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赤伶

接近年末,街道四处都空落落的,家家户户忙着打扫房子闭门不出,只有远处的炊烟带了点人的气息。

外面积雪已经有半尺深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漫无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腿已经被冰得有些走不动了,便找了个雪少的地方停了下来,一转身只发现先生正跟在我后面。他的外套被散落的雪打湿了,裤腿也几乎没有干的地方。

「你跟了我多久?」我问他。

他答:「从你出门那时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在气头上,或许不肯停下来……」

我打断他:「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哑然,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看他的样子,气极反笑:「天太冷了,我们去酒馆坐一会儿吧。」

他自然愿意。

我们去了前面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盘猪头肉和一壶酒。

我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酒,先生也不拦我,只是问:「你最近怎么样?」

「不好。」我干脆破罐子破摔。

他沉默了。一会,他开口答道:「她身体不好。其实,她很关心你。」

我也不说话了。道理我都知道,正是因为经历过太多事,我对二姐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敢爱敢恨,但我还是会生气,为她的自私和不通情理。

见我沉思,先生问道:「那你们日后打算怎么办,现在东北不太平,日本人近来总是来附近闹事。」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两个已经无处可去了。二姐现在身体变成这样,也走不了远路。」

听完我的话,先生突然说道:「我这次来,在这附近找了一座宅子,过段时间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儿,我就搬过来。」

我很惊讶,下意识拒绝:「那怎么行呢,你的戏怎么办?」

他苦笑道:「无妨,现在已经没人愿意听戏了。我也很久没唱过了。」

紧接着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又说道:「说到唱戏,我突然想到小的时候扎马步,别的班主都是在徒弟头上放一碗水,我师父却不同,还要在我们大腿上各放一碗。错了就要用鞭子抽,没多久,我的师兄弟们大多数逃跑的逃跑,改行的改行,最后戏班只剩我一个老人。」

先生难得和我提起他的过往。

「兴许因为你爱唱戏罢了。」我笑道。

「不是,」他认真地摇了摇头:「因为我无处可去。我没有父母,戏班子就是我的家。我咬着牙坚持下来,就是希望日后成了角儿能够过上好日子。」

「你的愿望实现了。」

「是啊,」先生继续给自己倒酒,「我也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就真成角儿了,我只知道大家对我的态度都不同了。他们恭恭敬敬地唤我云衣先生,云老板,而不是颐指气使地叫我去干活。还有人花几万大洋听我唱戏,跟我学身段——」

他脸上似笑非笑,微眯着凤眼:「我知道我非得这么做才能继续往上爬,因而我从了他们。在他们府邸的时候,一群人经常饮酒作乐,叫我唱上一段。兴致起了,他们让我扮演杨贵妃,他们来做唐明皇。不过那群人会唱戏,会评戏,却不懂戏,他们以为杨贵妃是爱唐明皇的,却怎知贵妃有恨,由爱生恨,才是贵妃的本性。可是我不能表露出来,我是戏子,水袖一拨身不由己,原只能照着戏折唱念做打,怎敢有心做自己?」

他越说越激动。

我按住他继续倒酒的手:「先生,你喝醉了……」

「你看,外面下雪了。」先生打断了我,独自站起身,走向旁边的窗子,透过结了冰花的窗子往外看去。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

他背对着我,哼起了这段曲。只知道他平日里扮演青衣,想不到这段他也能唱得这样好。

忧愤,缠绵,悲壮,一如他的一生。

回到家当晚,二姐闷闷的,没和我说一句话。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却从背后抱住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没生我的气吧?」

我转过身,摸摸她的脸:「你我是姐妹,别多想了,快睡吧。」

她舒了一口气,把我抱得更紧了。

然后,她突然问了一句:「三妹,你突然消失的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我以为她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她一直都记着,直到现在才问出口。

「去同学家了。」我回答她。

她的表情明显不信,但是她明白我的性子,不愿意说的绝不会透露半个字。她叹了一口气。

二姐开始猛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我忙起身给她顺气,一边顺一边埋怨她:「今日的药是不是又没吃,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她趴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好不容易缓了一会,她的眼睛早就咳出了泪。

