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日
霓虹夜行:见幻影,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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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尸潮爆发时,我在一家百货大楼里。
我和林韵恋爱三年,今天第一次见她家人,总得拿出点像样的东西。
眼看她不耐烦了,我咬牙摘下一盒标价 8999 的燕窝礼盒。
忽然,头顶传来防空警报声。
「警告,警告。我们正在面临突发安全事故,为保障大家的安全,请所有顾客待在原地,不要移动。」
我和林韵对视一眼。
超市里能发生什么安全事故?如果是火灾,难道不应该通知我们有序撤离吗?我有些不安,眼看人流都在往出口涌,我牵起林韵的手,飞奔过去。
当我们来到出口时,看见的是一排不锈钢栅栏。
这里挤满了人,更多人正在从电梯上下来,其他几个出口的情况估计也差不多。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议论着现在的情况。我挑了个空旷的地方,忽然听见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正在撞击那扇栅栏。
我睁大双眼,那是一个满脸血迹的女人。紧接着,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仿佛一万只手机同时响起,所有人的通知铃声都响起了——
「a 城发生精神失常者袭人事件——」
「c 市发生大规模暴乱,原因不明——」
……
「国内多地发生不明状况的袭击事件,原因正在排查当中。若无必要,请民众切勿外出。」
砰!砰!砰!
那女人还在用脑袋撞栅栏,不知疼痛。
我看向林韵,从她的双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恐惧。她用力攥紧我的手。
那个女人撞击的力度足以让正常人晕过去,可她还在撞着。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另一个男人加入了。
我赫然发现,那个男人的肩膀血肉模糊,像被什么东西咬过似的。
挤在栅栏前的人潮往后退去,卷闸门落下来了。一声巨响后,撞击声变得微弱。
超市的扬声器再次播放:「请各位顾客不要惊慌,我们已在第一时间关闭了所有出口。工作人员会尽快赶到各处,请大家待在原地。」
我说:「把你的包给我。」
林韵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一把抢过她的包,倒空里面堆积如山的化妆品,跑向二楼。
在这种时候,谁最先行动,就能抢到一丝希望。
2
来到二楼以后,我跑到烘焙区,往包里塞了一堆面包。已经有零星的人折返,他们都在做同样的事。能想到这一点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
我是南方人,小时候经历过洪水,深知物资在灾难当中的重要性。那时候我一家人被困在屋里,几乎弹尽粮绝,那些拥有食物的人哄抬物价,我们只能用几十倍的价格去买!如果我们困在这家超市中,物资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当我们回到楼下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人群围成一个圆,圆心站着两三个保安。说话的那个保安剃着利落的寸头,精干身材,看站姿,似乎有过训练痕迹。
他说:「情况紧急,我简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志,是大发超市的保安负责人。大家可以放心,第一个疯子闯安保的时候,我就启动了紧急措施。现在所有的开口都封闭了,这些门是没办法用人力突破的。」
这时候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刘志的话。我这才发现电梯出口处站着四五个肌肉男。
肌肉男说:「我是五楼健身房的教练,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如果只是一些疯子,我们完全可以对付,没必要把所有人都关起来吧。」
刘志挑眉:「你没看新闻么?这可不是什么暴乱。他们是感染者。」
感染者。手机收到的推送太多了,我连忙找到这一条。
据权威部门发布消息称,那些不知疼痛的袭击者是被某种不明性状的病毒感染了。这种病毒的感染性不强,仅能通过血液和创口传播……我天,真是生化危机了?
打断肌肉男的话后,刘志继续说:「还不知道情况什么时候能平息,所以我们决定暂时封闭超市,直到外界安全为止。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免费供应食物和饮水。超市的仓储足够支撑两三个月,请大家放心。」
刘志介绍完情况后,急忙赶往下一个出口。
3
在保安队的安排下,食物配给从第二天开始。
困在超市里的人有三百多,按刘志的说法,仓储足够支撑两三个月。但这是建立在最低限度下的情况,我们每个人,每天只能领到两瓶水,两个面包或者方便面,只让人吃到半饱。
我和林韵把窝安在一楼的一家运动服饰店,我抢了两只睡袋,我让林韵不要把食物的事告诉其他人,每天都偷偷用第一天抢到的面包加餐,勉强保住了生活质量。
和我们一起挤在这家店里的有三四个年轻人,其中有一对情侣,那女的长得白白净净的,每天都把自己的面包让给男朋友吃,说:「我瘦,吃不了这么多。」
男的还真吃,渣男。
晚上大家都睡了,看那女的饿得翻来覆去,我偷偷给她塞了一个面包。
所有人的手机都没有信号了,似乎是因为附近的基站被破坏了。但我还是相信,纷乱会很快平息。
第二天,我来到超市领取食物。超市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那几个肌肉男从后面走过来,习惯性地推开了前面的人,没人敢说话。
带头的那个肌肉男叫秦轩,他是最早插队的。那时候有几个人反对,被他揍得亲妈不认。保安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似乎不管这些。
只是今天,情况不太对劲。秦轩拿到两只面包以后,皱起眉头:「每天就吃这,喂鸡也不够。」
保安:「不想吃就靠边,你不吃,有的是人吃。」
秦轩:「这些东西是你家的?就这么横?」
