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头的风景好吧!」鹤须长髯的老翁一身蓑衣,随在我后,登到山顶笑呵呵地冲我打了声招呼。
我也笑笑,从身后掏出一壶酒,「独酌无趣,不知可否有幸与老先生一道共饮。」
酒过三巡,老翁已有些微醺,「老朽还要去砍柴,姑娘再赏一会儿景,便下山去吧。」
「左中堂如今有这么多闲时,不急于这一会儿工夫吧。」我放下酒壶,冲他不怀好意地笑。
老翁神色微变,脸上的笑意却荡然无存,「老朽远离朝堂已久,当不起姑娘一声中堂。姑娘客气了。」
「风云际变,京中缺一位披巾挂帅的主将,我忖了又忖,觉得除了左中堂,无人能堪此大任。」
「老朽在山中闲云野鹤的日子过久了,着实不愿再搅那坛子浑水。」
「听闻岱山松柏最是苍劲不凡,不服山,便绝壁傍生,不服天,便破云而出。」我拱了拱手,「原以为左中堂也如是,原来是款款想多了,先生这把年纪,爱惜羽毛也是应该的。款款便不多作叨扰了。」
我饮下最后一口酒,便将酒坛子推下石桌,摔得个稀碎。
我走过他,听他一声,「慢着。你这女娃,嘴上功夫倒是厉害。」
「款款想什么便说出来了,学不惯旁人藏着掖着。如有冒犯,也请先生莫要见怪。京中风大,先生在岱山也多加件衣裳吧。」我冷笑,故意激将着要走。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追了步上来。
「迟家,」像是怕说得不够清楚,「当朝宰相,迟长青,我爹。」
「哼。迟家也好意思来当说客。」他啐了口唾沫,一脸愤恨,「老朽走眼了!竖子不足与谋!」
「先生怎么就觉得,我请先生出山,是为了帮我爹?」我觉得好笑,这老头一副在山中憋坏了的样子,听我刚刚一讽眼睛都快喷火了。
「不是为你爹当说客,难道还是为了……」他顿地停了下来,看我神情自若,突地朗声大笑了开。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哈哈哈……」肆意的笑声落到山谷,悠长回荡。
第十三章 破晓
说一件有些好笑的事情。
大抵是因为辽西的兵团打着起义军的名号,又拿着京城的奉银,规模日渐壮大,那些真的起义军信以为真,都来投诚依附,一时真真假假的起义兵到了一处,竟然来势汹汹,风头无二。
辽西兵团等不了迟长青发难,自己先作起了秀,一路北上直逼京中,一连破了好几座城,城内守卫都被打得无还手之力,一日七封请援书发到京中,方崇婴化身影帝,领着后宫一众灰溜溜地逃到行宫避难。
北境的契丹王一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领着自己的大军也跟着一路北上,紧跟着辽西的兵团,辽西兵团破一座城,他们就前后脚跟上,不费吹灰之力地跟着辽西兵团到了京中,契丹王那叫一个快哉,笑得牙都快嚯嚯了,一面又暗通京中的迟长青来个里应外合,预备等京中打得差不多,他就来坐收渔翁。
迟长青一早便觉出不对劲,一方面觉得起义兵团纪律严正,行军有素,实在不像民间军团,另一方面,也觉得方崇婴全
不作为的姿态摆得实在蹊跷,无奈契丹王一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几次警告不要掉以轻心,要他撤出百里,留守退路,都被当成了耳旁风。
起义军兵临城下,城门却突然大开,领头的将军鹤发长髯,玄铁流星锤尘封已久,急等着饮血酣个痛快。
一个不怕死的起义军小将领一看,哈哈大笑,「狗皇帝竟无人到这种地步,要一个双脚迈进棺材板的人前来叫阵。」
穆子襄伴在左中堂身侧,正等着去收拾这个口无遮拦没见识的蠢货,被左中堂叫停。
「竖子且看好了。」左中堂双腿一蹬,枣红骏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跃而出,流星锤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小将领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击落下马,脑浆四溢一片血肉模糊。
「哈哈哈!左中堂果真了得。」穆子襄忍不住赞道。
左中堂一个来回,号角都未吹竭,比起关羽温酒斩华雄,也不遑多让。
起义军顿时军心大乱,领头将领是穆子襄亲信,见戏演得差不多,一番投诚之言讲得慷慨激昂,契丹的探子还未反应过来,城下局势已然大变。
正好左中堂之前埋伏在虞城的大军也及时压近,起义军与城中军并作一军,索性出了城门,对着契丹大军就来了个两面夹击。
