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襄喝不了酒?」我惊讶地半张着嘴。
可是那天,他分明让青筱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
难道一开始他想套路的就是青筱?只不过拿言语做个幌子引我放松警惕……
若真是这样,此人心思深沉,得离他远些。
我正在暗自腹诽穆子襄那个腹黑,听得外院有些响动。
「给柔婕妤请安……」
连忙把书卷塞进柜中合上,恰好她推门进来。
「阿姊。」晓晓气色红润,嘴角有抿不住的笑意,原就生得粉腮玉肌,这一笑像极了三月的春桃,粉瓣淡蕊,摇曳生香。
「妹,妹妹……」我痴笑着做亲昵状,想扑过去给她来个熊抱,被她身边的嬷嬷拦住了。
「迟答应莫要无礼。」她身边的掌事嬷嬷面容严肃,不怎么客气。
晓晓也没有斥责,只揽着我的胳膊同我一道坐下,「阿姊住得习惯吗?」
进宫一月有余,她这还是头次来看我。
我懵懂地点点头,「听话。」
「我知道的,阿姊很听话。」晓晓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阿姊喜欢御花园的花吗?我听柳嫔说,阿姊经常搬小板凳去看花。」
「嘿嘿嘿……」我一脸痴笑。
「阿姊见过好看的皇上吗?高高瘦瘦的,不怎么笑,但是看人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眼尾下头有粒好看的痣,阿姊见过他吗?」她说起方崇婴,脸又红了半分,「说话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臭!臭猪!讨……讨厌……」我故作激动地张牙舞爪,不受控制。
青筱连忙制止住我,把我卡在怀里,「禀婕妤,答应之前选秀时受过刺激,此后就没再见过皇上,许是听你描述又想起了那天的场景,觉得怕了。」
「别怕,别怕……」青筱温言安抚,我察觉晓晓暗自松了一口气,再说话时嘴角笑意更盛。
等我镇定下来,她给了我好多机巧玩具,说是送给我,又给我讲了讲柳嫔的模样,我故意装瞌睡,不理会。
「阿姊,柳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阿姊要和柳嫔姐姐做朋友,好吗?」她凑我更近,我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焚香气味,觉得有些奇怪。
不同于一般宫中用的檀香,那味道说不出的古怪。
我留了个心眼,故意扯下她放在袖口的汗巾,指尖摩挲着巾帕手上的花纹,攥在手里不肯放,「花花,喜欢,喜欢……」
晓晓无奈地点头,「送给阿姊。」
随后她再说送给我什么礼物,天气暖和可以拿到外面玩,我都兀自研究手上的帕子,不做理会。
她觉得扫兴就起身要走,临别前只有意无意地瞟了眼送我的那堆玩具。
她一出门,我便走到了那堆玩具中间,仔细翻找。
不过是些木雕香包,我仔细闻了闻香包上的味道,好像都很寻常,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她为何一再强调要我把玩具拿出去玩,难道是和柳嫔有关吗?
「柳家什么来历?」我对后宫的这几个姑娘一直不怎么上心,宫墙内的事,我原以为搅不起什么风浪。
「柳家是地方县官,没什么大不了的。」青筱忖度了一番,「我实在想不起来,入宫时那些姑娘我虽粗略打听过一遍,但小姐说过,后宫的事不用多做汇报,我便没怎么用心去记。」
「罢了。」我递给青筱手上的帕子,「你且收起来,有机会送出宫让医者看看。」
青筱隐隐也觉得晓晓憋着一肚子坏水,忍不住嘀咕,「明明都已经是宫内位分最高的了,还要给旁人使什么绊子,还问小姐,有没有见过皇上,这是防到自家人身上了,得亏小姐是个傻子,若是聪明些,还不得被她阴着……」
「咳咳!」谁是傻子,人家聪明着呢!
