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铺平了纸,蘸了墨便开始画,以前练笔,我的速度也快,没过多久,便勾勒出一幅小像出来。
我递给荀旷与宋之晏,二人接过看了一会儿,并不认得此人,宋之晏这才抬头:「这人是谁?」
「汉光苑的采买,叫洪三,这支笔的用料珍贵,想弄到第二支并不容易,你们先去汉光苑问问洪三,有没有进过第二支这样的笔。」
荀旷捉住我话中的
异样:「你既然知道笔被人买走,又认得这支笔,为何不告诉我们这支笔的主人是谁。」
我无心欺瞒,只是事件中有蹊跷,我实在想不通。
因为对方并不是一个会与朝野有交集的人。
面对宋之晏与荀旷,我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说出了实话:「这笔的主人是崔三百,是我的牙郎,交情很深,如果我去询问,兴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宋之晏本是想让荀旷跟我一同前去,却被我拒绝,他昨日才刚遭人刺杀,身边没有荀旷不行。
保险起见,临行前我问宋之晏要了一些侍卫,带着人到了崔三百家。
还没走到崔三百家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他家门扉敞开,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扎眼。
我察觉到不对劲,想上前去看,却被身前的侍卫们伸手拦住。
侍卫的目光也落在外敞的门板上,声音压得很轻:「公主,我们先进。」
那侍卫我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当时在树梢偷画荀旷的时候,在院子里遭受毒打的几个人其中的一位,只见他冲着身后的人无声地打了几个手势,队伍便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冲向正门,另一对包围了整座院墙。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门口处,侍卫们进去没多久,猛然间传来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喊杀声从院内炸开,听得我心间忽紧。
不多时,门口处猛然窜出几道黑影。
外面离我近的侍卫最先护住了我,其余的人朝着几道人影追了过去,与此同时,屋内的侍卫们也冲了出来。
大部分人寻着人影追了过去,我终究按捺不住,带着人冲进了院里。
两个侍卫不同程度受伤,坐在地上捂着伤口,所幸没有致命,我让一同进来的侍卫照顾受伤的人,转身想去寻找崔三百是否在院中。
而当我目光掠过屋室门口,崔三百趴伏在门口处,似乎是想极力爬出门外,一只手探向屋外,纹丝不动。
我狂奔而去,扑到崔三百身前,将人翻过来,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崔三百……崔三百!」
他面色青白,浑身像是没了骨头,不管怎么推都没有知觉。
我的呼喝声引来院里的侍卫,有人走到我身前,来的侍卫年纪不大,脸上尚存着些少年气,行动却干练,他果断伸手在崔三百的颈侧按了一会儿,拧头对我说了句「公主稍等」,站起来,转身走到院中的井边。
只见他站在井边弯腰倒腾了一会儿,再过来时,手里多了一桶水。
「劳烦公主让让。」
我立刻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从地上爬起来。
那侍卫兜着桶底对着崔三百一泼,满满一桶冷水悉数浇在了崔三百身上。
受了刺激的崔三百像是打开了机关,顿时睁开了眼睛,被井水激起一声鸡叫。
崔三百似乎尚未从昏迷之前的遭遇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乱爬着向后退,我蹲下身,一把摁住他,让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醒醒!是我啊!宋霈!」
崔三百震颤的瞳孔中终于泛活,喃喃出声念出了我的名字:「宋霈……」
我终于松了口气,幸亏没疯。
「怎么回事?有人害你? 」
「有歹人进来想勒死我。」崔三百后怕地摸着脖子。
站在我旁边的小侍卫却忽然出声提点:「若想杀你,我这一桶水浇不醒你,对方是存心想留你一口气。」
我抬头看向侍卫:「留活口?」
侍卫点头,看向崔三百:「多半是他知道的东西,恰好是对方想要得到的。」
侍卫突然插嘴吸引了崔三百的注意,他这才看见自己家院子里站着一堆侍卫打扮的人,有些发蒙地伸手一指:「宋霈……这是?」
我本想与他长话短说,可偏偏没有机会了。
有侍卫从门口急匆匆跑来,到我身边一行礼:「公主,礼部的人朝这边来了,咱们怎么办?」
