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赤伶

说起来先生与我算是旧相识。

我不过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他就来我家唱过戏,倒不是什么重要的角儿,只是个在后面耍花枪的陪衬。

彼时,前边的刀马旦唱得正好,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原以为这出戏又能赢得个满堂彩,谁料到最后的收场出了意外。先生在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被戏服绊倒,活生生摔了个狗啃泥。所有人的眼球都被他吸引过去。

他跌跌绊绊地站起来,脸上的妆还被蹭花了一块儿,有喜热闹的在下边儿喊道:「哟,木兰后边儿还带了个美猴王。」众人哄堂大笑,坐着的,路过的,端茶倒水的,无论尊卑老幼都停下来笑个不住。原本雄奇豪迈的戏本儿硬生生变成了一出笑话。

我坐在底下,被奶妈抱着,看着大家笑,我也笑,但是先生在上边羞红了脸,啥也不管了,索性丢了兵器就跑下去,后台隐约还有哭声,众人看了更欢了。

他后面怎么着我也没见着,不过听丫鬟们说他被班主狠狠抽了一顿屁股,腿都快被打瘸了,是同行的师兄弟们硬拦下才保住了身子。

我再看到他时戏班子快回去了,他一瘸一拐地收拾道具,其他人都去吃饭了,屋里只留他一个人干活儿。几天不见,他原来的圆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带凹陷的长脸,棱角分明得很。

奶妈说,先生是个可怜人,生母都没见着一面,自有记忆起就活在戏班子里。里面的人都是些下九流,但先生更惨一些,他是个没爹妈的下九流。有人说他娘是暗娼,有了他不好接客,干脆狠心丢了。那个妓女倒是聪明,怕自己孩子在冬天里死掉,特地把孩子放在梨园门口,好歹混口饭吃。

「你看那孩子木木呆呆的,怕是成不了气候。这次若是废了,只怕日后还得去讨饭。」奶妈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就好像在说谁家的猫丢了一样。

我看着他沉默地装箱子,搬箱子,不禁动了怜悯之心,想要过去和他说说话,但我还没来得及动身,一个俏丽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他身旁。

那人是我二姐,比我大了两岁。

她软软糯糯地对他说话,又掏出冬瓜糖给他吃。他们具体说了啥我听不太清,只记得先生的表情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仿若置身梦境。

直到二姐离开了,他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这算是我第一次见先生有这种表情。

后来戏班子走了,我俩很长时间都没见过面。

不过这也正常,他们原本就是京城的人,只因当年祖父的威望与财力,他们才跑到南边来。戏已唱完,当然得落幕谢场。

时光漫漫,我好容易长到了十五岁,在苏州读女校。二姐也有十七,前段时间刚配了人家,等男方从国外回来俩人就要成亲。

这时我们家早已没有当初的盛大繁华,祖父过世,朝廷也倒了,各地军阀们见着大户人家就想着揩油,偏偏父亲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家里面什么都没有,还要日日宴请那群有权势的鲁夫,以维持莫须有的体面。

家里乌烟瘴气,母亲也常年以泪洗面。祖父估计怎么也料想不到,偌大的家业不到十年就只剩下一副空壳。

我不爱那个家,也极少回去,因着原本念的是寄宿学校,闲时我便在学校和同学们排练剧本,或者策划游行活动。

正是这时,我再次见到了先生。

缘起是某军阀听说京城有个名角儿,戏唱得极好,便动用关系把整个戏班请了过来,由于家里地方够大,唱戏台就在我家摆设。

我刚放学,走在路上,看到街上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聚成一团,像是在围观什么。同行的伙伴被吸引住,跑过去看情况。不一会她跑来,脸红红的,兴奋地摇晃着我:「云兰,京城的云衣先生来这唱戏了!」

云衣?我隐约知道这个名字,但具体是谁我并不清楚。

这时候人群渐渐散开了一条道,一群人走出来,一人穿了军装,对着另一个人毕恭毕敬地说着话,周围还有好多兵围着。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从轮廓看应该是极清秀的。他浑身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气息,每一个动作都足以蛊惑人心。

他们上了车,人群也纷纷散了。

女同学还不能从兴奋中走出来,她叽叽喳喳地跟我描述那个叫云衣的戏子有多厉害云云。

我忍不住打断她:「都是些旧人旧事物,再厉害也不过如此。」

她不生气,反倒揶揄我:「你是新青年,奈何你还活在封建毒瘤的家里!」

她一下戳中我的痛处,尤其是近来父亲开始抽大烟了,为这事,几个同学经常有意无意嘲讽我,好多次我都只能在被窝里偷偷哭。

我被气昏了头,情不自禁推开她,一个人跑开。

等到我跑到家后边的巷口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痛哭。

这里鲜少有人经过,因此我常常有了委屈就到这发泄。

正当我哭个不住时,有个温和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怎么了?」

我睁开泪眼望去,眼前这人不正是刚刚出现的男子吗?

