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我的手好疼。
可是我还来不及那样说一句,光是看着她恐怖的神情一阵接一阵发寒震颤,下一秒,她便灯枯油尽,一个激灵,瞪大的眼中再无光亮。
「娘亲!」刺骨的锥心之痛。
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不要把我一个人堕入无尽荒芜的深渊。
救救我。
求你救救我。
我伸手去扯她的手,将要握住,她的身体瞬时化成了弥散的齑粉。
我一次一次伸手去拦,一次次崩离在我指尖毫厘之处。
我听你的话,不做他的刀刃,拦住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听见一些声音。
「迟款款……」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声音惊慌失措,带着惶恐。
「娘亲……」勉强地找回了一些力气,我努力地把青肿的眼皮睁了开,也不知是哭了多久,双眼酸痛得看不清东西,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重影。
混沌之中,有双手覆到了我的额前,稍凉的温度,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伸手狠狠地握住,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力道大得惊人。
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未把手抽开。
「娘亲,不要留我一个人……」我眼神灼灼地望着他,手心的温度炙得发烫。
他有些犹疑,被我握着的大手微微动弹了一下,便被我决意按死在怀里,咬牙切齿又说了一遍,「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终究得到他郑重其事地点头。
我心下一直紧紧地绷着,眼见他应允了,方才松了一些气力。
「娘亲,」我嘟着嘴念叨,「带款款去看岱山的松柏好吗?」
那重影忖了片刻,复又点了点头。
我笑得花枝乱颤,得寸进尺,「娘亲,我还想吃糖粘子。」
她点了点头,也答应下了。
我如同一个讨要宠爱的孩子,一被满足就绽出笑颜,珍惜地捧着他的手在脸颊磨蹭,没分神想过为何娘亲的手会这般宽厚粗糙,「娘亲,娘亲,抱抱款款吧,抱抱我吧……」
大抵是身子一侧,我才觉出枕巾全都湿透了,脸上犹布着深深浅浅的泪痕。
「她」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认命似的把我从被子里头捞出来,僵直的身体被他揽到怀里,顷刻便有暖意浮上四肢,逐渐驱散疼痛,我贪恋地窝在他的怀里,闻到藕荷淡淡的清香。
我的后背汗涔涔的,湿透了一片,他也没嫌弃,就那样轻轻柔柔地搭着我,护着我。
「娘亲,我没做阿爹的刀刃。」我像个孩子一样讨要奖赏。
她嗯了一声。
「娘亲,我不做阿爹中伤皇家的箭矢。」
她顿了顿,又应了一声。
「娘亲,不要留我一个人。」
我蹙着眉,不知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他好像只会应和我说的话。
有些恼怒,发狠捅了他一拳,「娘亲,我刚刚说什么?」
他一记闷哼。
「不会留你一个人的。」伏在我的耳边,靠着我浸湿汗水的肩,软着口气哄着。
我一直痴笑个没停,直到又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第六章 惊鸿
我悠悠然再转醒,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期间我咳过好几次血,把榻上弄得一塌糊涂,青筱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清理了多少次,这会儿屋外晾满了床单。
她说,给我喂了酒,可还是不见好。
明明以往酒喂下去,都会好些的,明明以往,只是吐些白沫和酸水,为何这次……
她担忧地看着我,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啜泣,短短半个月,我就瘦到脱相。
「小姐,你是不是要不行了……哇……」憋了太久,她终于放肆地哭出来,鼻涕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小姐,我快吓死了,我真的怕你这次醒不过来了!」
我快……
饿死了,姐。
我醒时夜已深,她哭得厉害,我只能夺过瓷碗,自己囫囵灌下两碗粥。
她盛第二碗粥的时候,鼻子还一吸一吸的,我是真怕她把鼻涕掉我碗里。
叫她回去休息,她又不肯,赖在我的床头,生怕我又像原先那样再昏死过去。
「每年都要这样吓一次人,小姐咱们别管宫里的事了,出宫去看病吧,哪儿能看这个病?」
舅舅曾替我遍访名医仍然无所获,凭据舅舅在朝中的关系人脉都不能办成的事,我们俩又谈何能做到呢?