崔三百看着我,连眼神都变了:」公主?」
我只能将解释留到最后,赶紧问那侍卫:「礼部的人怎么会来,是往这边来吗?」
那侍卫刚张嘴,话便被崔三百接了过去。
「完了完了,肯定是冲我来的。」崔三百的声音都乱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死死盯着我道,「皇帝下令建功德塔,强征王都画师,我是牙郎,露不露脸的画师,我认识的都不少,估计这下就要抓我去认人呢!」
说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抓过我就想跑:「咱俩得赶紧跑路。」
身边两名侍卫见状表情皆是一冷,少年侍卫最先忍不住,抬手拍开崔三百拉住我的手。
「你干什么!」
「我跑路!我干什么……」
崔三百保命心切,伸手推了少年侍卫一把,那侍卫眉眼间的锐利瞬间散了出来,摸上刀柄,亮出几寸寒芒。
侍卫冷冷地看着崔三百:「松开,我老大的媳妇你也敢摸。」
崔三百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太多,他先是看了一会儿那侍卫,然后转过头与我对视,眼睛里都是迷惑。
「你成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与他一样也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礼部的人多久到?」我问来传话的侍卫。
「我来的时候刚到巷子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崔三百家的后门,反手握住他的胳膊,赶紧对侍卫说道:「我带着人证先走,礼部的人如果要问,就说例行公事前来搜查,人去哪里了你们也不知道。」
打官腔这种事,侍卫们当值久了,这种套话说来就来,不用我多说,他们领悟的应该比我通透。
交代完侍卫后,我带着崔三百连忙从后门离开,带着个守在后门的侍卫匆匆溜走。
如果礼部的人前来找崔三百,为的是功德塔的事儿,那我更不能现身。
功德塔的事情由周鸿浦操持,礼部也算是周鸿浦的老走狗了,宋之晏为了救我刚拐了他女儿去和亲,此时我与礼部遭遇,说不定会让宋之晏搅进浑水里。
与其如此,还不如偷偷将崔三百带走,本来是杀人案的人证,扣住人名正言顺,二来崔三百也不用因为功德塔的事情,被逼供出所有画师,连累大家一起去修塔。
一举两得。
我忽然有些庆幸,崔三百被卷入这个案子。
出了巷子口,陷入人群密集的街道,加上两个护卫保驾,莫名有了几分安全感。
可是我的脚步也不敢停,生怕礼部忽然反过劲追上来。
我紧紧拉住崔三百的手臂,可是浑身湿透的崔三百太过惹眼,行人不想被碰湿衣物纷纷避着他走,这样目标实在太大,我与两个侍卫将他夹在中间,这样才勉强好了一些。
身边人影攒动,我们逆行着穿过,眼见就要穿过主街闹市。
人群里,忽然有一只手,紧紧拽住了我。
我大惊,本能向后退去,想要挣脱,那人却忽然从人群里现身,挡在了我的面前。
那人兜头披着一见破旧干净的灰袍,动作间衣物上飘动着皂角的气味,也不知是从谁家的晾衣竿子上扯下来的。
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伸手便要拿人,可那人既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要退去的意思。
而我这才看清,对方盖在灰袍之下的脸庞,满是血迹,而抓住我手臂的掌间,同样满是血污。
几经辨认,我才认出,是早前拦住我的那个侍卫。
「退。」
他的嘴唇长合,声音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人在追,左翊卫全灭。」
烈日当空,无尽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仿佛是种直觉,我越过纷乱的人影,看向侍卫前来的方向。
牌坊的尽头,站着一道既陌生有熟悉的人影。
隔着人流,李惹叉着双腿立在闹市的尽头,通体乌黑的长刀被他横在后颈上,随意伸出手臂,搭在刀身的两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懒洋洋地抬起下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们的方向。
忽地一扬唇,笑了起来。
两个数后,李惹放下了长刀,朝着人群中走来。
「跑跑跑跑!」
我急声说着,伸手去推身边的崔三百,侍卫们虽然尚未清楚发生什么,但是看见同伴一身的血,也知道事出危急,登时将我与崔三百围在中间,顺着人群加快步伐,我被推挤着向前走去,仓皇间回头张望了一样,身后人头攒动,早已经看不见李惹踪迹。
人在哪里?
