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见鹿番外:堪折

在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是景晏,最讨厌的人是元元。

我堂堂一个郡主,居然要去讨厌区区一个婢子!

这事说来说去,也要归结到景晏身上,要不是他喜欢元元,我也不会讨厌她。

其实我有时常在想,景晏到底喜欢她什么。样貌?样貌是不错,可我也没看出非常好看来。看得出她之前过得苦,皮肤并不细腻,也说不上多么白嫩。五官是娇俏灵动的,但离天姿国色还差得远了。至于身上,平日里都穿着罗裙,只知道她腰肢大致是纤细的,但看不出哪里有肉哪里没肉,这个谁都不知道,估计除了她自己,也就景晏知道。

真不知她有哪里好。

我嫉妒她。

景晏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好的人,连他做的坏事也是好的——他杀人,我要给他递刀子;他放火,我要给他泼燃油;他偷盗,我要给他守门口;他抢掠,我要给他做接应。

景晏是什么人,我一早就知道,许多人以为我傻,其实我并不傻。他那个婢子出身的母妃不受各宫娘娘的待见,连带着他也受各个皇子的欺负,平时拟诗作文,研究兵法,练习骑射,都没人带他,就算带了,也会故意碰掉他的砚台,吓唬他的马匹,使他出丑。

所以景晏平生最讨厌出丑,最不喜欢别人看他的笑话。

可他居然在大街上抹红了嘴唇任凭元元挽着,他居然拣出元元挑剩的酸笋来吃。有一次他在前头走,元元在他背上贴了张卷尾巴的乌龟就跑,他明明知道,还摘下来看了,笑了一下,竟然又给贴了回去,还故意在元元面前晃荡,就为了给她看笑话。我还看见元元趁他睡在她腿上,用草茎子去逗他,他那时明明醒着,还配合着元元打了两个打喷嚏,逗得元元前仰后合,说景晏老不让她睡,如今看他睡得熟就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景晏哪可能睡得着,他睡觉最浅,总怕别人趁他闭眼睛来刺杀他——这种事这么多年来是时常有之,又不是没有过。他这么谨慎的人,在别人腿上哪里睡得着?

唉,可能在元元腿上,他就真睡得着吧。

我嫉妒元元,我嫉妒她。

景晏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止一二?我是个顶个的讨厌,可还真没嫉妒过——心里总知道,这人终究是我的,管他情愿不情愿,任他喜欢不喜欢,他也是我的。

元元最初根本就不喜欢他,我却是从一开始就喜欢他,元元怕他,可我一点都不怕他,我甚至庆幸,庆幸他不是一个好人,庆幸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庆幸我自己,是这手段中的一环。

我不介意。

真的,真的都被元元给毁了。

我一开始是真想把元元除去,就像除去那个戴花的奴才,就像除去欺负他的贵妃,就像除去那个掷他石头的十皇子!

可是景晏救她!景晏次次都要救她!

第一次也就罢了,是我闯进他家里去,狠狠教训了元元一通,那次景晏跟我说,我想要的,只有他高兴了,才能给我。

瞧见没有,这人真精明,他一早就知道我喜欢他。

其实我也不赖,我也一早知道,他不喜欢我。

我也一早知道他喜欢元元,或许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早——他看我的眼神,是怒是笑,都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瓶子,可他看元元的时候,那个眼神,那才是男人在看女人。

也是因此,我失了手,不仅失手,还惹怒了我的小景哥哥——他顶撞了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挨了狠狠一顿打,那天下着鹅毛大雪,隔着厚厚的袄子,手臂粗的棍子,照样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又是因为元元,又是因为,他要护着她。

他挨打时一声不吭,反倒是我又哭又闹,跪在雪地里求皇帝,我说都是我的错,求您别打我的小景哥哥。

我娘说我是大傻蛋,她说,你不让这男人吃点苦头,他未来怎么会对你好呢?

会的,景晏会对我好的,那天他挨完打,满头是汗,脸色惨白,对我说:「芍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等你改好了,我还会对你好的。」

这话我也能听明白,无非就是不让我再欺负元元,可是他不明白呀,我哪是因为讨厌一个婢子才欺负她,我分明是因为他喜欢她,才没别的办法。

我不是头一次看景晏挨打了,原来在宫里的时候,皇贵妃总是打他——后来皇贵妃有了自己的儿子,打得更狠,说反正他没娘,打死算清净。

宫里的娘娘们很有手段,打人不见伤不见血,就是令人翻过来调过去的难受。听我娘说,她们嫁给皇帝之前,也都是温婉端庄,贤良淑德的人,只是因为嫁给了皇帝,不得不狠下心来。

因此我是最怕嫁给皇帝的,小时候娘也想过,将来让我进宫,说以后能当贵妃娘娘,当皇后,一辈子飞黄腾达。我可不原意,嫁给皇帝多么恐怖,要利用自己的兄弟,还要利用自己的儿子。

