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节 苓苓然也(番外)

摄政王篇

我母妃原是御膳房的一个小宫女,被父皇一夜宠幸有了我。

那时父皇身子已大不如前,太子也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已颇有未来天子的风范。

母妃对父皇无甚情愫可言,也不望我争夺名利,只盼我能得个封号,寻一处封地过安稳日子。我从未见她为皇上,或为我的前程哭过。

没过几年,父皇驾崩,太子继位。

新皇虽为太子,但父皇子嗣众多,太子也是一路厮杀坐上的皇位,有股子埋藏在血液里的猜忌多疑之心。

在皇权争夺里落败的几位皇兄,被抄府的抄府、流放的流放,留了个当时尚且年幼的我,给了一处府邸,被困在京城里。

这些年,作为一个身处皇家事务漩涡里的旁观者,我对那明黄色的衣裳着实无意,也乐得清闲。

因着一直过的是闲散王爷的日子,又与景德和景炀年纪相仿,我时常与他们一同消遣。

景德当初离宫时放出的消息是太子奉旨南下巡游。

可实际上,他要去的是蜀地。

临行前,他叮嘱我和景炀,说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劳烦我们帮他照看一下丞相府。

景德失踪的事传到宫里时,皇嫂几近晕过去,呆呆立在皇兄怀里,身子直发抖。

后来消息瞒不住,传到了城内,连同丞相府嫡女大病昏睡的消息一起,传遍了京城。

景炀日日留在宫里,脱不开身。

我也难得忙着派出一批批人马打听消息。

听到丞相府消息时忽地想起,景德离宫时说的一句,若是丞相府嫡长女病了,劳请照看一二,省得有个小哭包又躲到亭子里,没人给她讲故事。

我第一次瞧见女子哭。

整张小脸发白,嘴唇上的牙齿印很深,直让人想寻东西去填起来。一双眸子被水盈盈的雾遮住,让人看不真切,鼻子圆润小巧,像姑娘家带的小珠子,只是和眼眶周围一样红红的,瞧着像是用了什么劣质的胭脂,只想让人给她擦去。

怪不得叫太子这样放在心上,倒真是个美人,哭起来的模样确是叫人抓心难受。

我未进屋去看那位大病的嫡长女,宽慰了一番丞相,便进宫了。

后来又去了几次,送去的药却成效不佳。屋内躺着的那位嫡长女听说身子还是没有好转,而我每次见到那哭泣的小姑娘,都觉着她的身子倒是瞧着越来越弱,若是有人告诉我拿什么能换得那位美人一笑,我想我定是愿意的。

丞相府的嫡长女逐渐好起来,还是靠景炀送的药,一想着上次哭的那位姑娘若是瞧见自己的阿姊身体转好能开怀,我便松了口气。

三番几次想到那位太子眼里的美人让我觉得有些慌张。我已然到了适婚的年龄,皇兄和皇嫂也侧面问过几次我的意思,我都以无甚想法为由拒绝了。

可……如今……

发现自己心里这番异样后,去丞相府的事我便刻意躲着,让景炀去了。可我总是忍不住,向他打听那位姑娘的事。

「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服了药已经清醒了,近来又有丞相府的人照看着,想来应是不错的。」

「那……另一位姑娘呢?」

「另一位?」

「就是……丞相府病倒的那位嫡长女……的妹妹。」

「那病倒的,不是丞相府的嫡长女,是次女啊。」

「次……女?」

「病倒的那位……是丞相府的嫡次女?」

「我原也以为是那多病的嫡长女病倒了,可上次去瞧的时候才发现,生病的那位,才是皇兄心尖尖的姑娘。」景炀的话让我有些困惑了。

「所以……我瞧见的那位,总是躲起来哭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不是景德的心上人?」

「说来,丞相家的嫡次女病倒,怕是与听闻了皇兄失踪的消息有关…」

景炀说的话我都听不清了。

那日之后,去丞相府的活儿又被我揽了来。

我也终于瞧见那位姑娘笑了。她笑起来比我母妃还要美。没了水雾遮着,终于能瞧见那双会发光的眸子,直叫人移不开眼。

只是,她每次见我都怯生生的,待不了许久又说要去照顾妹妹。

随着去丞相府的次数增加,我能瞧见她的次数也越发多了。

每个模样,都让人想藏起来,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

我去找皇兄求圣旨的时候,皇兄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宫里派出的大批人马都找不到太子尸骨的踪迹,可我们都抱着一丝他能生还的希望。