我认真打量着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极好看,一个男人,却长了比女人还精致的脸。眉目如画,却不失英气,好像天上的星星,璀璨夺目。

他见我呆呆望着他,嘴角忍不住勾出笑意,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冬瓜糖,递到我手里。

「这个很甜,你不要哭了。」

我似乎是魔怔了,脱口而出:「先生真好看。」

听了我的话,他嘴角笑意更浓了,我也忍不住破涕而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顾云兰。」

他眼中一下子亮了起来:「你也姓顾?顾云梅可是你姊妹?」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提二姐的名字,只能答是。

他激动不已,想要问我更多关于二姐的消息,却不承想后边有人叫住了他。

是那个军阀。

先生见到他,立马换了一副神色,翩然走过去,但并不轻浮。

军阀乐呵呵跟他咬耳朵,没多久两人离开了。随行的下人们也跟了过去。

这时我听到旁人窃窃私语:「这位爷可是个喜旱路的主儿。」

我气急了,走过去骂他们:「乱嚼什么舌根!」

他们知道我是谁,也不好多说话,赶紧走开。

我又气又恼,但我不知道我的气是从何而来,不过是萍水相逢,先生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

回到家,娘叫人打水给我洗脸,二姐在房里绣花,见我回来,她走出来道:「兰妹回来了,明天陪我去选料子吧,咱姐妹好好聊聊。」

我随口应了她,但突然想到先生的话,忍不住问她:「二姐,你认识云衣先生吗?」

「云衣?他不是京城那位名角儿吗?听说明天晚上他要来咱们家唱戏,怎么,你是他的戏迷?」二姐有些疑惑,她知道我向来看不上戏曲。

「没,我随口问问。」

看二姐的表情,她似乎真的不认识先生。我有些心安甚至是窃喜,这时我突然有些感谢我那个好面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到了第二天我只盼着晚上快点到来,二姐怨我逛街都分心,我只能拿话敷衍她。正说着,先生突然出现了,我自然惊喜,而二姐欢喜地看着自己选的料子,感慨自己趁早捡了好货,丝毫没有注意眼前人的存在。

我赶紧冲先生招手:「云衣先生!」

反倒是先生激动得战栗,他慌神走过去,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试探地开口说话:「您是顾二小姐吗?」

二姐从喜悦中回过神,她看了看四周,又见先生眼睛望向她,自知他是对她说话,于是带着一丝尴尬的笑容回应道:「是的。」

先生听到回答,脸上笑容瞬间绽放,他害羞地问:「您还记得小石头这个人吗?」

小石头?我从没听说二姐的朋友有叫小石头的。

二姐跟我一样,脸上写满了疑惑,她摇摇头。

先生见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没精打采。但是他仍不死心,想要继续询问,无奈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来看他的,我们被人流冲散,他想要找我们,但终究失神地站在那,任凭人流把他淹没。

他大概从来都不是个勇敢的人。我当时这么想。

晚上的时候,园子里锣鼓升天,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前面坐着的都是军阀省长们,父亲也在前边坐,但他由于大烟的缘故,与众人相比,身体显得瘦削单薄,渐有缩成一个干核桃的趋势。我们在后边望过去,心底不免有些怆然。

不一会,待到人们坐定,台上开始咿呀做唱。

今儿演的是《贵妃醉酒》,花旦一出,所有人开始鼓掌叫好。

只见先生脚步一抬一跷,风情已有七分,更不用说那浑圆婉转的唱腔,丝丝扣耳,拨人心弦。

他扮演的贵妃妩媚多情,眼波流转间处处透露出欲望,让人不禁拍案叫绝,我渐渐看得痴了。

我不懂戏,可是那晚我却坐了一整晚。

曲终人散时,奶妈催促我们快些回去,我恋恋不舍地朝他的方向望去。或许对于先生来说,上一台戏刚刚唱完,这一台戏已然开场。他优雅自如地徘徊于权贵之间,谈笑风生,似是和他们认识多年。

我忽而想到我跟先生只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今晚过后也许再无交集,心中苦涩争相涌出。

二姐见我流泪,很是诧异,她不知道自己的妹子什么时候有了心事,只道是入戏太深,便心疼地将我拥入怀中,安慰道:「当真是个傻姑娘。」

原来善解人意的二姐也有看不懂人心的时候。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悲欢,自个品味即可,与他人何干。

在我心灰意冷了几天后,先生突然过来找我。他在我家门口守着,拦住了正要回学校的我。

我又惊又喜,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今天有空吗,

我想请你去月牙湖。」他问我。

「有的。」

我撒了谎,其实我要去上课,但是我还是选择了赴约。

时值初冬,月牙湖荒败不堪,但所幸人烟稀少,我俩在一块能好好聊天。

我问先生找我有什么事,他说我是他年少的一位故人,今天只是单纯叙旧。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问我:「你还记得多年前在戏台上摔倒的那个孩子吗?」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虽然是回忆过往,但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似的。

我家就请过一次戏班子,要记起来并不难。但是我不能将两人联系到一块。记忆中那孩子倔强孤僻,怎么会是今天温文儒雅的先生呢?

