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运凋零,圣上蒙尘。」我深一叩首,高举着的玄月卡在血肉模糊的掌心,额头狠狠地抢在地上,「求皇上,深思啊!」
「迟款款,何至于此!」方崇婴怒不可遏地想要从我手中夺过玄月,对上我坚决的眼神,犹疑了片刻。
穆子襄脸色不虞,伏在我身边低声劝我,「款款,你冷静些,先把刀松开好吗?」
我不依不饶。
穆子襄便深吸了一口气,随手点在我的痛穴,我顿感无力,刀咣的一声落到了地上,银色的刀刃,鲜红的血,相映刺眼。
他与我一同跪到了地上,怕我再伤害自己,擒住了我的两只手,看向我的眼神极为认真。
「小姐!」青筱听到动静也跟了进来,见到这架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胡乱磕头,「皇上,求皇上饶小姐一条性命!小姐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求皇上饶小姐一条性命!」
「呵呵。」方崇婴冷笑,眼神凄绝,「哪是我饶她一条性命,现在是她在要我的命。」
「罢了。迟款款,朕放你出宫。」方崇婴凄哀地笑着,苍白的脸上无甚血色,「从今往后,大献命数如何,都与你无干,你想要的自由,朕允给你,出宫去吧,莫要再回来了。」
「方崇婴,国之大事切忌天真,你要用妇人之仁,毁掉大献的千秋大业吗?」他撇开我便要行将出去,我想追无奈却被穆子襄制着,只好在他身后,厉声痛斥,「百年之后,你有何颜面见历代先王!」
他步子一顿,「与你无关。」
说完,便消失再浓重的夜色当中。
第九章 破茧
翌日,一纸密诏,我被允出宫。
说来惭愧,以前我特别想出宫,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出去,离朝政权谋远一些,由着我爹翻云覆雨,我只过我的清贫日子便好。
可如今,事情好像都不同了。
即便知道出宫之后,我便再难为他筹谋更多,我还是去了一趟羌氏的寝宫。
原以为自己大概要吃个闭门羹,没承想我一到,她总是紧闭的宫门却开了。
宫人引路,她置身于青灯佛相下,满目的虔诚,容姿却艳丽异常。
等她上完香,便看向我,千娇百媚,岁月未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迹,看上去大不了我几岁,「迟款款。」
红颜祸水,我此时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从何得知我的名字,然后她不由分说扯过我的手碗,纤细的葱白玉手轻轻往上一搭,「扑哧——」
她笑得更像十七八岁的少女,真是妖孽,魅惑众生。
「你笑什么?」我不明就里。
「总听闻迟家长女是个不谙世事的痴傻孩儿,却不知为何偏生是在哀家这儿,显出了原形。」
我挑了挑眉,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左右我要出宫,从此同朝中再无半点瓜葛,你们想做什么我也拦不住,我再瞒你,不也没有意义了吗?」
「那这样,哀家不妨也透露你个坏消息。」她勾了勾手指示意我靠近些,我却不肯,有什么话不能就这么说,搞得神神秘秘的。
「哎呀,你给我过来!」她扯着我的脖领子就往她那头靠,我只好依她。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清明的。」神秘兮兮,就是为了显摆自己有多聪明。
我戏谑一笑,不理
她,真能吹。
「哎呀,你问我呀!问我怎么知道的?快快快……」就这样还青灯古佛无欲无念,得了吧我才不信,明显一副憋不住话的样子。
「那请问您怎么知道的呀。」
「迟相,你爹告诉我的。」她冲我抛了个媚眼,看我神情僵住,笑得更开心了,「你看看,真像个小娃娃。」
「不光你爹知道,你家里的那对娘俩也都知道。你说可不可气,」她捻起染指的艳色凤仙花,一边染着指甲,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揭露血淋淋的现实,「你爹啊,也是个怪的,就故意让着你,由着你把他的左膀掰了,你们一家陪你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连我听了都觉得辛苦呢。」
「不可能……」我猛地起身,才发现两股发颤,我几乎站不稳。
「不过你也算是个聪明的。只可惜哟……」
我不再搭理她,想转身出去。
「你不想听我可惜什么?」她如影子般跟着,见我决心不理她,绕到了我的面前。
「不想听,你留着跟你的佛像说吧。」我一脸挫败还来不及收拾,只愠怒地瞪了她一眼。
