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再无晨曦

晨曦宫的娘娘殁了。

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进门打扫院子的小哲子看见了晨曦宫的娘娘静静地坐在廊前的贵妃椅上,慵慵懒懒的模样,就像睡着了。

旁边是她的侍女倚梅,趴在凳子上,嘴角渗着早已干了的血渍。小哲子知道,倚梅姑娘跟着自家主子走了。

园子里栀子花开得很好,可它旁边的宫墙却红得刺眼。小哲子像往常一样浇了花,扫了扫庭院,自顾自地和倚梅说话,就像往常一样,利索地做完了一切。他踏出宫门,大声地对着那没有尽头的宫道高喊:「宸妃娘娘,歿了——」

(一)

「老板,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骗子,我出门急,忘记带钱了,这样,你等我回去给你取钱,我一定给你送来。」

这是我从将军府第一次偷跑出来,趁着阿爹和哥哥被皇帝召进宫的机会,躲过了倚梅那个啰唆的小丫头。从狗洞里爬出来,沾了点泥,因躲倚梅那小丫头片子躲的急,没有带钱,路边嘴馋吃了碗馄饨,就被老板当骗子了。看着时辰,想着回家取总来得及,可偏偏老板就是不放我走。

「老板,我真不差你这六文钱。要不你跟我回家取好不好?」我无奈又着急,过了点阿爹他们可要回来了。我可不想被罚抄女则。

「你个小丫头片子,我看你就是个小叫花子,没钱还敢来吃馄饨,我跟你走了我的摊子怎么办,你给我看着啊。」眼看老板要将我送官了,一辆马车路过,那车里的人未掀开帘子,却见车夫给了那馄饨老板一锭银子。

「她的馄饨钱我付了,你且再给她煮几碗吧。」车里的人,是个公子,声音温润如玉,真好听。

我有一阵子的恍神,直到马车开始走了我才追过去询问:「请问你是哪家公子?今日解我之围,我好上门答谢,也好将银两还与你。」可他却不曾理我,驾着马车出城去了。

我摸了摸鼻子,既然你给了这么多钱,我也不能浪费了,我阿爹都没有给过我这么多钱呢。我回到小摊,让老板煮了几碗馄饨,吓唬着他将多的钱退给我了。

之后我在街上逛了好一会儿,买了好多的街坊小点心准备提回家,还得带回去哄哄急坏了的倚梅呢。

马车外,听到随后而来的随从禀报,暗中送黎小姐回将军府上,以及龇牙咧嘴找馄饨老板要剩下的银钱买了一堆东西才心满意足的时候,那车里的人勾起了嘴角:「还真是个不愿吃亏的主。」

偷偷摸摸地回到府上,就看见满院子惊慌失措的家丁,看见我就像看见了救星。「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

老爷?完了完了,阿爹回来了。

我怯怯地向大厅走去。阿爹和哥哥正坐在厅上,哥哥今日脸色格外阴沉,倚梅见了我立马扑上来,脸上还带着泪。

「衍儿,你怎能如此胡闹!」阿爹瞪着我,已是满脸无奈。

我向哥哥投去求助的眼光,从小到大,总是他袒护我。可今日,他没有说话。我知道,只能靠自己了。

「阿爹~莫要生气了,女儿知错了。总是待在闺阁里,我也闷得慌啊。」我凑到阿爹跟前,乖巧地捏着他的肩。

阿爹叹了口气:「唉,罢了,只当你从小到大胡闹惯了,都是因为我和你哥太纵着你了。」

这时候哥哥看向我,「阿衍……」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眼里有了悲伤的神色。

我不懂这是为何。阿爹更是无奈地摇摇头,最终还是拉过了我的手,同我说:「阿衍,此次进宫,是商量你的婚事,皇上已经为你指了一门亲事了。」

婚事?我上一秒还是从前那个调皮捣蛋的闯祸精,下一秒就要嫁为人妻了吗,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我不要!」我脱口而出,「阿衍不要嫁人,阿爹再逗我,我可要把你书房拆了。」

阿爹眉目间尽是无奈,他告诉我,阿衍长大了,留不住了,如今皇上年迈,宫中各皇子势力暗流涌动,诸多势力盯上了将军府的小女儿,实则是看上了将军府的势力。皇上宠爱太子,欲将我嫁与太子,实则是朝中其他皇子势力不容小觑,恐生变故。

阿爹和哥哥不愿我成为争夺皇位的牺牲品,冒着违抗圣旨的死罪,硬是将我许配给了从不问朝堂政事,醉心山水的十六皇子。我知道,阿爹和哥哥,是为了我好。我出生于将军府,注定了不能过我想要的生活,嫁我想嫁的如意郎君。

哥哥终究一言未发,他只是走过来,像以前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说:「我的阿衍长大了。」

十六日后,我坐在花轿里,看着眼前盖头上精致的绣花和摇摆的流苏,我觉得,我好像真的不是那个整天闯祸的小丫头了。我即将离开将军府,到一个陌生的府邸,做一个陌生人的新娘。心里不禁有些悲伤。