我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将来不愿意嫁皇帝,别家的小姐都笑我没出息,不懂事,不跟我玩了。我不受官家小姐的待见,景晏也不招

王孙贵族的喜欢,我对他自然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好在我有爹娘疼,也不挨打,所以每次他受了欺负,我都在他身边待着。

有几次他疼得直抽凉气,还跟我说:「芍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将来别跟他们一样。」

我怎么会跟他们一样呢?我永远不会欺负他的。

可是我把那花枝招展的丫鬟绑上青砖扔进护城河里的时候,他却对我说:「芍儿,你怎么变得和他们一样?」

一样?哪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景晏看我,就像是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瓶子。

说远了,这些都是后话,以后再说。

我不愿意嫁皇帝,其实皇帝也不愿意娶我——打皇帝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就说我是疯丫头,这样的丫头不能娶,想一出是一出,会把人苦心经营的一辈子给毁了。

怪不得,得知我要嫁景晏时,皇帝欣喜若狂,乐不可支。

我不愿意嫁皇帝,谁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只有景晏觉得我做得对——他说嫁给皇帝,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说我不嫁皇帝,我要嫁我喜欢的人,我嫁给你行不行呢?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嫁给我?大抵,也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多年后见了元元我才知道,嫁给他是能落得好下场的,只是我落不得好下场罢了。

其实我也想过,我不欺负元元了,景晏对我也说不上差,我得偿所愿,其实也并没有欺负她的理由。可是不行,我嫉妒啊,嫉妒得都快要疯了!

原来景晏,这个我用尽一切去深爱的人,也是如此深爱着一个女人。

哪怕后来我不那么跟她较劲了,其实也并不是因为我想开了,不嫉妒她了。我只是发现,我越是跟元元过不去,景晏就越是不爱搭理我,到后来我在他眼里,已经连个瓶子都不如——我变成了年久失修的一片瓦,他连闲来无事时擦拭打理,都不愿意。

这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说起来,还跟元元有关系——倒不是她故意说出来刺激我,实在是她好心办了坏事。

景晏带她去围场狩猎,回来时,她抱来了一只兔子,说是景晏特意捉来送我的。

那时我正在发脾气,手中高举着烛台,听了这话,僵在半空——我可真想就这么砸死她。

景晏怎么会去捉小白兔呢?他最讨厌兔子了,这分明是元元的自作聪明。

他的母妃是先皇的乖兔儿,百依百顺,不吵不闹。

可是乖兔儿是拿来解闷子的,开心了才能想起摸两下,男人娶妻,最重要的是要看这女人背后的家族,乖不乖的顶什么用?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明白,景晏竟不明白——他虽不喜欢乖兔儿,可他喜欢狼崽子,乖兔儿不管怎么说,还知道听话,狼崽子连他的话都不听,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我虽知道那兔子绝不是景晏送我,却也没戳破,若戳破了,那是驳了我自己的脸。再者,我也在骗自己,我也抱着一丝丝的希望,我多希望,我真能做他的乖兔儿,哪怕最后,也真落得乖兔儿的下场。

我多希望,那只兔子真是他亲手为我捉来,别说只是逢场作戏,哪怕是故意来恶心我,我也愿意。

我愿意自欺欺人,可元元身边的那个丫头,她竟还自作聪明,来劝我。

她说您堂堂一个郡主,何必跟元元主子较劲呢?其实元元主子人很好的,她怕您心里不是滋味儿,还特意把小兔子抱给您,费力不讨好,王爷还跟她闹别扭。

她还说:「元元主子从没害过您,求您别欺负她了。」

她哪里知道,其实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才越是生气——我对元元有嫉妒,有憎恨,有绝不相容的厌恶,可元元对我,是从未放在眼中,是从不当作对手,从前位份悬殊,她对我或许还有恐惧,有恨,可如今…

可如今,她对我只有怜悯,居高临下的怜悯。

就连我故意问她,入府时的排场可能与我相比,她也是浅浅地看了我一眼,接过我的茶盏:「妹妹恩宠无双,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那样的举重若轻,那样的泰然自若,却仿佛是火,在灼烧我的心,催生出越来越多的妒忌来。

恩宠无双。

我至今也记得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曾与我是最相配的,我是郡主,是侯府贵女,是长公主所出,是最受宠的。

可就因为元元,这四个字与我再不配了,非但不配,还像一面旗子,时刻昭彰我的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元元一定就是这么想我的。她觉得我可悲,所以懒得对付我,她又觉得我可笑,不过也懒得讽刺我。

我讽刺她的时候多一些,一般她就听着,不回话,也不去跟景晏告状,总像懒得搭理我似的,只有一次,有人要杀我的那个夜里,她出言嘲讽,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的有闲工夫?