听景炀说,景德临行前向皇上求了一纸赐婚圣旨。

我再来求娶丞相府女儿的时候,便让本就多疑的皇上对我、对丞相府都警惕不已。毕竟,我想娶的,还是嫡长女。

我顶着皇兄那双猜不透的眼睛,立誓我绝不入仕,不从商,独守着那一处府邸过日子。

皇兄也不知想了

多久,最后答应了我,前提是,只有等景德回来,或是景炀继位之后,我才能拿出这圣旨登府求娶。

我向她表明了心意,她的回应是羞红的脸颊,这抹红比初见时那模样顺眼多了。

我让她等等我,等我可以名正言顺把她娶回府,然后将我府里为数不多的一切都呈给她。

贵妃篇

从记事起我便知道,我是蜀地人。

我罗氏一族被当今皇上下旨抄了全府,让我自小便无了家人依靠,在这江南之地独自漂泊。

全府上下数百口人!疼爱我的爹娘和兄长,同我一起长大的表亲,还有那整洁高挂的牌匾,我怎能不恨!

兄长同我本在爹娘的安排下出逃,可一路上却被追杀,兄长为了护住我,跌落在了我蜀地望不到底的山崖之下。

我独自逃至江南,剩下的只有临行前爹娘留给我的一纸人脉图。

我一直尽心维系罗府在京城的人脉,这其中便有京城礼部尚书府、骠骑将军府和商户谢府。

谢府提供资金支持,将军府提供武力支持,而礼部尚书则负责在朝堂上拉拢人脉,打听消息。

我以江南知府庶女的身份顺利入宫,跨进宫门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这皇宫血债血偿。

入宫十载,我数次寻找机会向皇上下手,可宫中眼目众多,受诸多束缚。

我虽每日都饮避子汤,却还是怀了不该有的子嗣。

这不是我罗氏的后人,这是我罗氏的仇人。

我寻过机会,意图让他们死在他人之手。

可是,每次快要得手之际我又会突然心软。

景明和明阳日益长大,他们的五官未曾有一丝一毫像我。我没有一日能睡得安宁,梦里都是罗氏祖辈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不肖子孙。

我无法再直视他们,便请旨出宫入寺,以摆脱宫内的耳目,伺机寻找机会下手。

出宫后我总算能得一两日安稳的夜晚。我在睡前一次次默念,景明和明阳是我跟仇人的孩子,是我罗氏的罪人。

我借明阳之口了解宫中事宜,借景明之手搅乱池水。

好不容易,我寻到机会在皇上的膳食中下手,却没想到被那妃嫔误食。她毒发身亡,而那个最该死的人,却只是中了少许毒素。

好在,那一点毒素也早晚会致他死去,算起来,他也算是死在我手里,我这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皇上派去蜀地的人手被我一批批拦下。

而在听闻太子亲自前往时,我突然动了别的心思。

若是……这天下能落到景明手中,那我……便可毁了这天下,为我罗氏一族雪恨。

当初听闻,先皇在太子临行前曾给他留了份赐婚丞相府嫡次女的圣旨时,我便一直计划着让景明想办法拿到这圣旨,好去丞相府提亲。有了丞相府的势力,我的计划也能实施得更为顺利。