吹吹打打了一天,我坐在床边动也不敢动,周边都是些教规矩的嬷嬷,拐着弯地说将军府的姑娘刁蛮任性不懂礼数,嫁入了皇家可要恪守规矩。

终于熬到了晚上,房间的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去了,留

我一个人在房间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肚子开始打鼓,那桌上,该有些吃的吧。

我摸索着站起来,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探路往前走,为什么不掀开盖头呢,因为嬷嬷说,自己掀盖头不吉利,我也不知道为何成个婚还要这么多麻烦事。

走了半天终于摸索到桌边,太好了,有喜饼吃。我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饿坏了,丝毫不顾及形象。吃得正香呢,突然听见一声轻笑,吓得我喜饼也掉在了地上。

「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我都不知道房间里什么时候有个男子,而且声音还蛮好听的,还有那么一丝的熟悉。

阿爹说,嫁与人妻要懂礼,不可再胡闹。我慌乱地擦了擦嘴,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好听,「对不起,我……太饿了。」

对面的男子又笑起来,他拉过我的手,轻轻替我拍掉手里的饼渣。

他的手有些凉,动作却很温柔。他说:「怎么变得这么乖巧了,一点也不像你找馄饨老板讨银子那么凶了?」

原来是他,那个马车里的公子,原来就是十六皇子吗。不知为何,心里没有白天那么忐忑和害怕了,他的声音,听着叫人安心。

可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正想着,突然整个人悬空,被打横抱起,又被放在了床边上坐着,突然想到白天嬷嬷们讲的规矩里特殊的规矩,脸有些发烫。

随后,喜帕被掀了开来,我正正对上一双温柔的眼,那眼里的光也是温柔的。

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看我出神,他又笑了,捏了捏我的脸,「怎么了?被自己相公迷傻了?」

我打开他的手,偏过头去不敢看她,嘴里嘟囔着「才没有呢」。他却又笑意盈盈地将我肩膀掰过去。

我只记得他说:「阿衍,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看。」然后是细密而温柔的吻。那晚我在想,我好像把嫁人想得太可怕了点。其实,也蛮开心的。

在我醒来之前,我做了很多个梦,我梦见那天的馄饨是那样好吃;我梦见从前闯祸,阿爹拿着戒尺追着我满院子跑;我梦见哥哥给我带回来塞北的小玩意儿哄我开心。可是最后那一张张原本生气、原本笑着的脸,突然变得悲伤,他们和我说:「阿衍,你要好好的。」

「阿衍。」

我突然惊醒,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是我相公的人,他眼里满是关切:「阿衍,你醒了,是不是梦魇了?」说罢将我揽入怀里。他的怀,可真舒服啊。

可我是个脸皮子薄的人,总不能嫁人第一天这么矫情。我推开他,坐了起来,阿爹说,嫁了人不能像从前一样赖床。

「你快些起床吧,今日可还有很多事情,我可不想被人说将军府的姑娘不懂礼数。」我自顾自整理衣服,不敢看他,他却撑着头望着我笑:「我可听说将军府的姑娘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敲锣打鼓都不肯起来,怎的嫁了人,变得这样懂礼?」我有些生气,就像每次被人拆穿我的乖巧。

我欲下床,却被一把揽过。他揉揉我的头发,笑我这样爱生气。可是这样,根本就是个让我气不起来的人啊。

今日,他带我进了宫,去拜见皇帝。我一直被他牵在手里。在大厅,我看见了太子,那个原本我要嫁的人,他看过来的眼神太过肃杀,可我从不惧怕,因为有个人紧紧牵着我的手。

聚集在一起的皇子们各怀心事,可他们谁也不曾靠近过十六皇子,道过一声恭喜。就连皇帝也是淡淡的一句问候。

十六皇子的生母是个出生低下的小臣之女,怀了十六皇子后,家中突遭变故,满门尽被屠杀。诞下皇子后,便被宫人抬去了冷宫。至此,十六皇子喊萧贵妃一声母妃。可萧贵妃有九皇子,平白无故扔来一个儿子,自然是不待见的。

今早梳洗时听倚梅一晚上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我心里有些难过,他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所以才选择退出是非之地,选择田园山水。

「秉程。」正在神游,突地被皇帝一声惊醒,他在喊十六皇子的名字,是了,他叫江秉程。

「朕知道你最喜欢游山玩水,心不在京中,如今你已娶妻,且带着她一起出去走走,朕赐你盈江一座宅邸,不日启程吧。」皇帝不痛不痒地说完后摆了摆手,我和他正欲行礼僵在了半空。

他扶起我,对皇帝行礼:「儿臣告退。」说罢便拉着我转身离开了,大殿上,众多人,没有人再看他一眼。我望向他,却见他云淡风轻,仿佛这是件很正常的事。

我原本以为,一个皇子不必这样凄惨的。他的父亲不爱他,母妃不亲他,兄弟不待见他。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使得他本身就糟糕的处境更加糟糕。

人人都想求娶将军府的女儿以获取众臣的支持和滔天的兵力,可本该嫁给太子的我,却被父兄力荐,嫁给了一向不参与朝堂之事的十六皇子。皇帝多疑,他更不待见十六皇子,认为他暗地里与将军勾结,欲求皇位。而阿爹和哥哥,因为这个决定,也和皇帝生了不少嫌隙吧。

正在发愣,我们已经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了,他还是那样笑意盈盈的样子。他说:「阿衍,抱