柳嫔真的是个很温和亲切的人,瘦瘦弱弱的,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想呵护她。
那日我在池边嬉水,她许是担心我掉下去,着急忙慌地过来护住我。
我冲她感激一笑,谁知她跑动得过快,一直激动地捧着心口,原就没多少血色的唇愈发苍白。
旁边的宫人一直劝她切莫激动,她还担心我,明明还是她更危险些。
「你叫款款吗?我同你一般大,我叫柳烟。」她把我引到了安全的地方一起坐下,「你模样生得真好。」
我自觉和她们几人相比,着实算不上什么模样好。
「宫中很无聊吧?我看你时常一个人呆坐着,很早就想来打招呼的,不过我有心疾,宫人都护着不让我靠近。」柳嫔像是突然感知到什么,身子猛地一僵,努力吸了吸鼻子,过不了一会儿两道殷红还是不解她意,放肆地淌了下来。
我一脸错愕,又看得附近的宫人手忙脚乱地给她止鼻血,她一脸歉疚委屈,泪珠包在眼眶里。
日头太大,她有些吃不消,便牵着我移步到了湖心亭,我由着她牵,虽然我们俩个子差不多,我却没由来觉得她很亲切,像……
娘亲。
「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你别见怪。」她勉强地笑,许是不好意思,脸上终于透出点红晕。
我生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规规矩矩坐得板正,生怕多做什么举动又把她吓着。
青筱见我这副模样,也打趣,「真是奇怪,平时我家答应喜欢闹腾,怎么一碰到柳嫔娘娘,就这般规矩了?」
柳烟一听这话,莫名觉得骄傲,绽出笑容开启了讨好模式。
「款款,你想吃什么吗?我吩咐她们拿过来。」
「款款,你想去看花吗?要不你去玩吧,不用在意我。」
「款款,我好喜欢你呀。你不说话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像个小娃娃。」柳烟亲昵地伸手捏我的脸,我也不避,由着她摆布,她手很轻,像棉花一样松松软软地提了我的脸颊一下,很快就又松开了。
像是想到什么,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些。
我不说话,她便再找话题,从腰间拽下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款款,你喜欢我的香囊吗?我自己做的,给你一个好吗?」
香囊?没记错的话,迟晓晓那一堆东西里头,也有香囊……
「西,西……」我伸手接过,佯装兴趣很浓的样子在指尖把玩,她温柔地注视着我,笑得更暖融了。
「答应在说谢谢。」
「我知道。」她眼中泛着泪光,像透过我在看某一个别的人,「你最听话了。」
我一时,愈发无所适从。
正在这时,有匆忙的脚步靠了过来。
方崇婴身形高大,走得快步子也大,两边的宫人小跑都有些追不上,靠近我们,他的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
他像生怕惊扰了柳烟一般,连清嗓子都愈发小心,俯下身半蹲着,温声叫她,「烟儿。」
我总以为他眉眼锋利,天生的皇威,一个眼神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不知道原来冰雪消融会是这般的盛景。
暖阳洒在他明黄的龙袍上,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边,深邃的眼泛着柔光,偏生他此刻还清清浅浅地笑,总是皱着的两道剑眉终于罢工,得以快活地舒展片刻。
我突地觉得胸口一阵堵得发慌,说不上由头的不快活。
柳烟应了他一声,便转过来看我,见我一脸沉郁,小脸带着疑问。
「柳嫔娘娘别怕,答应向来就是有些怕皇上的。」青筱替我圆场,我却不肯收起戾气。
「款款,崇婴哥哥人很好的,你别生他的气。」柳烟拽了拽我的袖子,水涟涟的小脸看得我心头微颤。
若我是方崇婴,我也会喜欢这样的姑娘吧。
我敛眸,不做声响,心下却很复杂。
他眼里满满的温柔都给了她,那偶尔分给我的一眼只剩下冷淡,「迟答应还有事吗?」
「崇婴哥哥,我想和……」方崇婴不想再听她多说,打横把她抱进了怀里,正欲起步。
我赶忙拽了一把青筱的袖子,恢复了傻里傻气的样子,「嘘——」
青筱只好赔罪,「答应大概是要便溺了,奴婢先领着她下去……」
更像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我经不住苦笑,错眼瞥了另一头的廊间,却发现迟晓晓立在那头。
眼中带着的怨意,令我如芒刺在背。
第四章 刀俎
他问过我,要不要争宠。
我突然想知道,若那时我说要,他会像待柳烟那样真心待我吗?
还是只是对迟晓晓那样,看在我爹或者权谋之术的份上,逢场作戏?