他看着我的神色,心下已然知晓了几分,苦笑道:「也对,那个人本是蝼蚁,从你们的生命中匆匆爬过,又怎能指望你们记住。」

你们?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他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他换了神色,从身上掏出两张戏票,交到我手里。

「我这几天会在城里的梨园唱戏,你和你姐姐顾二小姐可以来看。」

先生说这话时,眼神殷切,生怕我拒绝。

又是二姐。我突然想到了冬瓜糖,还有前几天先生看二姐的眼神,大抵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小石头是有的,只不过我不记得了,二姐也不记得了。只因年少时我晚了一步,他成了她的小石头,却不是我的。

原来这场戏我才是那个耍花枪的陪衬,青衣早已定了人选。

看透这一切,我的心凉了一半,但是我没办法拒绝先生。

「好,我会转告她。」我微笑着答应了。

从月牙湖回去后,我浑浑噩噩回到房间,晚饭也没吃。母亲怕我出了什么事,赶紧叫二姐来询问情况。

我把票交到二姐手中,勉强笑道:「云衣先生请你去看戏呢。」

二姐并不接过票,她径直走过来摸着我的额头,关切地问:「你是怎么了,这几天像被抽了魂似的。」

「没事,你不用管我。」我撇过脸去。

她知道我的性子,有事从来不告诉家里人,但是没人能管得了我。其实,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

她见我不说话,只好安慰丫鬟好好照顾我,便打算离开。我转身把票递给她:「你快拿着,云衣先生很想你去。」

她有些恼了:「云衣,云衣,你近来老是念叨他的名字,怕是魔怔了。还有上次,他突然问我那些问题,到底这个云衣是谁?」

我有些迟疑:「你当真不记得他了吗?那你还记得戏台和冬瓜糖吗?」

二姐盯着我的脸,顿了一下,认真地摇了摇头。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但是我还是央求她拿票去看,不为别的,我只是不想让先生伤心罢了。

她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

那天她出门前我装病不陪她去,她见我这样,只是叹息。等到她走了不久,我思前想后,还是偷偷跟了上去。

戏园子一如既往地热闹,由于京班子助阵,貌似比往日更加喧嚣了些。先生刚化好了妆,听到顾二小姐来了,连忙出来迎接,所到之处,惹得众人不由侧目。

他看见二姐的身影,激动得拨开人群,直接走到她面前。

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躲在人群里偷偷看他们。

先生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傻笑,像极了孩子。当是时,他的眼里除了星光,只剩下她的影子。

二姐冷着脸,找了个位置坐下,并不理他。

众人都在看着这两个人,他们都知道顾二小姐的存在,也知道她有了婚约。但是大家伙只是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们就像看好戏那样,等着他俩怎么演下去。

先生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他似乎忘了体统,就像当年在戏台上丢了脸,不管不顾地冲下台,如今也是如此。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二姐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先生望着她的背影,然后独自回了后台。

我心下疑惑,先生怎么就这样把二姐放走了。众人也看得没头没脑的,开始议论纷纷。

后来先生告诉我,其实他俩之后约在小花园见面,他兴冲冲地赶过去,却被二姐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并警告他不准再去顾家。

还没等他说话,二姐潇洒离去。

你们顾家女子个个泼辣得很。他后来评价道。

他说这话时带着笑意,不知怎的,我却觉得悲凉。

先生应该很难过吧,我没能看见他被甩的模样,但是听说他连着几天闭门不见客。

没多久,他就回去了。

我以为他不会再来。我本来还捡了一块月牙湖的石头打算送给他,但是他是连夜离开的,我只好把石头放在盒子里装好。

先生回去后,我家终于恢复了平静,我又回到了学校,上课,排练话剧。家里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客,赌博,抽大烟,波澜不

惊,更确切地说,是一潭死水。

但是近几天有了意外。

社会上并不太平。战事逐渐吃紧,南边的国军有意发动战争以夺回政权。

往日在我家吃吃喝喝的军阀们最近连人影都见不着,有些人还直接上了前线。

父亲很焦虑,有时候吃不下饭,一袋又一袋的鸦片抽着,有几次抽得厉害还吐了白沫,幸亏郎中赶来及时,他好歹捡了一条命。

母亲天生懦弱没有主见,遇到这种事总是哭个没完。二姐被气氛压抑得不再说话,整天待在房里绣花。整个家死气沉沉。

我对这个家彻底死心,但是待在学校也一样不痛快。随着反军阀的士气越来越高昂,和军阀交好的几户人家都受到了牵连,同学们大多不敢和我说话。

我憋得难受,在心里暗暗发誓:再等一会,等我有了钱,我就买车票去京城,再也不回来。

但我万万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一天,一场巨大的变故正朝我们扑面而来。

还是大半夜,外面狗吠声厉害,我被奶妈摇醒,我睡眼蒙眬地看着她,只见她慌张地哭喊道:「国军攻城了。」

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惊醒,赶紧跑出院子里,外面时不时响起枪声,远处还有流弹。

