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再无晨曦

小哲子告诉我,我曾在路边给了他二十个铜板,就是这二十个铜板救了弟弟一命。此后他一心想要报答,可再也没有见过我,再后来就被卖入宫中,为家人取得一份钱财维持生活。

他说的,应该是很久之前,阿爹带我出去看花灯时,瞧着路边的小乞丐可怜,便央着阿爹将给我买面具的钱施予他。

我正了正身子,「小哲子,你先起来吧,我今日有大事有求于你。」因为我无名无分,很想将他留在自己宫里却没有这个权力,只能利用好这不多的时间。

转眼入了夜,我差人通传秉程今日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让他不必过来探望。在倚梅和小哲子的打点下,我乔装出了寝宫,由小哲子带着去往天牢。

不知是否是寒冬将至的原因,今夜的冷风有些刺骨。

凭借腰牌,我顺利地见到了太子,看到了那个头发散乱浑身是伤的男人,坐在草席上一动不动。或许是听着有人来,他稍稍抬了抬头,看到是我后,突然笑了起来,可望过来的眼神依旧狠冽,「想不到他杀了全府上下,却独独将你留下,怎么样,滋味如何?」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灭我将军府满门!」我有些激动地抓着木头门。看着他,想要得到我的答案。

「呵,原来对外是这样说的吗?他诱九弟谋反又弑父夺权,斩杀朝臣,到头来却将这顶血帽扣在了我的头上,妙啊,真是妙啊。」说罢他大笑起来。

「不可能!你胡说,他做这一切,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晓!你胡说!你还我阿爹和哥哥!」我的手指节发白,紧紧地抓着木门,磨出血也毫不在意。

他望向我,用着最悲悯的神情看着我,「你以为这天下最尊贵的权力和皇位是这么好得的吗?真不愧是精心布局了多年,连枕边人都不觉有二,其实他比我还要悲哀,这世界除了他自己,再无他人。」

我的心好痛,我的身体在颤抖,我不明白这是愤怒还是害怕,我觉得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的,不是

这样的,太子肯定是作为阶下囚故意这样说的,只是想扰乱局势,动摇朝廷。

我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泪止不住地流。「我只问你,将军是你所杀还是九皇子?」我对秉程避而不谈,我现在只想听到这句话的答案,可这时却突然从房顶跳下一个蒙面人,身影一闪,便只剩下满嘴鲜血的太子倒在地上,他的舌头被人割去了。他还在大笑,身体因疼痛而抽搐着,却止不住地大笑。

疯了疯了,他们都疯了。我冲出牢房,拼了命地往外跑,我不辨方向不顾一切奔跑,仿佛我可以跑出这座宫殿一样。

(三)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跑到了什么地方,我的周身是彻骨的寒冷。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猝不及防,我撞上了他,我害怕地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是刚才那个割人舌头的蒙面人吗,他也要来取我的性命吗?

我抱住膝盖缩成一团。

「阿衍,是我。」他刚蹲下来扶住我的肩膀,我便大叫着推开他,「走开走开!快走开啊!」那人被我推着也跌坐在地上,他叹了口气说:「阿衍,我不愿你变成这样,我本就和你说过了,你想要的真相确如我和你所说的那样,你越是探索越是得不到答案。」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人,他盘着腿正正地坐在我对面,望着我神情忧伤,他喊我阿衍,可他并不是秉程。

「章承樾,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地上凉,起来吧,我送你回宫。」

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你们还瞒了我什么?让我猜猜,新上任的左相,他的女儿要嫁进宫里受封皇后了是吗?还是九门提督的女儿?还是慎国公的女儿?朝中权臣不过如是了吧?」

「阿衍!」他不愿我继续说下去。

我忽地就笑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的脚很痛,刚才因为剧烈奔跑,受了伤我也不曾发觉。「我以为,我是他的妻,我也以为,你是我的朋友。」说罢我转身离开,除了那座宫殿,我无处可去。