我看不透他,抑或者他根本不想叫人看透,把自己用风霜坚冰包裹起来,唯独的那点温柔,全部留给了柳烟,只让她瞧见,只叫她拥有。
「若我能得一人长相厮守,得他庇护,解我心愁,我必竭尽所能,护他无忧。」
已是夜深,我如何辗转都无法入眠,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幔,我只是突然,有些羡慕柳烟。
八岁以前,我一直无忧无虑,听娘亲的话好好念书,被阿爹娇纵着,随意使性子。八岁那年母亲逝去,临终前那些刺痛的话,我一直逼自己不去相信。
直到九岁,他牵着她们回来,我便知道,娘亲没有唬我。
之后再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将自己掩藏得很好,不为人知晓心中所想,于外我疯癫痴傻,于内,我做得再多,也只不过想逃一个万劫不复的命运。
可从未有人那样待我,为我着想。
我最想要的,是那一份寻常的知冷知热,在漫长无垠的岁月里,我只矜着一身的惶恐和孤独苦苦煎熬,不肯多透露办法给旁人。
这种日子,我过得够够的了。
方崇婴对柳烟存的心思特别,旁人都能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迟晓晓也看得出来,他晋她为嫔,既不想让她太露锋芒,也不至于落人下风,其实是存了要护她的心思。
可是他能护住吗?
我突地想到白天的那只香囊,打了个激灵,回来以后我便一直浑浑噩噩,不曾再去细想过香囊的事情,想到迟晓晓白天怨愤的眼神,越发清醒了。
我既知晓了,便能多操一份心,是一份心吧。
我起身想把烛火点得更亮些,一手刚搭到烛台,便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烛台倾倒,烛火直接熄了。
四周瞬时陷入一片漆黑。
「青筱……」我颤颤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很怕黑,不能在幽闭漆黑的空间久呆,双腿栽倒在地,发软使不上劲,只能凭着自己的印象一边摸索一边往外头爬。
也不知道磕磕绊绊了多少次,我终于触到门框边,甫一推开门,月辉倾洒在台阶上,终于恢复了视野,头顶却伫立着一个身影。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在门口杵着,见我趴在地上,凝眸望着我,一贯的审视带着疑问。
「方崇婴……」我舌尖发颤,念他的名字也念不利索。
他长睫扑闪了几下,像是终于思忖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叹气带着无奈,把我放到了背上,「抱紧。」
半命令的口吻,让我下意识地遵从。
他锁着眉替我擦药,不声响,只穿一件极简的云纹青衫,却也很好看。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他身佩玄月,短打劲装,应该是和穆子襄换了衣服吧。
那身雪衣长袍穿在他身上,不知是怎样的气度风华。
「你这么晚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替我搓着药酒,神情认真,「睡不着四处转转。」
「怕黑?」他睨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烛火摇曳的缘故,我低了低头,脸烧得越发红了。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他轻轻拍了拍我另一条胳膊示意我放上来,我便又适然地把胳膊放到了他的腿上。
我不再说什么他也不回答,只专注地揉我肘上的淤青。
替我擦完药后,又借了我一个书桌在一旁看书。
我不能成眠,只竖起耳朵,听得他过了好久才簌簌翻书一页。
不知自己究竟翻了多少次身,他意识到问题,合上了书卷,手指按揉着眉心,「吵到你了?」
「没!」我一直偷偷盯着他,见他不适,「眼睛疼?太暗了吗?」
「还好。」他叹了声,酝酿了一会儿,「前朝的事太过烦琐,我无人可商量,有些应付不过来。」
你看你,早说这我可就不困了啊!