她一边欣赏着自己刚染好的指甲,「可我偏要给你说。迟款款,你活不了几年了,像你母亲那样……」
我怔了怔,觉得周身的气血都凝滞住了,「你胡说什么?」
她的笑声尖利,阴毒怨怼的眼神落到我的身上,「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中了契丹的暗咒,你看你母亲就没你这么能熬,没几年就走了。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明明是她中了,你如今也有了?」
「我告诉你呀,这个暗咒有多怨毒,它会沿着你的血脉,世世代代地传下去,你娘死了,咒就到了你身上,你若再死了,还会找你的孩子,找你孩子的孩子,我告诉你呀,这个暗咒……」
我卡住她的脖子,前日的伤口还未好全,一用力血又从布条间渗了出来。
我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神情冷得麻木,「你再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哈哈哈哈!」她不怒反笑,「太有意思了,你都不知道我憋了多久,真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十个迟晓晓都没你一个这样精彩。」
「我太喜欢你了。真是不想你这么早死呢。」她纤细的手触过我脸颊的皮肤,我便觉得一阵接一阵的发冷,「出宫好好和人家过日子吧,免得哪天突然没命了,还没享过什么福,尝过人间的滋味。」
我一句都不信。
说我活不长久,难道她的日子就好过吗?
我冷哼了一声,讽刺道,「我即便活不长久,也比你在这深宫幽墙内,困上一辈子要强得多。」
她顿了顿,神情不自然,像是刻意掩饰着什么,「我是太后!」
是太后又如何?
「是呀,你位高权重,受尽荣宠,可那又如何?你不是有泣香凝吗?为什么先帝却一个孩子都不肯给你。」换我反击,「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不爱你,他防着你……」
「你住嘴!你给我住嘴!」几缕青丝凌乱地落了下来,只剩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眸,迸着绝望和疯狂的光芒。
「太后万安,款款就先告退了。」我揽了揽被她拽乱了的衣袖,神色恢复镇定,步子却像踩在棉花上,虚浮不定。
「迟款款,我会一直看着你!看你的下场!」她无比怨毒的笑声飘荡在身后,让我禁不住一次接一次地冷战。
……
我一出羌氏的寝宫,便觉得头重脚轻,栽了下去。
再醒过来时,穆子襄就坐在身边喂药,见我转醒,丹凤眼中的担忧之色方才轻了几分,把调羹放在嘴边吹了吹,「来,喝药。」
「这是哪儿?」我咽了一口,倒也不苦,也没寻思到底是什么药,便端过汤碗囫囵喝下了。
「清雅苑。行李都送到我府上了,等你休息好了,一起回去。」
啊,对,清雅苑。
东西都被他搬空,我竟然有些认不出了。
我刚想问去你府上做什么,我自己也有家,突然想到,那个家,我似乎回不去了。
迟府,早就容不下我了。
我在这场权谋之争里自以为披荆斩棘,实则只是拿着根小木棍挥舞罢了。
我太看得起我自己,也太低估了迟长青。
前后折腾,我以为我至少赢了他一次,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聪明罢了。
可我,最讨厌输。
他又让我靠了一会儿,见我休息得差不多,问我,「休息好了,我们就起来了?」
我点点头,掀开被子紧接着就翻身下床,他动作比我还快,蹲下就拾起布袜,要替我套上。
「你干什么……」我涨红着脸,想要躲开,「我自己来。」
「你若再推开我,索性都不用穿了。」他不怀好意地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作势就要把我抱起,我连忙不肯,依着他给我穿鞋袜。
从什么开始他变得这样无赖的,分明以前进门
还捂着眼睛,如今做事却愈发露骨了。
「给,你的娃娃。」他从床边抄起布娃娃递给我,大概是他高大的缘故,被他握着连那布娃娃都看起来,有些袖珍了。
我叹了口气,珍惜地摸了几下娃娃。便复又放下,吃力地写了张字条,塞进娃娃的夹层里。
手上的伤口又被重新包扎了几层,像生怕我再胡乱动弹又把伤口弄裂开似的,我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但愿能认得吧。
见我不打算带上娃娃,穆子襄沉下脸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走了,虽走得快,握着我的手却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到我的伤口。