「你既然不肯睡,就把我入魇时,外头发生的事,
仔细说说吧。」赶了她几次她都不肯,我便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可是左督御史大人特意差人嘱咐过,解魇后也要静心休养一段时日,不许你思虑过多。」她陷入纠结,「要不你再歇两天?」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这傻丫头倒是愈发自作主张了。
「我不管,你多躺两天,反正事情都这样了,你还不如管好你的小命要紧。」
什么叫「已经都这样了」?
我睁开眼正想发问,突地觉得正对着床的天窗好像轻微地动了动。
嘎吱一声,穆子襄推开窗户,穿着夜行服,蹑手蹑脚地爬进来,两条腿卡在了窗档上。
我和青筱,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他的视线震惊地停留在了我身上,整个人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不等我反应过来,一阵黑风袭过,转瞬他已压坐在了我的腿上,抄起我的脑袋就往自己的怀里砸,我的下巴就卡在他胛骨分明的肩上,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穆子襄,脖子……」不是,呼吸不过来了哥,我脸涨得通红,用尽力气捶打他,也没让他松手。
他闷哼地抱上好一阵子,才肯松开了我的脖子。
松开时,对上他一双憔悴的眼睛,赤红地布着血丝,眼下一团青黑。
「穆子襄……」我含糊地念了一声他的名字,不知他是怎么了,只能避开他灼热的眼神。
「啊!」青筱才算反应过来,疯狂输出拍打穆子襄的背,「登徒子,登徒子!」
他也任她打,一边从床上下来,看她实在不肯停下来,一把钳住她的手,眼神凌厉,「出去!」
语气不善,和他以往总是笑着的模样,天差地别。
青筱被吓得厉害,一句也没敢顶嘴,一溜烟就跑出去把门带上了。
青筱,你……
能不能带上我?
我也害怕啊。
「我白天来找你,被他们拦下很多次,我就索性晚上走墙了。」他冷静了些,飞速别开脸,挠了挠头,开始同我解释,「没想到你醒了……」
「你脸怎么了?」我把他的头掰转过来,才发现他刻意拿头发挡着的地方青了一块,「这儿……」
我伸手戳,还没碰到,他就龇牙咧嘴地往后撤,「疼,你别碰。」
娇气。
「打架?还有人敢打你二品军侯?」我抱肩调笑他。
他又恢复了笑眯眯不正经的模样,「逛花楼,被姑娘打了,情趣嘛你懂的。」
啧啧,世风日下。
「你着急找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如同受了什么打击,猛地怔了下。
「啊,就是那个,你妹妹怀孕了的事情。」他眼神回避,我当是谈到后宫之事,他一个未结亲的侯爷有些尴尬,「你知道了吗?」
「青筱和我说过了。」想到这茬我还是有些难以消化,忙转移注意力,「别的呢?」
「你……」他眼中透着难言之隐,「你真是因为迟晓晓怀孕那事,才这样的吗?」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若说这是沉疴旧疾,恐也只会惹人挂心,只好胡诌一句,「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气急攻心?可是为什么会这么严重……」他冥思苦想,兜兜转转好几圈,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扶着额头,我还以为他只知道我昏睡着,才随意撒了谎,这下好像把他弄得更混乱了,「你究竟是来了多少次啊。」
他突然俯身又一次倾向我,「只是这一次吗,以往有吗?」
未免凑得太近了些,我抓了一把床单,想往后撤,却无退路,只能有些受胁迫地抬头看着他。
不过咫尺的距离。
他焦灼烦躁的情绪透过眼眸传达出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落在我的脸上。
这是,怎么了?