我和衣搬上小板凳兴致勃勃地就凑了过去,同他从春耕谷藏聊到田征赋税,从军政手段聊到各国局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时激动险些站了起来。
我见他许久没有反应,便也扑闪着眼瞧着他,不知是什么不对劲。
「我终于能想象,先皇当初说的,迟相临危受命,手持王杖栉节出使契丹,舌战群臣的场景。」他的眼中流露出赞赏,「你身上,或许就有你父亲当年的影子。」
「彼时大献境内局势动荡不安,外又有契丹王行事猖獗,屡犯北境之土。父亲只身越境游说,临行前便同先皇赌誓,若不能使契丹退兵,便以身殉国。」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有泪光闪烁,「母亲觉得他执拗放心不下,还一路偷偷跟着,若不是被守境的士兵拦下,恨不能跟他一道去兵营。」
那时的父亲,一身气节风度,满腔的热血滚烫。
那时的母亲,早已定好了生死相随,永不相弃。
可谁也不知,只过了几年,又全然换了一幅样子。
母亲临终之前,尚且不愿见他最后一面,死生不复相见,心中该存了多少的积怨和悲凉。
我只觉得指尖有些发烫,想到母亲弥留之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我的手攥在她怀里,要我……
永远不要成为他的刀刃。
方崇婴自那日同我探讨一番后,处理起前朝的事情,倒是愈发游刃有余,刚好穆子襄的酒疹也好了,在前朝也能帮衬他一些。
他登基几年,又深受各方制擘无法崭露头角,虽然朝中我爹独揽大局,但好在还是有像舅舅那样廉正清明的好官愿意站出来提点反对意见,多听听他们的,偶尔敲打一下懒政的官员,时间久了应该也能做得不错。
迟晓晓给的那箱子玩具,我找了女红达人青筱仔细研究,确认箱子里的那几只香囊,也是出自柳烟手下,不过有些年头了,下针脚的手工虽差得不大,但箱子里头的那几只,明显有些勾丝拉线了。
柳烟对我好,成天给我送点水果糕点,恨不得晚上也把我叫去她宫里陪她一道睡觉,她总能让我想到娘亲,我有些喜欢她,不想她被人算计。
至于我对方崇婴的心思,我自己也看不清。
只叫青筱一把火把那
些玩具给烧了,以防后患之忧。
烧的时候迟晓晓路过,估计又想叫我拿这些东西去给柳嫔看看,看到火苗通红蹿得老高,把青筱骂得那叫一个惨。
我联想到柳烟看我的眼神和那箱玩具里头的东西,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她身子差,方崇婴又似乎把她护得密不透风,迟晓晓大抵是想让她睹物伤情,不可谓不歹毒。
唯独那张从迟晓晓那边拿的帕子有些尴尬,我不知道其中利害,也不敢轻易交给旁人,不过好在,再过两日,各宫家眷可以入宫探看,到那时机会或许就能多些。
我在湖心亭吃茶点,穆子襄隔了老远便冲我招手,一个轻功飞渡半片湖,衣衫不沾点珠。
「去守着。」穆子襄笑眯眯的,使唤起青筱倒是半点没客气。
之前的事,青筱隔了好久,才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他算计了,每每做着别的事情就会突然蹦出几个脏字骂他,见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别过头就走开了。
「穆侯爷对自己下手倒是也狠。」我打趣,倒少见这么不惜命的。
他神色自若,脸皮像城墙厚,「可不是吗?差点本侯的英俊脸庞就保不住。」
油嘴滑舌,老不正经。
「投机讨巧嘛,都有风险,」穆子襄掏出一匿名折子,抖落了几下肩,「不像你爹,收入稳定,风险还小。」
又戳我痛脚,我语气冷淡,「好好说话,你再这样阴阳怪气,以后便别来找我商量事情。」
穆子襄笑脸相迎,玄月又被请到桌上。
我缩了缩脖子,随意翻了几页,内容大多重复,就是时间不一样,状告贪污赈灾银两,除了年份不同内容几乎差不多,基本告的也都是一个人,户部左侍郎,沈桓。
我微微惊讶,「今年不是已经换了个人赈灾吗?」
我还记得是我亲自安排的,怎么又告上沈桓来了?