可怜那契丹王还在停军休整,等探子带来消息,左中堂领的大军也到了。毫无准备,又无处可逃,连人带饷被缴了个彻彻底底。
这场仗打得实在不光彩,大献军队损失了两成,契丹王却九成兵力都交代在京外城郊了,契丹王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不等做上战俘就引刀自刎,一死百了。
再等方崇婴优哉游哉地回来,迟长青已经自首于大理寺,羌氏和迟晓晓又被软禁,此患便算除了个干净。
而我,百无一用是书生,蹲在侯府里气定神闲地喝茶下棋。
亏穆子襄还说自己派了军中最会下棋的军师过来,被我杀得那叫一个片甲不留,我见时辰差不多,撇下他出门找我的小侯爷去了。
我看他安然无恙地骑着高头骏马招摇过市,被京中百姓夹道欢迎,自己脸上的笑意也遮掩不住。
左中堂停到我面前,调笑道:「哟,大军师来会情郎了!」
「哈哈哈……」底下一众将士笑得恣意畅快。
我通红着脸,未来得及反应,穆子襄长臂一揽,环抱着我稳稳落到了马上,在我耳鬓眷恋地摩挲了下,调转马头,向身后喊了声,「起开,我要带我媳妇去看花了!」
随后策马长鞭,消失在众人眼中。
「迟款款你完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要嫁予我了。」他奸计得逞,笑得张狂。
我脸上的红晕未减,明明每日都与他待在一起,却不知为何这张脸越看越欢喜,仰头吻了他的嘴角,笑道,「如此也好。」
第十四章 伏诛
我其实不该见他。
我原以为我恨他入骨,但想到他锒铛入狱,难逃死刑,我还是心软了,想着再见他一面吧。
毕竟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
成王败寇的道理,他一贯想得很透彻。
却不知他为何一眼也不肯看我。
「爹。」我叫他,他未转身。
「我筹谋一生,最后败在自己女儿手里,实在太荒唐了。」他阴恻恻地笑,「迟款款,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我面无表情,伏在地上磕了个头,「自古忠孝便难两全,我不过是做我觉得对的事。父亲愿意俯首认诛,迟家的旁支血脉也算保住了,父亲放心,款款定会尽力护住。」
「迟家未来如何,已与你无关。」他长叹息,「我不欲见你,你出去吧。」
我……
我咬着牙强忍着泪不让落下,「父亲。」
他未应我,如此决绝,该是恨我入骨吧。
「秋日凉了,父亲多添件衣裳。」我终是忍不住,大声号啕,「若见着……若见着母亲……给她认个错吧,她会……会原谅你的。」
言语哽咽,我只递进去一件棉布衣裳,称不上多好的料子,不过是照着他的身形亲手裁缝的,大抵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临我走前,他依旧背对着我,没有转过身。
「迟款款,待我秋后问斩那日,你别来看我,便是你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低声呜咽,称了声是。
——
迟款款走出去没多久,大理寺监狱又来了一个人。
不过这个人,却是迟长青自己要见的。
刚听说迟长青要见自己的时候,穆子襄其实是拒绝的,他对这老头印象太差,虽然算是自己的老丈人,但他也把自己的媳妇儿害得太惨了,若不是他的缘故,估计他媳妇儿也不会遭这么多年罪,要成天在外人面前装失心疯。
但凡老头对媳妇儿有一点好,他都愿意管他叫声爹,所以他实在不知道,老头都要死了,还要见自己做什么。
「穆小侯爷,别来无
恙啊。」老头笑眯眯的,倒没点临死的俱意。
「迟相客气了。」穆子襄席地而坐,等着老头新戏开张。
可随后说的事情,让穆子襄下巴都要惊掉了。
「迟家书房书架上有座木雕,你旋开以后,里头有道密室。」老头顿了顿,脚上挂着锁链,走动起来的时候啷啷作响,「密室里有个盒子,你去把它打开,那里有能救款款的药。」
老头从腰间掏出一柄做工复杂的奇怪钥匙,将它递出牢笼。
便是最后一刻,契丹王以为大事已成,提前派探子交到他手上的。
「怎么……」穆子襄神情复杂,看着里头关押的憔悴老头,虽是笑眯眯的模样,眼圈却红红的,「莫不成——」
「我当年犯下的错,让她一个人痛苦背了这么多年,是我欠她的。」老头看到穆子襄将钥匙妥善保管了起来,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别告诉她,就让她恨我,这样我和她都能好过些。」