我比刚才看见李惹还要不安,我不确定李惹会从什么方向过来,用那柄长刀将我们串成一串儿。
今天真是巧,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到全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这几天越不愿撞见什么,越来什么。
可李惹今日来此,是为了我还是崔三百,我拿捏不准。
我心念急转,试图想一个脱身之法,身边的侍卫忽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遭了暗算:「怎么了!」
「他在屋顶!」
侍卫用眼神示意我。
我抬头朝着街道两侧连绵的屋脊张望,右侧的屋檐上,李惹像只狸猫般越过房檐,落到屋脊上,不紧不慢地跟着。
张望间,受伤的侍卫一把按下了我的头。
「低头。」
我们一路不敢停顿,可又不能让他这样跟着,眼见闹市又要走到尽头,年轻的侍卫终于按捺不住,咬牙低声念叨:「大不了拼了。」
我没反驳他,闻言只是问他:「你能打过荀旷吗?」
说话的侍卫摇摇头。
「那你能一个人打一个卫队吗?」
侍卫瞪着我,憋了半天,胸间一口气全都泄了。
我望着前方闹市的尽头:「但是这个人可以。」
五个人被一个人追得四处乱窜也实在是可笑,侍卫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莽撞行动,跟送死没有分别。
我无声打量了一眼崔三百身上的衣服,崭新的,袖子与领口的折痕都新鲜可见。
以我对崔三百的了解,新衣家身必然是要见贵客,凡事见贵客,身上必然银钱充足。
我拍了下崔三百的胳膊:「钱拿出来。」
「你要干吗?」
「活命!」
我冲他一伸手,崔三百咬咬牙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串钱:「今天没有碎银,只有这个。」
我劈手夺过来,握在手里,然后告诉所有的侍卫,一会儿出了街口兵分两路,所有人保护崔三百,将人送到汉光苑与宋之晏汇合。
侍卫们听完极为惊讶,受伤侍卫直接问我:「你单独走图什么?」
「我跟屋顶上的那位有些过节,不知道他今天来是抓我还是抓他。」说话将我向后面匆匆一瞥,「一会儿要能甩开人,你们与崔三百调换一下衣物,这样更稳妥些。」
「那你怎么办?」
「崔三百现在比我重要,也比我有用,若今日是来追我的,就当丢卒保车,若不是……就全仰仗你们几位了。」
五个人在一起,逃生的机会更小。
我握着钱手中用力,串钱的绳子崩断,几百枚钱抛洒瞬间抛洒在地。
「我的钱!」
我高声呼和,惊动了行人,纷纷开始争相捡拾地上的钱币,混乱的刹那,我与崔三百的队伍弓着腰,朝着两个不同的岔口跑去。
穿过人群后,我急奔到街口,回身望去,李惹只犹豫半刻,纵身跃到街面上,朝着我的方向而来。
他娘的,还是我啊!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顿觉崩溃,又赶紧冷静下来。
人已经追来了,正面硬拼肯定不行,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李惹就会追上来,而我唯一的机会,兴许就是他攻击我时,向我靠近的瞬间。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连撞带躲避开路人,穿过五花八门的帐篷摊子,玩命地跑。
路上眼尖,经过帐篷摊子的时候看见一个卖首饰的,奔跑间顺走了根簪子防身。
老板眼睛比我还尖,看见我偷,又跑不过我,只能站在路中间直拍大腿,大声呼号:「有贼啊!」
接着那道声音就被追上来的李惹撞没了。
身后的脚步声像是催命般逼近,我知道今天是跑不掉了,浑身像是拉满的弓,就等着对方捉住我的那一瞬间。
直到一只手抓住我的后背的衣衫时,我手中的簪子亮出来,孤注一掷,拧身朝着对方的面门刺去!