保安瞅他一眼,掏出甩棍,在手上掂量着:「怎么,就你这种货色,每天插队我没管,现在还想得寸进尺了?」
按理说,秦轩应该识趣了,但他反倒更加凶悍。这给我一种感觉,他们似乎早有预谋。秦轩推了那保安一把,保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个保安连忙围上来,和肌肉男们厮打在一起。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句:「愣什么!冲啊!」
我被人挤了一下,坐倒在地上,立马反应过来。我跟着人群冲进超市,扯了一只篮子,看见什么都疯狂往里塞。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大概有一阵,超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却没有过分贪心,离开超市。
货架上的东西抢光以后,他们就会瞄准别人兜里的东西。
回到运动服饰店后,我从篮子里掏出一盒速热火锅,扔在林韵面前的地上:「看你老公牛逼不,都让你吃上火锅了。」
她大叫一声,看也没看我,端起盒子就拆。
没想到一盒火锅都能让她这么开心。我倚着墙坐下来,额头上热热的,擦了一把,全是血。我苦笑一声,回头看一眼,那女孩和她的男朋友抱膝坐在橱窗前,眼巴巴看着我。我想了想,扔了一袋火腿肠过去。
夜里没看清,女孩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初恋长相,一刹那让我恍了神。
女孩:「谢谢。」
林韵已经泡上火锅了,她瞪了我一眼,对我的大方表示不满。
「你们是哪里人?」
男孩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女孩说:「我们是大学城的学生,是来这里吃火锅的……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叫赵诺诺,他叫李非。他是我的男朋友。」
李非说:「这些都是你从上面带下来的?」说着,他站起身。
我摇头:「别去了,晚了。」
我离开的时候,超市的东西已经差不多被抢完了。下波人扫个尾,剩下的只有一地垃圾。这时候去,你只能看到人间炼狱。
如果说之前大家还有忌惮,那些肌肉男则打破了最后一道文明的枷锁,他们告诉所有人,这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我对人性一向保持悲观态度,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那么好过了。
当然,我不会把这些话对他说。在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眼里,我的每一句劝告都带着「爹味」。
年轻人露出一抹讥笑,没听我的劝,自顾自出了门。
这时已经有很多人抱着收获从楼下跑下来,我透过玻璃橱窗看着他们,每个人都是同样兴奋,脸上挂着警惕的表情。我叹了口气,看向狼吞虎咽的女友。之前的她从来看不上方便食品,她在小红书上找的那些网红餐厅,每一家的人均消费都超过三百。
是什么改变了她?
我从货架上摘了几件卫衣,将刚才抢到的食物裹进衣物里。店里还有两个住客,都出去抢东西了,现在只剩赵诺诺。我看了她一眼,将几个藏着食物的衣服球分别藏进两个换衣间的顶柜和角落。
做完这些工作以后,我回到原处,在睡袋上坐下。赵诺诺问我:「叔叔,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我晕,我今年才二十八。
我又看向窗外,那些抱着食物飞奔的人们,让我联想到丧尸。我叹口气:「我不知道,网络已经断了,这说明维护网络的基站已经出事了。如果连网络都不能畅通,说明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我劝你们,趁着头几天,多收集一些食物。」
至于我的猜想,我没跟她说。
现代人很少有人见过灾难,但是在那场洪灾中,我曾经历过人性的考验。
那时我全家被困在小区的单元楼里,洪水淹到了二楼。食物消耗完以后,我们没有等到救援。电话打不通,没人知道外面怎样了。
整个楼里,只有老刘家有食物。他是个单身汉,在楼底下的裁缝间开小卖部,家里囤了不少货。他原本可以把这些东西分享出来,让大家一起度过劫难,但他选择囤货居奇,把一桶方便面卖到了二百元。
我家的现金花完以后,再也买不起食物了。年幼的我对妈妈哭喊着:「妈妈,我好饿。」
妈妈牵着我的手,来到老刘家门口。我妈是小区里有名的美人,开门看见她以后,老刘的眼里掠过淫邪的光芒。妈妈让我在门口等她,一个人走了进去。
那天,她过了好久才从里面出来,抱着一堆食物。
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爸爸抽了一整夜烟。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发抖。赵诺诺问我:「你怎么了……哥?」
她真聪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不该叫我叔叔。
我:「没什么。接下来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你那个男朋友李非……」
说到这里,李非垂头丧气地从门口走进来。他的眼镜框碎了,衣服也被扯得稀烂,手里抓着半块可怜兮兮的吐司面包。他在赵诺诺面前坐下,狼吞虎咽起来,转瞬就吃光了。
「一帮人渣!」他说,「健身房的人在门口设了卡,每个出来的人都要把一半的食物交给他们。不听,他们就打人。」
这才哪到哪呢,小子。
4
大发百货大楼分为五层,地上三层,地下一层。
一二楼是我们待的百货区,超市在二楼的角落。三四楼是餐饮区,五楼是健身房和电影院的区域。哄抢超市事件发生后,短短几天内,这几块区域就划出了分割线。
餐饮区是超市固有员工的地盘,因为餐饮店有些存货,那里的生活过得不错,据说他们甚至能吃上小炒。这块最吃香的地方,由大发超市的保安队控制。
健身房和电影院所在的五楼,则是那些健身猛男的地盘。他们对超市的洗劫是有预谋的,半数物资都落入了他们的手里,所以他们过得也不错。
而我们这些普通顾客,只能聚集在一二楼的百货区里。我手里有一些存货,还算过得不错,但大多数人可没有,他们只能饱一顿,饿一顿。
超市虽然封闭了,电力却依然在运转。按照既定的程序,空调每天马力全开。为了取暖,人们纷纷生起了篝火。
这天我蹲在店门口的篝火前,目睹一场闹剧。