歉,不该让你跟我受这样的委屈。」我知道他虽习以为常,但心里总是不太开心的。

「你知道,阿爹常常拿着戒尺追打我,把我关小黑屋,罚我抄女则,嗯……还有哥哥,他总是不愿带我出去玩,还威胁我要告诉阿爹,你看,我从前在家里也很不受待见的。」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悲伤一点点消失,他还是那样笑着。我知道,他没有那么不开心了。

回程的路上,他带我去吃了路边的馄饨,给了老板一锭银子,还不忘打趣我:「这次可别再向人讨要了。」我瞪了他一眼,一口气又要了几碗馄饨,导致我回家撑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倚梅在旁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其实嫁了人,除了阿爹和哥哥不在,其他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没过几日,秉程将府邸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即将启程去盈江,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将本就不管政事的十六皇子调往如此偏远的地方,可见老皇帝对十六皇子和我黎家,有甚大的猜忌。

临行前,我回将军府拜别阿爹和哥哥。阿爹抹了两行泪,嘱托了我诸多事宜。

我瞥见哥哥深邃的眼神望向秉程,待我望向他时,他已然是从前那副宠溺的样子,摸摸我的头对我说:「我的阿衍长大了,此番远去盈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拜别阿爹和哥哥,启程去往盈江。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可这一路上却并不是很无聊,秉程见过的景色很多,吃过的美食也很多,我们走走停停,游山玩水,我觉得好不惬意。

这一年,我们一直在盈江生活得很好。我从将军府的闯祸精变成了皇子府邸让人头大的头一号人物。倚梅总是说我不知羞,嫁人这么久了还像将军府小姐一样胡闹,可就像从前在家一样,我的夫君,他是纵着我的呀。

时常收到阿爹和哥哥的信,他们总问我安好,我也确实乐得安好。秉程带我见了他从前游历时遇见的好友章承樾,我以为他也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却不想开口却如此讨人嫌,总叫我生气。一定是商户人家疏于管教,尽教他些经商之道,忘却了他的礼仪。

每当我揶揄他,他总呛我:「咱们啊,彼此彼此,你瞧你哪像个嫁人的姑娘,简直就是我秉程兄家的窜天猴。」「你!」我气急,瞪着秉程,他却笑我,我狠狠地咬了口桂花酥饼,不再吭声,毕竟饼挺好吃的。

秉程有时会很忙,总有我不认识的面孔进入府中与他在书房议事,但他说那是赚钱给我买好吃的的生意门路,我也不再过问。这一年,我可吃胖了不少。

那园子里总种着栀子花,我喜欢,很清香,那是我俩一起种的,那天还跌在泥里互相取笑了对方。还有那个长廊,廊上挂着流苏,风一吹甚是好看。我们坐在那廊前听过雨声赏过白雪,日子过得这样好。

我以为这样的小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的,直到有一天,他同我说:「阿衍,我要回京一趟。」回京做什么?我也想回,我许久没有见过阿爹和哥哥了。

我想他带我一同回去,他却说:「阿衍乖,在府中等我,我替你带回你阿爹和哥哥的书信好不好?」我妥协了,因为这么久了,我还是抵抗不了他的声音,他同我说话的表情。

他这一走,竟是五个月,这五个月还是那么的平平淡淡,不过是听着倚梅把出门买菜听来的街坊趣事儿。我不愿出门,因为我怕他回来,第一眼看不见我。

「夫人,听外头人说,京中出大事了,九皇子带兵造反了,逼的皇上传位,生生把皇上气死了,太子带兵平反,不日将登大宝了呢。啧啧,才走了一年就发生这么大的事,还好咱们远在盈江,要不然京中多乱啊,听说一夜之间几大重臣满门抄斩呢。」我心一紧,阿爹,哥哥。

倚梅看出我的焦急,她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夫人不必忧心,老爷和少爷从来不站皇党,夫人你又嫁与不问政事的十六皇子,咱们家不会遭难的。」听完我的心放下了一点,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些心惊。

又过了三月,院子里面的花早都凋谢了。我坐在摇椅上哼着小曲看夕阳时,带着伤的他,由属下搀扶进来。我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他站在我面前,同我说:「阿衍,我来接你回家。」

我一时间忘记了说话,只记得我一下子抱住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好了,阿衍乖,我们回家好不好?」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摸摸我的头,我才想起他受伤了。「你,你有没有事,你别动,让我扶着你。」我眼泪顾不上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进屋,他的脸也有些伤,可还是那么好看。

他养伤足足养了半月,可却一刻也闲不下来,书房里进进出出一波又一波的人,我总问他,伤得这样重还要照顾生意的事吗?要不然我少吃些吧,大不了有章承樾那个大富商接济我们,他嘴巴那么欠,我总要讨他点东西。

可是秉程只让我好好地等他养好伤,我忙着给他炖补品,却也不过问他的事了。可我总在等他给我一样东西,就是他承诺带给我的阿爹和哥哥的书信,他不提我也不问。

一日午后,我喂他服药后,

他笑着问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歪着头想了想,我想要和夫君在这院子里过小日子,看晨曦看日落,我想要阿爹和哥哥也在,那日子就美满了,对了,还有京城那家的馄饨也在就更好了……