可是对方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我的手腕忽然登时被一股凶狠的力道钳住,李惹一压一掰,那簪子便脱了手。
接着我一把被摁倒地上,心顿时悬了起来。
这把簪子十有八九要戳进我自己的眼窝里了。
我恐惧万分,连嘴唇都哆嗦起来,路是自己选的,栽了也得认了。
我感觉到对方在我身边移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去捡拾那只簪子,忽然间我视野里猛地窜出来一双黑靴,激起的飞尘蒙扑面而来,我不由得眯起眼睛,屏住呼吸。
身后,李惹施加的力道顿消,接着我被人提着后领拎起来。
等我看清的时候,早已站在了身着官服的荀旷身后。
荀旷宽阔而利落的肩线,令人格外有安全感。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毫无波澜的声线。
「我说过,你冲我来。」
荀旷忽然出现,让李惹大感意外。
却也只是一瞬间。
李惹露出一副浑不在意的笑脸:「自从老学官死了,你救人的速度就变快了。」
「我杀你的速度也很快。」
「当街喊打喊杀的,你身为左翊卫,注意言行啊。」
「砍个杀人犯,有什么问题。」
荀旷说话间抽出了刀。
身边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却不肯散去。
荀旷看向李惹,又加了一句:「还有我左翊卫二十人性命。」
「荀大人您这嘴唇一碰就说我杀人,难不成这证据都是用嘴说出来的?」李惹抱着长刀摊了摊手,「我并未杀人,追这女子也是因为她偷东西,你身后的卖首饰的店家就是证人。」
李惹很是无辜:「我看其中必有误会,不然我们换个地方聊聊?」
李惹的眼神透着股妖气,像是算准了荀旷一定会答应。
荀旷没动,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宋霈。」
「啊?」
「宋之晏在主街,你去他那里。」
他说完我就知道坏了,荀旷今天是铁了心要去砍李惹。
「你不能去。」
说话间,我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腰带:「你身上还带着伤……」
荀旷侧过头打量了我一眼,
漆黑的眼瞳里积蓄着三九寒天。
我乍然松开了手。
二十个手下被李惹弄死,换作是谁都想活剐了对方。
而李惹已经转身钻进了人群。
「崔三百已经到了,赶紧去。」
荀旷抬步朝着李惹的方向追了过去,将我留在了原地。
这可怎么办?
我急出一脑袋汗,追过去我也帮不上忙,回头找宋之晏帮忙,人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焦灼间我下意识四周打量,一个带着老虎面具的人挤出了人群。
对方身量匀称纤细,短衣短裤,腰间别着根短棍似的物件,用破布缠裹的密实,背上挎着弓箭,像是个赶集的猎户。
那张弓让我瞬间燃起了希望,我一边朝小老虎走,一边叫住他:「阁下!」
小老虎闻声顿足,面具一扭,向我看来。
我问:「阁下,我是四皇子府上的,弓箭可否先借我一用,改日阁下去四皇子府上讨要。必有重谢。」
「那不行,我这弓是祖传的,钱换不来。」
对方一开口就亮出一副清甜的声线,我也没料到面具之下竟然是个姑娘。
小老虎说着将弓箭往身后扒拉了一下,像是生怕我抢,也许对方也看到了刚才的场面,觉得我会与她动手。
就在我觉得他会拒绝的时候,对方看着我要前去的方向,来了一句:「借你不是不行,但是我得跟着你。」
小老虎的体力比我好太多,一路跑过来连口大气都没喘。
而我早已喘成风箱。
小老虎伸手捂住我的嘴:「你的呼吸太重了,会被他们发现的。」
我点点头示意她,小老虎这才松开了手。
我们一路跟着人来到了一处荒郊,一座颓败的破屋孤零零地在荒草间,我与小老虎躲在破屋边,暗中观察。