「你慢点……」等我上了马车,他才肯松手,原就生得粉头白面的,油腔滑调,这下被气得更白了。
「你怎么总是阴晴不定的?」
「你再多气气我。」他别过脸倒真像是被气着了,胸膛起伏,再不说话,唯独耳尖上的一寸通红通红。
我推搡了他几下,他不肯理我。
便又搡了他几下,还是不瞧我。
哼,我作势要喊停车,他却连忙把我的嘴给捂上了。
「呜呜呜——」我只得无声抗议。
「再说话我要亲你了。」他紧着眉,刻意装出严肃的样子,眼睛却藏不住期待的亮光。
我连忙噤声,他就松开了手。
刚想换口气,他瞬地俯下身,我还来不及动作,唇便与他的紧紧贴在了一起。
他舌尖微颤,顶开我的牙关,怯生生地闯了进来,像是先问好似的婉转地舔舐了一番,让我一时竟忘记了反抗。
等我反应过来,想起要推开他,他也突然变得霸道了起来,肆意地侵略,勾着我的舌与他的缠到了一起。
我一时愈发无所适从,只能半张着嘴,任他予取予求,无力地攀着他的肩,嗅着他身上那阵好闻的藕荷香气,逐渐沦陷在他的缠绵里。
良久,才放开了我,见我眼睛像兔子一样红通通的,担忧地抵着我的额头,「怎么,难受?」
难受倒……没有,就是心脏好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到现在还扑通扑通,好像耳膜都在共振。
我想转移话题,往后跳了一步,离他远些,「你耍赖,我分明没说话。」
他长臂一揽又将我捞了回来,为防止我再逃走,干脆把我圈在怀里,语气像陈年酿蜜,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愉悦气息,「说了。」
我想起身问责,又被他按在了怀里,只好低声嘀咕,「我说什么了?」
他只狡猾地笑,手掌包住我的拳头再不言语。
「穆子襄。」
「嗯?」他惬意地捏着我的手指,像在玩什么有意思的新鲜玩意儿。
我咽了咽口水,虽不想说得太直白,但好像不知不觉总是被他动手动脚,可他却从未挑开来说过,「你喜欢我吗?」
他闷着声笑,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你觉得呢?」
我有些吞吞吐吐,「你看,我进过宫,品阶虽低但左右也是宫妃,若说起来,方崇婴现在还算是我的夫君,你与我这样,怎么都不像是名正言顺的,若放到民间,我们都得浸猪笼……」
我越说越轻,等我快说完,他已经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没事,你接着说,哈哈哈哈……」
「你!」还说什么,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笑什么?」
他吃痛抱住脚踝,脸上的笑意却分毫不减。
我感觉,我被当成了傻子。
「笑我真是捡到宝了。」穆子襄刚想与我十指交握,看到我的手被他包得像两个馒头似的,只得作罢,「放心吧,没人敢浸我猪笼,左右我们已经互许终身,往后等我迎娶你,你便名正言顺做我的妻。」
我感觉脑中嗡嗡作响,乱成一团糨糊,什么互许终身,他还说得煞有其事的模样。
莫不成,穆子襄得了失心疯?
第十章 优柔
最后,我还是懵懂地被他忽悠了过去。
等到了穆府,我才发现青筱早就在那头等我了,一看到我,她便兴冲冲地迎了上来。
「小姐,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呀,用过晚膳了吗?」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片刻慌乱,水灵的眼左右张望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小姐,怎么了?」
「你同我过来,我有话问你。」我再无半分亲昵,撇开了穆子襄总是揽着我的手,「就我们两个。」
我从来都笃信她,本身我的生活起居也一直是她一手在料理,在我的认知里,她从来都是以我喜为喜,以我悲为悲,在我无数入魇不辨世事的昼夜里,是她握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句,「小姐快好起来吧。小姐快好起来吧。」
她不曾念过几年书,我问过她,青筱我教你念书好不好。
她总说,小姐我一看这些就头疼,我还是帮你打探消息,你给我分析朝中的事,我觉得很有意思,要我自己
看,我是看不明白的。
她就像我一个不学无术的妹妹,喜欢撒娇,又喜欢黏着我听故事,但更多时候,都是她在保护我。
但如今我实在不知,除了她,我还能怀疑谁?