听着我絮絮叨叨的,他一直在微笑,可我总觉得这微笑和以往的不同,又或者说和我认识的秉程不同。

「好,那我们回京吧,回京也建一处这样的小院子,那里还有你爱吃的馄饨,好不好?」他笑着答我。自然是好的,虽然这院子里满是回忆,但有阿爹和哥哥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后来我们便启程赶往京城,只是这次的车马走得快了些,像是急着回去见什么一样。其间居然还遇到了袭击,我以为是山匪,可惊吓过后,周围已经悄无声息,他拍拍我的背同我说:「阿衍别怕,我出去看看,你好好地待在车里。」我点点头看着他走下马车,在外与人交谈。

「属下该死,办事不力,此乃太子余党,现已尽数斩杀,请殿下责罚。」「放肆,这里岂是能乱说话的地方,既然障碍已除,休要多言,即刻启程回京。」隔着帘子我隐约听到这番对话,那说话的语气俨然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他透露着杀气和狠辣,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文尔雅的秉程。

而且太子不是快要登基了吗,为何用余党称呼,这么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解决完一批刺客,秉程何时身边有了这样精锐的暗卫?众多疑虑我一时间无法解开,正在思量间,秉程踏入马车内,他还是那副温柔的样子,牵过我的手,仿佛刚才我听错了,那说话的人不是他。

「阿衍,没事了,我们继续赶路,等到了京城,我们再说其他的,好不好?」他把我揽在怀里。我一言不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抵着他的胸膛,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二)

几日后,我们便抵达了京城,这里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路上的行人少之又少,地上都是散落的白色冥纸,路过的人都低着头匆匆走过,我最爱的馄饨也没有了。

我疑惑地望着秉程,希望他可以给我讲讲,他在京城的这么多天,发生了什么。他看得出我眼里的疑惑,他轻轻拍拍我的手跟我说:「阿衍,等下到了将军府,就可以见到你阿爹和哥哥了,只是你不要太过激动,这几日旅途奔波,你要注意休息。」

这太过莫名其妙的话,突然让我开始不安起来,我想着回家见了阿爹和哥哥,也许就好了,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问,我只想赶快见到阿爹和哥哥。

我揪着心终于到了将军府前,我掀起帘子下车的时候,脚有些发软,将军府的门前,赫然挂着一对白色的灯笼,那上面的「奠」字是那么的刺眼,刺得眼睛生疼。

「阿爹,哥哥!」我甩开倚梅搀扶着我的手,不顾一切地往院里冲,阿爹肯定坐在堂上和哥哥等着我呢,等着数落我不守规矩,数落我胡闹。

可是当我冲进去穿过院子,却正正看到两副棺木摆在堂中。不,那肯定不是阿爹和哥哥。我不敢靠近,我不敢看,可我还是想确认。

「夫人。」倚梅从后面追过来扶着我,她声音哽咽,满脸清泪。我不敢哭,我不相信那是阿爹和哥哥。

我颤颤巍巍地走到棺木前,突然心口一疼。那里面的人脸部血肉模糊,分辨不出是谁,可体态却是哥哥的模样,我在他身上摸索,我要找到那块玉佩,那是我在他成年时送他的,他说他一定会带在身上的。

突然手一顿,我从他怀里拿了出来,是我十岁那年送给他的,就是这个玉佩。我的心如刀绞,突然感觉喘不过气来,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我跪坐在地上,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向另一副棺木爬过去。

「夫人,别再看了夫人。」倚梅泣不成声地拉着我。不,我要看,我要确认,那个一定不是阿爹,那个把我从小疼到大的阿爹。可眼前却出现一个人影拦住了我的去路。是秉程。

他扶着我的肩膀,抵着我的额头对我说:「阿衍,对不起。」我很迷茫,随后他的贴身侍从开口道:「将军因不肯助太子登基,被太子逼迫交出兵权,连夜将全府上下人斩杀,将军的人头也被悬挂于城墙外给众多大臣警戒,如今十六皇子平定叛乱,将将军尸首合一安放入棺,夫人您还是不要再见罢。」

「住口!」秉程突然怒斥一声,可我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阿爹,哥哥!」我的眼睛很疼,却远不如心疼,我不想哭,阿爹说作为她的女儿,哭太没有出息了,可是我忍不住啊,阿爹,哥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平定了叛乱,为什么不能救下阿爹他们!为什么!为什么!我想要我阿爹和我哥哥回来,你让他们回来!」我不管不顾地捶打着他的肩膀和胸口,他任由我发泄,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只是将快哭断气的我紧紧搂在怀里。我紧紧握着那一枚玉佩,突然就晕死过去。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一直在梦里徘徊,是我前去盈江时阿爹对我的嘱托,哥哥还在摸着我的头,可下一秒,府中血流成河,我看见哥哥被刺穿心脏,我看见阿爹的人头挂在城墙上,到处都是尖叫声

,他们好吵好吵。

「夫人,夫人你快醒醒吧。」隐约间听到倚梅在叫我。我费力地睁开双眼,想要出声,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夫人,夫人你终于醒了。」倚梅哭红的双眼望着我一脸欣喜,她扶着我喂了些水给我,我才感觉好些。「夫人,您已经昏迷七天了。」倚梅和我说话的同时,我看着这陌生的房间和陌生的床榻,心里有些不安,那窗外吹吹打打的吵闹声,很是烦心。

