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深思熟虑之后,何金平决定向崔三百求助。
「如果在下遇害,希望崔先生能够照拂一下何至哀,将他藏好不要被发现。」
何金平说这话时,朝他郑重其事地拜了一下。
崔三百首先觉得,何金平这人能不畏强权反对丞相,称得上是个忠臣,而且崔三百作为牙郎,早就卷进这场名为功德塔的浑水里。
何至哀是王城里每一位画手的信仰,连崔三百这样的牙郎也不例外。
崔三百心底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承诺何金平一定不负所托。
何金平告诉了崔三百何至哀的藏身处,事后他带着何金平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将自己珍藏的玉笔交给了何金平。
崔三百告诉他,自己会将人藏到另一个隐秘的地点,即便何金平遇害,也可以托人带着这支画笔前来找他,他自然会让人将何至哀带走。
话说到这儿,崔三百从当时的回忆中抽出神思,哀叹了一声:「谁能想到一语成谶,昨天刚说完,人就死了呢。」
「不对。」
所有人闻声抬头,齐刷刷看向荀旷。
「我曾问过何金平的妻子,她的话里从来都没有提及过有何至哀这个人。」荀旷一抬眼,看向崔三百,「何金平是她丈夫,但是妻子从头到尾没有提及过这位何至哀,不觉得很奇怪吗?」
崔三百以为荀旷在质疑她说谎,伸出右手,尾指与拇指圈起来,竖起另外三根指头:「我崔三百说了半句假话,这辈子卖不出去画!」
对于牙郎来说,这个誓发得实在恶毒。
宋之晏比我们反应都快,立刻抓住了重点:「你是说……何金平的妻子有所隐瞒。」
「恐怕不只是何金平的妻子。」荀旷略微沉思,又问崔三百,「何至哀现在何处?」
「在城南翠屏山的一座草庐里,有个跟了何金平十几年的老奴守着,我本是想今天去接人,没想到何金平忽然间……」
宋之晏接过话:「能找到吗?」
崔三百:「能,何金平告诉过我。」
只见宋之晏看向荀旷,荀旷点了点头,宋之晏立即冲着门外喝了一嗓子:「来人!备马!」
我知道这是要去找人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宋之晏察觉,侧头看向我道:「你留下,看顾一下他。」
我顺着宋之晏的眼神看过去,落在了荀旷身上,本以为荀旷身残志坚,也会跟着一同去的。
「他不一起吗?」我有些怀疑,还是确认了一下。
「还是让他喘口气吧 ,我多带些人跟着就好。」
我刚想说带的人多不是重点,一个李惹就够麻烦了,后来察觉根本没有必要。
李惹与荀旷的伤势,半斤八两。
宋之晏带着崔三百走了,如今屋子又剩下了我与荀旷。
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几经权衡,我决定找个理由遁走。
「要是没什么事,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荀旷坐在床上,合上双眼。
他不回应,我就当没什么问题,转身往门外走。
「急着躲我?」
「没有啊。」
荀旷一句话让我浑身一个激灵,我停下转过身,吞咽了一下。
「那跑什么?」
「没跑啊。」我被戳穿心念,笑容愈发尴尬,「你这不是……也没什么事要我帮忙嘛。」
「你过来。」
「怎么了?」
我走了过去,询问他,荀旷坐在床上,比站着的时候矮了不少,可一抬眼间,我就明白,气势这种东西,跟
高度没关系。
「你喜欢我?」
荀旷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我,我避无可避,慌乱之下脱口而出:「不喜欢。」
我趁机打量了他一眼,荀旷那锐利的神态一瞬间像是褪了颜色。
「嗯。」他低头,随意地用手摩挲着膝间的衣料,「那以免让我会错了意,之前你在门口说过的话,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荀旷没什么波澜地开口,这话却像是把无形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那种情况下,怎么狡辩,我实在想不出来。
我的脸都垮了:「荀大人,您就当我有毛病吧,我诚然有些心念,但是绝没对你有半点非分之想,你别听我四哥瞎说,他有的时候脑子有些……」
虽然我还想再表达一下我的真诚,可是眼见着荀旷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对了。
我以为他是疼得,赶紧探身去看:「怎么了?是哪儿疼吗?」
他的眉头缩了一下:「闭嘴吧。」
于是我很听话。
可我不懂啊,他这怎么回事儿啊?重病之下的使小性?