每走一步,脚就钻心地疼。突然感觉身体悬空,我被打横抱了起来,他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将我抱在怀里。他说:「阿衍,你脚伤了,我送你吧。」我没有力气挣扎,罢了。一路上我们都一言不发,快到宫门口时,他开了口,终是一句:「阿衍,对不起。」

他从前从不曾喊过我阿衍。我只当他心中有愧吧。

远远地,倚梅站在宫门口,看见有人走来便飞奔了过去。看清了来人后,她着急地问:「夫人,夫人您没事吧。」说完看了眼章承樾。「你家夫人脚受了伤,快扶她进去用药。」他放我下来,倚梅搀扶着我,我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宫门。

倚梅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眼里泛起了泪,但还是无比担忧地告诉我,秉程来了,在卧房坐着等我。我知道,我的一切行踪,他都已经知道了。

我进了门,坐在软椅上望着他。他今日,没有笑,只是看着穿素衣的我,眼神移到我的脚上,「阿衍,很痛吧。」

我笑了,我想今日没法再逃避,「你瞒了我多少事?」

他起身坐在我身旁却不看向我,「阿衍,我只是想让你永远像以前一样开心,我只是想把你保护起来,其他不好的事,不想让你知道。」

「是吗?可是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了。我是你的妻吗?我是你最爱的阿衍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是吗?我宁愿你从不隐瞒,也好过我如今一点点撕开。」

「阿衍,所以你不信我,却也相信一个阶下囚的话吗?」

「信?我如何信?你告诉我,我该如何信!」我因太激动牵扯到脚上的伤,痛得不再说话,我早已经,痛得哭不出来了。

他想过来扶我,我退了退身,他僵了一下,便默默地收回了手。他备手而立,同我说:「阿衍,你看,我如今拥有了一切,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这样不好吗?以后再也没有谁会欺压我们,再也不会入不了他人的眼了。从前我恨,恨你嫁我后要同我一起不被待见,现在,我们才是高高在上的人,再也不会有人将我踩在脚下。」

这样的他,好陌生,我心底升起一丝寒意,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却过来摇着我的肩膀,「阿衍,阿衍。你看看,你看看我给你的宫殿,我再也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见我闭眼不闻,他竟有些怒了,「我以为你懂我的!我以为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有了,你却变了。」

是我变了吗?如今阿爹的死,我心里大概有了答案。我不想再看他,我的心很痛,可它却恨不起来。我没想到我竟然是如此懦弱的一个人。

我的长时间不回应,让他无法忍受,他将我重重地扔在床上,便压身过来,他吻着我的脸我的唇,用前所未有的力道,他粗暴地扯开我的衣衫,狠狠地压着我的肩膀不让我动弹。

「你放开我。」泪水在这一刻决堤,他不是我的秉程。

「阿衍,我的阿衍。」他嘴里呢喃着,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

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痛,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

他走了,我躺在榻上嘴唇发干,眼神空洞,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素衣,倚梅在一旁边收拾边小声抽泣。我仿佛,已经麻木了。

他好几日没在来了,这几日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院里的红梅打了花苞却迟迟不开,像是等待着什么。

倚梅在屋里新添了炭火,给我灌了手炉,我倚在软椅上,望着树上的花苞出了神。这些天,我就望着这四四方方的天,望着这满院子的梅树,食不知味。

终于还是等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伴随着一道圣旨而来。东宫皇后入主,宫内大赏。晨曦宫主,封宸妃,享贵妃待遇。

这雪,终是下了。

廊上的宫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我已经不喜欢流苏了,命人将廊上的流苏换成宫铃,听着它清脆的声音,倒是让人平静。

「娘娘,看啊,院里的红梅开了。」倚梅有些高兴,她忙喊着我看。艳红的梅花交替着白雪,确实是相得益彰,美不胜收。只是那赏雪的人,如今已在东宫吧。

如今只怕我已然成了整个皇宫的笑话,明媒正娶的妻,却做了皇上的妾。我明白,我与他的「生意」无用,享贵妃待遇,已是很大的优待了,我不在意,我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