倚梅见我向窗外看去,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和我说:「夫人,今日是十六皇子的登基大典,他以后……便是皇上了。」

皇上?我转头看着倚梅,她面带担忧,还是跟我说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十六皇子平了叛乱,为人宽厚仁和,众大臣推举他当君主大任,而夫人你,被皇上接入了宫中,现我们在晨曦宫,这是您的寝宫,这个名字是皇上取的,那院里是按照咱们在盈江府上的样子修建的,只是……皇上当下还未曾册封夫人。」

倚梅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没什么表情,如今将军府只剩下我一个人,要什么尊贵地位什么荣华富贵,有什么意义呢。

「皇上给老爷和少爷厚葬,并封以功勋,夫人,您可安心了,皇上已将太子下狱,咱们的仇不日将报了。」倚梅声音又哽咽起来。我听了只是淡淡道:「倚梅,我有些饿了。」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倚梅抹了抹眼泪,赶忙出去准备吃食了。

我望着窗外血红的宫墙,听着窗外热热闹闹的礼乐声音。这,就是你做的生意吗?

夜晚,我依旧深陷噩梦之中,我想要有个人拉我一把,拉我出去,我不想再这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有眼睛闭不上,耳朵合不上,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将军府的人死于刀剑,他们痛苦哀号,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突然我感觉到手上一紧,被人握着,我醒来了,看见一身黄袍的秉程一手紧握我的手一手拂去我脸上的泪。他见我醒来,温柔地笑起来,随后便躺在我身边,揽我入他的怀,可我觉得他的怀没有从前那样舒服了,冰冷的黄袍让我觉得有些战栗。

「阿衍,没事了,再也不会有事了,以后为夫会保护你。」他亲吻着我的额头,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声音是那样的温柔。

「我要见太子。」末了我只吐出这一句话,他的手顿了顿,即而道:「阿衍糊涂了,咱们还没有孩子呢。」

是啊,他如今是皇上了。可我不信,不信阿爹是那样死的,阿爹从来不站皇党,太子虽担不得大任,但太子平九皇子乱也是正统的继位人,阿爹不会不助他登基的,他若杀了阿爹,将会引起朝中动荡,对他继位百害而无一利。

而他呢?他向来以淡泊名利远离朝堂醉心山水自居,如今怎得皇位唾手可得?可他是我的夫君,我的心上人,这么久以来对我温柔以待,处处呵护的爱人。我不愿再想下去,我只想见太子一面,我只想问他几句话。可他刚才的回答,我知道,他不会让我见的。

我很想推开他,我不喜欢他身上的黄袍。我的头很晕,我想睡,沉沉地睡去。我听见我头顶的声音,他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同我絮絮叨叨,可我没有力气去听,我只记得他说:「我把这里取名叫晨曦宫,你说你想要我们一起看晨曦看落日是吗。你看,如今我给了你想要的了,你不会怪我吧,阿衍……」

待我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只看见倚梅端了洗漱的水来,后面陆陆续续地又进来几个宫人打扮的人,她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放了几样吃食在桌上,又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夫人,您醒了,太医说您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了,吃些东西,咱们出去走走可好?」我瞧倚梅一脸的憔悴,这些天她一定很替我操劳,眼下,将军府里的人只剩下我和她了。

我伸手要她过来,她走向我,跪坐了下来,我抱住她久久不愿松开。「夫人。」倚梅鼻子一酸,几欲落泪,我松开了她,扶着她一并起来,「好了,我们不哭了,你看你,眼睛还肿着,去吃些东西吧。」倚梅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扶我去用饭。

食罢,她替我梳妆,便领着我去了花园。这宫中的花园可真大啊,一点也不像盈江那小小的园子。

我跨过一座石桥,望见不远处亭子里,一袭青衣伫立,我认得他,章承樾。见我走来,他向我行礼,我有些不习惯。

「你还好吧。」半晌他开了口,半点没有从前嘴欠的样子,仿佛另外一个人。「我没事。倒是你,嘴巴不像往常一样了,我总以为和你像现在这样彬彬有礼的交谈是不可能的事。」他轻笑了一声回我:「你变了不少。」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和语气里,透露着一种愧疚。

「你能帮我吗?」我想见太子,我知道他可以帮我,他如今不再是商贾,而是手握重权的朝臣。他抿了抿嘴:「你知道,皇上他不想让你见,谁也帮不了你。」见我不再说话,他又行了一礼,道:「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之,真相永远都是你看到听到的那样,有什么疑虑通通都是自我欺骗。

臣告退。」说罢他便退出了凉亭。

我叹了一口气,望着亭外那平静的池水,「倚梅,我们回去吧。」

我同倚梅一起正慢慢走在回寝宫的路上,内心一直郁郁寡欢,倚梅总想用园里的花草来吸引我的注意引得我开心,我不想叫她担心,便总对她笑。

忽然被一处绿屏后的谈话声吸引,我很久没有听过其他人的谈话了,便驻足在原地,想听一听他人的声音,去一去心中的苦闷。

「诶,你说晨曦宫那位主儿什么来头,新皇接进了宫来又不给名分,从宫院到衣食倒是无比上心,是个不敢轻易得罪的主儿。没个名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开口,怎么个称呼呢。」