母亲被二姐搀扶着腿抖个不住。家里乱作一团,几个婶婶慌慌张张来到我们院里,拽住我母亲就往上扑,说是慌乱,倒不如说是向我母亲撒气。

男人们聚在前厅讨论,他们商定等流弹停了就立马逃到乡下去。

可是外面兵荒马乱,哪里说逃就逃。转眼间,流弹声越来越近,有几颗落在下人们住的院子里,吓得人们四处逃窜,怎么喊也喊不住。

父亲只好叫人开了一个院子,叫大家先往那里避难。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过去的,我和二姐抱在一块缩在角落里半睡半醒,时不时炮声响起,我们惊得瑟瑟发抖。

终于天亮了,炮声也渐渐停了。大家来不及整理衣裳,披头散发地冲回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准备逃跑。

就在这时,我们家的大门一阵喧闹。下人们怕来人是国军,谁都不敢上前。

最后父亲破口大骂,有个小厮才畏畏缩缩前去开了门。

还没等开一个口子,一群人拿着枪冲了进来,女人们开始高声尖叫,男人们吓得往后退,直到为首的朝天空开了一枪,众人才瞬间噤了声。

为首军人高声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但是无奈来者气势汹汹,父亲最终站了出来,他们确认了身份后直接把他带走。

母亲慌得扑过去不准他们抓人,结果被人一下子撂翻在地。

我们过去扶起母亲,然而冲击过大,母亲早已昏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已是黄昏。城里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好像除了父亲被抓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发生,之前的枪声炮弹早已无影无踪。

奶妈端了一碗水过来,二姐眼睛都哭肿了,但还是服侍母亲喝水缓缓气。

母亲颤抖着手,声音嘶哑地问:「你父亲呢?」

二姐哽咽着回答:「被国军抓走了,还有平日里常来我们家的那几个,都被抓去了。」

母亲眼睛灰了,瞬间没了光彩。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烛火,嘴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末了,母亲眼角留下一滴眼泪:「全都没了。」

事实正如母亲说的那样,顶梁柱不在,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许多值钱的东西被下人们拿去卖钱,其间又被国军清了一次,早已不剩什么。后来,下人们被遣散走了,只留下煮饭的婆子和一个老管家。叔伯们不顾我们的反对,擅自把母亲藏起来的嫁妆私分了,然后卷起包袱行李,纷纷逃往乡下。

哦,忘了说,还有二姐的婚约早就被取消了,但是二姐并不在意。

这个家终于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父亲还在牢里坐着。

二姐说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她立马振作起来,把自己的首饰拿去典当,以维持家里生计。

期间我们收到了先生从京城寄来的信件,他很担忧我们,估计不久就到。

我除了平日照顾卧床不起的母亲,一有空便出去找路子。可惜那些同学现在视我如仇敌,哪里肯帮我呢。

正当我灰心走在大街上,却不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去,发现是隔壁学校的周远泽,之前在合作话剧表演的时候见过。

他带着金丝眼镜,穿着厚重的袄子,亲切地唤我名字。

他问我是不是想救父亲出来。

我点点头。

「我有办法帮你,但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他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对我说。

晚上的时候,我准备出门,二姐问我去哪里,我只好回答:「去同学那。」

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但是周远泽说他有办法,我相信他,因为我知道他父亲路子很广,认识国民党的人。

我虽不知道

作用有多大,但是死马当活马医,我总要去试试。

不过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这条路不知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周远泽在巷口等我,见到我后挥了挥手,然后带着我往前走。

我们东抹西拐,来到了学校的礼堂。因为政变,学校停课,这里并没有人。

四周黑漆漆的,我有些害怕,问他:「你要带我去哪?」

他不说话,一把拉住我的手,关上了门。

我这时才觉得不对劲,正想转身逃跑,却被他死死摁住。

我大声呼叫,却没有人理我。

挣扎之时,我看到黑暗中透出一丝光影,几个白色的影子在我身边游荡,他们和周远泽一起狞笑着,然后化作鬣狗,贪婪地朝我扑过来。

撕裂,啃食,肆无忌惮。

我像母亲那样流泪,比她更凶,后面哭得喉咙咳出了血,发不出半点声音。

随着力量的消逝,我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失去。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先生,他还是那样温润如玉,在台上唱戏,只是见了我后却恶狠狠地推开,生怕我靠近。

还有二姐,她和母亲抱在一块哭,全然没听到我的呼喊。他们几个离我越来越远,我害怕极了,想要追上去,却发现怎么也追不上。

意识一下子回归到现实。我的嘴角流出了血,我抬起头,看到礼堂上面有一张大字报,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民主,科学。」

我彻底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已是三天后。

我睁开眼,只发现外边天已经全黑了,自己在一张简陋的竹板床上躺着,身上的衣服已然换了一套,身上盖着一张打着补丁的花被,床边,地上还有许多炉灰。

窗外人影晃过,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端水走了进来。她看我醒了,惊喜地朝门外喊人:「小妮醒了哟。」她赶紧把水递过来给我喝,又取了半个馒头递给我一并吃了。

不一会,一个老伯手里拿着竹条走了进来,笑吟吟地看着我:「姑娘你总算醒了。」

我看着他们,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些不好的回忆一下子涌入脑海,更让我头疼万分。我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老伯见状,跟我解释:那天他本来想去田里浇水,却没想到在路边见到了衣衫褴褛的我躺在地上,还留了好多血。那时天还没完全亮,因此他把我带回了家。

流血……

我记起来了,学校礼堂,周远泽和他的同伙们,还有那个惨无人道的夜晚。

「你莫要乱动,这炉灰还得往伤口再撒几天才能好。」老太太叮嘱道。

「这里离城中顾家有多远?」我问他们。

老伯捋了捋胡须,迟疑地看着我:「这是城东,也不算远,不过顾家现在闹革命哩,你是那的人?」

革命这两个字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神经,我飞快地思索着,所有的记忆组成一条线,我隐约猜想到了周远泽他们一伙人的目的。

革命革命,到底要革谁的命?