「穆小侯爷,款款是我的所有,请你多多爱护她些。」迟相顿了顿,大抵觉得不得体也要说了,「若是让她受委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穆小侯爷,款款很怕黑,莫要留她一个人待在暗处,她喜欢看花,喜欢吃甜的东西,还喜欢饮酒,不过你莫要让她多喝。大多时候都有些懒,你便由着她睡懒觉吧,她睡不好会发脾气,」迟相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她虽懒却很聪明,懒随她娘,聪明随我,不过我倒希望她不要太聪明的好。」
「我总怕她有一天知道,穆小侯爷,你万要替我瞒着。」穆子襄如坐针毡,望着原本端坐在牢里的男人,手足无措地想要嘱咐更多。
「迟相放心。我……」穆子襄紧紧地握住了那柄钥匙,「爹,你放心,我能照顾好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她心很慈,莫要让她看到我的下场。」
穆子襄喉头哽咽,应了声好。
迟长青爽朗地笑,「走吧走吧。去过安生日子!」
第十五章 迟相番外
1.青梅
乾德十五年,迟长青受命出使契丹,历时一月余,后不辱使命,重返京都。
人人都道江夫人重情重义,虽是弱质女流却不顾风霜雨雪,毅然决然地伴着自家相公去了北境。
却无人发觉,回京的马车分成了两座,一座载着迟长青,另一座载着原本和他形影不离的江夫人。
江夫人的马车迂回了一个大圈子,却没回迟府,而是进了当时还只是监察御史的胞弟家中。
此后几个月,迟长青除了上朝下朝,便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到监察御史家门厅候着,监察御史要算起来是迟长青的小舅子,不过性情耿直,在朝中并无太多朋友,此前江夫人嫁过去之后,姐弟俩虽说是有些走动,但要说迟长青和小舅子关系好,实在是有些牵强了。
更奇怪的是,分明是受了赏加官晋爵的迟长青,却提了要辞官的想法。
虽被先帝驳斥后再未重提,但迟长青在朝上的脸色很是难看,此后好一段时间也是一副极颓懒政的模样,好在先帝看在他出使有功的份上,未太追责。
一夜风雪,迟长青又在监察御史家门口蹲了一整晚,等第二天小厮去开门,迟长青已经冻得面色发紫了。
捡回一看,他已经发了高烧,裹着厚厚的三层棉被还止不住一阵接一阵地哆嗦,即便如此,口中还不忘喃喃有词,「阿鹤,阿鹤……」
江南鹤便萧索地倚在门口,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离开。
她想起他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迟长青便总这样叫她,阿鹤,阿鹤。
她嫌不好听,便不理他,他却在身后跟得更欢了,总也不肯倦怠地叫她,就是想看她红着脸回他一句,你别叫了。
分明一个家住城东,一个住城北,他偏要说顺路,每日都和她一道下学,上学时又每次都在半截道上撞上,直到一天她起晚了,气吼吼地跑到半路,才发现他还立在那头。
「迟长青,你……」她刚想问他为何也迟了,还来不及说出口,便瞥见他的脸颊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废什么话,迟到了都!」他一把牵住她肉乎乎的手,便在她前头带着她跑,江南鹤只恍惚地瞥到他的脸上似乎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
「迟长青!你凭什么把别人送我的糖都给丢了!」都在一个学堂上课,江南鹤那时还是胖嘟嘟的苹果脸,长得可爱,成绩又好,很受男孩子喜欢,抽屉里的糖总是不断。
江南鹤气鼓鼓地捶了迟长青一拳,他也不恼,堆着一脸笑,「我娘说,多吃糖不好,往后你也不要吃了。」
「不要你管!」江南鹤小脸堆着的肉都颓废地耷拉下了,越想越委屈。
「嘘——」一看她就要哭了,迟长青急忙从兜里掏了一把枸杞子塞了她满怀,「你嚼这个,可甜又不坏牙,吃了眼睛更亮咧。」
「你若是喜欢,往后我每天给你带,不过你就别吃那些人的糖了。吃了坏牙,以后都
不能吃别的好吃的了。」
「阿鹤,我待你好吧?你得好好记住,迟长青待你很好,知道了吗?」
江南鹤狐疑地塞了口枸杞放到嘴里,初嚼没甚味道,品久了倒觉得齿间多了一份清亮的甘甜,虽甜却不腻,倒是比那些糖果味道好上许多。
像极了迟长青那人。
……
等后来江南鹤再大些,身形清减下来,身段窈窕气质出尘,在同龄人里头特别出挑,追她的人也多,不过大抵是从小习惯了,她还是总和迟长青比肩站在一处,趁他不注意就伸手到他兜里讨枸杞子吃,若被他抓住了,就只能悻悻地由着他牵一路回家。