「是换了一个。大抵就是因为换了一个,明明灾情和去年的情况类似,发放到灾民手上的银钱粮食却多了好几倍,也就越多人查出不对劲,都来写折子声讨。」穆子襄贪吃,拿了一块我的糕点,「这什么,还挺好吃。」
「酒心酥。」我故意吓他,幸灾乐祸地见他手忙脚乱地抠嗓子眼,才肯罢休,「你从哪儿拿到的?」
「九江提督,我表亲。往年赈灾的奏本都到不了他那儿,估计到县府府衙就得被拦下了,今年估摸着是换了个赈灾官员,人家就在眼皮子底下盯着,县府不好乱做手脚,折子才能送出来。」穆子襄猛灌了一口茶水,又不甚在意地拿自己玄色的袖子擦干嘴边的水渍。
「穆侯爷,注意形象。」
「不打紧,都是熟人嘛。」
谁和你熟人。
我斜了他一眼,指尖捻着奏折,面色沉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其实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沈桓这人早几年还是我父亲的幕僚门客,出身寒门但很有韧性,原来也是抱着励精图治的治国理想,可惜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过区区几年,就沦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贪官。
「那便折了他吧。」咎由自取,我又能如何,「早该换个干净的了。」
京中,容他太久了。
「这背后,可是还有你爹的手笔。」穆子襄笑眯眯地等着看我笑话,「你这个女儿心可真狠。」
我轻蔑讪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折了我爹?」
「刑部新上任的判官可是雷霆手段,经他手上的人就没一块好皮。」穆子襄凝眸想了一晌,还是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不过见我那样笃定,心里还是升起了半分疑问,「沈桓一个读书人,怕是挨不了几下吧?」
「那也得他到得了刑部再说。」我面无表情地一丢折子,折子落在桌上,啪的一声叩响。
转身便把他丢在身后。
穆子襄又坐了一会儿,像是幡然醒悟,施轻功往外头奔去。
「沈桓自尽了!」穆子襄轻功了得,不过一个时辰就通知了京兆尹出动,转而回宫给我带消息。
我吃完午膳,推说要睡一觉,其实也没怎么睡着,由是他在外头一吆喝,我便起来了。
「小姐在午睡,你不能往里头闯!」
「火都烧眉毛了,我不看不就完了吗!」穆子崖虚晃几下,错开青筱便合着眼推门进来,「我什么也没看啊,别又赖我登徒子!」
「反正不是君子,便成了登徒子又如何?」我冷哼鼻孔出气,一边提上鞋袜。
他倒是还知道这些。
「那不一样,我还没娶妻呢,往后被我娘子知道了不好。」穆子崖环手抱胸,「你好了没?」
我故意蹑手蹑脚地凑近想吓他一跳,谁知我刚走到他五步之外,他便猛地向后弹了一大步。
「我耳力很好,你别想恶作剧。」穆子襄睁开眼,狭长的丹凤眼显出几分矜骄,「沈桓一家老小二十口人,都悬梁自尽了,场面倒是有点瘆人。」
意料之中,我点了
点头,没回话接了杯茶喝。
「你是不是女的啊!悬梁!」他的两只手悬在半空中摆来摆去,神情也异常夸张,「一个个都挂着呢,舌头伸得那么老长,脸都青紫的,眼珠子瞪出来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你,瞧着你……」
他走近几步,声音刻意营造幽深阴冷的氛围。
「知道了,知道了。」我只好搪塞几句。
「迟相好大的手笔啊,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三品官员一家无声无息地没了。」穆子襄沉吟了片刻,「你说他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是我没料到的?」
你和我爹,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我冷笑,「他惯会收买人心,沈桓虽是在他暗示下做事,但他从不会说明白叫沈桓做什么,沈桓给他好处,他便收下了,沈桓当自己鞠躬尽瘁是为报他知遇之恩,他还能反手做出一副痛惜伤才的姿态,让沈桓觉得是自己糊涂,辜负了他的厚望。」
「况且在他眼里,一个沈桓算得了什么?」区区一子弃了就是,他可是想下一盘大棋呢。
「这还都是小打小闹,你且习惯着吧。」我拍了拍穆子襄的肩,示意他年纪轻轻别太有挫败感。