如果不错,母亲和二姐大抵有危险。

我掀开被子,颤颤巍巍站起身央求他们:「老伯,您好人做到底,能把我送到顾家去吗?」

老伯很犹豫,他大概不想和顾家扯上关系。但是老太太见我可怜,把他拉到一旁嘀咕了许久,最终他答应护送我过去。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你既然逃了出来,又何必再回去呢!」

我们坐的是牛车,按规定晚上城里牛车不让通行,老伯便抄着小路走,路程比平时远了近一倍,路也颠簸,我的伤口被颠得生疼,好几次咬紧了牙忍着。

老伯边驱赶着车边问我:「姑娘,你也是顾家的人吗?」

我没有回答。

老伯看着前方黑漆漆的路,自顾自说了起来:「顾家可是老历史了,想当年顾老太爷还在那会儿是何等风光,我还去他家帮过几天忙呢。只可惜他儿子不争气没选对路。这不,虎落平阳被犬欺,一群小崽子正围着人家家里天天喊革命呢。」

「里边的人没事吧?」我焦急地问他。

「谁知道哇,没见着有人出来,人太多看不见出了什么事,政府也不管,任由闹着,前阵子抓的顾老爷,说是做典范,结果人在牢里吞鸦片自尽了,他倒算是一条好汉。」

老伯说着甩了一下鞭,突然,他指着前面赤橙一片,喊道:「大动静了——诶,姑娘你去哪儿?」

我疯了般跳下车,在黑夜中不顾疼痛向前奔跑,耳畔呼啸的风挡不住我的去路,老伯在后面的呼喊我也没有听见。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母亲灰了的眼睛,以及她绝望的叹息:「一切都没了。」

跑得越多,前面的光和灼热就离我越近。那赤橙的火光照耀了整座城,亮如白昼。我认得那光,它从我熟悉的地方发出,每一次作响都代表着往昔的摧毁。封建被彻底打倒了,进步学生尽情欢呼,火光是革命的象征,而每一个姓

顾的人,都是革命最完美的祭品。

我好不容易跑到大火面前,不少人提着水桶忙着灭火,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烧的建筑不多,但是最为致命的是,母亲就待在被烧的屋子里。

「娘,二姐——」我焦急地站在大火前呼喊。

没人回应。

人们慌乱地进进出出,在我身边穿梭不停,我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拼了命地想寻觅她们的踪影。

「娘,二姐——」一遍又一遍,声音却越来越弱。

我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了葬身火海这几个字,心下一惊,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顾三小姐。」正当我绝望地蹲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背后响起了声音。

我猛地转过头,发现竟然是先生,他疲惫地看着我,脸上黑漆漆的,衣服破了好几块,头发也变得凌乱。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法动弹,眼里还在无法控制地流泪。人群来来往往,火势仍旧凶猛,他如同梦中人一样走过来,俯下身静静地抱住我:「一切都过去了。」

他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床上躺着昏迷的二姐。先生跟我说他刚来的时候,在城门口遇见了二姐,而她在四处寻找失踪了的我。那会儿家里还没出事,谁知道等到下午《号外》一出,父亲自尽的事情出来了,顾家就被一群学生给团团围住。二姐想要回去,却被先生死死拉住。

到了第三天晚上,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二姐突然冲进去想要把母亲救出来。然而谈何容易,那时候房梁已经倒塌,先生费尽力气才总算把二姐拉出来。

「她被呛了几口烟,并无大碍。」先生说。他看着睡着了的二姐,眼神晦暗不明。

我看着他们,感觉一切都很虚幻,不过几个朝夕,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二天二姐醒来,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在回忆什么。见我进来,她痴痴看着我,没有说话。许久,她摸了摸我的脸,喃喃地说:「咱们去北方,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知道,她要摆脱这些噩梦,能做的只有远离。我也不想待在这里,找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或许是最佳的选择。

几天后,我们身子渐渐有了好转,先生提议我们去京城,我也同意,可是二姐不肯,她执意要去东北的某个小县城,那边儿算是我们老家,有老宅也有仆人。

她不愿意欠先生人情,虽然我们已经欠得够多了。

十几年恍如隔梦。

待到父母的头七过了,最终,我们没有行李,也没有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先生一路把我们护送到了目的地。老宅的仆人老张认得我们两姐妹,他赶紧把我们迎了进去。