倚梅总是很生气,气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给我气受,怨不得他们,这宫里,向来如此。皇后来我宫中探望过,本该是我前去请安的,我想她应该知道,我是发妻。

她年纪不大,看起来如此天真烂漫,一如当年的我。她话多起来,总是笑着和我讲皇上的事,我只是淡淡地笑着,我想她是幸福的,真好。

她许是觉得我安静易相处,许是一人在宫中无聊,总爱到我宫里来,可我实在不想再与任何人有甚接触,便让倚梅闭门谢客。渐渐地,这院里只剩下廊前的铃铛声。

我要了小哲子来我宫里,我知道这是保住他的唯一法子,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他总是按时来院里打扫,修剪花草,同倚梅说说笑笑,我听着他们说笑,也会开心起来。

而他,再也没有来过。

日子又这样反反复复地过了许久,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我渐渐地开始嗜睡,精神也大不如前。快入春的时候,我在园中捡拾残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倚梅眼睛红红地站在床边,而他,正握着我的手。我欲起身行礼,他将我轻轻地按了下去。「阿衍,太医说,你已有了两月余的身孕了,一定要注意休息。」我轻轻地答了一声是,便不再说话。

他叹了口气,「阿衍,你还在怪我吗?」我闭上眼睛,良久便听见他离去了。

我钻进被子里痛哭失声,命运弄人。

他来得频繁,宫人对我的态度也忽然变了。他总是坐在那笑意盈盈地同我说话,我低眉顺眼地听,乖顺地回答他,有时候我会有些恍惚,仿佛我的秉程又回来了。

他说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们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他的开心是真的,可我心中很闷,生于皇家的孩子,以后是经历血雨腥风登上大宝还是被他人所杀惨死狱中?秉程,你的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

他又走了,留下一个小荷包给我,望我宽心。皇后又时常来看我,叽叽喳喳的,像春日里树枝上的鸟儿。我很羡慕她,并非她拥有尊贵的地位,而是那一颗天真纯净的心,而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入春了,天气渐渐转暖,梅花早已不开了。其间章承樾差人送来了许多小玩意儿,说是给孩子把玩,我知道,孩子还没有出生,他只是想叫我解解闷。他对我的愧疚,我知道,我只想和他说,我不怪他。

这日园里来了许多花匠,他们端着一盆盆栀子花,齐齐地放在廊前,我说,不要花盆,将他们都栽入园中的土里吧。倚梅劝我不要自己动手,最终还是妥协让我动手扎了篱笆,那天我很开心,仿佛回到了盈江的日子。

秉程说,我有孕,宫里该多些人伺候了,便又调了许多人过来。我也不在意。只是有一个人,他总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别人讨赏时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走路的时候腿有些跛。我多留意了一些,总感觉他有意无意地回避我。

日子又过了很久,太医说我即将临盆了,我却越发焦虑起来,这个孩子出生在皇宫,我甚是觉得对他不起。

这日,我坐在廊前看花,我很喜欢坐在这里,这里让我想起在盈江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坐在廊前赏花。

皇上在皇后宫里设了杂耍逗她开心,我同想看热闹的宫人说,今日便休假吧,因此院里的人不多。

「娘娘。」身后响起一声呼唤,我蓦地红了眼眶,这声音,我好久没有听过了,哥哥。

我回头看见了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人,我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听其他人同我说,他脸上有疤,不吉利,叫我不要看。此时他抬起了头,看着我。他脸上确实有疤,可那双眼睛,我不会认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我有些不敢开口,但还是试着喊了一句

:「哥哥?」

眼前的人也红了眼。他真的是哥哥。我抱着他痛哭了起来,他还像从前那样摸摸我的头,声音哽咽:「阿衍乖,阿衍不哭了。」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哥哥还活着,他还能喊我一声阿衍。