可后来,三皇子继位,还多了个摄政王。景明虽也还是拿了圣旨去丞相府求娶,可这枚不争气的棋子却为了个女子,不惜悔婚,坏了我的好事。

新皇上位后将朝政交给了摄政王打理。

他广纳妃嫔充实后宫,这倒是好事,因着这其中有许多我的眼线。

可是,他竟还将那丞相府的嫡次女也带入了宫中。

宫中眼线隔三岔五便给我传来消息,皆是说那新皇不理朝政,也不进后宫。

我也筹划着怎样才能让景明坐上那皇位。

骠骑将军府的公子去了西北,为了能训练出自己的赵家军,也为了趁机建立自己在京城的声誉。

这是我们计划的第一步。

树立好自己的声誉,才能在日后有意谋反之时得到百姓的偏爱。

礼部尚书府的公子也按计划去了江南,一边招纳有志之士,一边准备资金。

而我,便在这京城内,静静瞧着这皇宫是如何被毁灭的。

一切都发生得极为突然,皇上忽然开始亲自打理朝政了,而且,他处理的第一件事,便是抄了骠骑将军府。

骠骑将军府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没了人马,胜算便没了一大半。

而令我心神不定的是,不知皇上是何时起了这个念头的。

宫里传来的消息还是一切安好,并无异样。

可我就是说不出的心慌。

因着怕露出了什么马脚,我与礼部尚书府也未敢互通什么消息。

可没过几日,这寺庙里就迎来了皇上,跟着的还有景明,和那个本该葬身蜀地的前太子。

我握着手里的佛珠跪坐在殿内,不用抬头便知道,这寺庙内外定是被层层围住的。

景明唤我母妃,问我为何。

为何?为何造反?还是,为何将他视为棋子?

还能为何?我日日都会梦见我罗府的数百口人,他们双目狰狞,围着我,说我是不肖子孙。问我为何要为皇室生儿育女。我还能为何?我又能如何?

我告

诉他,我不是他的母妃,我也从未将他当成我的孩子。

由始至终,我都未曾抬头瞧过他们三人的脸。

成王败寇。

我无须去问他们是如何发现的。

我也无须再说些什么。

我闭上眼喝了皇上身边一位公公递来的酒。

体内传来剧痛时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愿我能下那阴曹地府。

我无颜去见我罗氏祖辈,也无颜受景明与明阳的跪拜。

让我下地狱吧,也无需有来世了。

这世间太苦,而我,只配当个阴间的孤魂。

皇帝篇

明日便是皇后的册封仪式了。

在我意外登基后的第六年,我终于也册封了自己的皇后。

前几日收到了皇兄从西北传来的书信。

他和皇嫂一切安好,皇嫂几月前被路上医馆的大夫诊出有孕,他们大抵不日便会回京城了。

果真是命运弄人。

皇兄过上了我幼时向往的云游生活,而我担上了他坐帝王之位的责任。

上天会给人最好的安排。

这是皇后教会我的道理。

两年前,皇兄在太医院的调养下总算将身体养好了些。

他遵守当日的誓言陪皇嫂一同出宫了,说是要去四处云游,补上那些错过的日子。

而我便接过了这皇位的担子,留在了这皇宫里。

这京城里的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幸好,我们也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运。

贤王在他母妃死后消沉了一阵子,如今在他的府邸当个逍遥的闲散王爷。

皇叔辞了摄政王之位,与摄政王妃好不恩爱。

皇兄和他心尖上的人也终于回到了彼此身边。

而我,也总算在这一片明黄色中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我要似皇兄和皇叔那样,和心仪的女子成亲生子。

我也要这天下万事安好,和顺太平。

皇后是我初登皇位广纳妃嫔时入宫的,后来我遣散后宫时,只有她留了下来。

她是镇国将军府的庶女。

她同我们都不一样。她从很小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因着庶女的身份,她在府中并不得宠,她所拥有的,只有姨娘全心全意的爱护。

从将军府出来的女子大抵都是不一样的,她既期望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也期望能靠自己让这世间变得有些许细微的不同。

于是她进了宫。

她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的人儿。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想法。

她的长相谈不上吸人,可全身那股掩盖不住的生动直叫人羡慕。

后来的事发生得顺理成章。

起初只是和她一块用膳,后来是宿在她的寝殿,再后来,便是想让她站在我身边,站在那殿上一同看这一片繁荣、风调雨顺的盛世。

我最喜欢的是她瞧着我的那双眸子,里面是能让人沉溺的星空,有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真好。