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一身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腰上的皮带也是奢侈品。按常理,他这种人很难和普通人交流。但现在,他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贪婪地望着对方吃到一半的法棍。
「这块表,出去以后能卖十多万。」他从手腕上摘下那块纯黑色的劳力士,递给年轻人,「换几条面包,半箱矿泉水,还不行么?」
那年轻人瞟他一眼,似乎有些心动,他说:「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出去,我要这东西有啥用。」
土豪一咬牙,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钥匙。好家伙,大奔。他说:「车子就停在地下车库,你随时都能开走。」
年轻人笑笑:「谁不知道,地下车库封闭得晚些,困了几个感染者,我下去开你的车?不要命的?」
这消息是前两天从保安队传出来的。
地下车库有几台冷链卡车,里面有不少食物,但没人敢下去拿,因为在尸潮爆发的第一天,几个感染者就从车库入口跑了进去。
后来大门落下来,那几个感染者就被困在里面了。
这时电梯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黑色保安服的人正从里面出来。我只是看了一眼,便流回了店里。
是刘志带的保安队。这些人不闲着,每天都借着「巡视」的名义下楼来查看情况。他们每次下来都带着一些食物,似乎很享受施舍的感觉。
回到店里,我眼瞅着没人,偷偷取了两块士力架。
食物袋只剩下三只,快要见底了。
林韵披头散发坐在墙角,看见我过来,木讷地伸出手。我给她扔了一只过去,她看了一眼:「又是士力架,每天都吃这种东西,是人过的日子吗?」
这时李非和赵诺诺走进来,我连忙让她小点声:「你知道外面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能吃饱肚子都不错了,吃吧。」
往日的她最爱漂亮,现在却蓬头垢面,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
李非和赵诺诺在离我们五米远的地方坐下,没过几秒,这小子鬼鬼祟祟地摸到我们面前,一脸谄媚地说:「哥,还有吃的么?」
这几天我已经给过他不少了,他怎么还不知满足?我说:「你以为我能变东西出来么?」
他压低声音:「谁不知道啊,你第一天就抢了不少食物,到处都藏着东西呢。」
我心里一咯噔,朝赵诺诺看了一眼。莫非是她说出了我的事?但如果是她告诉了李非,李非肯定会来偷,我的那些东西都好好的,不是她干的。
我说:「没有的话别瞎说。」
门口传来动静,保安队走了进来。刘志负着手巡视一圈,眼神在林韵和赵诺诺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他沉着嗓子:「今天没什么情况吧。」
还能有什么情况?吃饱了撑的。一个平时找不到存在感的小保安,这时候扮起领导来了。我没理他,低头吃东西。
身边传来女友的声音:「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我回头看一眼,她拨着鬓角的头发。刘志说:「还不知道,我们没有收到通知。但是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会保障大家的生活和安全。」
你保障,保障个屁。
说完他回头便走,忽然在门口停住脚步。他看着赵诺诺,看了好几秒。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小卖部老板看我妈的眼神,他们的眼神一模一样。
李非说:「大哥,有吃的么?」
刘志没理他,转头便走。
5
过不了几天,我们的食物就吃光了。两个年轻人有气无力地躺在墙角,他们饿坏了。
我偷偷接济过赵诺诺,但我自己的食物也不多。吃完最后一桶泡面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林韵。我说老婆,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她眼巴巴望着我,以为我在开玩笑呢。
我只是个普通人,又不是哆啦 A
梦,多次保证没有说谎以后,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就说,为什么要来超市嘛,全都怪你。你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凭什么啊?我不配吗?我不配过上好的生活吗?」
又来了,她每次生气都会说这些。和她在一起,我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刚买了她要的化妆品,她又看上了新的包,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赛狗,只能永远奔跑,无法停歇。
我默默承受着,等待着风暴过去。五米外的赵诺诺望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那之后又饿了两天,我饿到眼冒金星,肚子里直泛酸水,但我没办法。一二楼的食物拢共就这么多,大多数人都吃光了,那个土豪用迈巴赫换了一小口法棍,我亲眼看见的。
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去厕所喝点自来水填肚子。
来到厕所时,我看见林韵在对着镜子化妆。
「你在干什么?」我说。
她从镜子里瞟了我一眼,没说话。这时我发现她的衣服也换了,前几天她穿的是从商店里扒的运动服,这时却换上了热裤和 T。
「食物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我打听过,地下车库里还有几车东西。」
那是走投无路的选择,我总不能眼看着她和我一起饿死。
她撇撇嘴:「那里有感染者。就你这胆量,连个屁都不敢大声放,下地库?」
我像从前那样哄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说:「张翼,我明说吧,我们掰了。别再做些恶心的事感动你自己,我告诉你,我是个女人,也是个独立的人。我不是谁的东西,我是自由的,你别再妄想把我捆在你身边。」
她收起化妆盒,大步走开。我发现,她去的竟然是电梯间的方向,她想干什么?