我心下一通乱跳,只敢接着把谎圆下去,「未曾有过。」
「真的?」他似是不信。
我仰起脸,苍白的笑脸点点头,「真的。」
如下了誓言。
他方才松口气。
「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白天再来。」
他点点头,走出几步又是不放心,脚下步子一滞回头望我,「以后也不会再这样了吧?」
到底他看见的这样,是哪样啊……
我又同他磨了一会儿嘴皮子,他才肯翻墙走,大概是翻习惯了,动作倒很利索。
突如其来的威慑力让我如坐针毡。
他走后,我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没想到,穆子襄这个人,倒是个热心肠。
我有些不太敢再睡下去。
被梦魇困了太久,我恍惚有点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我这臭毛病,发起来痛不欲生,发完了就好像什么毛病都没了似的,能跑能跳。
除了心有
余悸,惴惴不安。
躺坐在床上看书,守着烛灯,一夜恍惚,思绪也乱,书没怎么看进去,天倒是先亮了。
青筱能拦住柳嫔,拦住穆子襄,却拦不住方崇婴。
天蒙蒙亮,门口就有了响动,「还是没醒吗?」
声线低沉,带着点疲惫的沙哑。
「嗯,还没怎么好……」青筱支吾着把人拦下,「皇上不如改日再来。」
「朕去看看。」他正想进来,又被青筱阻住。
「小姐这病得静养,皇上还是……」方崇婴觉出不对,将她挡开就进了来。
我未曾梳妆,只有气无力地在床上打了个招呼,「方崇婴。」
他却不敢靠我太近,杵在床边,见我正要合上书,忙拿手接过,「交给我吧。」
我感激地笑笑,「诶,你嘴怎么了?」
见他嘴边乌青了一大团。
难不成……
和穆子襄一道逛花楼被揍了?
他望着我的眼中似有半分愧色,抿着唇不欲言语。
我叹了口气,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这两位也未免太过松弛了吧。
穆子襄自己疯也就算了,还带着方崇婴,若是被朝臣发现了,也不知道要被骂成什么样子。
「晓晓有孕,前朝也应有所变数了吧。」
看看我爹,又给了我什么惊喜。
「迟相首请于六月举行祭祖大典,祈先祖保佑,皇嗣丰旺康健,礼部反对称不合规程,往年都放在年终,我不知道此举意图何在,」方崇婴凝眸,语气中透着歉疚,「我本不该拿这些事情烦你的。」
更像是在埋怨自己。
把祭祖大典提前吗?
我一时没有头绪,换了个话题,「朝中局势呢?」
他面露难色,不用说也能猜出,该是比以前更难堪了,原以为虎口拔牙,事情做了三成,却不知一朝回到了原处,方崇婴尚无子嗣,迟晓晓腹中的我侄子,便有可能是未来的皇长子,迟相如今在朝中,倒是有资本更加嚣张了。
「之前被撤下的那些官员,你可重新选人任用了?」
「大多是之前被迟相打压过的名门氏族,名单我晚些差人送过来一份。」
我点点头,「左右是些不占要害的官职,有不得当的也先将就着。科举殿试准备得如何?」
方崇婴脸上的愧疚又多添了几分,大抵觉得这些事情我刚醒还要操心,实在过意不去,「三日后,试题已拟,你且放心修养,别太挂心。」
「我既为谋臣,哪有不为主君谋划的道理。」可惜我困在宫中,不似从前能多方打听,如今消息闭塞都要靠问别人,「多考虑着些寒门子弟。」
他见我不适地挺了挺腰,为我垫上了靠枕,「好。」
我对上他的眼眸,他却神色慌张地闪躲了开。
怎么感觉,方崇婴和穆子襄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我忖了一夜,还是觉得不能放任迟晓晓生下这个孩子。
未等我说完便被他驳回,「那终究是我的骨肉,我不能……」
先帝少嗣,方崇婴也从未尝过骨肉相残的滋味,可后宫尚未能有与迟晓晓分庭抗礼的嫔妃,前朝得势,有这个孩子在,京中大局便如履薄冰。
莫不然我亲自,手起刀落……
算了,算了!