明日,她就可以穿上那件准备了许久的红色朝服,带上那凤冠,一步步踏上台阶站到我身边。

明日,她便可以成为我的正妻。

而明日之后,她终于可以着手她想做的事,同我一起打造一个更好的盛世。

后来的我们

1

「太子哥哥!我想吃冰糖葫芦!」

「阿苓!我们已经成亲了!」

「那又如何?」

「你应唤我夫君才对。」

「哦……夫君!我想吃冰糖葫芦!」

「……」

「夫君,夫君?夫君!」

「娘子,冰糖葫芦哪有什么好吃的。」

「!你要干吗!放我下来!现在可是白日!」

「那又如何?」

2

昨日阿苓在看一本杭州的游记时睡着了。

把她抱到榻上时还听见她在念叨着荷花酥。

阿苓有孕后我们便回了京城,这几日她害喜害得厉害,东西吃不上几口便吐得一塌糊涂。

我记着以前京城里有个酒楼做的江浙菜极为不错,本想托人去瞧瞧,可遣人去打听才知道那家酒楼年前便已关了。

府里的嬷嬷说,不若我自己动手,还可让阿苓开心些。

这荷花酥当真有些难度,待做好时天已大亮了,可成品瞧着却还是有些滑稽。

我回到屋里时阿苓还躺在榻上睡着。

她两只手搭在肚子上,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嘴角翘得高高的。

我脱下了外衫躺回床上,把她揽进怀里。

后来,我竟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只瞧见有个身影坐在桌前吃着碟子里的糕点。

我看过去时,正好撞见了她转过头来的眸子。

「你竟敢做如此难吃的荷花酥来毒害我!」她虽是这样说,可手却诚实地拿着东西往嘴里送。

「那…你还给我?」我坐起身,朝她伸出手,作出要取那碟子的模样。

「哼!这是我的东西!」她噘了下嘴,扭头便拿着碟子出屋了,留我一人坐在床上。

唉……是你的。都是你的。

3

我叫七七,今年已经是一个 3 岁的小男子汉了!

我刚才收到了爹和娘亲给我寄的书信,是皇上叔叔念给我听的,说他们过几日就来接我。

行吧。我就假装相信了。

爹和娘亲总是这样,每过一阵子就会背着我悄悄出去玩上几日。

上次我闹脾气让爹带上我,爹告诉我说:「七七,爹和娘都很爱你,也舍不得放下你一个人。可是你娘日日照顾我们很辛苦,爹带你娘出去放松休息几日就回来。」

我怀疑他在蒙我,可我找不到证据。

他就是欺负我年纪小听不懂。

明明每日娘连想喝个茶都是他给准备的!

不过,我还只是个孩子,我也不想每日一抬头就瞧见他们腻腻歪歪咬耳朵的样子,罢了罢了,就让他们去吧。

4

阿爹和娘亲又带我进宫里来了,不过,这次好像不是为了把我扔在这儿。

皇上叔叔和皇后婶婶生了个小弟弟。

今日是小弟弟的满月宴,娘亲抱着他时我挤到边上去瞧了瞧。

他好小啊,还没有前几日爹爹给我新换的那个枕头大!

可是…他的脸红嘟嘟的,看起来好可爱。

我悄悄扯了扯爹爹的衣袖:「爹,我什么时候可以有个小妹妹?」

「别想了,有是不可能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

「为何!」

「你娘亲会疼的。」

我怀疑他又在蒙我了,平时摘个果子他都怕娘累着,他说的疼怕是还没有我摔跤时疼。

哼!大骗子!

5

原来爹真的没有蒙我。

我夫人今日生产,我站在屋外,隔着帘子听到里面的动静时,全身发软。

在我娶了亲后,爹娘便离开京城了,只是偶尔会来个信报个平安。

他们去了许多地方,多到我都数不清,甚至还有许多地名是我从未听过的。

我还小的时候曾问过他们为何要去这么多地方,他们只是瞧着对方笑,并没有回答我。

屋内传来孩子哭的声音,是个小公子。

我也不禁松了口气。

待会儿,我要给爹娘写封回信。

我还要好好抱抱我的夫人和我们的孩子。

以后,若是我的孩子也问我能否给他生个弟弟妹妹,大抵我也会对他说,别想了,有是不可能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

我也要带着我的夫人去云游四方。

我也要给她梳妆画眉。

我也要许她一生便陪她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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