电梯间由保安队把守,他们的理由是为了阻止绝望的人下地库,把病毒带回居住区。但这只是第一层理由,他们拒绝一二楼的普通人上去。食物消耗完以后,很多人想要去上面,都被打了下来。
我跟着林韵来到电梯间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小保安,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他上下扫视林韵一眼:「去哪里?」
「去五楼。」
保安会心一笑,让出道来。他又看向我:「你呢,你去哪里?」
「我……我也去五楼。」
他有些惊讶:「你也去五楼?你去五楼做什么?」
电梯门拉开了,眼看着林韵走进去,我连忙跟上。他倒是没阻拦。
林韵按下五楼的按键,电梯开始上升。她板起一张脸,我央求着:「韵韵,你想干什么?别冲动,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事实上,我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想。但人的思维是很奇妙的,我在欺骗自己,不要往那个方向联想。
五楼没有看门的,林韵出门以后便往前走,来到一家挂着「hit 健身工作室」牌子的店面门口。还没进门,我听见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说起来,那些肌肉男下来的次数没有保安队勤。
他们食物充裕,也拒绝访客,没人知道他们在五楼干什么。
跟着林韵走进健身房,我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6
音乐震耳欲聋,昏暗中灯光闪烁。
原本应该摆放器械的大厅,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舞池。无数身躯在其中疯狂扭动,男人们赤裸上身,女性们都穿着暴露的衣物。
一二楼都快要饿死人了,但这里遍地都是方便食品的包装袋,一片狼藉。不知怎么,我联想到了「酒池肉林」这四个词。
更令我恐惧的是,在那些灯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里,人们的身躯交媾在一起,他们究竟是人……还是野兽?
我没往前走几步,就被一双粗壮的胳膊拦住。抬头看,是个猛男。他凶狠地说:「干什么的?」
我踮起脚看,林韵已经钻进人群。她正走向舞池的中间,那里摆放着一个舞台。前阵子见过的那个男人——秦轩正站在上面,面前是一座调音台。
他摘下耳机,一把将林韵扯上台。他们说了些什么,秦轩揽住她的腰。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巨大的愤怒将我淹没。
我爆发出平常不可能做到的力量,甩下拦路者的胳膊,冲向那座舞台。我跳上台,一拳挥在秦轩脸上。
这一拳,只是让他的脑袋摆向一旁。他露出玩味的表情,低头和林韵问了一句,便扯住我的衣襟。
他一手抱着林韵,一手将我从平地拎起。
我手舞足蹈着,感觉自己像个无助的小鸡。
情绪再激动,也压不过绝对的力量。我在半空中挥霍着力气,但女友的表情却让我的热血逐渐凉下来。她看着我,那表情我再熟悉不过。
嘲讽的笑容。
我为她拼命,她却在嘲笑我。
嘲笑一个自不量力的男人。
我拼了命加班,送她那只 iPhone 12 max 时,她也是用这种表情看我的,就好像在说:「这算什么,你就不能再努力一些吗?」
我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涌出来。真不争气。
我被秦轩扔在地上,头上传来剧痛。
他踩住我的脑袋。
这时候,我却没法关注眼前的事情了。我感到自己沉进了另一个世界,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冷冷看着我。他表情冷漠,嘴唇一张一合。
我仔细听,他对我说的是:
「欢迎来到蛮荒时代。」
7
他们狠狠揍了我一顿,把我扔进电梯。
我记不清过程了,只记得疼痛,音乐,和刺耳的笑声。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电梯时,身后传来保安的声音:「我就知道,又是一个。」
「你在说什么?」我回头看他。
他说:「我没见过你,你不怎么来电梯口吧。那些健身狂洗劫了超市中一半的物资,自己吃不完,也不拒绝别人上去。只有一个前提——他们只接受女人。」
他忽然嘿嘿笑起来,一副「你懂的」的坏笑。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景象,喃喃着:「但林韵……她是怎么知道的?」
「看起来,她的路子可比你野多了。别再想了,上去的女人不止她一个,上去找老婆的人也不止你一个。我守门这么久,就没见过有一个女的从上面下来。那些上去找人的男的,都和你一样,挨了顿结结实实的揍。」
我说:「那你们保安队呢?你们就不管事的?」
「我们被困在这几天了?谁知道外面怎么样?别说管事,我们那个队长……」忽然电梯门拉开,几个保安从里面走出来,小保安连忙捂住嘴。
刚才的事耗光了我全部的精气,我竟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只感到麻木。
一回到店里,我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是被疼痛惊醒的,睁开眼,看见的竟是赵诺诺的脸。
她像是做错了事似的,连忙缩回手。我看过去,她手上拿着碘伏和棉签。我还没说话,她支支吾吾着:「你脸上全是血,我……」
「你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的?」
「药房啊。他们只抢吃的,这些药他们不拿的。」赵诺诺问,「哥……你怎么了?」
我又想起林韵的事,胸口一阵钝痛。我说:「没事。」
说着,我想起一件事。我拆开睡袋,从里层拿出半只被压得梆硬的枕头面包,递给赵诺诺:「你饿坏了吧,吃吧。」