「没用的,我这病什么药也治不好。不如省点钱,给你多买几件衣裳。我还等着看谁是我未来的妹夫呢。」

我佯装生气:「你有力气就开始胡说八道,赶紧给我好起来,我再慢慢磨你。」

二姐只是笑,脸色十分苍白,嘴唇没有半分血色。

「云兰,」她突然攥紧了我的手,呼吸有些急促,「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惊于她的话,忙捂住她的嘴:「你说什么傻话!」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喃喃地说道:「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近来我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梦到爹娘叫我过去。」

我安慰她:「生病的时候难免心情低落,等你好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但愿吧。」二姐答。

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过段时间便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我去叫老张买来。」

二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应我:「我想吃冬瓜糖了。」

「好。」我说:「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

二姐笑道:「许多人嫌它甜腻,我却喜欢得紧。小时候身体不好,娘总让我喝完药后含一颗冬瓜糖,药也就没那么苦了。这块糖在我小时候算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说:「这块糖也一样渡了很多人。」

二姐看着我,许久才开口:「你是指云衣先生吧。」

我没说话。

二姐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其实记得他。家里统共就请了一回戏班子,他当时出了丑,不免让我留心些。说到底我不过是过路客,偶然施了他一块糖,却没想到他记到现在。我知道你喜欢他,也知道他人很好,可是他太重情义,实非良人。」

我轻笑道:「那我岂不是要喜欢薄情寡义的人?」

「你不知道,情义二字实在太重,有情有义说来是对别人的赞美,其实只是对他人痛苦的细数罢了。古往今来,多少重情重义者能得个好下场呢?咱们这群普通人,只配安安分分地活着,别的不好妄想。」

「这就是你老拿话伤他的缘故?」我问。

二姐没回答是或不是,只是说:「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与其强求,不如早断了。」

说罢,她转过头去睡了。我看着二姐的背影,我知道自己不如她活得通透,也没有她的果决。说起来这点我和先生是一样的,太在意结果如何,最后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年后,先生搬到了我们附近,宅子里一应俱全。他行李不多,一些大箱子装的不过是些唱戏用的戏服首饰。不到半天,东西便已经放置妥当了。

二姐近来病得愈发重,常常夜里咳血,老张是过来人,看到她的症状,心里知晓了几分,便问我她的生日还过不过,让她强撑着身子怕是不妥。

我说:「要过的,就当给她冲喜,礼节一应免了,饭菜也要清淡,我今日且不去报社,好好在家陪陪她。」

老张点点头:「这么说,过寿的东西也就全了,只是有几样这附近缺货,得去远一点的铺子采买。我的活还没干完,只能等下午再去。」

「你把单子给我吧,我去买,恰好她还没醒。」

听了我的话,老张坚决反对:「最近日军在北边一带练兵,您去不安全。」

「没事,我不走那边,」我一边穿鞋,一边嘱咐老张,「等二姐醒了记得让她喝药。」

外面下着小雪,我撑了一把伞,打开门只见先生门外站了一个中国人和两个日本兵。听那个中国人的翻译,大抵是要先生去军营唱戏,可是先生连门都没给他们进,直接回绝了。这会儿两个日本兵叽里呱啦的,貌似在生气,还有要闯进去的冲动。

于是我走过去,冲里面喊道:「云衣先生,你要的秋梨膏我给你买来了。」

那中国人转过头,然后走过来问我:「你是云衣先生什么人?」

我面不改色地回答他:「邻居,他最近嗓子坏了,托我给他买东西。」

那人把话翻译给其他两个人听,他们半信半疑,这时先生打开门,我立马迎上去:「今天二姐过寿,你陪我去挑几样东西吧。」

他微笑道:「好。」

翻译的人急忙问:「云老板当真唱不得?」

我冷冷地看着他:「怎么,你不信?他若不是唱不了戏,怎么会从京城搬到这儿来?你们且去找别人,毕竟唱戏谁都能唱,要搞砸了演出,你们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吧?」