「唉,可不是呢,不过我听说啊,这位主儿是新皇还是十六皇子时明媒正娶的妻,可不知为何新皇登基了许久都不见册封她为皇后呢,现在看着是上心,指不定哪天就不得宠了。」

「啊?是吗?但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小心伺候着好,哎呀,快走快走,叫管事姑姑瞧见咱们在这偷懒可要被罚了。」

我听着她们走远的声音,却还没回过神来,倚梅担心地扶了扶我的手,我望向她,对着她笑笑,随后便向那座名为晨曦宫的殿宇走去。我想倚梅肯定想向我解释些什么叫我宽心,但可能她连也无法说服自己吧。

快到宫门口时,听得里面十分忙碌的声音,踏进院里才看到一群花匠正在栽种梅花,是了,快到冬季了。

我看见秉程正正地坐在厅上,望着我笑,他招招手,「阿衍,过来。」他同我说,他知道我不爱院子里颜色单一,这时节没有我爱的栀子花,他便叫人找了最好的红梅,种在我院中,待漫天飞雪时,红梅怒放与皎皎白雪相交,定是相得益彰,美不胜收,他便与我一同赏雪。

「谢皇上恩典。」我盈盈下拜,大方而得体。他忽地将我扶起,脸上竟有慌乱,「阿衍,你这是做什么,你从前从来不这样的。」

我抬头冲他笑说:「如今你已是皇上,是天子,这是该有的礼数,今后你要习惯。」

他突然抱住我,喃喃道:「不是的阿衍,我只是阿衍的夫君。你是不是怪我了?」

是啊,我怪你,我是你的妻,你却欺我瞒我,你的生意你的宏图大业,我的家我的亲人,在你对我来说,都只是草草数语。

我,是你的妻吗?

我说不出口,也不想再说。我只是轻轻地推开他,望着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莞尔一笑。他说阿衍,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他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了,新皇登基朝堂变动,他日理万机。

我抚摸着从他腰间抽下的玉牌若有所思,今晚我要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

「倚梅,让你找了可靠的宫人可找到了?」我唤倚梅出来,她带了个小太监过来,那小太监见了我立马跪下大呼:「奴才小哲子问夫人安好。」倚梅说,小哲子曾受过我的恩惠,可我实在记不起来。

小哲子告诉我,我曾在路边给了他二十个铜板,就是这二十个铜板救了弟弟一命。此后他一心想要报答,可再也没有见过我,再后来就被卖入宫中,为家人取得一份钱财维持生活。

他说的,应该是很久之前,阿爹带我出去看花灯时,瞧着路边的小乞丐可怜,便央着阿爹将给我买面具的钱施予他。

我正了正身子,「小哲子,你先起来吧,我今日有大事有求于你。」因为我无名无分,很想将他留在自己宫里却没有这个权力,只能利用好这不多的时间。

转眼入了夜,我差人通传秉程今日身子不适,早早歇下了,让他不必过来探望。在倚梅和小哲子的打点下,我乔装出了寝宫,由小哲子带着去往天牢。

不知是否是寒冬将至的原因,今夜的冷风有些刺骨。

凭借腰牌,我顺利地见到了太子,看到了那个头发散乱浑身是伤的男人,坐在草席上一动不动。或许是听着有人来,他稍稍抬了抬头,看到是我后,突然笑了起来,可望过来的眼神依旧狠冽,「想不到他杀了全府上下,却独独将你留下,怎么样,滋味如何?」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灭我将军府满门!」我有些激动地抓着木头门。看着他,想要得到我的答案。

「呵,原来对外是这样说的吗?他诱九弟谋反又弑父夺权,斩杀朝臣,到头来却将这顶血帽扣在了我的头上,妙啊,真是妙啊。」说罢他大笑起来。

「不可能!你胡说,他做这一切,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晓!你胡说!你还我阿爹和哥哥!」我的手指节发白,紧紧地抓着木门,磨出血也毫不在意。

他望向我,用着最悲悯的神情看着我,「你以为这天下最尊贵的权力和皇位是这么好得的吗?真不愧是精心布局了多年,连枕边人都不觉有二,其实他比我还要悲哀,这世界除了他自己,再无他人。」

我的心好痛,我的身体在颤抖,我不明白这是愤怒还是害怕,我觉得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的,不是

这样的,太子肯定是作为阶下囚故意这样说的,只是想扰乱局势,动摇朝廷。

我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泪止不住地流。「我只问你,将军是你所杀还是九皇子?」我对秉程避而不谈,我现在只想听到这句话的答案,可这时却突然从房顶跳下一个蒙面人,身影一闪,便只剩下满嘴鲜血的太子倒在地上,他的舌头被人割去了。他还在大笑,身体因疼痛而抽搐着,却止不住地大笑。

疯了疯了,他们都疯了。我冲出牢房,拼了命地往外跑,我不辨方向不顾一切奔跑,仿佛我可以跑出这座宫殿一样。

(三)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跑到了什么地方,我的周身是彻骨的寒冷。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猝不及防,我撞上了他,我害怕地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是刚才那个割人舌头的蒙面人吗,他也要来取我的性命吗?