这是我最后的储备。我没告诉林韵,因为这东西不是用来充饥的,我留着它给我俩救命。如果林韵知道有存粮,我一定留不到那时候。
但现在,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诺诺咽了口唾沫:「哥……我不能收,我知道,你也没吃的了,你自己吃吧。」
忽然,赵诺诺身后传来一声怒喝:「诺诺,你在跟他干什么?」
赵诺诺下意识想要藏起面包,却被李非看见了。他马上挂上一副笑容,走过来,抢过面包。他想了想,撕下大约四分之一,递给赵诺诺。
「这不是……」赵诺诺说。
「谢谢哥!」李非堵住她的话。
「没事,没关系,你吃吧。」我说。
8
睡醒后,我整理着现在的状况。
是我太天真了。
我以为自己比他们更有危机感,却只是停留在第一层。
在健身房时,我潜意识中的那个声音唤醒了我,我告诉自己,我已经来到了蛮荒时代。人类卸下文明和规则的伪装,互相撕咬,争夺资源的蛮荒时代。
所以,保安队和健身房才能高枕无忧,因为他们掌握着绝对的武力。
不,不止这一个理由。大象再强,也顶不过无数只蚂蚁。
他们强大的理由,是因为他们团结。他们形成了一个团队,才能牢牢控制资源。
而生活在一二楼的我们,却像是一盘散沙。
我问自己,你能忘记刚才的事吗?
你能忘记这屈辱吗?你今后想怎么生存下去?
我说,我忘不了。
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这种侮辱。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要以牙还牙,百倍奉还。
林韵走了,我没有要保护的人了。今后我要保护的,只有我自己。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刚才的画面一遍遍在脑子里重播。
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可以踩住我的脑袋。
9
我走出服饰店。
抬头看,商场的天窗玻璃泛着灰光。
二十米宽的人行区域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篝火的残渣,食物垃圾。电梯口的墙壁上有一行涂鸦:「欢迎来到地狱。」
他们快要疯了。不,他们已经疯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浓浓的戒备。
我看见老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对我露出乞求的眼神。这些天里我很少出来逛,因为我害怕看见这些。有人正在饿死,而我却藏了几大包食物,难道我不是个自私的人吗?我和我痛恨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人们聚集在人行区域中央的篝火处,我前两天来过这里,这是商场的交易区域。有人拍拍我的肩,是个小伙。
「要烟么?」他说,「最后几根了。」
他把烟盒藏在衣襟下,生怕别人看见。我摇头:「我没有东西和你换。」
小伙失望地摇摇头,转身便走。
我径直走到篝火正前方,大声喊道:「你们可以忍受吗?」
我指向头顶:「有人活在上面,遍地酒肉残渣,而我们却活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饿死。他们抢走我们的食物,抢走我们的爱人——只因为一片面包!你们可以忍受吗?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活在上面?凭什么?」
全场鸦雀无声。卖烟的小伙也转身看我,我看见他缓慢勾起嘴角,像是在看个傻子。
我不甘心,接着说:「只要我们……只要我们团结起来!我们的人更多,为什么要害怕他们?为什么要被他们支配?你们想想,我们完全可以换种方式生存。」
没有人回应,几个人正在离开。我正打算说出下一句,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是那个卖烟的小伙,他嘲讽地说:「那么食物呢?」
「什么?」
「你想让我们卖命,食物呢?」他忽然朝人群走几步,扯出一个眼镜男,「只要你有食物,什么都能买到。这家伙昨天把老婆卖给楼上的保安了,换两盒他妈的菌菇牛肉自嗨锅!」
奇怪的是,那男人并没有生气,他只是低头注视地板。
「世界末日了!大哥!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能交易,想要我们卖命,也拿出点诚意好吗?」
「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
「放屁。」小伙摆摆手,「你拿出食物,他们就会听你的。」
逐渐散开的人群告诉我,他说得对。
我想坐上的每一张赌桌,都需要筹码。
人群散尽后,小伙朝我走过来,他说:「不要介意,我没有和你作对的意思。你刚才的这些话,我已经说过两次了。」
「你……」
「我叫马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们有着同样的目的。」
几个保安朝我们走过来,马良压低声音:「换个地方说。」
10
马良领着我来到一楼东侧尽头的洗手间。
他掏出那包皱巴巴的万宝路,拈了一根给我,打上火。我正犹豫要不要接,他说:「抽吧,免费的。反正也就剩几根了。」
我也不客气,深深吸一口,久违的香甜。
我说:「你为什么……」
马良拄着洗手台,望向镜子,狠狠咬着烟说:「那一天,我带我弟来商场买东西。那天是他的生日,他看上一台遥控飞机。和你一样,我们买到了那架飞机,却出不去了。
「他身体不好,进来的时候就在发烧。因为吃不到东西,每天喝自来水,引起并发感染,病情更加严重。我去求保安队,求了很多次。」
他的声音颤抖着:「我跪在地上求他们。只要给我一点纯净水,一点面包,我给他们做狗都行!但他们只是不断赶我,甚至动手打我。」
砰的一声,他的拳头砸在玻璃上。血液顺着玻璃淌下。