他皱紧了眉头甚是不悦,「那你说,这一次便让你爹这样毫发无伤地混过去,那我不白忙活了吗?」
「倒也不是。」我已坐到案前,提了根笔在纸上开始画了起来。
画得不太好,不过几笔落下也能看出是座堤坝的样子,「抄完沈桓的家,便算料理了户部,也得把老账翻出来清一清了。」
「工部?」穆子襄意味不明地望着我,我努了努嘴,示意他掏出怀里的那道折子再看看。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未等我注意,人已经不见了。
「跑得恁快?」哑然失笑。
第五章 惊蛰
四月十五是宫中亲眷进宫探看的日子,只可惜工部尚书这几天都在忙着为瞒报水患的事情自圆其说,都分不出时间来看他宫中的小女儿。
「黄淮流域年年灾情往上报都说是蝗灾,幸亏这封折子里头的乡镇官员,有意无意多提了一嘴是涝灾,不然这堤坝坍塌的事情,要瞒到几时去?」青筱为我梳发髻,仔细端详了片刻,觉得还算满意,一边插着珠花,「小姐,你说他们怎么这么坏,刚决堤的时候不过缺了个口子,很快就能补上的事情,要拖这么多年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可怜了多少流民死于饥荒水灾。」
我阻住了她越插越嗨的手,「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补?」
「没钱?」
我摇了摇头。
「怕皇上知道修缮不周,责罚下来?」
不对,我又摇头。
「啊?那我不知道,难不成他们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是找不痛快,不过不是给他们自己,是给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我趁青筱思索的功夫不注意,把最沉的金步摇偷偷取了下来,「黄淮流域离京中尚远,若是民愤盛极,造反起义,当地肯定能瞒就瞒,他们有意想搅起内患,自是随便应付镇压一下,由得起义军壮大。」
「可是打仗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啊。」
我神色黯然,忍不住心头一紧。
对他们没好处,对我爹可是有大大的好处。
时辰差不多要到了,我起身抱起布娃娃,去见太后娘娘。
路上碰到柳嫔,她不由分说,亲昵地挽上我的肩,我便只好和她一道同行,没走几步,又和迟晓晓迎面撞上,她养在后宫反比以往圆润了不少,柳嫔行礼招呼,她也视若无睹。
「婕妤最近……」柳烟有些委屈,撇了撇嘴,却终究没再说下去。
按惯例,后宫嫔妃与亲眷都应该先拜会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说几句场面话之后,再由各宫娘娘领着自家亲眷去各自的寝宫续话。
不过咱们这位太后娘娘有些冷情,各宫宫人行礼问安之后,她只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各位辛苦,便摇手示意各宫都可以散去了。
殿中人数众多,我位分低只排在了末两排,倒也不耽误我伸长脖子,欣赏她的样貌,虽已年过半百但尚有风姿,仪容华贵,黛眉绛唇,尤其那双眼眸生得传神灵动,不愧是迷倒先帝的女人!
我再想多看,她已被宫人前后拥着去了后殿。
我爹在朝中繁忙,并没有来后宫,只托了姨娘带了封信给迟晓晓。
姨娘对我很是亲近,一会儿拉着我的手看我有没有瘦,又塞了大包小包一堆吃食给我,叫我多吃一些。我有些难以受用,又不好拒绝,转给了青筱,便又抱着娃娃装作愣神。
但她对晓晓则只是勉强地问了几句「好不好」之类的,迟晓晓接过那封信后,眼中便有难以掩饰的失落,对姨娘也没什么热情。
姨娘走后,迟晓晓也回了自己的寝宫。只剩下我,远远瞧见躲在树荫后头畏畏缩缩的舅母。
舅母一直跟到了清雅苑,才敢加紧几步追了上来。
「款款,舅母实在是害怕露马脚,都一把年纪了,跟做了贼似
的,心下跳得厉害……」舅母一向是风风火火的性子,难为她替我遮掩这般谨慎。
「辛苦舅母。」我给了舅母那方妥善放好的帕子,舅母也知道厉害,揣在怀里不敢放松。
「你舅舅托我带话,让你在宫中一切小心,宫外他会替你多看着一些的。」
我点点头,面带感激。
「哎呀对了,我差点忘了。酒!给你带的!」舅母从侍女那边接过了一个小坛子给我,大概也就有个半斤左右,我一晃还咣咣作响。
见我一脸嫌弃,舅母驳道,「呀你这丫头,别看这坛小,我告诉你这酒厉害着呢,平素可不敢乱喝,听到没!」
「是是是!」舅母大人说得一切都对。