「青筱,我今天去见过太后羌氏,」我背对着她,她便在身后唯唯诺诺地等着,「她说我活不长久。」
「不可能的,小姐,不可能的……」她张皇失措地凑了过来,见我眼神认真,安抚道,「她是胡言乱语的,小姐你莫信她。」
「她还说,迟长青由着我掰了他的左膀。」我转过身看向她,神情黯然,「我真的很挫败,我以为我至少和方崇婴和穆子襄不一样,我以为我至少能不落他下风,但原来我一直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他根本不屑与我斗,是吗,青筱?」
「小姐,你别这样,我有些害怕……」她懵懂地看着我,许是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和她说这些。
「朝堂上下,谁人不知沈桓是被一封密折告到满门自缢,为何羌氏会说是我的手笔,还笃信是我掰了迟长青的左膀,连穆子襄都不知的事情,为何她会知道?你伴在我身边多年,我竟忘了,开始你便是迟长青给我挑的。」心底的绝望从心口的裂缝渗透出来,溢出眼眶里的都是悲凉和萧索,「青筱,你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清楚吗?」
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扶着我衣裙的手,弱弱地颤抖着,神情悲怆,「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姐,不是……」
我神情麻木地把裙摆从她手上扯开,「青筱,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小姐,小姐求求你,不要赶我走!」她惶恐地伏在地上,无所适从地涕泗横流,由于抽泣,她的身子一阵接一阵地止不住颤抖,「小姐,我再也不会了,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迟相那边我会写信,要他别再为难你。青筱,拿上银子走吧。」我长叹一口气便起步走了出去。
听她在房内禁不住地大声号啕,我的心头一阵接一阵地绞痛。
既然如此,为何要欺我至此?
我也并非草木,可为何要这样待我,为何。
方崇婴伏在书桌上睡了很久,猛地惊醒了。
「皇上,要回寝宫歇息吗?」
他深锁着眉头,强忍着颅中一阵紧一阵的刺痛,摇了摇头。
「迟款款出宫了吗?」
一旁的宫人不急不缓地作了个揖,「这个时辰,应当是已经在宫外了。」
走了好,别再来搅京中的这趟浑水,也别再做多余的事情。
「今日去紫淑殿吗?」
「我一个人走走,莫要跟上来。」方崇婴起身,衣物娑动。
夜风裹挟着他的长衣,吹得肆意张狂,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自觉又走到了清雅苑。
他总是如此,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不知不觉就会走到这里,他时常想来这里做什么,想走时又觉得,来就来了,就听听她在做什么吧。
他听过她在里头念书,给她的侍女讲兵法,她说得妙趣横生,有时连他也觉得好笑,就偷偷坐在石阶上,听一会儿再走。
更多时候,她都只是睡下了,几乎再无什么动静,他只能听到她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莫名心安。
有时候,他会想到她的处境,想她为何决意要帮他,想她与迟长青之间的彻底崩裂,她的宁折不弯,宁可佯装一世糊涂,也不愿享她父亲为她挣下的荣华,虽然了不起,但她可以这样做。
可他不一样。
他生来就是要当天子的,他的生母因他力竭身死,养母因前朝之事牵连被冷落,他生来便无所依傍,只活在父亲的厉声喝词的阴影当中。
「方崇婴,为何你连这个也学不会!?」
「方崇婴,刀舞得再漂亮又如何,你是天子,你要学的是制衡权谋之术,朕交给你的江山,你要靠你自己守下去!」
「方崇婴,不许你再救小猫小狗,你是女孩子吗?你是君主,往后你还要杀人,还要算计人心,你要做的事情是世间最容不得心慈的,你难道要让帝王家蒙羞吗!」