直到一日,看到一个穿着短袄花裙的小姑娘,红着脸把迟长青叫到了外头,她便也好奇地跟了出去。
隔得远,两人说话又轻,她实在听不真切,等她下定决心要走近几步,小姑娘已经走了,只剩迟长青立在那头望着自己,眼睛透着亮,也不知忖到了什么。
好久,她闷闷地问了一句,「你给她吃枸杞子了没有?」
迟长青闷笑,「没有。」
「不许给旁人吃。」
「嗯,都是你的。」他坚定地牵起她的手,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份心照不宣。
2.把柄
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到后来结为良缘,恩爱不疑。
所以当江南鹤那日看到迟长青的床上睡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的第一反应,都不是想着冲过去质问这对男女。
有些可笑,她屏退四下,又死死地把门掩住了,在门外,一遍一遍怀疑自己的眼睛。
可战栗的手也再没有把门开合起来的勇气。
直到他们二人匆忙整理形容,羞恼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才想起来,那个女人是谁。
是她在契丹边境的香市捡回来的可怜女人,作为小国的战俘,原要被发配到军营慰安的,却因为那双眼眸实在过分好看,她多看了两眼,觉得于心不忍,便打发了些银子留了下来。
可若是江南鹤知道她是这种心思,这种心思……
她怎么都不会做这样引狼入室的蠢事。
她什么都没做,只看似平静地伫立在那处,出口的声音颤着却出卖了她,「迟长青,你能解释吗?」
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根本记不清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何从解释,他再望了一眼身边衣衫不整,眼含清泪的女人,心下跳得更乱。
她眼中的颜色黯了黯,拂袖离去,迟长青想跟,却没敢跟着。
他连着几日白天都要忙着和北境的契丹文臣周旋,晚上也准备到很晚,为了不吵到她休息,几乎都睡在书房,等第二日再一道用早膳,只不过今日江南鹤迟迟没有等到,才去了书房叫他,可没承想撞上的竟然是这一幕。
江南鹤一直在窗前黯然地呆坐到傍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胡柳,不知自己该好好地哭一场,还是该如何。
其实她不太傻,恼怒了一通,回过头冷静下来,就知道迟长青不会做这种事情,即便他再糊涂,偷情,怎么可能偷回家呢。
多半是遭人算计了,可她亲眼……
又怎么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夫人。」那眼眸生得极其动人的女子身姿款款地走了进来,行了个礼后便跪在了地上。
「你来解释吗?」她收回了视线,看向她,那女人瘦弱娇小,刚经历一番动乱折磨,脸上还带着战后的瘀伤,更像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成想在她心口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夫人赐死我吧,是我勾引了大人,是我……」一双杏眼哭得可怜,只怯怯地瞥了一眼江南鹤,便又把头埋得更低。
「我问过你,你想要什么?」大概是此刻忖明白了很多事情,她反而镇定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说过,要银子的话,就去找我的侍女拿。你却说一定要留在我身边报答我,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她的声音像二月的湖冰,刺人脊骨。
「我问你,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那女人伏在地上抖了抖,没敢吱声。
江南鹤站立起来,移到那女子身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眼眸一阵痛色,「我分明问过你,你要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受何人指使,所求又是什么?我夫妻二人在契丹并无仇敌,你为谁卖命!」