先生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进了门的二姐,并不说话。

「云衣先生,谢谢你。」我真诚地对他说。

他看了看我,摇摇头:「不必言谢,我是自愿的。」

「这块石头给你。」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石头,是我重新捡的,我把它交给他。

先生略微有些吃惊,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轻松地说:「二姐从月牙湖捡来给你的,她不好意思说。」

我知道,先生肯定很高兴。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接下了这块石头,他怔怔看着这块石头,微微喘着气。

「替我谢谢她。」

我营造了一个梦境,但是到底谁是梦中人,我并不清楚,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吧。

先生再一次离开了。

我和二姐也在这个地方定居下来。院子后面有块荒地,住进来没几天,我和老张两个人把它开垦出来变成了一块菜地。东北冬季长,我们经常要把菜藏在地窖里存着。其间,老张教给我好多生活的知识。为了补贴家用,我也常去出版社校稿,日子恢复了往昔的宁静,不咸不淡。

但是二姐的脾气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古怪无常。

她经常做噩梦,常常梦见那场大火,然后把我摇醒,整宿整宿地跟我讲述她的痛苦。有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躺椅上,不说话,静静看着天上的飞鸟,老张要是碰着一点东西,她立刻破口大骂,搞得老张好几次都不敢进屋和她碰面。

不光如此,她还嫌弃我出去外面抛头露面,认为我丢了顾家的脸面。

我被说不耐烦了,忍不住回了一句:「顾家早没了。」

她暴跳如雷:「没良心的东西!」

她的身上渐渐有了父亲的影子。与之相伴的,是她越来越差的身体。她不停地咳嗽,却怎么也不肯吃药。

但是有一天,她突然牵着我的手,恍惚地问:「三妹,娘把冬瓜糖藏哪了,我想吃。」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她看着我的神色,呆呆想了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哦,没事了。」

期间先生常常来探望我们,二姐总是寻借口不招待他,搞得气氛异常尴尬。我两边劝着,没想到二姐当着先生的面对我冷笑了一句:「你喜欢

人家,好端端拉上我做什么?」

先生愣住了。

我又羞又气,长时间积蓄的泪水喷涌而出,最后跑了出去。

接近年末,街道四处都空落落的,家家户户忙着打扫房子闭门不出,只有远处的炊烟带了点人的气息。

外面积雪已经有半尺深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漫无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腿已经被冰得有些走不动了,便找了个雪少的地方停了下来,一转身只发现先生正跟在我后面。他的外套被散落的雪打湿了,裤腿也几乎没有干的地方。

「你跟了我多久?」我问他。

他答:「从你出门那时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在气头上,或许不肯停下来……」

我打断他:「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哑然,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看他的样子,气极反笑:「天太冷了,我们去酒馆坐一会儿吧。」

他自然愿意。

我们去了前面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盘猪头肉和一壶酒。

我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酒,先生也不拦我,只是问:「你最近怎么样?」

「不好。」我干脆破罐子破摔。

他沉默了。一会,他开口答道:「她身体不好。其实,她很关心你。」

我也不说话了。道理我都知道,正是因为经历过太多事,我对二姐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敢爱敢恨,但我还是会生气,为她的自私和不通情理。

见我沉思,先生问道:「那你们日后打算怎么办,现在东北不太平,日本人近来总是来附近闹事。」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两个已经无处可去了。二姐现在身体变成这样,也走不了远路。」

听完我的话,先生突然说道:「我这次来,在这附近找了一座宅子,过段时间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儿,我就搬过来。」

我很惊讶,下意识拒绝:「那怎么行呢,你的戏怎么办?」

他苦笑道:「无妨,现在已经没人愿意听戏了。我也很久没唱过了。」

紧接着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又说道:「说到唱戏,我突然想到小的时候扎马步,别的班主都是在徒弟头上放一碗水,我师父却不同,还要在我们大腿上各放一碗。错了就要用鞭子抽,没多久,我的师兄弟们大多数逃跑的逃跑,改行的改行,最后戏班只剩我一个老人。」

先生难得和我提起他的过往。

「兴许因为你爱唱戏罢了。」我笑道。

「不是,」他认真地摇了摇头:「因为我无处可去。我没有父母,戏班子就是我的家。我咬着牙坚持下来,就是希望日后成了角儿能够过上好日子。」

「你的愿望实现了。」

「是啊,」先生继续给自己倒酒,「我也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就真成角儿了,我只知道大家对我的态度都不同了。他们恭恭敬敬地唤我云衣先生,云老板,而不是颐指气使地叫我去干活。还有人花几万大洋听我唱戏,跟我学身段——」

他脸上似笑非笑,微眯着凤眼:「我知道我非得这么做才能继续往上爬,因而我从了他们。在他们府邸的时候,一群人经常饮酒作乐,叫我唱上一段。兴致起了,他们让我扮演杨贵妃,他们来做唐明皇。不过那群人会唱戏,会评戏,却不懂戏,他们以为杨贵妃是爱唐明皇的,却怎知贵妃有恨,由爱生恨,才是贵妃的本性。可是我不能表露出来,我是戏子,水袖一拨身不由己,原只能照着戏折唱念做打,怎敢有心做自己?」