我抱住膝盖缩成一团。

「阿衍,是我。」他刚蹲下来扶住我的肩膀,我便大叫着推开他,「走开走开!快走开啊!」那人被我推着也跌坐在地上,他叹了口气说:「阿衍,我不愿你变成这样,我本就和你说过了,你想要的真相确如我和你所说的那样,你越是探索越是得不到答案。」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人,他盘着腿正正地坐在我对面,望着我神情忧伤,他喊我阿衍,可他并不是秉程。

「章承樾,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地上凉,起来吧,我送你回宫。」

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你们还瞒了我什么?让我猜猜,新上任的左相,他的女儿要嫁进宫里受封皇后了是吗?还是九门提督的女儿?还是慎国公的女儿?朝中权臣不过如是了吧?」

「阿衍!」他不愿我继续说下去。

我忽地就笑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的脚很痛,刚才因为剧烈奔跑,受了伤我也不曾发觉。「我以为,我是他的妻,我也以为,你是我的朋友。」说罢我转身离开,除了那座宫殿,我无处可去。

每走一步,脚就钻心地疼。突然感觉身体悬空,我被打横抱了起来,他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将我抱在怀里。他说:「阿衍,你脚伤了,我送你吧。」我没有力气挣扎,罢了。一路上我们都一言不发,快到宫门口时,他开了口,终是一句:「阿衍,对不起。」

他从前从不曾喊过我阿衍。我只当他心中有愧吧。

远远地,倚梅站在宫门口,看见有人走来便飞奔了过去。看清了来人后,她着急地问:「夫人,夫人您没事吧。」说完看了眼章承樾。「你家夫人脚受了伤,快扶她进去用药。」他放我下来,倚梅搀扶着我,我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宫门。

倚梅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眼里泛起了泪,但还是无比担忧地告诉我,秉程来了,在卧房坐着等我。我知道,我的一切行踪,他都已经知道了。

我进了门,坐在软椅上望着他。他今日,没有笑,只是看着穿素衣的我,眼神移到我的脚上,「阿衍,很痛吧。」

我笑了,我想今日没法再逃避,「你瞒了我多少事?」

他起身坐在我身旁却不看向我,「阿衍,我只是想让你永远像以前一样开心,我只是想把你保护起来,其他不好的事,不想让你知道。」

「是吗?可是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了。我是你的妻吗?我是你最爱的阿衍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是吗?我宁愿你从不隐瞒,也好过我如今一点点撕开。」

「阿衍,所以你不信我,却也相信一个阶下囚的话吗?」

「信?我如何信?你告诉我,我该如何信!」我因太激动牵扯到脚上的伤,痛得不再说话,我早已经,痛得哭不出来了。

他想过来扶我,我退了退身,他僵了一下,便默默地收回了手。他备手而立,同我说:「阿衍,你看,我如今拥有了一切,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这样不好吗?以后再也没有谁会欺压我们,再也不会入不了他人的眼了。从前我恨,恨你嫁我后要同我一起不被待见,现在,我们才是高高在上的人,再也不会有人将我踩在脚下。」

这样的他,好陌生,我心底升起一丝寒意,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却过来摇着我的肩膀,「阿衍,阿衍。你看看,你看看我给你的宫殿,我再也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见我闭眼不闻,他竟有些怒了,「我以为你懂我的!我以为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有了,你却变了。」

是我变了吗?如今阿爹的死,我心里大概有了答案。我不想再看他,我的心很痛,可它却恨不起来。我没想到我竟然是如此懦弱的一个人。

我的长时间不回应,让他无法忍受,他将我重重地扔在床上,便压身过来,他吻着我的脸我的唇,用前所未有的力道,他粗暴地扯开我的衣衫,狠狠地压着我的肩膀不让我动弹。

「你放开我。」泪水在这一刻决堤,他不是我的秉程。

「阿衍,我的阿衍。」他嘴里呢喃着,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

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痛,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

他走了,我躺在榻上嘴唇发干,眼神空洞,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素衣,倚梅在一旁边收拾边小声抽泣。我仿佛,已经麻木了。

他好几日没在来了,这几日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院里的红梅打了花苞却迟迟不开,像是等待着什么。

倚梅在屋里新添了炭火,给我灌了手炉,我倚在软椅上,望着树上的花苞出了神。这些天,我就望着这四四方方的天,望着这满院子的梅树,食不知味。

终于还是等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伴随着一道圣旨而来。东宫皇后入主,宫内大赏。晨曦宫主,封宸妃,享贵妃待遇。

这雪,终是下了。

廊上的宫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我已经不喜欢流苏了,命人将廊上的流苏换成宫铃,听着它清脆的声音,倒是让人平静。

「娘娘,看啊,院里的红梅开了。」倚梅有些高兴,她忙喊着我看。艳红的梅花交替着白雪,确实是相得益彰,美不胜收。只是那赏雪的人,如今已在东宫吧。

如今只怕我已然成了整个皇宫的笑话,明媒正娶的妻,却做了皇上的妾。我明白,我与他的「生意」无用,享贵妃待遇,已是很大的优待了,我不在意,我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

倚梅总是很生气,气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给我气受,怨不得他们,这宫里,向来如此。皇后来我宫中探望过,本该是我前去请安的,我想她应该知道,我是发妻。