荀旷也不像是这种人啊。
但是他的表情看起来特别的难受,与我当年画不出图本的时有神似。
以免碍他的眼,我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几步。
接着就听他叫我:「宋霈。」
「啊。」
「这种话,在没下定决心之前,不要再说出来。」
我点点头答应,又听荀旷说了句,「这话恐怕你也没机会对别人说了」。
这是为何?
我不解,困惑地看向荀旷。
荀旷回以一个凉薄的眼神:「之前说得很清楚了,你想红杏出墙,是不可能了。」
我觉得,荀旷对我有很深的误会。
不然总是强调红杏出墙?
我长得很像红杏出墙的样子吗?
荀旷最后还是放我走了,大概是因为越看我越难受,可我也不懂我哪里让他看不下去。
假成亲的事儿是他和宋之晏全程操作,我充其量就是被通知了一下,虽然确实是因为救我,但是在这场假成亲里,我自我检讨了一下,也没做得不对的地方。
反倒是荀旷真的很奇怪,你说假成亲吧,虽不是真夫妻,怎么也要演一下对不对?可是叫又没叫过,摸又不让摸,你给他看个伤,他都觉得你有可能会非礼他。
琢磨的空当,我回屋子里换了身衣服,之前我在府里住的房间里放了几件道袍,眼下也没我能穿的衣裳,就先拿它们用一用。
宋之晏带着人去寻何至哀,到了深夜才回来,我在屋里听见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走出门张望。
只见宋之晏笑逐颜开,兴冲冲地往荀旷的屋子里走。
我匆匆抓过外袍披上,跟着跑到荀旷的房间。
进门时,只见宋之晏手里握着个册子,眼睛里放着光,神采飞扬地与荀旷说着。
「有了这个,他周鸿浦必死无疑!」
荀旷与宋之晏的猜测不错,崔三百的叙述里,确实有问题。
只是问题不是出自离崔三百,而是何金平有所隐瞒。
何金平向发妻隐瞒了自己有个弟弟的事实,而且没有告诉崔三百的是,何至哀不是因为画师的身份被隐藏的。
崔三百带着宋之晏来到一处深山,何金平为了藏住何至哀,看样子也是下了狠手,山中林木高耸,茂盛的枝干隐天蔽日,山中终不见光,稍有不慎就会迷失在林间。
人马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崔三百按照何金平告诉的路,带着人在山顶上找到了一间民宅。
收屋子的老奴是个哑巴,见这么多人马来到屋前,以为是来捉何至哀的,含混地大叫着,提着扫把冲了过来,似乎想要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进屋。
侍卫们制住老奴,宋之晏走进院子,高声道明来意,久久不见回应。
最后还是崔三百冲着院子里嚷嚷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在角落里的杂物后现身。
何至哀如同惊弓之鸟,小心翼翼走到院子里,眼中满是惊悸,怀里死死护住一本画册。
在见到崔三百后,何至哀的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光,劈着嗓子喊了一声「崔兄」。
何至哀说,他是无意中惹到的祸端。
他大病初愈后,画了一幅画被汉光苑拿去竞拍,最终被周鸿浦买走。
周鸿浦听说过何至哀此人,那时正赶上皇帝寿辰将近。
皇帝爱好收藏字画,满朝皆知。
于是周鸿浦想着弄一幅为皇帝祝寿。
画到手时,周鸿浦也鉴赏了一番,觉得何至哀此人名不虚传,于是想要见见何至哀,让他也为自己画上几幅。
事情传到何至哀耳朵里,令他心生恐惧。
当朝权臣让自己去,何至哀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即便日日称病,周鸿浦的手下还是百般纠缠。
何至哀无奈之下,画了一幅图册,
跟着来人去了周鸿浦府上。
府中下人带着他来到了周鸿浦的书房,不巧周鸿浦似乎刚刚离开,书房的门还虚掩着。
那下人也奇怪,明明主人说把人带到这里,怎就忽地不见了人。
于是下人告诉他在书房稍待,出门去寻周鸿浦。
可何至哀并不想与周鸿浦有交集,他想着周鸿浦也是为求画作而来找他,说干脆送他一幅,求个安生日子。
于是他将之前画好的图册拿出来,随手放到了一堆纸册里。
何至哀刚想离开,一个侍卫从外头匆匆进来,忽然看见了在屋里的何至哀,瞬间戒备起来,何至哀以为对方把自己认作了贼人,赶紧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可是依然没有驱散对方眼底的警觉。