「我原本只想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可我发现你过得这样不开心,我便想留下来。」哥哥替我擦了眼泪慢慢地说。我突然睁大眼睛,抓着他的手,「哥哥,你不能留下来,如果你被发现,你会被杀的,你快走吧,阿衍很好,阿衍只要你好好的。」

「阿衍,我不想再丢下你一次了。如今将军府已经没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你同我一起走吧。」

「不,不行,我走了,我的孩儿却不能活。」我紧紧地牵着哥哥的手。哥哥见我如此悲伤,他猜到我肯定知道了些什么。

「阿衍,你都知道了是吗?」我看着哥哥点点头。哥哥说,去盈江前,他就有所察觉了。暗中跟随我们到盈江,发现那一路的游玩,不过是十六皇子在要点与暗卫接头。他苦心经营了六载,要在两年后动手。他诱九皇子谋反,引太子动兵,自己进殿毒杀了天子,再将一切罪责嫁祸于动兵开杀戒的九皇子和太子身上。这六载,他在朝中安插了大半势力,全都一夜之间显露。

哥哥与阿爹知晓了他的计谋,他便在当夜以太子之名斩杀全府上下,而阿爹为了护住哥哥,死在一人剑下,哥哥拼死逃出,毁了容颜掩了姓名。

那人,是章承樾。

我忽然就笑了,越笑越大声,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你的愧疚从何而来,你替他做事,你只是替他做事罢了。

哥哥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在我肚子疼之前,我突然想到从前他总要我服用的汤,他说这是给阿衍调理身体的。我想到那几年我未曾有孕,心里十分遗憾,如今入宫不再饮汤,便有了身孕。

江秉程,你好狠啊。我扶着腰跪坐在地上,血染了襦裙,哥哥将我抱入榻上,「阿衍,阿衍没事,我去喊太医。」我一人躺在床上,剧烈的疼痛叫我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经过一夜的折磨,我诞下了一名女婴,江秉程抱在怀里很是开心,他说阿衍你看啊,我们的孩子,多可爱。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座吃人的宫殿。我沉沉睡去了,太医说,我常郁结于心,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如今遇难产,虽母女平安,但对我的身体造成了不可修复的重创,叫我安心静养,不可忧心。

我不记得我睡了多久,醒来时,倚梅正逗弄着摇篮里的孩子。倚梅说,我睡着的这段时间,皇后来过,送了许多礼,都堆不下了。我笑笑不说话,只是看着那摇篮里的孩子,庆幸,庆幸她不是个男孩儿。我给她取名,叫樱宁。我希望她永远天真纯洁,永远安宁。

日子过了许久,他总来看我,而我话越来越少,我没法放下对他的爱,可也没法恨他,我的笑越来越少。他眉宇间的忧愁更甚,他总是抱着我,喊我阿衍阿衍,一如多年前那个温柔的他。

樱宁的满月过了,我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但留下的遗症是无法根治的,所以总是弱不禁风,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其实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能离开这里。

这天,我遣走了宫人,叫来了哥哥。他抱着樱宁眼里满是慈爱。

「你带着樱宁走吧。」半晌我开了口,哥哥错愕地看着我。我将收拾好的衣物拿出来,将那块我曾送给他的玉佩,塞进了孩子的怀里,既而递给他一块腰牌。

「不行,阿衍,哥哥也要带你走!」哥哥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我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不了了,我只想我的女儿能够逃离这个地方,我不想她将来像我一样。哥哥,你带着她走吧,一切我都已经打点好了。」哥哥红着眼抱着我,泣不成声。

再见却又要分离。我下午便送了他们出城,等夜晚来临,他们也该走远了吧。我希望我的孩子,像平民家的女儿一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长大,嫁得自己心仪的如意郎君,那人也必得是普通人。我望着四四方方的天,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切,快结束了吧。