「我不杀你,你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柄刀,一把利刃,我毁你有什么用!」她忖了忖,又松开了她,「我毁你有什么用……」
更像是在和自己说,眼中一片悲凉,嘴角还挂着凄楚的笑。
「你既一心向死,想必所求已成。我不求你悔恨歉疚,至少告诉我一个真相,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
良久,那女人都没有开口,只是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江南鹤觉得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心灰意冷,「罢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到
你。」
她转身过去,听到她在身后极轻的一句,「契丹想要迟长青的一个把柄。」
3.晓晓
「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能成为他的把柄。」江南鹤冷笑了一声。
「我不行,但你可以。」那女人扬起了一直埋着的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就像你说的,我的确受制于人,我的家人在契丹王手里,我不得不从,我不过是契丹王手里的一把刀,我给大人下了药与他同寝,所图之事,皆是冲着你去的。」
「我……」江南鹤半张着嘴,惊讶道不知该说什么。
「三日之前,你捡回我的时候,我便在你身上按下了咒。」
「不过这咒,却是要以伤情催动,故而我只能又设计了刚才的一幕,如今暗咒也已催动。」她扯过江南鹤的袖管撸了起来,只见一条青黑的长脉突兀地横亘在江南鹤纤细幼白的手臂上,「我想再晚些,迟长青便会应邀再去契丹王帐,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像我一样,成为契丹王的傀儡。」
她突然开始闷闷地笑,笑声越来越大,突地一滞,她回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江南鹤,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夫人,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穷途末路。」
「我若不害你,他们便要杀我的家人。」
「我陈国本就是与世无争的贫穷小国,可他们抢我国都,杀我百姓,王室便只剩下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泪从她美丽的脸庞滑落,「至少我要保住陈国的一点血脉,至少……」
「我要留住我自己的孩子。」她笔直地跪了下去,「你也是母亲,我的孩子还在襁褓,才一个月大,他们用她来要挟我,我的夫君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给她起一个名字就被斩于刀下,我如何能再看着我的孩子被他们腰斩……」
「对不起……」她握着江南鹤的衣摆,涕泗横流,「对不起,真的……」
江南鹤努力消化了很久,方才捋顺了她刚才说的那些,「那我会如何?」
「我也不知。」大概是方才太过激动,她把嘴皮都咬破了,一抹殷红淌了下来,「他们想用你身上的咒去要挟迟长青,谋求契丹的利益,想必是要长久图谋的事情,你身上的咒或许也有药可解,只不过很难很难……」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女儿身边有人照看,也不要紧,你想要我的命便拿去吧,本来我就没想过可以活着离开。」
「孩子这么小,当娘的怎么能不在身边照看?」江南鹤埋怨地怼了她一句,不由分说地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忽略她脸上的讶异,「等明日我找几名将士去把人要来,也省得契丹王再出尔反尔,往后你便与你的孩子躲起来,再不要被人利用。」
「我若是你,想必也只能走这条路。」江南鹤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规劝她再也不要自责,「相信你女儿长大以后,也能知晓你的一番良苦用心。」