那侍卫深深看了一眼,又似乎是有急事,快步走到书桌前,在众多书册中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外封与图册一样的纸册,快速离开了书房。
何至哀目送侍卫离开,忽然有些担心,可千万别是将自己的图册拿走了
于是何至哀转身去了书桌,想将图册拿出来,刚翻出来想检查,之前领路的下人就走了进来。
何至哀别无他法,只好先将画收起来。
下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老爷今日有事,恐怕没法见先生了。
何至哀却觉得再好不过,拜别后离去。
回到家中,他恍然想起袖中的画册,于是掏出来查看。
里面根本没有先前画的山水,而是密密麻麻的文书,记录着每一个官员的贪污与欠款,落款都是签字与画押。
何至哀看得冷汗直流,果然先前那侍卫拿错了东西。
手里的这本册子像是个烫手山芋,何至哀即便是还给周鸿浦也没命活着。
他的住处周鸿浦知道,用不了多久便会找过来。
于是何至哀只捡了几件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立即离开了住处。
何至哀躲了几日,想尽办法才见到了何金平,彼时早已因为疲于躲藏而精疲力竭,何至哀将那册页交给何金平,何金平看完,将册子交给何至哀,强装镇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无论将册页交给谁,何金平都没有把握保住何至哀,朝野之中,没有人值得信任。
与其如此,还不如躲起来。
于是才有何金平前去求助崔三百的那一幕。
……
讲完后,宋之晏激动尤在,那册页抖得哗哗直响:「铁证如山啊!」
机会来之不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却又有些担心。
不是担心宋之晏,而是担心皇帝。
但凡皇帝是个明君,也不会纵容周鸿浦当政这么久。
宋之晏准备结案的时候参周鸿浦一本,于是抓紧时间开始梳理案情,归纳卷宗,希望能在周鸿浦组建成功德塔前呈给皇帝,运气好的话,还能再救下一批人。
这段时间为了赶工,我也在帮宋之晏,连轴转了五天后,所有的文书都已经准备齐全,第二天便带去了刑部,崔三百与何至哀作为证人,与周鸿浦对簿公堂。
可是当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胜券在握时,却发现事情与预想得不一样。
证据都指向周鸿浦,大臣们却没有人愿意开罪他。
我与荀旷暗地里听过宋之晏的审案,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几位陪审的老臣,还是扬言流程与律法不和。
周鸿浦甚至都不用被羁押在牢里,从公堂离开时,他与宋之晏擦肩而过时,告诉宋之晏:「四皇子求学归来,想要有些成就,臣理解。」
终于在最后审判的前夕,宋之晏做了个决定,他带着从何至哀手里得来的卷册,深夜进宫,求见皇帝。
我们都以为,如今证据确凿,周鸿浦无法翻身。
那天晚上,宋之晏是带着希望去的,他以为皇帝与他一样,想要除掉权臣。
可当我看到宋之晏满身是血被内官抬回来时,我便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
后半夜下起了雨,温度陡降,银亮的雨线织成了网,割裂了孤寂的黑夜。
宋之晏的房间里人影纷乱,我过去时,荀旷站在屋外,与宫里的内官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荀旷取了些银钱给那内官,将人送走。
我站在雨幕里等他,荀旷回来时见到我有些意外,顿了下才向我走来。
「别站这儿。」
我攥住他的手臂,嘴唇空张了两下,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荀旷眼波微动,挣开了我的手,虚推着我的肩背,将我从雨幕中带到屋檐下。
那一纸册页被皇帝付之一炬,烧光了宋之晏所有的期冀。
对于家国,对于朝堂。
宋之晏被人按着,亲眼看着它一寸寸化成灰,他看着皇帝皱纹深重的脸上带着种庆幸。
「真要让你办了周鸿浦,还有谁能为我分忧呢?」
屋外雨势渐歇,医师与侍女们清理好宋之晏,悉数
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我与荀旷并肩立在廊檐下,静静地听着雨声。
谁也没有开口先提进屋。
这更像是无声地达成了种一致,不约而同地选择默默守候,而不是去揭穿宋之晏最狼狈的此刻。
路过的几个侍女见我们两个还在,默不作声地取了两把椅子,又拿了两件厚实的披风,放在了门口,安静退去。