方崇婴,方崇婴……
那原是他最讨厌的名字,直到她说,我不喜欢宫中礼仪,不喜欢自称奴婢,臣妾。
直到她叫他,方崇婴。
世人皆在讨他欢喜,求他恩宠。
唯独她说,你可以帮我寻书吗,我明日去取。
唯独她说,我既为你的谋臣,哪有不为你谋划的道理。
唯独她不一样,她是他的刀刃,却只是护着他。
某一刻,他觉得他可以做方崇婴,只做方崇婴。
灯火葳蕤,他几乎就要吻上她红透了的脸颊。
可他突然记起,他身上其实早早就背上了一条性命。
柳见因他枉死,他记得柳烟的母亲瘫倒在地,痛不欲生,咬牙切齿地扯着他的衣摆,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莫要让我的阿见枉死。
他活下来了,众望所归
,因为他是君。
即便他妇人之仁,即便他优柔寡断,即便他无法伤害他身边的任何人,可他是君,他活下来了,可他背着自己的债。
他不能爱她,给不了她长久,便给她自由吧。
便让他一人驻留在漫长的孤独当中,如同辰星照耀十三州府。
「怎么……」他突地回神,发现她的床上静静地坐着一个陈旧的布娃娃。
曾是她装痴犯傻时绝不释手的布娃娃。
第十一章 鹣鲽
穆家在前朝握着大献军机命门,穆老侯爷在壮年时就早有退休不干的意向,可惜前几胎都是女儿,好等苦等等到小儿子穆子襄长到十四岁,撇下偌大的军侯府给他,自己收拾细软带上老婆女儿出去游山玩水了。
穆子襄小小年纪掌管大献军机,老侯爷自己也觉得,让一个孩子管军机大事,实在有些儿戏牵强,由是走之前就和先皇说清楚了,他做不好你就给别人做,左右给他一口饭别让他饿死就成。
谁曾想一向性子静不下来的穆子襄,当了军侯之后,性子却静了下来,做起事情来也有模有样,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兵营里一堆仗着年资高欺负下士的老兵收拾得服服帖帖。
先皇对穆子襄的表现赞不绝口,之前就提了要嫁凤仪公主给他,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穆子襄推说忙,叫副将去赴约,没承想这两人一见钟情了,说什么也不肯分开,先帝又最宠凤仪公主,此事只好作罢。
因此先皇对穆子襄更多了一份愧意,见他喜欢去后宫转悠,便允他在后宫内畅通无阻,前朝独此一例,穆子襄的荣宠可见一斑。
「起来,起来吃饭!」但这位军侯实际上却是个精力过分旺盛的主,一大清早鸡都没叫,就开始嚯嚯嚯地在我院子外练功。
我蒙着被子睡不安稳,好不容易有些迷迷糊糊,他翻身上床,一把把我从被子里拎了起来,提溜起我的两条小腿,给我来了个倒栽葱。
我一时血液逆流,两只手耷拉着,蓬散着的发根根直戳地上,憋红一张脸,叫骂道:「穆子襄!」
「早起先倒立,倒立对身体有好处!」他笑嘻嘻地露出两颗虎牙,任凭我怎么踢踹都不肯撒手。
有什么好处!
我吸着鼻子惺忪着眼,被他按到了桌子上,头发蓬乱地松散着,脸也还没洗,看他心潮澎湃地提溜着双筷子,「来,吃什么?来个肉包子,我亲手剁的馅!」
如果谁能把穆子襄剁了做成肉包子,我一定来个二两。
毕竟是寄人篱下,我强忍着没发火,起身要走,「不吃,我再去睡会儿。」
「别睡啊。你看天都快亮了,你怎么这么能赖床?」他掰了一口肉包子,不顾我的拒绝就塞到了我嘴里,「我本来还想带你看日出去呢,这下肯定晚了。」
看你个头的日出。
我嚼了几口包子,味道倒是还不错,「好了,我吃饱了,我再去睡会儿,你别烦我。」
他又双手张开,拦住了我的去路,「那这样,你先梳妆,我们去河州泛湖好不好?下午我带你去逛集市,晚上再去秋池看灯,今日便先这样,等明日,明日我带你去岱山去看松柏。」
他的眼神炯炯发亮,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穆子襄,你再这样,我出去租客栈住!」见我真的生气,他连忙避了开来,畏畏缩缩地不敢再动。
我走出几步,突地停了下,转身看他一脸无辜弱小的模样。
「下午去逛集市。」我有点于心不忍,不知他几时学会了装兔子一样的本领。
「好耶!」
转瞬他又恢复蹦蹦跳跳,精力无限地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不知为何,我心里那些积郁着的苦闷和焦灼,都伴随着他有意无意哼出的小调,驱散了开。