她年纪不大,看起来如此天真烂漫,一如当年的我。她话多起来,总是笑着和我讲皇上的事,我只是淡淡地笑着,我想她是幸福的,真好。

她许是觉得我安静易相处,许是一人在宫中无聊,总爱到我宫里来,可我实在不想再与任何人有甚接触,便让倚梅闭门谢客。渐渐地,这院里只剩下廊前的铃铛声。

我要了小哲子来我宫里,我知道这是保住他的唯一法子,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他总是按时来院里打扫,修剪花草,同倚梅说说笑笑,我听着他们说笑,也会开心起来。

而他,再也没有来过。

日子又这样反反复复地过了许久,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我渐渐地开始嗜睡,精神也大不如前。快入春的时候,我在园中捡拾残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倚梅眼睛红红地站在床边,而他,正握着我的手。我欲起身行礼,他将我轻轻地按了下去。「阿衍,太医说,你已有了两月余的身孕了,一定要注意休息。」我轻轻地答了一声是,便不再说话。

他叹了口气,「阿衍,你还在怪我吗?」我闭上眼睛,良久便听见他离去了。

我钻进被子里痛哭失声,命运弄人。

他来得频繁,宫人对我的态度也忽然变了。他总是坐在那笑意盈盈地同我说话,我低眉顺眼地听,乖顺地回答他,有时候我会有些恍惚,仿佛我的秉程又回来了。

他说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们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他的开心是真的,可我心中很闷,生于皇家的孩子,以后是经历血雨腥风登上大宝还是被他人所杀惨死狱中?秉程,你的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

他又走了,留下一个小荷包给我,望我宽心。皇后又时常来看我,叽叽喳喳的,像春日里树枝上的鸟儿。我很羡慕她,并非她拥有尊贵的地位,而是那一颗天真纯净的心,而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入春了,天气渐渐转暖,梅花早已不开了。其间章承樾差人送来了许多小玩意儿,说是给孩子把玩,我知道,孩子还没有出生,他只是想叫我解解闷。他对我的愧疚,我知道,我只想和他说,我不怪他。

这日园里来了许多花匠,他们端着一盆盆栀子花,齐齐地放在廊前,我说,不要花盆,将他们都栽入园中的土里吧。倚梅劝我不要自己动手,最终还是妥协让我动手扎了篱笆,那天我很开心,仿佛回到了盈江的日子。

秉程说,我有孕,宫里该多些人伺候了,便又调了许多人过来。我也不在意。只是有一个人,他总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别人讨赏时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走路的时候腿有些跛。我多留意了一些,总感觉他有意无意地回避我。

日子又过了很久,太医说我即将临盆了,我却越发焦虑起来,这个孩子出生在皇宫,我甚是觉得对他不起。

这日,我坐在廊前看花,我很喜欢坐在这里,这里让我想起在盈江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坐在廊前赏花。

皇上在皇后宫里设了杂耍逗她开心,我同想看热闹的宫人说,今日便休假吧,因此院里的人不多。

「娘娘。」身后响起一声呼唤,我蓦地红了眼眶,这声音,我好久没有听过了,哥哥。

我回头看见了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宫人,我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听其他人同我说,他脸上有疤,不吉利,叫我不要看。此时他抬起了头,看着我。他脸上确实有疤,可那双眼睛,我不会认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我有些不敢开口,但还是试着喊了一句

:「哥哥?」

眼前的人也红了眼。他真的是哥哥。我抱着他痛哭了起来,他还像从前那样摸摸我的头,声音哽咽:「阿衍乖,阿衍不哭了。」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哥哥还活着,他还能喊我一声阿衍。

「我原本只想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可我发现你过得这样不开心,我便想留下来。」哥哥替我擦了眼泪慢慢地说。我突然睁大眼睛,抓着他的手,「哥哥,你不能留下来,如果你被发现,你会被杀的,你快走吧,阿衍很好,阿衍只要你好好的。」

「阿衍,我不想再丢下你一次了。如今将军府已经没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你同我一起走吧。」

「不,不行,我走了,我的孩儿却不能活。」我紧紧地牵着哥哥的手。哥哥见我如此悲伤,他猜到我肯定知道了些什么。

「阿衍,你都知道了是吗?」我看着哥哥点点头。哥哥说,去盈江前,他就有所察觉了。暗中跟随我们到盈江,发现那一路的游玩,不过是十六皇子在要点与暗卫接头。他苦心经营了六载,要在两年后动手。他诱九皇子谋反,引太子动兵,自己进殿毒杀了天子,再将一切罪责嫁祸于动兵开杀戒的九皇子和太子身上。这六载,他在朝中安插了大半势力,全都一夜之间显露。

哥哥与阿爹知晓了他的计谋,他便在当夜以太子之名斩杀全府上下,而阿爹为了护住哥哥,死在一人剑下,哥哥拼死逃出,毁了容颜掩了姓名。

那人,是章承樾。

我忽然就笑了,越笑越大声,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你的愧疚从何而来,你替他做事,你只是替他做事罢了。

哥哥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在我肚子疼之前,我突然想到从前他总要我服用的汤,他说这是给阿衍调理身体的。我想到那几年我未曾有孕,心里十分遗憾,如今入宫不再饮汤,便有了身孕。

江秉程,你好狠啊。我扶着腰跪坐在地上,血染了襦裙,哥哥将我抱入榻上,「阿衍,阿衍没事,我去喊太医。」我一人躺在床上,剧烈的疼痛叫我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