我挨着荀旷坐下,手脚缩进披风里,看着远处被风雨吹打的灯笼,忽然有些感慨。
「好像受不受宠,差别不大。」
过了一会儿,荀旷接过话:「不过是案板与刀俎不一样罢了。」
「嗯。」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落在绵密细雨中,「画图本可真安全呐……」
一夜秋雨,摘落了满城的红叶。
霜降一过,冬天就要来了。
周鸿浦因为皇上宠信,随着替罪羊杀手被送上了断头台,案子也不了了之。
我们担心,崔三百与何至哀会因为这桩案子遭到报复,于是连夜将人送出城外,让他们走水路去了南方。
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也只剩保命了。
而宋之晏的状态依然不好,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半个月来没有出房门半步。
一天中午,我终是按捺不住,想趁着送饭的时机跟宋之晏聊聊。
可我端着方盘朝宋之晏房间去,途径一株老树,只见荀旷靠在树底下,一双眼睛落在我身上。
我停住与他对望:「等我吗?」
荀旷直起身走过来,伸手端走了我手中的方盘,我两手一空,也不知荀旷要干什么,只见他单手端着,走到树下用来歇脚的石桌边上坐下,将吃的放在吃桌上,拿起了盘子里竹筷。
「住口!」
我赶紧蹿过去,一把握住他准备造作的手。
「壮士,这是宋之晏的。」
「我知道。」荀旷想拆开我的手。
我再次握紧 :「跟身心受创的人抢饭吃,合适吗?」
他略一抬目,我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底。
「他还没那么脆弱。」荀旷伸出另一只手,让右手从我掌间解脱,「如果连遭到背叛的觉悟都没有,还入什么朝堂。」
话虽如此,可宋之晏如今的模样,可不像是做好了遭受背叛的心理准备。
我倒觉得宋之晏已经准备好要去自裁了。
荀旷已经开始吃起了给宋之晏的食物,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人我是劝不动了,于是我决定空手去宋之晏那里看看。
「回来。」荀旷看着风景,又叫住我。
我回头:「还有事?」
「有。」
我心道那你倒是快说啊,一个侍女却从远处跑了过来。
「公主,荀大人。」
侍女急匆匆而来,呼吸都不太稳,看了我们一眼行礼,「四皇子有事,寻二位过去。」
这是宋之晏从皇宫出来后,第一次主动找我和荀旷。
我与荀旷来到宋之晏屋内,宋之晏站在床边,看着屋外干枯的草木出神,背影萧瑟。
等我与荀旷都坐下,宋之晏很平静地说出了找我们过来的原因。
——皇帝这边没指望,周鸿浦不扳了,直接杀。
我听完,先是打量了荀旷一眼,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
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我想错了。
所以我问宋之晏:「刺……刺杀啊?」
宋之晏点头。
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荀旷又开口道:
「我准备一下。」
「你不能去,一旦被发现,会牵连学宫。」
宋之晏五指收紧:「找人吧。」
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行动,就在这样平和的对话中结束。
宋之晏已经恢复如常,当天我与荀旷一同回到自己的居所。
我实在是没忍住,开口问他,「行刺这么大的事儿,你们都不认真考虑一下吗?」
「还需要考虑吗?」
荀旷解下佩刀,随手放在桌边:「如果是我,从皇宫出来的当晚,就会准备下手。」
可能是我经历的没有他们多,总觉得行刺是个大事,至少要提到一个高端的议程上。
从那天开始,荀旷就开始秘密筛查合适的人选,而闭门不出的宋之晏,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仿佛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依然在宋之晏身边帮工,只是从刑狱之事渐渐变成了皇宫中的日常琐碎。
从那些事情上我也就察觉到,皇帝在架空宋之晏,将他放在权力的边缘。
一天日暮,我正帮宋之晏整理文书,顺便等荀旷处理完他的事,一同离开。
我这边还在检查,有下人闯进屋中。