他越说越激动。

我按住他继续倒酒的手:「先生,你喝醉了……」

「你看,外面下雪了。」先生打断了我,独自站起身,走向旁边的窗子,透过结了冰花的窗子往外看去。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

他背对着我,哼起了这段曲。只知道他平日里扮演青衣,想不到这段他也能唱得这样好。

忧愤,缠绵,悲壮,一如他的一生。

回到家当晚,二姐闷闷的,没和我说一句话。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却从背后抱住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没生我的气吧?」

我转过身,摸摸她的脸:「你我是姐妹,别多想了,快睡吧。」

她舒了一口气,把我抱得更紧了。

然后,她突然问了一句:「三妹,你突然消失的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我以为她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她一直都记着,直到现在才问出口。

「去同学家了。」我回答她。

她的表情明显不信,但是她明白我的性子,不愿意说的绝不会透露半个字。她叹了一口气。

二姐开始猛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我忙起身给她顺气,一边顺一边埋怨她:「今日的药是不是又没吃,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她趴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好不容易缓了一会,她的眼睛早就咳出了泪。

「没用的,我这病什么药也治不好。不如省点钱,给你多买几件衣裳。我还等着看谁是我未来的妹夫呢。」

我佯装生气:「你有力气就开始胡说八道,赶紧给我好起来,我再慢慢磨你。」

二姐只是笑,脸色十分苍白,嘴唇没有半分血色。

「云兰,」她突然攥紧了我的手,呼吸有些急促,「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惊于她的话,忙捂住她的嘴:「你说什么傻话!」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喃喃地说道:「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近来我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梦到爹娘叫我过去。」

我安慰她:「生病的时候难免心情低落,等你好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但愿吧。」二姐答。

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过段时间便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我去叫老张买来。」

二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应我:「我想吃冬瓜糖了。」

「好。」我说:「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

二姐笑道:「许多人嫌它甜腻,我却喜欢得紧。小时候身体不好,娘总让我喝完药后含一颗冬瓜糖,药也就没那么苦了。这块糖在我小时候算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说:「这块糖也一样渡了很多人。」

二姐看着我,许久才开口:「你是指云衣先生吧。」

我没说话。

二姐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其实记得他。家里统共就请了一回戏班子,他当时出了丑,不免让我留心些。说到底我不过是过路客,偶然施了他一块糖,却没想到他记到现在。我知道你喜欢他,也知道他人很好,可是他太重情义,实非良人。」

我轻笑道:「那我岂不是要喜欢薄情寡义的人?」

「你不知道,情义二字实在太重,有情有义说来是对别人的赞美,其实只是对他人痛苦的细数罢了。古往今来,多少重情重义者能得个好下场呢?咱们这群普通人,只配安安分分地活着,别的不好妄想。」

「这就是你老拿话伤他的缘故?」我问。

二姐没回答是或不是,只是说:「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与其强求,不如早断了。」

说罢,她转过头去睡了。我看着二姐的背影,我知道自己不如她活得通透,也没有她的果决。说起来这点我和先生是一样的,太在意结果如何,最后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年后,先生搬到了我们附近,宅子里一应俱全。他行李不多,一些大箱子装的不过是些唱戏用的戏服首饰。不到半天,东西便已经放置妥当了。

二姐近来病得愈发重,常常夜里咳血,老张是过来人,看到她的症状,心里知晓了几分,便问我她的生日还过不过,让她强撑着身子怕是不妥。

我说:「要过的,就当给她冲喜,礼节一应免了,饭菜也要清淡,我今日且不去报社,好好在家陪陪她。」

老张点点头:「这么说,过寿的东西也就全了,只是有几样这附近缺货,得去远一点的铺子采买。我的活还没干完,只能等下午再去。」

「你把单子给我吧,我去买,恰好她还没醒。」

听了我的话,老张坚决反对:「最近日军在北边一带练兵,您去不安全。」

「没事,我不走那边,」我一边穿鞋,一边嘱咐老张,「等二姐醒了记得让她喝药。」

外面下着小雪,我撑了一把伞,打开门只见先生门外站了一个中国人和两个日本兵。听那个中国人的翻译,大抵是要先生去军营唱戏,可是先生连门都没给他们进,直接回绝了。这会儿两个日本兵叽里呱啦的,貌似在生气,还有要闯进去的冲动。

于是我走过去,冲里面喊道:「云衣先生,你要的秋梨膏我给你买来了。」

那中国人转过头,然后走过来问我:「你是云衣先生什么人?」

我面不改色地回答他:「邻居,他最近嗓子坏了,托我给他买东西。」

那人把话翻译给其他两个人听,他们半信半疑,这时先生打开门,我立马迎上去:「今天二姐过寿,你陪我去挑几样东西吧。」

他微笑道:「好。」

翻译的人急忙问:「云老板当真唱不得?」

我冷冷地看着他:「怎么,你不信?他若不是唱不了戏,怎么会从京城搬到这儿来?你们且去找别人,毕竟唱戏谁都能唱,要搞砸了演出,你们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吧?」