日本人听完我的话后若有所思,兴许是确实承担不起责任,他们商量一会就离开了。

先生见他们走后,向我道谢。

「我真要去买东西,你陪我去,今晚一起来我家吃晚饭,就当是谢礼如何?」我笑道。

他答应了。

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说:「刚刚多亏了你。」

「没事。」我不以为然。

「不过你方

才的样子和往常不一样,倒是和你二姐很像。」

「怎么说?」我挑了挑眉。

「很凌厉。那会儿你生病了,你二姐来梨园听戏,后来约在小花园见面时,你俩神情如出一辙。」先生回忆道。

「她向来如此。」我忍不住笑了。

先生看着我,感慨道:「顾家女子果然个个泼辣。」

我转过头,佯装生气:「怎么我帮了你,却只得到这个评价?」

先生轻轻牵过我的手,把我拉到一边,不回答我,只是说:「小心前面的坑,别摔倒了。」

然后他把我的伞收起来,我俩并撑一把伞,走在积雪的石板路上。我抬头看他,这么近地观察他的脸还是第一次,只见他看着前方,眸子清澈,鼻梁高挺,侧脸棱角分明却不失柔和。

他见我看他,嘴角微微勾起,但是脸却红了,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怎样。

雪依旧纷纷下着,掩盖了我们来时的脚印。天色渐渐暗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有些大户人家开了电灯,四周灯火通明。

我们好不容易买完东西往回走,刚走到巷口,只见老张焦急地在前边徘徊。

老张看到我们,急忙冲上来喊道:「不好了,二小姐不见了!」

「怎么回事?」我和先生异口同声,一人一手抓住了老张的袖子。

老张说自我出门一个时辰后二姐就醒了,那会老张把药端到她房里,然后就去后院整理木头去了,没想到干完活到院子一看,只见院门大敞,再去房里寻二姐却没了踪影。

「周围可否找过了?」我焦急地问他。

老张用手摸了一把汗,口干舌燥地说:「全都找遍了,不知去哪了。」

「刚刚我们回来一路上也没看见她,估计不是我们去的那条路。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分头找。这么晚了,她估计走不远。」先生说。

我和老张都同意。我们朝着不同方向找人,边找边喊二姐的名字。所幸街上人不多,不至于认不清人。

「二姐——二姐——」

这一幕似曾相识,在那场大火面前我也曾这么喊过,我的心里瞬间升起不好的预感,希望这次不要像上次那样。但是时间渐渐过去,我仍然没有看见二姐的踪影。

「姑娘。」我的身旁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转过头,发现是路边的老乞丐。

他用浑浊的声音问我:「姑娘,你找人吗?」

我急忙上前询问:「我找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老伯您有什么线索吗?」

「我下午的时候看见有个年轻姑娘光着脚朝北边去了。」

「她去北边干什么?」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上。

老乞丐摇摇头:「那姑娘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一直念叨着什么,像被抽了魂似的往前走了。」

我来不及听他后面那句话,赶紧往北边跑。路上碰见了先生,他看我急匆匆地跑,赶紧追上我问道:「你知道她在哪了吗?」

我停下来,抓住他的袖子,带着哭腔:「她去了北边。」

听完我的话,先生直接拽住我的手一路狂奔。我在心里祈求路上遇见返回的二姐,然而这么跑过去,却愣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渐渐地,我们跑到了禁区,军营的狗吠声不绝于耳,四处都是照射灯,我们已经来到日本军队的驻扎营地。

城楼上,一众军人站在上边持枪值岗,在照射灯的晃动下,我看到二姐的身影。

她孤零零站在城门下,迷茫地环顾四周。再走近一点看,只见她发髻散乱,头发上的雪水已经结成了冰,双脚被冻得红肿。

「二姐!」我正想冲过去,却被先生一把拉住。

「我过去交涉就行了,你别去。」

他走上前唤二姐的名字,却没想到照射灯全都照在了他的身上。

「戏子云衣前来拜访。」他冲着城楼大声喊道。

楼上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听懂先生说什么。二姐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向我们。

正在僵持着,过了一会楼上传来了那个中国翻译的声音:「云老板稍等片刻。」

我瞬间松了一口气,先生转过头示意我安心。

可正在这时,二姐貌似认出了我们,她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这下子灯光全部汇集在她的身上。

「二小姐别动!」先生急得大喊。

可是二姐好像听不见似的,她走得踉踉跄跄,但是并没有停止脚步。

「停下来!」

城楼那边已经开始骚动,狗吠声再次响起,我甚至幻听到了对面扣动扳机的声音。

所幸离我们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没了。」二姐开口道。

我们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她又重复了一次:「冬瓜糖没了……」

这时翻译已经出来了,他没能搞清楚形势,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衣冠散乱的女人到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先生朝他

挥手示意:「她是我朋友,不要伤害她。」

翻译了解完情况,他便向城里人说了几句日文解释,然后毕恭毕敬地对先生说:「云老板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坐坐。」