「弟弟走的那一天,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对我说,哥哥,我们是男子汉,不要去求别人了。」
这是谋杀。我想起自己的遭遇,怒火攻心:「这帮人渣,出去以后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出去?」马良笑了,「你觉得外面的世界还存在么?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人来救我们。」
「你有什么想法。」我说。
「复仇。」
「怎么做。」
「你的想法和我一样,但是你也看见了,这些人眼里只有食物,要让他们团结起来,只能用食物。所有人都知道地下车库有三辆冷链卡车,但电梯口有人把守,我下不去。我打听过,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应急消防口,那扇门用的是物理开关,要打开开关,需要两个人同时抬起门边的操纵杆。」
我想也没想,说道:「我和你一起。」
「下面有感染者。」
我轻蔑一笑:「我见过更可怕的生物。」
11
约定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保安队过了凌晨三点就不再巡逻。
在时间到达之前,我回到服饰店,靠着墙,闭目养神。
我想睡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林韵的脸,和那副嘲弄的表情。
和我相恋四年的女人。
我从未想过抛弃她,她却早早找好了后路。
半梦半醒间,我被一声尖叫吵醒。
我睁开双眼,店铺门口站着一大堆保安,蹲在地上的是刘志。两个保安把赵诺诺死死按在地上,刘志正在撕扯她的衣物。
我连忙站起来,冲过去,大吼道:「你们在干什么?」
刘志瞟了我一眼,一个保安推我一把:「劝你别管闲事。」
我推开保安,拉起刘志的衣领,他一屁股摔在地上。几个保安正要冲上来,刘志伸手拦住,他说:「我知道你,你和那些健身房的人有仇。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不用担心,我不会动粗。」
我张开双臂,护住赵诺诺:「 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是交易,我已经付过款了。」
他回过头,队伍后面站着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竟然是李非,这家伙怀中抱着一大堆食物。
李非挪开眼神,似乎不敢看我。这个畜生。
我全明白了。
我说:「交易?你们问过这个女人没有?她是个人,不是谁的东西,你们有什么资格拿她的身体交易。那个废物……」我指着李非,「他有什么资格?」
刘志说:「这就是这里的规则,所有人都遵守规则。」
我终于忍耐不住,一脚踹向刘志的裤裆。
「去你妈的规则!傻逼!」
刘志发出一声哀嚎,几个手下上前一步,钳住我的手。过了几秒,他站起来,啐了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就别怪我了。」
说着,他一拳砸在我的肚子上。我的五脏六腑绞缠在一起,吐出一大口酸水。
他摆摆手,那几个人把我拖到一旁。他走到赵诺诺身前,开始解皮带。
赵诺诺拼了命地往后缩,一双脚不停蹭着地板。我大骂着,招来的只是更猛烈的殴打。
我听不见其他声音,脑子里只剩下女孩的惨叫。
一切结束后,我爬到赵诺诺身边。她的肩膀颤抖着,用一张可怜的毯子捂住身体,披头散发。这女孩遭受了我难以想象的折磨,任何语言都不能给她宽慰。
我转头看,李非还站在门口。他的表情里带着一些茫然,以及愧疚。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他,提起最后的力气,朝他脸上挥了一拳。我说:「你这东西,还他妈算是个人?」
他捂着脸,表情一点点变得愤怒。他用力一推,我摔在地上,「我干什么,关你屁事?」
我试图爬起来,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的拳脚变得越来越重,这时候倒像个男人了。
我笑了起来。
忽然,我听到一声闷哼,李非的攻击停下了。我抬头看,挡住他的竟然是马良。
马良一手握住他的拳头,一手抓住他的头发,看了我一眼,嘲笑道:「你这种人,放在外面有个称呼,叫『牛头人』。说真的,光是想到和你同为男性,我就觉得丢人。」
我没想到马良这么狠,他招招往要害招呼。两人来回几个回合,马良抓住他的胳膊,反关节一拧,李非大叫一声。然后,马良踩住李非受伤的胳膊:「给我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李非恨恨看了我们一眼,便开始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食物。马良又是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李非抬头时满脸是血,门牙磕掉一颗。
马良:「东西留下,人滚。」
李非走向赵诺诺,他的手刚停在赵诺诺的肩上,女孩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疯狂挣扎。我朝他走过去,对他说:「白痴啊,这里根本没有一样,属于你的东西。」
马良又抬起巴掌,李非连滚带爬跑了。
「没事了。」我对赵诺诺说,「不要害怕。」
她的眼神是那样无助,让我想起一只受伤的小狗。
李非离开后,我对马良说:「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会被这家伙揍死。」
马良摆头:「不用感谢我,我们是合伙人。你去招惹刘志的时候我就在外边,但我不想和你一起挨揍。有些事情你阻止不了,你应该知道。」
我看了赵诺诺一眼。是的,我知道,但是我做不到。
我说,还有三个小时。我们动手。
如果说之前我还有些许犹豫,现在我只想着快点下地库。