「你把我们的孩子送哪里去了!」是夜,秉程嘶吼着问我,我跌坐在榻上一言不发。这屋里能砸的东西已经被他砸完了,早早地便派了人出城去追。他红着眼睛看着我,「你就是不肯原谅我是吗?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连我们的孩子也要送走!」

「我为何恨你?不,我也想问问我自己,我为何不恨你!你欺我瞒我,你让我失去亲人,你甚至为了你的大业不惜算计我,我为何就是不恨你!」我声嘶力竭地喊出这段话,我也想问问他,为何。

他忽然慌了,「阿衍?阿衍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我苦笑着,我不想再说了。长久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懂我的。」这世上没有人懂你,就像狱中那人说的,这世界除了你自己,再无他人。

我万分悲痛,倚着床沿。他突然疯了似的将我推倒在床上,就像变了一个人,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衣衫,「阿衍,

我们还可以有孩子的,我们还会有的。」

我已经厌恶了这般生活,我奋力反抗着,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肩膀。「你走开。」松手时,我已经泣不成声。

他忍着痛起身,满目的不解和悲痛,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取下匕首扔在地上,「你别以为我会找不到他。」丢下这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宫门。我望着地上带着鲜血的匕首,倒在榻上,感觉自己的心死了。

(三)

我不知道这时间过了多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再也没有人来看望过我,我只能听着廊上的宫铃叮当作响,闻着园里的花香,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偶尔飞过一行飞鸟。

他将我软禁了,他说他一定会找回我们的孩子,他说,我休想逃离他的身边。

东宫那边的笑声总是那样悦耳动听,我能想象到他们荡秋千的样子,他们抓蝴蝶的样子,就像我们从前在盈江一样。

倚梅说廊上太凉太硬,搬了张贵妃椅在廊前,我整日倚在椅上,看着这暗红的宫墙和这四四方方的天。

倚梅替我披上披风,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娘娘,奴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这日子总要过的,您就对皇上示个好吧,一切都尘埃落定,娘娘身子要紧。」

我知道,倚梅这一日日看在眼里,心里是替我痛心的。可她只是个小丫头,怎么懂得呢?不是我不示好,而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如今这日子也尚可啊。」我拍拍倚梅的手笑了笑。这些不辨时日的日子,或许可以让我淡忘一切的吧?

他偶尔会来看我,却总是因为我礼数太过周到怒目拂袖而去,我表面上平平静静,心里却像针扎一般疼痛,他说我如今生气全无,可他不知道我也想像从前一样因为一碗馄饨笑得那样开心,可是再也不能了。

我的樱宁,和哥哥一起过得很好吧。微凉的夜里我躺在榻上久久睡不着,想着哥哥,想着樱宁。

突然卧房门被推开,我坐起来透过帷幔看见一个人影,依在门框边,垂着头。那人摇摇晃晃地向我床榻走来。

「倚梅!」我害怕地大叫,他却突然倒在榻上,抱着我,「阿衍,我的阿衍。不要喊,是你的秉程。」我看见倚梅静静地将门关上了。

他一身的酒气紧紧地抱着我,我被他勒得生疼。

「你喝醉了。」我想挣开,他却抱得更紧,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听见他在小声哭泣,他将头埋在我的长发里,哭地隐忍,这一刻我很想回抱他,可我终究没有抬起手。

「阿衍,你不要这样,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为了什么。我恨我自己,阿衍,阿衍,我好累啊。阿衍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声音沧桑而悲伤。

我叹了口气,还是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睡吧,睡着了就好了。」除了这句话,我再说不出其他。他渐渐地放松下来,我将他慢慢地放在榻上,替他盖好被子。他皱着眉,嘴里还在呢喃着我的名字。

夜色下,他仿佛沧桑了不少,可依旧俊朗。我伸手抚摸着他的脸,替他抚平眉头,「秉程,你也不肯原谅我,对吗?你怪我把孩子送走了,你怪我不留下咱们的孩子。如今我们变得互相责怪了,我们回不去了。我们终究是无法好好在一起了。我们互相放过,好不好?」我躺在他的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我们的关系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缓和,第二天他在我这儿陪我用了早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他踏出宫门的时候我的软禁被解除了。