先生心知推脱不得,便让我过去把二姐接回去。

闻言,我赶紧过去,一把抱住二姐:「没事了。」

翻译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只好跟着他往前走,他时不时回头看着我俩,我朝他挥手示意不用担心。

「好了,姐姐,我们回家吧。」我扶着二姐,对着她耳朵呢喃。她茫然地点点头。

然而就在城门打开的一刹那,远处传来一声枪响,子弹带着凌厉的呼啸声疾驰而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枪是谁开的,但是那颗子弹却是真实地击中了人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声音。最后那一刻,二姐把我推了出去。

「云兰,我好疼,我走不动了。」

这是二姐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看着她像一朵凋零的梅花,轻飘飘地随风坠落在了雪地上。我过去抱住她的身体,就好像抱着空气似的,仿若无物。

「云梅!」

我看到先生奔过来,他紧皱的眉,他眼眶里的泪水。他后面响起了那个中国翻译的道歉,还有那群日本人的交谈,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此时,我的眼前出现了年幼时的二姐,她在一旁焦急地拍桌子:「三妹,跑快一点,风筝才不会往下掉。」

「我跑不动了。」同样年幼的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耍脾气。

二姐拿过我的风筝线,温柔地说道:「好了,我帮你就是了。」她的脸迎着阳光,眸子里全是柔和与光彩。然后待到风筝飞得高了,她用剪刀把风筝线剪断了,风筝悠悠在空中飘荡,飞到了远方。

我看得兴高采烈,二姐也开心,牵着我的手绕着院子转圈。不远处的父母亲坐在石凳上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天边的夕阳就像打翻的调色盘,照映着每个人的笑脸。

「你看风筝,它回家了。」

1937 年,抗日战争爆发,不少人纷纷南下逃亡。同年八月,日军攻破上海,京剧大师梅兰芳携家人逃亡香港。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我和先生已是夫妻。自从二姐去世后,先生念我在世上已无亲人,为了方便照料我,与我一番商定后,我俩就住到了一块儿。

那天没有摆酒,没有请帖,我们请老张吃了一顿简简单单的饭,然后我把行李搬到他家,就算礼成了。

说是夫妻,我们一次也未同房过,我身体早年间落下隐疾,已经无法生育,我不愿意让他知道,先生也从来不过问,因此我们是一间房里两张床,各睡各的。

先生许久没有唱过戏了,他另寻了一个活计,经常早出晚归,我在家操持家务,或者做些手工活,有时候连续十几天我和他都没说过话。尽管已经这样辛苦,但家里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老张体谅我,常常抢着活干,他不止一次抱怨:「家里已经很困难了,您觉都睡不够,怎么还有心情打理院子里的梅花,这不是白白给自己找罪受呢吗?」

「行了,今儿先生过寿,咱们做点好的,让他回来高兴高兴。」我赶紧转移话题,故作轻松地对老张说。

老张听到先生,满脸不高兴:「他这一天到晚人都见不着,我劝您还是提醒着点,外头不知道多少风言风语了。」

「管他们做什么。」我回了一句。

然而当我抬起头,却发现先生站在门外,他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但是他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跟我淡淡打了声招呼后就回房了。

老张撇了撇嘴,对先生的做法很不满意。我不能多说话,只好跟着先生进了屋里。

先生坐在书桌前正在写些什么。我走过去把刚折下来的梅枝放在花瓶里插好,然后在一旁的炕上坐下,继续手头的活计。

他不一儿会写好了,看样子是一封信,他把信塞到信封里,然后封好,这时才注意到一旁的我。

「怎么了?」他问。

「今天是你生日,晚上我们……」

「晚上我还有事,你和老张先吃吧,不用等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在说一件与他不相关的事情。

我勉强挤出笑容,几近哀求:「什么事这么要紧,我连菜都买好了,我和老张两个人吃不完。」

这个借口实在拙劣,可是我已经想不出什么挽留他的方法。我原以为他又要拒绝的时候,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

「那好,今晚我和老张下厨,你休息会。」

我简直喜出望外。然而我不敢只让他做活,既然他下厨,我自然要把菜切好了给他。忙活到傍晚的时候,先生不得不把我推出厨房,然后把厨房门关上,不许我再进来。

我又气又好笑:看他这架势,我倒成了寿星。

不得不说,先生的厨艺是一绝,我还好些,但老张就着几个菜吃了好几碗饭,临了还一边喝酒一边哭,他貌似已经忘了今天早上对先生的抱怨与不满。

「老张你怎么回事?」我拍拍他的脸,他咕哝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转头睡过去了。

「他喝醉了,咱们收拾收拾吧。」先生说。说罢,他把老张扶回了房间。

等他把老张安顿好,他进屋走到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你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尴尬地冲他笑。