她说完这句,我忽然就明白,其实她心里一直知道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只是不愿意跟我掰扯罢了。若

调换过来,我是受宠的那个,而她备受冷落,我会怎么对待她呢?

我会极尽挖苦之能事,在她面前横行霸道,耀武扬威。

可是元元全然没有,她看见我,也当没看见,就像景晏一样——原来这九王府里,并没有人在乎我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我只是这王府里的 一只瓶子,不,一片旧瓦。

后来,我皇祖母教了我好多法子,她说,全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

可这些法子对景晏没一个管用,他不一样,我的小景哥哥,他和天下男人都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我摔死小兔子的那一天,景晏问我,「芍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错在哪里?」

那时我真的好伤心,一来,我伤心我不知道,我不懂他;二来,我更伤心,这些我不懂的事情,自始至终,他并没有想过要教给我。

景晏去打仗前的那几天,无时无刻不和元元待在一起,仿佛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很多时候,他们是不讲话的,只是静静地坐在一间屋子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或是什么也不做,两人静静地靠在一起。

我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不止一次地偷偷看过。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明明嫉妒,却又在想,如果景晏怀里的那个人是我,该有多好。

他上战场之前,其实仗已经打了好几年,我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十分威风,这些事都是我听娘说的,景晏并不告诉我——自从我跟元元大吵过一次,他这几年都不怎么理我了。

景晏上战场的那一天,元元去城楼上看他,走之前还来叫我,说你去看一眼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原来他上战场的日子是今天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元元什么都知道,我嫉妒她。

她站在城楼上,送景晏,我背靠城墙坐着,静静听他的马蹄声——我的小景哥哥要离我而去,我却并没怎么撕心裂肺。

好奇怪,我如此爱他,一想到要与他相离,应当是痛不欲生的,怎么会如此淡然?

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人,自始至终,我并没有资格谈失去。

我从来,我从来也没有拥有过他。

他走后,府里剩下我和元元,按说一定是我做主的,可下人们都不爱听我说话,都听她的。我起初有些怕,怕日子难过,好在她并没为难我,吃穿用度,都没含糊,她有什么,我就有什么。

可有一样,是她有,我没有的。

景晏会给她写信,那么厚厚的一摞,刚开始,她会背着我偷偷看,后来还是我问她:「是不是景晏给你写了信?」

她有些尴尬地看着我:「天天忙着打仗,出生入死的,他早顾不上我,哪会写信给我。」

「你不要骗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她便不说话了。

天天忙着打仗,出生入死的,他也顾得上她。

「你念给我听听,行吗?」我心中明明知道,信件都是不能示人的,却还是忍不住,「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内容给我听听。」

「这……恐怕有些难。」她顿了顿,「我把名字替换成你,念给你听。」

信中思念,爱恋,缠绵,柔情,几乎喷薄而出,从头到尾,她念了整整二十七次的「晚芍」,一声声,一遍遍,都是我最想听到的蜜语甜言。

却不是说给我听。

我嫉妒她,真嫉妒她。

可我太需要一个跟我说话的人了,我真快疯了。

我不愿输了阵势,打扮妥当才去找了元元,特意坐了主位,却总觉得矮她半截——我一直说,我不明白景晏为何喜欢她,其实我真不明白吗?

不,我明白的。

我对她说起我为景晏做下的种种,说起我的情根深种,那个时候她看我的眼神,那眼睛里便是景晏喜欢她的理由。

这眼中有冷静,有智慧,有果断不动摇,还有一点点悲悯。

我也曾看过我自己,禁足的当晚,我坐在镜子前,看镜中的我,眼中是欲望,是妒忌,是被蒙蔽的愚蠢,是失去了自我,是疯狂和恶毒。

我一直是这样去爱景晏的,我知道,可我没办法,没人教过我。

景晏回来的时候,我都觉不出自己多么高兴——听人说,那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我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明白,可还是忍不住,每天看着景晏,看他和元元满脸愁容,不谈情,不说爱,却能看出情深义重来。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嫉妒她。

我求她,求她把景晏让给我,她还是那样浅浅地看着我,告诉我,我的爱令景晏恶心,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多年前,景晏的那一句:「芍儿,你怎么变得和他们一样?」

元元说她想放了我,可我不想放过她,我嫉妒她。

被严锋抓回王府的路上,我便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我问了元元许多问题,我问她,我将来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吗?他会想起我吗?

但其实,若给我机会,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我真想问问景晏,小景哥哥,芍儿还是好孩子吗?

我真想告诉他,其实当年在保宁寺里,我许了两个愿,一是能够嫁给他,这是实现了的。

还有一个,我希望也能实现,我许愿,若有下辈子,换他来喜欢我,让我也尝一尝,被人喜欢,是多么甜的滋味儿。

□伞阿花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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