毕竟是我的侄子侄女,关系虽不亲近,可我哪下得了手。
方崇婴不能被旁人发现进出清雅苑,由是说完正事便急着出去了,临别前撂下一句,「我晚些再来看你。」
我只觉得力不从心。
虽说迟晓晓孕子这个事情,不能全怪他,前朝压力摆在那里,他若把迟晓晓晾着,迟相在前朝恐会更发难,如今他羽翼单薄,受不了迟相一击。
可这着实把我难住了。
没过多久穆子襄也来了,坐下问了些我「好不好,累不累」的,听我提到方崇婴,脸色不善,转身坐到桌前开始喝起了茶,再也不理我。
这两人是吵架了,之前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穆子襄为了方崇婴鞍前马后,也从来没叫过一声苦,「你同方崇婴,这是怎么了?」
「没事,你别管。」
都多大人了,说气话还跟小孩子一样。
青筱候在一边,看一眼穆子襄就发怵,显然还带着昨夜被他斥责的后遗症,一脸受委屈的小媳妇样。
我便只好当起和事佬,「穆子襄,昨夜你那样对青筱,不该说声抱歉吗?」
「啊,」他突然想到,从怀中掏出块玉牌丢给了青筱,赔笑道,「给你赔罪,对不住!」
青筱接住后,只涨红着脸,匆忙跑开了。
「她这是怎么了?」穆子襄不修边幅,端着茶杯又想坐到我榻上,被我一把推开。
「我怎么知道?」我见穆子襄喝个茶都喝得有滋有味,突然觉得口中发干,酒虫钻心,「穆
侯爷,你能不能帮我去偷点酒来?」
「嗯?」穆子襄审视的眼神带着愠怒,「病成这样你不要命了?还敢喝酒,喝茶!」
便不由分说把他的杯子塞到我手里。
「实话实说,我这毛病,喝点酒才觉得好多了。」我还想说,你看往东走个二里地,听说有个酒窖,里头闪闪放光。不愿意走?没事,西边走出两步就有厨房,实在不行,料酒也行,我不嫌弃的。
他又笑眯眯地掏出玄月,敲敲刀柄敲敲我的脑瓜,示意问我要不要试试哪个硬。
我当然不敢,又苟缩成一团,引得他哈哈大笑。
「也不知为何,看到你心情就变好了。」他按下刀,唇角扬得更加夸张,眼中仿佛藏了漫天的辰星,「你说你权谋之术这般厉害,一碰到刀刃就怂了?」
这不是废话吗,命只有一条。
「但是我听说厉害的武学大家,从不拿刀刃威吓人。」我理直气壮地不平道。
言下之意,穆子襄你是不是不行!
「我不是武学大家。」穆子襄挑了挑眉。
「那方崇婴也从不拿家伙吓人啊。人家还是皇上,相形见绌啊穆子襄,相形见绌!」
哦,除了第一次见他,他捏了两个梅花镖,不过那算对峙,算不上吓唬人。
他动了步子,我被他腰侧的玄月吸引住了目光,一不注意几缕发丝落到了鼻尖。
有些痒痒的,我想伸手去拨,突地脸又被他的两只大手钳住,提了一把,我便被迫仰着头看着他。
「你……干什么?」乘人之危非君子……
我忘了……他不是君子。
他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卡着我又不让我动弹,如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我的脸颊上。
我被迫仰着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你干什么……」
脱口而出之后,才发现自己方才已经问过这话了。
「我是登徒子。」
我一时竟,心跳漏了一拍。
第七章 起承
我有些精神恍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柳嫔坐在我身边,天窗却突兀地开着。
他是不是,翻墙翻上瘾了……
「款款,你知道吗?近日我父亲升迁又能调回京中,不知以后会不会多些机会见见他们。」
工部那一应官员都被撤下了,方崇婴安排自己的老丈人上来倒也合情合理。
「其实我觉得在地方也挺好,地方有地方的好处。当时若不是因为舅公左中堂的关系,牵连离京贬谪,离开京城这片伤心地,母亲和我的病,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好。」
左中堂,那位傲骨凌霜的左中堂,竟是柳烟的舅公吗?