我被吓了一跳,对方似乎是来找宋之晏的,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人,急
慌慌地冲我道:「公主可有看到四皇子?」
「出去拿东西了,一会儿回来,怎么了?」
下人一拍大腿:「有个贼人闯进来,扬言要见四皇子,侍卫们打不过,那贼人也不肯走……」
那贼人倒也挺奇怪的。
我让他去军备处找荀旷,然后自己起身去找宋之晏。
当我跟着宋之晏一起走到前院,看到眼前人时,便明白了过来。
侍卫们打不过,倒是情有可原。
贼人换了身衣服,可是脸上的小老虎面具依然带着,手里拧着一个侍卫手臂不肯松。
听见动静,小老虎稍一抬头,朝这边看来。
「四皇子比在学宫的时候,消瘦了不少。」
小老虎松开了侍卫。
荀旷也跟着下人来了到了院子,他站在小老虎面前,隔开她与宋之晏。
「我认识你吗?」宋之晏有些疑惑。
「应该吧。」小老虎耸耸肩,「如果你记得我。」
荀旷对敌人向来没有什么耐心:「把面具摘下来。」
「摘可以,但是在这儿不行。」
荀旷眉心一拧,已经准备上前动手,却被宋之晏叫住。
宋之晏伸了伸手,示意小老虎进屋:「既然是旧相识,那进来喝杯茶吧。」
宋之晏真的给小老虎泡了茶。
我对小老虎印象很深,不只是因为她拦住了李惹与荀旷,而是心中隐约觉得,小老虎不是坏人。
当日小老虎是奔着李惹而去,我射中了李惹,她却并未伤我,只是砍断了我手中的弓箭。
她意在救人,而非杀人。
宋之晏一杯茶泡好,递到了小老虎跟前:「姑娘既然不想露脸,可否告知姓名?我也方便称呼。」
小老虎低头看了会儿杯中金黄的茶汤,伸出手,捏着面具的底端,向上一掀。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肤色略黑,唇珠微翘,山根笔直高挺,眼尾处挑着两抹鲜艳的赤红,如同鸟禽的尾羽。
不似中原人的长相。
我惊讶地看着她,可宋之晏与荀旷的眼神却有别于我的震惊。
宋之晏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莲阳?」
宋之晏意外的原因,不仅因为莲阳的突然出现。
更多是因为,他没想到,一个中阳学宫的厨子,竟然会武功。
「只许四皇子隐姓埋名去念书,不许厨子会武功?」莲阳听宋之晏说完,笑着托腮,「我会的还多着呢,就是没什么展示的机会。」
莲阳性子不拘束,聊天也没什么主题,东一句西一句,最终还是被荀旷拉了回来。
荀旷问她:「你闯进来,想干什么?」
我很明显地能感受到,莲阳活泼的心绪猛然收了下去。
莲阳却依然是一副笑脸:「我听说,因为刺杀案的事,四皇子被严惩,现在应该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猜四皇子应该要准备刺杀了。」
她说出刺杀的二字的时候,我后背上顿时离激起一层冷汗,荀旷也猛然间变了脸色。
莲阳却指了指自己:「我不是来找事的,我只是想问问,要是去刺杀的话,你看我行吗?」
荀旷的目光阴森:「谁告诉你,我们要刺杀的?」
「这根本不需要告诉。」莲阳摆摆手,「我只是花了时间了解了一下四皇子的行程,当时进皇宫应该是你最后的博弈了吧。」
莲阳看着宋之晏:「你有多想要除掉周鸿浦,进宫的时间就有多迫切,只是宫中的那位,并没有站在你这边。」
「既然皇帝也不管,那就只剩下非常手段了。」
莲阳说的有些渴,伸手拿过茶盏,刚送到传唇边,便听荀旷开口。
「是为了李惹?」
莲阳的手指猛地一颤,茶水从碗沿荡了出来。
荀旷的眼底涌起暗流:「那日你迫切救人,李惹就不好奇你到底是谁?」
「他不愿见我。」
莲阳放下茶盏:「他说,再次相遇,便会杀我。」
声音里隐约含着失落,莲阳的目光看向虚无处,思绪仿佛飘向了某段尘封的岁月。
也只是一瞬间,她便收回了神思,迎上了荀旷的视线:「我也有私心,如果我能杀了周鸿浦,说不定就能带走李惹,所以也不完全是为了你们。」
我听完有些懵然,不禁问她:「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是李惹好像是学宫的学生,而你是个厨子……你们两个是有什么故事吗?你要带他走,何出此言啊?」
莲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目光又扫过了对面两个男人,最终叹了口气。
「那我重头说起吧。」
莲阳与李惹的相遇,是在厨房后面的荒山。
李惹独来独往,神秘的身世吸引了莲阳的注意。
莲阳被中阳学宫收留,身为异族,朋友不多,偶尔在荒山练功与李惹相遇,时间
一长,便熟络起来。
李惹这人虽然个性乖戾,但是在面对人世的时候,却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办法。