倚梅很开心,她希望我踏出这四四方方的宫院出去走走,我笑她,踏出了这四四方方的宫院,却踏进了另一个四四方方的宫院啊。

「可是娘娘,奴再也没有见过你开开心心地笑过了。」倚梅替我插上最后一支发钗叹气说。「那,我们去放纸鸢吧。」我拉过倚梅的手笑着说。倚梅很开心,忙不迭地喊着小哲子扎纸鸢。我望着他们开心地忙碌,心里也轻松起来,今日,东南风,适合放纸鸢。

那天夜里,睡不着的我起身在院里驻足看月亮,一个身影翻墙而入,他站在我面前喊我阿衍,随后突然像很多年前一样,笑得满不在乎,又像个玩世不恭的富商贾。

「阿衍,你喜欢放纸鸢吗?就放那种和你长得一样丑的纸鸢。」他说阿衍,我对你不起,如果你想离开,我帮你。宫墙西北,礼部尚书府,会等一只纸鸢。我流着泪却在笑,「你嘴巴怎么还是这么欠。」

「娘娘,你看,这纸鸢飞得多高。」倚梅开心地扯着线,我站在草坪上抬头看那飞得高高的纸鸢,是啊,飞得真高,就好像它飞出了这皇宫一样。

倚梅将绳柄递了我,我扯了扯,看着它在东南飞得很高,纸鸢啊纸鸢,你也不想一生受限吧。

「倚梅,把剪刀递给我。」

「娘娘要剪刀做什么?」倚梅边递给我剪刀边疑惑地问我。我接过后,将绳子一刀剪断,那纸鸢突然快速地挣脱,飞走了。我希望,我能像

它一样,飞得高飞得远,不在意落在何处,只想那样飞着,看看这人间没看过的风景。

「倚梅,咱们回去吧。」望着那纸鸢飞远,我喊着倚梅回宫,等待着收到纸鸢的人,也许我真的能像这纸鸢一样,飞出皇宫吧。

这一夜我无眠,天街月色凉如水,索性我便坐在厅前的石街上,一袭长发垂在地上,我托着腮看着天上的星星,轻微的风吹着宫铃,空气中散发着微微的栀子花香,我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突然有人将衣服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头看见了那熟悉的笑。

「章承樾!」我开心地笑了出来。他愣了一下同我说:「我好像看见了从前那个窜天猴,阿衍。」

我笑了:「因为我再一次看见了未来和希望啊。」

过了半晌,他严肃起来,「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他吗?」

是啊,我想好了吗?他是我最爱的秉程,我真的想好了吗?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是互相折磨,恨不起来,爱不下去,为什么不能放手呢?

我定了定神,笑着回他:「那纸鸢,飞了就回不来了,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亦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说,阿衍,我愿意拿命换你想要的东西。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从前的纨绔公子背负了太多他不该背负的东西,我张开双臂抱了抱他。

次日,皇后生辰,宫宴大摆。我差人送去东宫许多礼物,我只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永远开开心心的,荡着秋千捉着蝴蝶。也差人去告知皇上,我身子不适,只在宫中休养。

随后便和倚梅换上了宫人的衣装,低着头从侧门出去了,临走时,小哲子重重地向我磕了头,我扶起他,告诉他待我走后,会有人接他出宫,他可以带着弟弟一起回老家生活了,远离这为奴为婢的深宫。

我和倚梅低着头沿着宫道一路走着,西宫门有马车在那儿等着我们,在即将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看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那高高的宫墙,再见了,这一场浮华又满是伤痛的梦。

马车行入最后一道宫门,车夫拿出玉牌示于宫门的士兵,「这是礼部尚书府中的女眷,因身体不适,着了皇上批准提前离席回府。」倚梅心里十分紧张,我握着她的手叫她安心,这本是件高兴的事,不值得害怕。