「厉害。」我忍不住赞了一句。
她冲我笑,眼中坦然,无半点被牵连的怪罪,「你说舅公吗?我也很敬佩舅公,若是男儿,就该当舅公那样的武将……」
说着,她突然顿了顿,眼中带着几分怆色,「若是阿见在,或许也能像舅公当年那样在沙场拼杀,为国尽忠了。」
「阿见?」我不解。
「我的弟弟。他离世的时候,就像你这样,懵懂寡言,只是喜欢傻傻地跟在我和崇婴哥哥的后头,」柳烟回忆起往事,终于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掩面啜泣,「若当时,我陪着他好了,若当时,我们没管那挂在树上的风筝就好了,若当时崇婴哥哥没有把外衫给他,若当时他不曾觉得好玩披上,若……」
言语哽咽,她说得不太清楚,但该明白的,我都听明白了。
联想到少时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皇族案,牵连到的那个无辜孩子,竟然是柳烟的弟弟,先皇独子,当时那场刺杀案便是冲着方崇婴去的。
用八位武功了得行踪诡变的刺客,去对付区区一个孩子,残忍暴戾,可见一斑。
那孩子身中数剑,当场毙命。
事出之后,全城戒严,京兆尹,都察院,县府衙门上上下下,都在搜捕那八个刺客,最后只在城郊的河里捞上来八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人人都庆幸小皇子福泽恩厚,大难不死,却无人再去关心那枉死的可怜孩子究竟是谁。
我面沉如水,眼神示意,让青筱给柳嫔倒杯热茶。
若是说起这件事,我心中亦有愧意,因为此事,说来都是我爹的手笔。
他不知在何处招兵买马,培养了一批死士,武功高强行踪难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专行暗杀之事。
朝中解决不了的刺头,请命的怨民,很多很多,不是过了一夜暴毙街头就是毫无征兆离奇消失。
京兆尹查又如何,查不出任何结果,那些死士多是身份被掩埋,或者根本就是户部不在册之人。
直到朝中再无人敢谏言弹劾他,直到民间再无人敢当街请愿他,他便用这样蛮横的手段,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路人皆知,却无奈他何。
这都是他的债,也是背在我身上的债,要我安慰柳烟,连我都觉得无地自容。
可是总有一天。
我下定决心,总有一天。
是夜已深,养心殿中,方崇婴仍在批阅奏折。
突地烛火晃了一记,只见墙上瞬间闪过一个影子,尤未回神,玄月的刀锋仿佛结了一层寒霜,泛着冰冷的光,点在方崇婴额间咫尺之处。
「之前已经比过了,你输了。」方崇婴没有抬头,枉顾男子持刀胁迫。
「不算,重来。」穆子襄一把扯下面巾丢在地上,一脸的不服气。
「落子无悔,胜负既分的道理,你怎么总是学不会?」方崇婴捏了捏眉心,妥帖地将最后一本奏折置好。
「我不管。我就要带她出宫,你不肯也得肯。」穆子襄再出刀,对比方崇婴起步闪身的动作,慢上了半分。
「我给你玄月,不是让你对着我的!」方崇婴脚下的步子让人看不清,再回神已绕到了穆子襄身后,两手一剪,四两拨千斤,轻松地将穆子襄制住,穆子襄怒不可遏地回头,对上方崇婴冷峻的眼神。
「权谋之路,是她自己的选择。」方崇婴神情瞬时黯了黯,很快又看向了别处,「我不曾逼她。」
「可她原来可以不走这条路!」穆子襄推开方崇婴,双目赤红,「她为你谋划,却因你入障,难道你要害死她吗!」
方崇婴打断了穆子襄的话头,不想再听,「是你说的,迟长青的破绽或许在她身上。」
穆子襄一怔,嗫嚅着没能开口。
「是你说的,让她进宫,找一线生机。」方崇婴神情可怖,让人看上一眼便如坠冰窟,「是你说她善谋,可利用。也是你说,她忠君,可与之谋。为何如今,变的也是你?」
「方崇婴!」咬牙切齿。
「穆子襄。」他亦不肯退让。
良久无声的对峙,一个如坚冰寒霜,一个如烈火焚烧。
「你最好离她远些,若你再伤她,我定会和你拼命!」穆子襄收刀入鞘,神情冷漠地经过方崇婴时,肩膀撞在了一处。
「我叫人送你。」
「不必!」门应声砰地合上,就如同他离去般决绝。
我一直未参透为何我爹要把年终祭祖大典提前,这会儿我爹却又想出了新花样,想修行宫,供皇族赏乐,还明里暗里拍了方崇婴一顿马屁,意思他应该注意点劳逸结合。
穆子襄觉得我爹被折了沈桓,又失了工部,大概有偃旗息鼓不想再干的意思,终归马上就要当外公了,以后就是皇亲国戚,年纪大也该歇歇了。