日本人听完我的话后若有所思,兴许是确实承担不起责任,他们商量一会就离开了。

先生见他们走后,向我道谢。

「我真要去买东西,你陪我去,今晚一起来我家吃晚饭,就当是谢礼如何?」我笑道。

他答应了。

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说:「刚刚多亏了你。」

「没事。」我不以为然。

「不过你方

才的样子和往常不一样,倒是和你二姐很像。」

「怎么说?」我挑了挑眉。

「很凌厉。那会儿你生病了,你二姐来梨园听戏,后来约在小花园见面时,你俩神情如出一辙。」先生回忆道。

「她向来如此。」我忍不住笑了。

先生看着我,感慨道:「顾家女子果然个个泼辣。」

我转过头,佯装生气:「怎么我帮了你,却只得到这个评价?」

先生轻轻牵过我的手,把我拉到一边,不回答我,只是说:「小心前面的坑,别摔倒了。」

然后他把我的伞收起来,我俩并撑一把伞,走在积雪的石板路上。我抬头看他,这么近地观察他的脸还是第一次,只见他看着前方,眸子清澈,鼻梁高挺,侧脸棱角分明却不失柔和。

他见我看他,嘴角微微勾起,但是脸却红了,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怎样。

雪依旧纷纷下着,掩盖了我们来时的脚印。天色渐渐暗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有些大户人家开了电灯,四周灯火通明。

我们好不容易买完东西往回走,刚走到巷口,只见老张焦急地在前边徘徊。

老张看到我们,急忙冲上来喊道:「不好了,二小姐不见了!」

「怎么回事?」我和先生异口同声,一人一手抓住了老张的袖子。

老张说自我出门一个时辰后二姐就醒了,那会老张把药端到她房里,然后就去后院整理木头去了,没想到干完活到院子一看,只见院门大敞,再去房里寻二姐却没了踪影。

「周围可否找过了?」我焦急地问他。

老张用手摸了一把汗,口干舌燥地说:「全都找遍了,不知去哪了。」

「刚刚我们回来一路上也没看见她,估计不是我们去的那条路。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分头找。这么晚了,她估计走不远。」先生说。

我和老张都同意。我们朝着不同方向找人,边找边喊二姐的名字。所幸街上人不多,不至于认不清人。

「二姐——二姐——」

这一幕似曾相识,在那场大火面前我也曾这么喊过,我的心里瞬间升起不好的预感,希望这次不要像上次那样。但是时间渐渐过去,我仍然没有看见二姐的踪影。

「姑娘。」我的身旁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转过头,发现是路边的老乞丐。

他用浑浊的声音问我:「姑娘,你找人吗?」

我急忙上前询问:「我找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老伯您有什么线索吗?」

「我下午的时候看见有个年轻姑娘光着脚朝北边去了。」

「她去北边干什么?」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上。

老乞丐摇摇头:「那姑娘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一直念叨着什么,像被抽了魂似的往前走了。」

我来不及听他后面那句话,赶紧往北边跑。路上碰见了先生,他看我急匆匆地跑,赶紧追上我问道:「你知道她在哪了吗?」

我停下来,抓住他的袖子,带着哭腔:「她去了北边。」

听完我的话,先生直接拽住我的手一路狂奔。我在心里祈求路上遇见返回的二姐,然而这么跑过去,却愣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渐渐地,我们跑到了禁区,军营的狗吠声不绝于耳,四处都是照射灯,我们已经来到日本军队的驻扎营地。

城楼上,一众军人站在上边持枪值岗,在照射灯的晃动下,我看到二姐的身影。

她孤零零站在城门下,迷茫地环顾四周。再走近一点看,只见她发髻散乱,头发上的雪水已经结成了冰,双脚被冻得红肿。

「二姐!」我正想冲过去,却被先生一把拉住。

「我过去交涉就行了,你别去。」

他走上前唤二姐的名字,却没想到照射灯全都照在了他的身上。

「戏子云衣前来拜访。」他冲着城楼大声喊道。

楼上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听懂先生说什么。二姐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向我们。

正在僵持着,过了一会楼上传来了那个中国翻译的声音:「云老板稍等片刻。」

我瞬间松了一口气,先生转过头示意我安心。

可正在这时,二姐貌似认出了我们,她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这下子灯光全部汇集在她的身上。

「二小姐别动!」先生急得大喊。

可是二姐好像听不见似的,她走得踉踉跄跄,但是并没有停止脚步。

「停下来!」

城楼那边已经开始骚动,狗吠声再次响起,我甚至幻听到了对面扣动扳机的声音。

所幸离我们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没了。」二姐开口道。

我们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她又重复了一次:「冬瓜糖没了……」

这时翻译已经出来了,他没能搞清楚形势,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衣冠散乱的女人到底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先生朝他

挥手示意:「她是我朋友,不要伤害她。」

翻译了解完情况,他便向城里人说了几句日文解释,然后毕恭毕敬地对先生说:「云老板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坐坐。」

先生心知推脱不得,便让我过去把二姐接回去。

闻言,我赶紧过去,一把抱住二姐:「没事了。」

翻译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只好跟着他往前走,他时不时回头看着我俩,我朝他挥手示意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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