他引着我走到了不知名的街上,心情极好,牵着我的手不肯放,一边哼着小调,一边领着我走。
但我再迟钝也发现,我们已经来来回回在同一个街区走了三遍了。
「哟,小侯爷,姑娘模样真俊呐!」卖菜的大妈。
「可不,我未来媳妇。」
「小侯爷今天怎的带姑娘来逛街呀。」
「我没过门的媳妇,叫嫂子。」
「嫂子好!嫂子尝尝新鲜的枣,吃枣早生……哈哈哈哈」见我羞红了脸,小贩才忍着没说下去。
「小侯爷,这儿有新进的翡翠玉簪,给姑娘带支回去呗。」
「你这儿的簪子式样太俗,我媳妇看不上,我要去南海给她捞珍珠做簪子!」说完他顿了一顿,转向我,「我就是以前,和姐姐一道来过,没带姑娘买过首饰,你别误会!」
「哟,那不前几日的赵姑娘,上个月的李姑娘,都是和鬼一起来的哟……」卖首饰的掌柜见他一副窘迫的模样,故意调笑,「哎呀我们小侯爷真是翻脸无情!」
「你别胡说!去!」穆子襄一赶,掌柜的就笑呵呵地进去了,「我真没……」
「关我什么事
?」我冷眸睨了他一眼。
「怎么不关你事了?」他一急,语无伦次,「你别听他的,他老是瞎说!不信我带你去军营,他们都能替我作证,我不和姑娘在一处的。我既与你定了终身,往后便都是你的人……」
「你是二品军侯,就不能稳重着些,当街胡言乱语,叫旁人看笑话。」我连忙捂着他的嘴,脸涨得通红,「何况我什么时候和你定终身了,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
他浅吻了一口我的掌心,见我如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掌,笑得更开心,「定了,我允过你,绝不会让你一个人。」
我还未来得及思忖,他又拽起我的手到了糖贩子的摊子上,「给我媳妇来个糖沾子,再捏个糖人,捏个我,捏个我媳妇,我们俩一对。」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我下意识地便被吸引过了去,阳光映在他半边棱角分明的面孔,说不上来的赏心悦目。
「好嘞!」糖贩子也喜笑颜开,大抵都是熟人,「小侯爷不是不吃糖好久了吗?我记得你刚来军营上任的那会儿,我给你吃糖你还撅我呢,硬说自个儿是大人,不吃糖人。」
「哦?」我也好奇,凑上去认真听,「怎么个情况。」
「新官上任要立军威嘛,若是让手下的人看到上司还是个吃糖烂牙的小屁孩,人家如何能服你?」他大掌轻柔地按下我的额头,语气温柔,「你凑什么热闹。」
糖贩子手巧,一会儿工夫便捏了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一个身段窈窕罗裙蹁跹,一个手握长刀茕茕孑立。
「不好。把我捏得太凶了。」穆子襄紧着眉,盯着手上的小糖人。
「不要给我,我喜欢。」我抢了过去,木棍攒在手心,他再要抢我也不肯给。
他几次偷袭都被我躲过,心下觉得是抢不过我了,摇了摇头,「好了,看在你说喜欢我的分上,我便给你吧。」
呸,谁说喜欢你了。
第十二章 暗涌
大抵一月有余,我都住在穆子襄府上,他虽脸皮厚总是我揩油,但还是尊重我的,若不是每天早上拉着我倒立,那便更好了。
一日,我正被他逼着倒立,突地感觉鼻尖一股刺痛,等我翻身下来,一股腥热,淋淋漓漓的血淌了一手。
「我看看!」他扯过我的手腕便替我把着,面上神色慌张,「你一不习武的女子,怎的脉象这般乱。」
我正想唬他,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武林高手,因为练功走火入魔了才隐匿身份,防人追杀。
可我只来得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便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失去意识。
等我醒来的时候,周边里里外外围了一圈的大夫,穆子襄大抵是把整个京城所有的医者都叫到一处了。
他们皆是面色不虞,穆子襄脸色铁青,一向笑眯眯的眼睛也耷拉着。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强装镇定,「我就是倒立多了,有些晕,你犯得着找这么多大夫吗?」