虽然在常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
莲阳发现,李惹很喜欢讲故事,二人经常坐在荒山里的土坡上,李惹喋喋不休,莲阳沉默地听。
可是李惹总是说,讲故事的人都很会撒谎,比如茶水铺子里的说书先生,世间没有将军打了胜仗得胜归来,小姐与书生为了爱情勇敢私奔过上幸福生活,都是骗人。
真相是将军打了胜仗归来,皇帝害怕功高盖主,中途杀了将军,尸体扔在阴沟里。
书生骗了小姐私奔,拿走盘缠后又将她卖进了青楼。
莲阳问他:那你的事,是真的吗?
李惹说:什么事?
莲阳答:老学官落井下石诬陷你全家,结果你一家人被满门抄斩。
李惹笑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遇到问题不要总是靠别人,得自己去想。」
渐渐地,李惹在学宫中有了声名,甚至可以与荀旷比肩。
莲阳想着,如果李惹能够超越荀旷那样的人物,以后是要接管学宫的。
一想到这里,莲阳觉得,李惹离自己好远啊,恐怕自己穷极一生,也只能远远望着那道背影。
她越想越怕,她不再去荒山,埋头于灶台与食材间,极力避开每一次与李惹的遭遇,甚至练刀的时候都选在了半夜。
直到一天半夜被李惹堵到。
莲阳没想到李惹会专门大半夜在荒山里蹲自己,李惹起身攻过来的时候,她想也没想,掉头就跑。
人虽然跑出来了,可用来练习的短刀没留神,被李惹伸手抓住。
莲阳连刀都不要了,一拽腰绳,松开了刀。
她连头都不敢回,只听得身后传来李惹中气十足的断喝。
「莲阳!」
声音里发着狠。
疾风沿着耳边擦过,寒光擦过鬓边碎发,自己的短刀后发先至,刀身没入树干里。
李惹追过来,卡住了她的肩头,一把摁在了树上,眼睛泛着红光。
「躲我几天了?嗯?」
李惹捏着她的肩头,她只觉得肩胛快要碎了,而李惹低哑的声音里,压抑着随时都会暴发的情绪:「你是看上了什么人吗?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关系……」
莲阳撑着眼皮凝望着少年轮廓分明的脸庞,不知为何,眼泪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说话。」
李惹的眉心收紧,却依然强横地不肯退让,硬生生地将她别过去的头,重新掰过来。
甚至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留给自己。
所有的情绪破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莲阳在那一刻崩溃。
「李惹,我曾试图去追赶你,可是你离我太远了,我好像追不动了。」莲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定你以后会成为下一任学官,娶一个家世出众、姿容姝丽的女子,我只不过是个路人……我喜欢你,我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可是,我也想挺起胸膛站在你的身边,但后来我发现,好像不行……。」
她哭得太陶醉,以至于等到发觉李惹欺身过来时,只看到了一抹暗影沉下来。
莲阳对于那晚的月亮记忆格外深刻,孤月像悬在寂静深海中的一颗明珠,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辉,山中的寒凉被李惹炙热的体温驱散,她被李惹带着捧到高处,下一刻又坠入深谷,唇间耳畔被他的温度与声息侵占包裹,如同置身一场大梦。
迷蒙间,莲阳被李惹的声音牵着,他说,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会站在原处等你。
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不会放开你。
那个时候,莲阳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是你爱慕的人,也喜欢着你。
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场美梦,突然间就碎了。
李惹因为在学生中被拥护,与荀旷一样,成为了下一任学官的预选人。