「识礼明义,通达晓事,不如就给你女儿取名晓晓吧。」江南鹤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明知自己被算计却无半点芥蒂,相反听完真相,倒像是释怀了开,「我之前就想给我的女儿取个这样有深意的名字,可惜迟长青偏生要叫她款款,只盼不要把她惯养成娇气包才好。」
4.终曲
我是迟府的家奴。
大概是小姐八岁的时候,先夫人突然病逝了。
其实也说不上突然,毕竟老爷和先夫人都有预料,先夫人临终前的几日,还同老爷在书房激烈争吵了起来。
「别再作错事了!长青,他们不达目的是不可能罢休的!」
「阿鹤,你信我,什么都不要管,我有办法的,我有办法的。」老爷那几日几乎都在外头奔波,即使回来一趟,也是匆忙看一眼便要走。
「长青,我早就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你别再犯傻了行不行!」那时先夫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倔强地拦在老爷面前。
「长青,你听我的,迟家世代忠贤,不可葬在你我一代手上,回头吧长青,回头!将相权还给皇上,你我归隐,好吗?」
老爷终究还是撇下夫人出了门。
随后几日缠绵病榻,夫人再也不问老爷有没有回来,米水不进,脸瘦的凹陷了下去,如槁木般枯坐着,唯独小姐在的时候,她的眼里才有些光彩。
小姐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从不在夫人面前哭,只给夫人讲她今日看了什么书,有什么所悟,小姐也从不在夫人面前提起老爷,只守在夫人的病榻,见夫人睡下,才敢偷偷出门小声哭上一会儿。
「长连,我爹娘他们怎么了?」小姐通红着一双眼问我,可我也不知,只能摇摇头。
「父亲,为何要做宰相,父亲不做宰相前,母亲分明还是很开心的。」
「长连,滔天的权势真会蒙上一个人的眼睛吧,不然为何母亲都病成这样了,父亲还不来看她?」
外头沸沸扬扬传着一个消息,皇长子方崇婴遇刺,好在有惊无险,府衙正在追捕。
过了两日,老爷跌跌撞撞地回来,双目猩红,怀里抱着一只奇特的木匣。
我急忙去报告夫人,夫人却冷淡地说,「不许他来此处。」
我以为夫人有救了,闹些矛盾便闹些矛盾吧,可直到夫人撒手人寰,老爷也未能打开那只木匣。
小姐在屋里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老爷却还独自待在书房,开着一个怎么也打不开的盒子。
我传信进去的时候,地上一截断裂的刀刃,老爷双目赤红着,死死握着刀柄的虎口不断有血淌下来。
「老爷,夫人去了。」
他仿佛没有听到,依然固执地摆弄着那个盒子。
「老爷,夫人去了。」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盒子。
「老爷……」
他直直地跪到了地上,浑身战栗着想要捡回跌落在不远处的盒子,可他刚趔趄着起身,便复又狠狠地摔跌到了地上。
他瘫在地上,像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我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个意气风发的老爷联想再一块。
只见他满目竟是悲凉之色,极轻地喃了一声,「阿鹤。」
我退了出去,听得里头悲恸的哭嚎,让人心碎。
第十六章 款款番外
我最近有些受不了穆子襄。
他从茶馆听书回来,精神就有些不对了,好好吃着饭,突地放下筷子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活像个怀春少女。
我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就晦涩地望我一眼,说不出的委屈。
「你到底干什么?」在重复以上十次眼神交流后,我终于忍不住,额前青筋乱跳。
「我和你说啊,我听人家说书先生说了个故事,讲的两人互许终身,那男的外出打仗十几年未回来,那少女啊整天等啊等,等啊等,活活熬成少妇,我就想啊,我们两个人,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啊。」
什么是不是啊,他端着饭碗叽叽喳喳,一会儿搁下碗捧着心口,一会儿假意抹眼泪,我看得实在难受,「你到底想干什么?」
「迟款款,我们成亲吧。」他望着我,眼神炽热。
我眨眨眼,「好啊。」
他丢下饭碗,把我抱起就原地转了起来,开心得活像个傻子,任凭我怎么拍打都不肯放我下来。
其实成亲,也是顺理成章吧。