「还有半个月,就是五月了。」舅母脸色沉了下来,「你发魇得厉害时,就闷头一口倒,什么都不要管,不要挂心,知道吗?」
我乖巧点头,她又把我搂到怀里,紧一下慢一下地拍着我的背,泪眼婆娑,「哎哟,款款呀。」
她一向关照我,少时也说过想把我接出相府养着的话,知道我要进宫一双眼都哭得通红,直喊作孽,舅舅拦着她不肯让她去相府影响我,她还自己偷偷跑去找暗卫,要我的消息。
她老是说,有什么不好过的就和她说,她来替我摆平,可惜我年纪长了之后,大概就变得有些木讷,学不太会撒娇。
「切莫为我忧虑伤身,我能照顾好自己的。」我只能这样安抚她几句。
一转眼到了五月中旬,青筱近日一直严禁我喝酒,生怕我还没忍到发魇那时,酒就被我喝完了,我骗了她几次她学得更精,我便只能终日清醒着,未雨绸缪为今后做打算。
工部尚书找了一通由头,都不能让方崇婴满意,方崇婴索性一鼓作气,牵出了大大小小一溜的官出来处置,朝上迟相的脸色十分难看,迟相想劝方崇婴息事宁人,随声附和的人也多,不过好在左都御史作为监察官,演了一出苦肉计,说自己也该被罚,有监察失责的罪名,朝中中立的官员也抓紧机会讨巧卖乖,倒是没让迟相得逞,各级官员终究还是该处置就处置了。
且等王家和工部的事情再发酵一会儿,让他们明白迟相不可能永远护着他们,或许朝中之势便可扭转过一些来。
许是最近工部和户部的两件事情削弱了迟相在朝中的一些势力,方崇婴常年绷着的脸也没这么难看了,他把之前未承宠的几位姑娘都召见了一遍,不过为了安抚暂时前朝失意的我爹,他还是大多时候都去了迟晓晓那里。
五月多雨,天气有些转凉,柳嫔身子骨弱,受不得风吹雨淋,大多时候都窝在宫里不出来,御膳房的药膳也没停过,听她宫里的人说估计到了六月才能转好一些,她被困在寝宫,还不忘叫青筱去她那头端几盘药膳给我,我吃不得苦,全分给底下的人了。
我托舅母送出宫的帕子,的确不太寻常,问了许多城中的名大夫都说不上来,舅舅只好说再去问问,我等着等着,也不是很急了,总归后宫还算安定,未起什么事端。
就剩自称我好友的穆子崖,时不时还来打搅我,大抵朝中的事情如今方崇婴一个人也能料理,大献已多年不打仗,他虽是二品军侯,也闲得很,成天拿棋谱来烦我。
下棋是挺有意思,可是这家伙下三步棋就要悔一步,我有些恼他,每次都轰他出去。
又是五月很平常的一日,青筱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在我耳边低语,说迟晓晓有喜了。
「不可能……」方崇婴虽然想法简单了些,但还不至于蠢到会让迟相的女儿怀有嫡子,我如何都不信。
「是真的!太医都来看过了,可是,」她俯下身凑我耳朵更近,脸涨得通红,「可分明,皇上都叫御膳房在婕妤的饭菜里,放了避子的药物。」
我突觉心头一阵绞痛,如浑身的气血逆流了一般,血水涌上喉头,我吞咽不及,淋淋漓漓地淌了一身。
「小姐!」青筱惊慌失措地扶住我,惊慌中带着忧怖的哭声,「为何会……为何会这样?」
可我不受控制的全身抽搐又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拦得住的,我全身狠狠地砸在地上,额前的青筋突兀地暴起,牙关死死地咬着,拼劲最后的一点意识,喊着,「拿酒……」
混沌的阴翳死死地笼住了我的双眼,双眼再透不进一丝光亮,唯独黑色的阴影在脑海中成片成片地炸开,炸得耳边嗡响,浑身上下的每一节骨头都犹如被外力强行掰扯拗断,刺骨的疼痛侵蚀着每一寸神经。
如在无垠暗夜中潜行,我最惧黑暗,却偏生落入光不可及之地。
魇症,一直如午夜噩梦一般死死地纠缠着我,在那里黑暗侵蚀吞咽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寸肌骨,它在耳边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咬碎血肉骨头囫囵咽下。
发魇时难得的片刻清明,便会被他抓住可乘之机,扯出我脑海中所有温柔的眷恋之意,将其抛入黑暗深渊,每每都以毁灭我所有的指望和期许为目的。
入魇,即是直面最阴郁的死亡,在那里,没有时间,没有地域,有
的只是漫无边际侵吞一切的黑暗。
还有我最惶恐的记忆。
「款款,莫要做……你爹的刀刃!」她躺在病榻,额上一层浮汗,眼珠子瞪得老大,唇色暗得发紫,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攥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