「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先生说。

我只好把手伸出来,但是手握成拳头状。

先生看我的样子,忍不住皱眉嗔怪道:「这么大了,别跟个孩子似的。」

说罢,他打开我的手检查伤口,然后带我去上药。

「手受伤了也不肯告诉我吗?」他边上药边问。

我耸耸肩:「只是被菜刀切到了一点,不碍事,倒是老张大嘴巴,又跟你说了。」

「我不能时时照顾你,你得注意着自己。」先生抬起头。

他细致地把药涂抹在我的伤口上,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我。

「好了,这几天不许沾生水。」上完药后,先生嘱咐道。说罢,他站起身,准备去书桌旁看会书。

我赶紧扯住他的袖子:「等等,我有礼物送给你。」

他只好坐下,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礼物拿出来交到他手上,见他不解,我催他赶紧拆开看看:「看过后可不许嫌弃。」

其实就是一条绣了花的帕子而已,我的绣工实在不行,也不知道先生认不认得绣的是什么。

果然,先生看到那条帕子,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你不喜欢吗?」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很喜欢。」他难得勾起唇角,手指仔细摩挲着上面的绣纹,好一会,他把帕子叠好,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谢谢你的礼物。很晚了,睡吧。」他说。

果然还是如此。我看到他的笑容的时候以为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然而他又恢复到那种冷淡的态度,自从二姐走后他一直是这样。

夜里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于是我披了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独自坐着。天上的月清冷明亮,在云雾里穿梭,却少有星子陪它。

「小心着凉。」后面传来先生的声音。原来他也没睡着。

「没事。」我转过头去看月亮。

「你在怨我?」先生问。

我强颜欢笑:「怎么会,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还是那双眼睛,里面有我读不懂的情绪,他伸出手,揩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哈哈笑道:「晚上露水真重,弄得脸都湿了,真是……」

没等我说完,先生直接抱住了我。他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像要把整个人都藏进我的身体里。

我沉溺于他的温度,不愿撒手,月光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我们仿佛两艘行舟,经历了大风大浪后,终于在同一个港湾停靠。

近来炮声频繁,仿佛又回到了国军北伐那会儿。南方的亲友不断催促我赶紧离开东北,然而如今交通大多被阻断,通行还要被日军搜检,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老张好几次去买火车票只能失望而归。而先生行踪越来越隐秘,三天两头不回家。

终于,我一把拦下试图躲着我的老张,单刀直入地问他:「先生去哪儿了?」

老张皱着眉头:「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自己出去找。」

「不如您等他回来直接问他吧。」老张挣脱我的手,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晚上,一阵敲门声后,老张去开了门。不一会先生推开房门,里面黑漆漆一片。

等他点亮灯,只看见我坐在床上,他倒是吓了一跳。

「还不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等你。」我说。

他满脸困倦:「刚好我也有事和你说。」

「那你先说。」

他听了我的话,关上房门,从袖子里掏出三张火车票,对我说:「你看。」

「你从哪弄来的?」我有些惊讶。

他倒不避讳:「我又开始唱戏了。」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他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给日本人唱戏。」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

他知道我想什么,于是伸出手,试图抱我:「你别怪我,咱们得活下去——」

「你放开我。」那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陌生。

「云兰,云梅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带着仇恨活下去,你懂吗?」他开始教导我。

我推开他。

他过来又抱住我。

我用力把他推得很远。

我愤怒地向他吼道:「当初二姐死了,他们只是说枪走火了,连道歉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原谅他们?你又让我怎么看你?」

先生眼睛一片通红,全是血丝。他走过来

,几乎贴着我的脸,低声说道:「云梅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你以为我不恨他们吗?但是我看到和我一起做工的小刘被日本人打死之后,我就知道恨有多么不值钱了。他们之所以不杀我,还给我票,就是因为我会唱戏,我靠自己的本事救了自己,也救了你。」