马良识趣离开,店里只剩下我和赵诺诺两个人。我想安慰她,又不知怎么开口,便撕了一个面包,递给她。她的双眼空洞无神,机械般咀嚼食物。
我没再打扰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等到三点,我站起身。刚走到店门口,身后传来赵诺诺嘶哑的声音。
「能不能不要走,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等我回来。」我走出店铺。
想了想,我又停住,低声说:「以后,我保护你。」
12
马良领着我来到消防楼梯,我们沿着楼梯往下两层,就看到了他说的那扇卷闸门。
头顶闪着消防标志的幽幽绿光,我贴在门上听了一阵,那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扔来一只手电筒:「听好了。我们不能让感染者溜进商场,门开到一半就钻过去,它会自动落下。保安队很早就切断了停车场的灯光,下面的状况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里面有几个感染者,但他们奔跑的速度不会超过正常人,一看见那些东西,就赶快跑。」
「冷链卡车在哪里?」
「就在自助洗车铺旁边的仓储区,你跟紧我,我们很快就能到。」
这时我才注意到,马良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登山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马良向我使个眼色,我深呼吸一口,拉下卷闸门。随着卷闸门徐徐拉开,一股迟滞的气味钻入我的鼻孔,那气味就像久未开启的衣柜一样,神秘又危险。
一片黑暗。
我打开手电筒,照见一台横在车库口的斯巴鲁。地下车库还停留在尸潮爆发时的状态,我仿佛看见人们争先恐后冲进商场的画面。
我屏住呼吸,跟着马良往前走。也许是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我总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我。
我的胳膊上缠着一层厚绷带,里面夹了层木板。这也是我从丧尸片中学到的经验,一旦和丧尸近身缠斗,能避免被他们直接咬到。
我希望这经验永远用不上。
在紧张的氛围中,我们往前走了大约两百米。经过马良说的洗车店后,一台冷链卡车停在仓库门口。我松了口气,正准备打开舱门,忽然被马良按住肩膀。
我转头看,他汗如雨下。
我顺着手电筒的光看去,就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一根承重梁的背后,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那甚至不能被称为脸,半张脸皮耷拉下来,血肉模糊。我看见伤口里有蛆在爬。
这种诡异的平衡维持了几秒,寂静的地库里响起一个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这声音就像是,人压着喉咙,从嗓子里挤出的气泡音。
下一秒,那东西四肢并用,朝我们爬过来。
我之所以说是那东西,因为它已经不是人了。它行动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人类。
我腿一软,竟跑不动。
马良拽住我的胳膊:「上车!」
我被他拖上卡车。算是我们运气好吧,司机跑得匆忙,竟把钥匙留在车里。马良拧动钥匙,大灯亮起,越来越多的感染者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该死,不是说只有三四个吗?
马良踩下油门。
我们朝着来时的出口冲去,只是刚跑了不到四十米,一只感染者从旁边蹿出来。马良重重踩下刹车,我一脑门撞在挡风玻璃上,头晕目眩。
「他们不是人!」我大喊道,「你在犹豫什么?」
马良大口喘着气,我透过后视镜看,几个感染者已经追上来了,一个女人正扒着尾箱往上爬。这时马良却没有踩油门,他从脚底扯出带来的双肩包,扔出窗外。
马良踩下油门,卡车碾过一头拦路的感染者,微妙的触感通过轮胎传过来。
我来不及问他包里是什么,我们已经回到来时的消防通道。
他猛扭方向盘,卡车在消防通道前打了个横,尾箱的尺寸正好塞住入口。
感染者进不来,我们可以通过货厢回到通道。
我们放下后排的座椅后,我惊呆了。
老实说我心里是没数的。没时间验货,路上我一直害怕抢了一车卫生纸啥的。
而在我眼前,整台十二轮大卡车的后备厢里,满满当当塞着某品牌的方便食品。
方便面,干拌面,速食米饭……
在货厢搬出一条道以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商场。我靠在墙上大口喘息着,面前堆放着一座由方便面组成的小山。马良掏出他最后两根万宝路,扔给我一根:「好好检查我们的收获吧。」
我想起刚才的事,问道:「你那个包里装的是什么?」
他停下点烟的动作,深深看了我一眼:「如果有机会出去,我告诉你。」
这是卖起关子来了。
我深陷于巨大喜悦,也没多问,扛起两箱方便面就往上走。
刚没走两步,却被他拦下来。马良说:「你急什么?」
「运货啊,还能干什么?」
马良叹口气:「财不外露,这道理你都不懂么?底下的人都饿坏了,你现在跑去告诉他们,你有一车方便面,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
我愣住了。确实,我没考虑到这一点。而更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楼上的人知道我们有这一车物资,他们一定会来抢。
我说:「那接下来怎么办?」
「你太高估他们了。要他们帮你卖力,用不上这么多东西,半包方便面足够了。我们先从小范围开始,逐渐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手里有物资,按天发放。但前提是,大家需要团结起来,和我们一起对抗保安队和健身房。记住,物资的存放地点是绝对的秘密,不能告诉他们。」