「都回去想法子,想出法子的来找我,想不出法子的等着我天天上门去拜访!」穆子襄这般霸道,直把那些大夫吓得够呛,一把年纪两股战战。
啧。
直到人群都清空了,他方才牵过我的手,他的手心很凉,布着一层密密的冷汗,黏湿湿的,但我却不觉得讨厌。
「穆子襄,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我敛了敛眸,便反握住他的手。
等我讲完,他的眼睛一片猩红,重重地把我揽进怀里,喉头沙哑,「不会的。」
「我原来并不在意能活多久,大抵煎熬得太久了,我倒觉得活着并不比死了痛快。直到你说,要娶我,你说不会留我一个人。」
「我虽总是嫌弃你,但大抵也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我对明天和未来多了很多期待。如若可以,我也想与你白首到老,但很多事情,你我都不能强求。」我拍了拍他的肩,「你别怪我瞒你,我就是觉得看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很好,不想你这样忧愁。我大概是喜欢你的。」
「不!」我顿了顿,词不达意,我着实骗不了自己,我牵起的唇角不自禁地颤抖,「穆子襄,我好喜欢你呀。」
我原来觉得所谓爱恨入骨,我生性淡薄,这样荒唐的事,今生今世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可大抵被穆子襄喜欢,尝着这种滋味,我便再难去割舍。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长日子,但只要我在一天,我们便相守一日。」我顿了顿,「你不用娶我,也不用什么诺言,我只和你待在一处,能伴你多久就是多久,好吗?」
「往后你要喜欢旁的人也不碍事,终究是我不够好……」他堵住了我胡乱言语的嘴,仿佛要用悠长的吻,叫我把那些荒唐的话都收回去。
我只觉得,他的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好烫。
若要说还有什么别的遗憾,那便只剩下另一桩事情。
这一月以来,我虽然白天总和穆子襄游山玩水,但要说起来,还是做了几桩正事的。
例如出馊主意让方崇婴在朝中敛财
,意要大肆修缮行宫,那也是之前迟长青的意思,他可能意图要方崇婴放下政事,沉溺于玩乐,但大概他也并不怎么了解方崇婴。
例如他们都以为方崇婴和柳烟是两情相悦,方崇婴要修座宫叫柳萤宫,是用来金屋藏娇,玩物丧志的。
其实,修柳萤宫的钱转了几圈,都进了近来沉溺美色不肯上朝的穆子襄的口袋,柳萤宫只摆了个空架子,迟迟不动工。
穆子襄则拿着这笔钱偷偷去买粮草,找了位籍籍无名的亲信假意举兵造反,在辽西募兵求援,迟长青的手伸得再长,也伸不到辽西去。
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何况方崇婴最近扮狗皇帝扮得实在惟妙惟肖,无可挑剔,沉迷于各种大玉石,各大宝器,整天拉着迟长青鉴赏文物,那些贪官都不要命地往宫里送珠宝,方崇婴呢,则不要命地拿官位和他们换。
左右是些无甚大碍的小官小吏,放肆地赏,不过就苦了那些廉政清明的好官,被打压得很惨。
至于那些珠宝的钱呢,转几手再给穆子襄,穆子襄也辛苦,白天要陪着我假意游山玩水,晚上关起门来,我算账他点兵,熬黑了两个眼圈,把那些从贪官污吏身上抠下来的油水,都充了军饷。
辽西兵团则一分两路,一路驻扎在西北地区,一路驻扎在京城之外,整天除了操练啥也不干,就等着迟长青反。
迟长青呢,整天啥也不干,就等着迟晓晓生孩子。
迟晓晓又被太后羌氏护得死死的,整天除了等着生孩子,啥也不干。
说来倒是个挺有趣的闭环。
某一天,我独自驱车去了趟岱山。
舟车劳顿,我站在岱山山巅,层层翻涌的云浪仿佛就在脚下,缥缈幽深,欣赏着母亲说的紫云山巅,松柏以孤傲的姿态,破开云层,果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