说完,他突然哧哧地笑了,像一个疯子。

我只觉得恶心:「我不会接受的。」

「你必须接受。」他走到一旁,慢条斯理地坐下来说:「你想想你二姐在世的时候跟你说过的话。三天后,我们就坐火车离开。」

老张已经收拾好行李了,但是先生却不在家。

那天晚上,他说完那番话后,我忍不住扇了他一个耳光。他什么话也没说,破门而出,再也没回来。

「明天傍晚就得走了,您不去找找他?」老张问我。

那天晚上我哭了整整一晚,声音早已沙哑:「我哪也不去。」

老张叹了口气:「您别跟他较劲呐,他也是为了咱们,在那种地方说是唱戏,其实还不是受辱吗,您很该体谅他才是。况且这票就是换作我去买,也得经过日本人的手,咱们寄人篱下,实在没办法。」

我沉默了。老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他白天在南巷做事,晚上去军营唱戏。您要找他就趁早,晚上您见不着人。」

「我怎么去找他,我心里过不去。」

老张劝慰我说:「说几句软话,别惹他生气了。再说现在世道这么乱,您不怕他出什么幺蛾子吗?」

南巷。

我顺着老张给我的地址摸到了这里。这里地势阴暗,也不知道先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走到角落的一个小屋子里,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有人在吗?」

不一会,里面传来踢踏声,还有交谈声。

然后有人给我开了门,是一个女人。她的扣子解开了,头发也十分凌乱。

「你找谁?」她顶着一张粉白的脸问我。

「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我扭头就走。

这时,里面一个男的走出来叫住我:「诶,我见过你,你不是云衣的老婆吗?」

说完,他冲里面喊道:「云衣,你老婆找上门来了。」

里面发出一阵嬉笑。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很难相信先生会在这种地方,但是我还是绝望地看到他从里面走出来,衣服很整齐,但是头发有些凌乱。

「这种地方你不该来,快回去。」他压低声音告诉我。

「我来找你回去。」我尽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我还有事要办。」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跟我回去。」

一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起哄:「嫂子果然厉害,云衣你该不是怕老婆吧?」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大笑。

「云衣你还是不是男人,是的话就给咱大伙做出个表率,要不然到时候谁敢让你上门啊。」一人说。

「云衣怎么不是男人,前晚他和小红在一块的时候,小红叫得整个院子都听见了。」另一个人接话。

「哈哈,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不怕嫂子吃醋吗?」

「行了,」云衣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红着眼眶。

我指着那群女的:「你就这么喜欢这群婊子?你就这么喜欢当汉奸?」

他不说话。

然后我冲上去,拽住离我最近的那个女的衣领:「她就是那个臭婊子对吧,她就是对吧?」

众人看我像疯了一样,赶紧联手把我拉开,那个女的脸色通红,几乎被我掐死。大家怕我失手打人,纷纷散去,只剩下我和他。

可是他还是无动于衷,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直低着头。

我直接甩了他一个耳光,他就像一摊烂泥任我打,好像铁了心,随便让我出这口恶气。

他已经不再是他,他陌生得让我觉得可怕。人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从骨子里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呢。

而我也失去了以前所信奉的教养,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婆子。可是无论我怎样发疯,先生就像一块木头一样。

「云衣,这件事我不和你计较了,」我换了态度,改用以往的哀求,「我只求你和我回去,别再为日本人卖命,别再让别人抓住话柄了。」

他听了我的话,突然抬起头笑道:「别人是谁?那群在礼堂凌辱你的国人吗?」

「你……你说什么?」

「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冷哼道。

他的话一下子击中了我原本藏了好久的伤口,这下子全部被撕裂。我抱着头蹲了下去。

「我问你,我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说我是汉奸?当年伤害你的人不就是你

现在维护的那群人吗?他们和日本人有什么区别?」

我呆滞地看着地板,但是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我耳朵里,每听一次,心就疼一次。

「这不是真的。」

「云兰,你该醒醒了。」他冷冷地说。

「你和老张先走吧,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了,我就和你直说吧,我没办法不去想你的过去。现在你也看到了我的真面目,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先生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只留下最后一个背影给我。

我没有挽留他。

我看着他远去,就像消逝的风,曾经感受过,却怎么也抓不住。想起初见时,场景也类似,主角是我和他,只不过是一场相遇一场离别的分别罢了。

自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最后和老张坐火车离开。十年后老张去世了,我去了香港,嫁给一个船工。听说先生后来娶了一个上海的姑娘,只是文革的时候被人查出来,他最后上吊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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