我拆开一箱方便面,拿出两包塞进怀里:「那就明天开始吧。」
13
夜已深了。
篝火熊熊燃烧着,几个孤魂野鬼似的身影在路上徘徊。我避开他们,溜着墙根,跑回服饰店。
赵诺诺睡着了。
她紧紧抓着睡袋,好像这东西是她最后的盔甲。她的睫毛颤抖着,脸颊上还有几行未干的泪痕。往回想,她也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我犹豫了几秒,摇摇她的肩。她猛然惊醒,忙不迭往墙根缩,我抓住她的肩膀,低声说:「是我,别怕。」
她逐渐平复下来。
我从兜里掏出那两包方便面,她睁大双眼,咽了口唾沫。我隔着包装袋捏碎面块,从里面摘除调料包,撒在里边,摇了摇,再递给她。我说:「不烧水了,怕别人看见。我小时候是这样吃方便面的,你们零零后可能没试过,你尝尝,很好吃的。」
她捏起一块方便面,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嚼下第一口以后,她狼吞虎咽起来。几乎一分钟以内,她就消灭了两包方便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对不起,我太饿了……」
我:「我吃过了,没事。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李非有没有找你?」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脸色一秒就变了。她咬着牙,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来了,还带了些吃的。我不要,让他滚了。」
一想到那个人渣,我的火气就噌噌冒。
我摇摇头说:「他已经不是人了,这里的很多人都不是人了。」
她流着泪:「哥,我真的不理解。他从前对我那么好,每天都在宿舍楼下等我吃饭,省吃俭用给我买生日礼物。这样的人,为什么会……」
「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他对你好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吃饱饭,没有性命之忧。他骨子里不把你当人看,而是一件商品。他付出那么多努力,是因为他觉得你很贵。所以昨天晚上,他才用高价把你卖给了别人。只有在现在这种极端的状况下,你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林韵的脸。
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教育别人呢?
我爱慕她的起因,也不过是迷恋她的美色。我照顾她,说到底也只是出于大丈夫主义。在健身房唯一受到挫折的,只有我的尊严。
她为自保而投奔他人,真的有错吗?我不知道。
扪心自问,我打从心底爱过她吗?
答案令人遗憾。
14
我们的行动在第二天开始。
起初,我只是在小范围内散发食品,让那些人知道,我手里有近乎无限的储备。这消息逐渐传遍整个底层世界,我们不拒绝任何人的加入,只有一个条件——加入我们的组织。
组织的名字是,破晓。
我希望,我们这群人在一起,终能看到破晓的黎明。
为避免被上层发现,组织成立后的第一次会议,在我所居住的服装店里召开。
一百多平的服装店里,黑压压挤着一片人。我从未面对这么多人讲话,难免有些紧张。站在台上,我看向马良,他对我比了个大拇指。
他以不善言辞为理由,把这些事全甩给了我。
我振振喉咙,却忽然不知从哪天说起。我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出秦轩和刘志的脸,下意识说道:「我上过四楼,看见过健身房的状况。在健身房里,他们醉生梦死,享受着丰裕的食物。男女们在舞池中疯狂扭动,昼夜不分地乱交。为了加入他们,底层的女性付出肉体……她们唯一的筹码。
「我看过保安队的所作所为,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他们以管理者的身份欺压底层的人们,把控着商场里最多的资源。但凡他们所看上的东西,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
「我觉得,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有的人活着,天定为人上之人。有的人活着,还不如……一头畜生。」
这时我的余光瞟见前排的赵诺诺,她向我投来坚定的眼神。
「不该是这样的,因为一点点食物,就卖掉自己的妻子。为了一点点食物,像动物一样厮杀。不该是这样的!所以,我才建立了这个组织,我们的名字是破晓,因为我相信黑夜总会过去,而我们这些生活在黑夜中的人,应该活得像个人。」
「现在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弱者。有人说,弱者没有怜悯别人的权力。但我不这样认为,正因为大家是弱者,所以才要抱团取暖啊!难道不是吗?」
啪,第一声掌声响起。
紧接着,更多的掌声响起了。
我看见迷茫从这些人的脸上离开,他们重新变回了人。
等待着掌声平息的间隙,我忽然在人群最后看见一个人的身影。
我揉揉眼睛,怎么也无法相信是她。
是林韵……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15
演讲结束后,我在试衣间内见到林韵。
她的眼睛下面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下面是两道泪痕。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但看着她这副模样,我竟然有些心软。
她低头不说话,我打破沉默:「你为什么要下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