我二人定情的时候,父亲当街斩首,亏得方崇婴心慈,容我给父亲敛尸守丧,才好与母亲的衣冠冢葬到了一处。
他伴在我身边三年,除了忙他自己的公事之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我,因我喜而喜,因我悲而悲,三年丧期已满,我自是愿意嫁他,也只会嫁他。
等他兴奋劲一过,又开始发愁,一会儿嫌左都御史和侯府离得太近,不够他戴红绸花兜个过瘾,又愁京中无名家绣娘,要赶制套上好的新衣还得去苏州转转,一会儿又嫌老侯爷总是云游居无定所,要通知他太难,最后胡说了一通,又抱着我,「款款没事,相公都会解决的,没事没事。」
我只无奈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烧,别还没成亲烧成个傻子就好。
「款款啊。」他突地在头顶出声。
「嗯?」我任由他拨弄我的手指,虽嫌他聒噪,但心里藏着的喜,毕竟只有自己知晓。
「那茶楼后半的故事,少年郎在外头打拼出头,成了个将军,每想回乡娶那姑娘,前线战事总是告急。」他突然顿了顿,「后来却是阴阳相隔,都未见上一面。」
「款款,我们不要如此。」
最近大献边境的确不安稳,战事延绵,只不过这三年里,方崇婴听了左中堂的,广纳贤士,大兴练兵,如今还轮不上穆子襄去前线。
我仰头看他,见他的丹凤眼盛满了惆怅和失落,我便不咸不淡地回道,「穆子襄。」
换他不明就里地俯下头看我。
「你且记着,若有一日,你战死,我绝不为你守寡。」
「京中这么多青年才俊,若有一日你那样负我,我绝不等你。」我没心没肺地笑笑,他一口咬在我的肩上,痛批我是蛇蝎心肠,养不熟的狼。
「真不知道为什么,偏生喜欢你这个没良心的!」他抵着我的额头,十分懊恼。
我只趁他不注意,多看了他几眼。
自然不会守寡,若真有那一日……
我恐怕也不愿独活吧。
第十七章 方崇婴番外
我想我是喝多了。
没忍住,我偷偷去看了她一眼。
明明煎熬隐忍了这么多年,只这一次,想到离她这么近,我就忘记了那些反复告诫自己的话。
前功尽弃。
彼时她正在试嫁衣,火红的霞帔映着她清隽出世的面容,我才知道,原来一向沉静如玉的她,穿红色会是那般的夺目耀眼。
她回眸察觉树下有人,便步履欢快地行将出来,许是将我错认成子襄了吧,她笑得那般无忧无虑,便好像那个从来凝着眉细心筹谋的姑娘,不曾存在过一般。
她瘦了,这些年守丧,应当是吃了很多苦,再无几年前那
股子锋芒毕露的张扬气息,被时光打磨反而越发沉静淡然。
走近几步,她敛起了笑,却是拱手行礼,「圣上。」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只是突然很怀念,她的那声,方崇婴。
「恭喜。」我道了声贺,说得那样牵强,脸色许是也很难看。
她眨了眨眼,只问,「圣上龙体抱恙吗?」
「若是如此,我同子襄说一声,圣上先回去歇息。他总这样,明知圣上日理万机还要给圣上添麻烦,同僚当中也有许多也是被他强迫着要来的,他性子起了便听不得别人说不……」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子襄的事情,可眼中却含着温情的笑意。
「若圣上恼了,直接罚他便是,别由着他胡作非为。」
树梢的花落到她的鬓间美得惊心动魄,我伸手去摘,她眼眸微动,却没有拒绝,我展臂揽她入怀,字字清晰地在她耳边念,「款款,款款……」
便如同她不在宫里的那些岁月,我时常下意识地便会念出她的名字,不经意就走到了清雅苑,人去楼空,一幕幕却展在眼前。
灯光缱绻,我吻上她红透的脸,她没有拒绝反而抱住了我,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念我的名字,「方崇婴,方崇婴……」唇齿开合,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这样好听。
她为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奶娃,小奶娃缠着我的膝叫我背他,被她发现皱着眉呵责,她虽生气可面上却是温柔的,她嘱咐我莫要惯着他,怕我扭头就又偷偷背他,躲在角落里窥视盯梢,模样可爱。
她喜欢看书,我便为她在花树下搭了一座秋千,摆上她喜欢看的书,她娴静地念着书,木秋千吱呀作响,我在一旁佯装认真地舞剑,其实只是为了多待在她旁边看她几眼,我望向她,发现她也在偷看我,视线对上,两人笑着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