狗屁不通。我爹若是这么好打发,那他白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了。
迟晓晓自从怀孕后,便十分谨慎,再也没有现身过,一直养在紫淑殿,除了偶尔还会去给太后请请安,几乎不怎么在宫中走动了,连去行宫的事也不肯参与,大抵她自己也清楚不过,腹中的孩子要紧。
我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她,可她见了我神情也很冷淡,大抵还在记仇我没有帮她算计柳嫔。
相对来说柳嫔就可爱多了,柳嫔知道迟晓晓怀孕也不伤心,相反还有些替方崇婴开心,说想绣几个香包给未来的小皇子小公主,就不知道迟晓晓肯不肯要。
我觉得柳嫔心是真的大,若是有人在我面前一副情深义重的做派,转而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科举殿试的前几名都在朝任用,方崇婴为表犒赏庆祝,于行宫设宴。
我原不应在其中,毕竟是官宴,同后宫没什么联系界,可我在宫中实在闷久了,主要还是想喝酒,同方崇婴一说,没承想他也肯了,以防显眼,他还带上了别的几个宫妃,我和她们几人倒不熟络,入了席也是各管各的。
就是穆子襄,老是跟在我三步之外,活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你瞪他,他就冲你笑嘻嘻,你叫他走远些,他暂时退几步,过一会儿又贴了上来。
这是继我入宫以后,第一次见我爹,他依旧像极了从前,往来于觥筹交错之间。只不过他原本挺拔的身形不知何时开始,就佝偻了起来,他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
跟在他身边的,就是吏部侍郎,江焕。
卸了沈桓,我爹在朝中的得力助手便只剩下了吏部的江焕,江焕倒是春风得意。吏部尚书资格老,大多时候不管事,大小主意都是江焕在拿,巴结他的人多得去了,这不,新科中榜的几位年轻人便都围在他身边,听得他醉醺醺地讲官场之道。
听江焕讲为官之道,实在可笑。
我又盯了我爹一会儿,他终于看到我,却只是很快地把视线移开了,我突然想到,从前他其实是喜欢我的。
在我小的时候,他也会让我骑着他的脖子,带我去河堤看花;他也会因为我跌倒了心疼我;他也会在街上看到好吃的就捎回来给我,他也会和我讲,款款要好好吃饭,乖乖长大。
他也和我说,款款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款款吗?
因为款款就像是阿爹心上的一只小蝴蝶,款款而飞。
心上有蝶,款款而飞。
这曾是我听过
最温暖的话,如今却置我于无尽深渊。
「穆子襄,我想出去走走。」我不忍再想下去,放下杯盏,拿起了布娃娃就转身离去了。
第八章 死谏
行至高阁,我便倚靠着栏杆望着脚下的风景,彼时夜已深,唯独宫宴正酣,华灯初上,仍在喧闹,街上都已肃清宵禁。
长风盈袖,酒也醒了大半。
听得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我还当是穆子襄跟了上来,一回头才发现,是个陌生的黑衣人。
他虽蒙面,却未有歹念,担心我误会,连忙从怀中掏出了银簪信物。
「你是?」
「左督御使下暗卫江枫,」他一作揖,「有要事相禀。」
「此处无人,你直言便是。」
「小姐之前托左督御史大人查的那块巾帕,查明有契丹出产的药物泣香凝。」江枫顿了顿。
「契丹的药物?」迟晓晓为什么会有契丹的药?
「此药物契丹独有,属于女子助孕药物,长期吸食会致女子极易怀孕,但此药物极其凶险,若是与旁他的药物一并服用,极易导致胎儿异变。」江枫顿了顿,「故而在大献境内极少有人会用,御使才废了一些时间。」
「你方才说,极易导致胎儿异变?」我心猛地一沉,想到当初方崇婴有给迟晓晓服用避子汤,那岂不是,那岂不是……
「是。轻则畸变,重则死胎。」江枫神色凝重。
我恍惚了一下,险些站不稳要跌下去。
契丹的药,后宫之内怎么会有契丹的药,而且还是这种大献禁药……
契丹,契丹……莫非是……太后羌氏?
可她想做什么,她明知道方崇婴不愿意让迟晓晓生下孩子,为什么还要给迟晓晓下药?
这个孩子,即使畸变与她也没有干系。她要的,只是一个孩子。
羌氏下药,迟长青提前祭祖,迟晓晓谨慎护子……
迟晓晓的孩子,绝对不能留!