那天莲阳记得很清楚,在比赛的前夕,李惹要去见老学官,他虽然很平静,但是莲阳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直到晚上,莲阳已经睡下,听见了急促的拍门声,莲阳开门发现,李惹站在门口,漆黑的眼底没有一点神采。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莲阳有些害怕,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怎么了?」
李惹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活亮,伸手回握住那只手,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
说完,李惹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屋棚上,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莲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最终还是决定起身寻他。
路面湿滑,她朝着学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迎面撞见几个神色焦急的学生。
莲阳觉得事情不对,连忙抓住其中一人询问。
学生告诉他,老学官
被李惹杀了。
莲阳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折身便朝着山下跑去。
终于在山脚下,追到了他的身影。
莲阳大声呼喊:「李惹!」
那道背影,终是停住了脚步,莲阳急急追过去,却又不敢走到对方面前。
她站在李惹的背后,声音颤抖:「你说过的,只要我开口,你一定会在原处等着我。」
那道背影顿了一会儿,最终转过身来,素色的衣衫上留着喷溅状的血痕,脸上与颈侧也沾满鲜红。
李惹在夜色下弯起唇角。
「我骗你的,你忘了,我最会讲故事了。」
他抬目朝着莲阳身后看了一眼,已经能隐隐看到学生们追过来的身影。
李惹转身便走。
莲阳抢了几步,从身后拥住了李惹。
「你现在才是在骗我。」她的脸颊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不要等我了,带我走吧。」
她感觉李惹动了一下,于是略松了些力道。
李惹再次转过身,手中多了一把短刀。
那是当时在荒山追逐间,被他拿去的,自己的短刀。
李惹用这把短刀,刺穿了她的身体。
「念及旧情,我没刺你要害。」李惹抱住几欲跌坠的莲阳,贴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是在对她说情话。
「别再遇见我了,再遇见,我必杀你。」
茶已经冷透了。
故事太长,莲阳说得腰酸,她眼眸微垂,打量着案几。
「你可知,为何他会与你做对?」
再抬眼,她看向了荀旷。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们有着相似的过往,却得到了不一样的结局。」莲阳笑起来,遮住了眼瞳中的心绪 。
一直陷入沉默的宋之晏忽然开口:「我猜,如果让你刺杀,你的条件是让李惹活着吧。」
他说着,伸手想去倒掉莲阳杯中的冷茶,添一杯新的,对方却伸手掩住了杯口。
「不是让他活着,而是求你们放过他,让我带他走。」
后来,我曾问过宋之晏,为什么决定让莲阳行刺。
宋之晏当时裹着兽皮缩在火炉边上,专心致志地在给红薯剥皮,说得也不太走心。
「你当时也在,没看见她眼睛里带着一种……为了李惹什么都敢干的情绪吗?」
那红薯烤得太烫,宋之晏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耳垂,扭头看我,带着些嫌弃:「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跟李惹,一个太蠢,一个太纯,统统救不了。」
说着从火炉里又拣出几块红薯,包好了塞给我,打发我给荀旷和莲阳带过去。
莲阳自从加入刺杀后,被荀旷带着训练,天天起早贪黑,不舍昼夜。
而我很自然地成为了后勤保障人士,从吃穿用度,到日常报备,事无巨细,都是我的事。
一场大雪刚过,小路被雪覆盖,途难行,苍白的飞雪弥漫整座后山。
我踏雪穿行,在雪地中留下一道脚痕,走了许久,终是到了他们训练的场地。
莲阳见到我很是开心,从树桩上飞下来,犬一样奔来,将对打的荀旷晾在桩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