了一会儿,她垂着头,抽搭着问我:「吵醒你了?」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你不给我搂着睡,我一定要醒的。」

她还是不停地抽泣,哭得直打嗝,又问:「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去搪塞她,便半真半假地说:「做噩梦了,梦见皇帝把我给杀了。」

她气鼓鼓地啐了一口,骂道:「呸!狗皇帝!」

骂完了,她只静了一会儿,又咧开嘴,呜呜地哭。

「哎哟宝贝儿,怎么还越哄越凶,怎么了?」

她一边哭一边絮叨,口齿不清,我也是靠着默契,连蒙带猜,勉强听明白。

「都是我不好,景晏,你一辈子都被我害了。」她嘴角向下撇着,眉头紧锁,鼻子发皱,苦哈哈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胡说什么呢你。」我揪揪她的脸蛋,引着她的嘴角往上翘,却挤弄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来,「元元,不许你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若没有我,你兴许能做皇帝的,再不济,也不用这样,一辈子都担惊受怕。」

我沉下呼吸,静静地看她流泪,半天,才叹了一口气:「元元,你看着我。我今年多大岁数?」

「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不是十七八岁意气风发的少年,脑子一热,做事不计后果了。」我顿了顿,继续说,「我做的每一个决定,进退成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我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我自己的抉择,不会怪到别人头上,我这一生什么苦都吃过了,从没说过是别人害我,你怎么能说是你害我?」

「可若你没遇见我…」

「我没遇见你,就怎么样?」我捧着她的脸,轻声说,「皇帝如我一般岁数的时候,整天都在琢磨,哪个臣子风头盛,他家的女人该受宠,哪个臣子风头太盛,他家的女人该去冷宫。他满四十岁那一天,在寿宴上手刃了自己喜欢的姬妾,你当是为什么?因为群臣众口铄金,皇后母家施压,他保不住。」

「都说四十不惑,可我看他这一辈子都是稀里糊涂的。你说我本来能做皇帝,那你愿不愿意我这样活?」

她听了我的问话,半天才摇头。

「元元,你记住,我不是因你才舍弃了皇位,我只是给自己选了个更好的活法儿罢了。」我将她抱在怀中,贴在她耳边,缓缓地说,「元元,你没有害我,你救了我。」

「我从未想过有人能与我真心相待,为我考虑,不怨恨我,不贪图我。」

「我从未想过我景晏一生,还能有心心相印的结发妻子,有承欢膝下的可爱儿女,有一方能放心吃饭的桌,有一张能安然入睡的床。」

「我从未想过,元元,我从未想过未来。」黑暗里,我牵着她的手,去触摸我的眼睛,如同在触摸我的真心,「我从未想过我有这样的福分,可是元元,这些我不敢去想,不敢期待的事情,都是你给了我。」

她的手指有些凉,轻轻地拂过我的脸:「别哭,景晏,你别哭,我以后不说了。」

面前的人,一颦一笑都是如此鲜活,同梦中相差甚远。

她非但不怨我,不说我害她,还对我说,是她害了我。

若我真做了皇帝,我们之间的结局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尚可大致猜想——我猜,逃不过兰因絮果,离心离德。

但大概也不会如梦中一样,我的元元不会怨我,她不会说我害了她的一生,而我…

我忽然明白,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出梦中的选择——与冰冷的皇权相比,我的元元多么可爱,这一份情,多么难得。

给双平和双安起名那些天,我也常想起先帝给我取名——我的兄弟们名字寓意都好,五皇子叫景荣,后来做了皇帝,我十弟,他叫景恒,虽说没能取到这个好兆头,寓意总归是好的。

我叫景晏。

母妃说,晏字的寓意很好呀,拆开来,是一个日,一个安,这是父皇祝愿你,日日平安。

母妃没读过多少书,可我知道,寓意并非如此。

景晏,取了韦应物的《观田家》: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先帝碍着我的出身,从未想过要委我以重任,在他心中,我本应生于山野田间——他是后悔给了我母妃名分,哪怕这名分虚无缥缈,从不是我母妃稀罕的东西。

可如今看来,阴差阳错,这名字或许真就注定了我的一生。

回顾我的几十年,有过威风,也有落魄,有过得意,也有狼狈,而如今望去,一切得失,都被雨打风吹去,唯有娇妻爱子,暖屋热炕,是真真切切。

其实没有得失也好,没有得失,便不会再患得患失——在遇见元元之后,我命中便只有获得,哪怕点滴,也是恩赐。

是她,最终驯服了我心中那只贪得无厌,不知餮足的兽。这兽不仅撕咬着我,还撕咬着那帝城里,皇权下拉扯争夺的每一个人。

我曾以为,站在那人塔的顶端,我便能心安,不再为这恶兽支配。

可最终是元元教会我,原来站在塔尖,我便是恶兽本身。

然而这些话,我都不曾告诉过她。

我不曾告诉她的,不仅这一件事,还有一件——其实,我曾做过这样的噩梦,在梦中,元元说恨我害了她,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剖开了我的胸膛。

那次,我也是这样惊醒,点灯看她在我身旁安睡。

她呼吸均匀平稳,睡姿放浪形骸,长而浓黑的头发披散在白而纤细的身体上,显得那么……

脆弱。

这个词刚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便一发不可收拾——在我面前,她是如此脆弱,几乎,是我面对的所有隐患中,最容易剔除的一个。

她的颈子细而修长,那处的皮肤最是薄嫩,平时,我最喜欢反复作践,而此刻,当我用手轻轻地去抚弄,她便如同我的玩具,轻轻一捏,就会支离破碎。

这一念,或许能杜绝我的后患无穷。

五指微颤,犹豫着该不该收紧,而股掌之中的人却浑然不知——她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拨开我的手,翻身钻进我臂弯里。

「别闹,痒痒。」

这四个字含糊不清,如一根薄如蝉翼的羽毛,搔在我的心尖上,让我心头也跟着发痒。

之前总听人说心碎,只当是文人夸张,但此刻,我却仿佛真听见胸腔里发出细微的,清脆的碎裂声。

我坚硬的心正在横生出一条一条细小的纹理,而这纹理的每一条经纬,都是一个名字——不是我景晏,而是她,是元元。

这心一点点破碎,蜕下坚硬的壳,露出柔软的芯儿来——这样示弱令它无所适从,于是忽地,忽地就蓬勃地跳动起来。

而那可怖的梦境?

那可怖的梦境,就如同梦外残忍的光景,虚无缥缈,都被雨打风吹去。

□ 伞阿花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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