我们顺利地出了宫门,驶到他府前,匆匆下了车进了府,一刻也不停留地换了普通衣物,上了另一辆出城的马车。

「阿衍,可要坐好了,我可不太会驭马。」章承樾像以前一样,想吓唬我,我只催着他快些走,我的心越来越慌张,越来越不安,我本以为这是件开心的事,可越靠近城门我的心越是不安。

我们今日太顺利了,就这样出了城门,我有些难以置信,章承樾却笑了起来:「开玩笑,爷现在手里多少也握着点权力,再说了,爷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世上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

他坐在车前驾着马,语气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公子,他还像从前那样缓和气氛,正当我放松起来时,突然一支暗箭穿过马车直直地扎在我眼前的木板上,倚梅吓得大叫起来,章承樾暗叫一声不好,便加快了驾马。

「阿衍,坐好了!」我抱着吓坏了的倚梅,感觉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突然车顶一重,感觉有两人落在车顶上,随后马车停了下来,我透过缝隙看见缰绳已被人斩断,马惊了,冲向了林中,而章承樾正在与来人周旋。

「大人,还希望您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您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不要为难我等。」只听一人站在车顶上开了口。

「我要做的事,与他无关,既与他无关,便请你们回去吧。」章承樾语气里透着不悦,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车顶上那人忽地对我说:「娘娘,皇上已知您出宫,还请您随我等回宫,皇上说,这事便不会伤及无辜。」

我知道,他在威胁我,我也知道他说得到必定做得到。我闭着眼睛叹了口气,这断了线的纸鸢,最终还是落进了宫院。

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我看着章承樾,笑了笑,我不想谁再为我出事,「我随你们回去。」

「阿衍!」章承樾忽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瞪着我。我说,看来这纸鸢是飞不出皇宫的,走吧。可我挣不脱他的手,他说,阿衍,我说过了,我会用命换取你想要的东西。

随后他揽着我的腰一跃而起,向着那浓浓的夜色飞去,他的轻功一向了得。可身后多名暗卫紧追不舍,不多久还是将他包围了。

「回去吧,我们逃不掉的。」我仿佛看到了结局一般。

章承樾抿着嘴却不说话。这时远处一队马骑和众多火把向这边驶来,最前面的,是秉程。他翻身下马,带着盈盈笑意向我走来,他向我伸出了手,「阿衍,我们回家。」

章承樾却把我护在身后,「你觉得那里对她来说,是家吗?」

他没有看向章承樾,仍旧是那样笑着,手悬在半空,看着我。我在这火光中看着他笑得温柔的脸庞,忽地想起了那天午后,他说阿衍,我回来了,阿衍,我来

接你回家。

我笑着摇摇头,「可我没法回去啊,那里不是我的家。秉程,既然无法好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互相纠缠呢?你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听完这番话,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手也慢慢垂下,备手转过身去,便有两人过来,将我架走了,章承樾想来护着我,也被两人一左一右制约着。

我被带到他身旁,在焰焰火光中,我看见他的眼中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狠冽。他一抬手,便有支弓箭射向章承樾,正中他的左腿膝盖,他痛苦地跪了下去。

「不!」我想冲过去阻拦,可我被制约着无法动弹,泪水夺眶而出,「我跟你回去,我跟你回去,请你不要再让无辜的人受累了。」我冲着他嘶吼着。他无视我的哭喊,只是又抬起了手,另一支箭射中了章承樾另一条腿的膝盖,我拼命地摇着头,视线模糊着,心却揪着痛。

他踱步到章承樾面前蹲下来,捏着他的脸,「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她,是我的妻。你想带她走?那以后你便再也不要走了罢。」说完便甩袖离开了,我被重新塞回马车里,重新装上了缰绳,向着远处的皇宫驶去,我努力地回头想看看章承樾如何了,却看见他望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对不起。」他说。我趴在窗口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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