「不好!」我心下一清明。
跑着下楼梯,碰见穆子襄正要上来,连忙叫住他,「带我去找方崇婴!」
他面露尴尬,不情愿,「你找他做什么?」
「废什么话,晚了就完了!」我拽住他的袖子,使一个眼色示意他快用轻功。
等到了宴中,早已不见方崇婴的身影。
只剩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大臣,我正要起步去追,听见迟长青在身后喊我,「款款。」
我瞬时背后生出一层冷汗,松开扯着穆子襄袖子的手,僵直着身子,伪装怯懦胆小地扭过头看着他。
「款款……」他已七分醉,迷糊不清,望着我的眼神飘忽不定,「你愈发像你母亲了。」
我想靠近他,步子刚动,就被穆子襄握住了手腕,他一贯调笑没个正形,此时却毫不容情,紧着眉示意我莫要暴露。
罢了,我在想什么……
我冷笑转过身,背对着他要走,听到他在身后,极轻地念了一声我母亲的名字,「阿鹤。」
我想问他,可有悔意,对母亲,对我。
我想问他,午夜梦回,可曾惊醒,可曾忧怖,可曾不安。
我想问他,为何只有在酒醉的时候,才敢叫我和母亲的名字。
但我终究什么也说不出。
时至今日,我与你,都无再回头的道理。
那便如此,各自为主。
马车疾行奔驰,我仍惴惴不安,穆子襄同我坐到一处,却不知我为何着急,只尽力安抚了几句。
甫一进宫,我便不能再暴露,只能靠他帮我把人叫到清雅苑。
「方崇婴,迟晓晓的孩子不能留!」我急言奉劝,「羌氏太后是异族人,迟晓晓能怀孕也是因着她给迟晓晓下的药,你仔细想想其中利害,这孩子留不得的!」
「迟相为何要提前祭祖大典,迟晓晓孕肚中的孩子大概率是个畸变儿,祭祖仪式一过,十月怀胎孩子出生,若是个畸形儿,他便有了拨乱反正,匡扶天道的理由,他便能反!」
迟长青这么多年,要的便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他要反,便随时能反,但他想登堂入室,要的就是这个时机。
最清楚不过的道理,方崇婴却还在犹疑,良久,他嗫嚅了一句,「若迟晓晓能生下健康的孩子呢?」
我仿佛听错了一般,诧异地看向他。
「若迟晓晓能生下健康的孩子,迟相便没有由头要反,如今我也未同意将祭祖大典提前,一切便还在正道上,迟相找不到由头,他便不能做什么,对吗?」方崇婴宁行险招,也不愿意亲手毁掉这个孩子。
「可若这孩子本身也是个契丹人呢?」虽只是一个猜想,可如今这种局势,不得不把最坏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
「你说什么?」
「我实在找不到理由,解释羌氏为何要让迟晓晓生子,她在宫中蛰伏多年,本便是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做派,她帮迟晓晓,就是帮了我爹
,可是她为什么要帮我爹?」我禁不住一阵又一阵地发颤,「一种可能,她想挑动大献内乱,好让契丹乘人之危。另一种……」
我深吸了口气,「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迟长青这么多年倘若一直都是在为契丹谋划,那难道姨娘和迟晓晓,都是契丹人吗?
就是因为这些腌臜的事情,娘亲才到死都不愿意原谅迟长青吗?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你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我分明也从方崇婴的眼中看到震动,可他为何还是执迷不悟。
「方崇婴,只要有一桩成真,你我便再无回天之力。」
方崇婴默了默,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那也是我咎由自取。」
他不欲再听下去,起步要走,我几步跟上,在他面前,砰地跪了下去。
「款款!」穆子襄在门口听到动静,冲了进来,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们两人僵持着。
我行了顿首大礼。
「迟款款你为何……」穆子襄大抵是要问我为何要行大礼。
方崇婴一滞,眼中情绪更为复杂。
「款款今日,以谋臣身份死谏,求皇上收回成命!」我抽出穆子襄腰间的玄月,双手交握于掌心,刀身对我来说着实有些重,我的手微微颤抖,「求皇上!」
若谏言不成,便以死明志,便是死谏的道义所在。
我一咬牙,手指用力掰住了玄月的刀刃,刀锋极利,瞬间就破开皮肉,殷红的血从掌心汩汩地冒了出来,滴到地上,蜿蜒破碎,「迟长青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迟家自觉羞愧,本不欲行此道义使先烈蒙羞,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