万一荀旷不行了,放两只冷箭还能替他制造些机会。
二人在远处说话时,李惹的视线一飘,朝着破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连忙带着小老虎趴低。
远处的说话声音迎着风送过来 。
「就因为我杀了老学官,你就与我兵戈相见?」
「不只是学官。」
荀旷微厚的嗓音独特,格外好辨,我悄然从杂草间抬起头。
他看着李惹的时候,神情间掩藏着遗憾:「你走得太远,已经拉不回来了。」
李惹静默了一瞬,忽而哈哈大笑:「当了学官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了?你心中那位至高无上的老学官,不过也是个卖友求荣的败类。」
「还有你保护的那位四皇子。」李惹说着穿过及膝的野草,衣料刮过枝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
「在周鸿浦面前,与在野兽面前挥抓的幼猫,有什么分别呢?」
荀旷看了李惹一会儿,终是垂下了头:「再说劝你收手的话,也没什么必要了吧。」
「嗯……大概吧。」
李惹抬头看了看澄澈的天际,抽出了刀,目光发亮,脸上带着一种稚童看到烟火般的兴奋,蹂身冲向荀旷。
二人打得难解难分,李惹似察觉到了荀旷身上有伤,每次攻击都冲着对方的上半身劈斩,虽然都被荀旷防住,可依然被横力撕裂了伤口。
血沿着他的手臂淌到刀身,血珠沿着刀尖坠进地里。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看着荀旷整个人呼吸发紧,我盯着前面的战况,低声叫小老虎:「把弓给我!」
等了一会儿没人理我,我一拧头,只见她的动作与我一样,面具上的两个窟窿直直看向前方出神。
我赶紧拍了她一下:「弓!弓给我!」
她被我这一下拍得缩了缩脖子,然后取下挂在身后的弓,递给我:「你会用吗?」
我信口胡诌:「家里小时候富裕,请过先生教六艺。」
说着我低头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站起身撑开双臂开弓,箭星瞄准李惹。
我呼吸开始平复,注意力全部落在李惹身上,这不是射苹果,一个不准,扎得说不定就是荀旷。
二人你来我往,刀锋几乎是擦着身上走,我拉着弓等待着合适的机会。
李惹在被荀旷挑开刀锋的瞬间,找到了破绽,抬脚踹上了荀旷的胸腹。
我甚至听到了荀旷咬牙强忍的痛哼,却也没有让李惹讨到好处,捏住对方的脚踝一个翻身,二人同时睡在地上。
很快,荀旷从杂草间站起身,朝着地上挥刀就是一下,对面的李惹猛然从地上蹿起来推开,肩头被鲜血浸透。
就在此刻,我开了弓。
羽箭破空疾驰,寒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扎进了李惹肋间。
不仅是李惹,荀旷也是惊讶地看向我。
我以为荀旷是因为我会射箭而表示惊讶,可是身边忽然掀起一道凉风,让我意识到事情不对。
一道震颤从手上传来,
震得我持弓的手掌发麻。
身边的小老虎不知道什么时候与我一同站起来的,她挥舞着两把一臂长的短刀,在我的视野中落下两道银弧。
手上的弓断成了两节。
小老虎并没有再向我出手,而是从野草丛里跳出来的,冲向了李惹与荀旷的方向。
我看着脚边一地的布条,整个人都有些发蒙。
这是什么情况?
那小老虎抄着双刀直奔前方,我甚至来不及困惑,高声向荀旷示警。
荀旷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可李惹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瞄准他的侧腹又是一刀。
双方早已是精疲力竭,手上的动作也比开始的时候沉滞许多,荀旷反手持刀挑开,几乎是咬着牙将自己的刀送向李惹的身体。
转眼间小老虎的身影就到了跟前,荀旷想要收刀防守,早已来不及。
我与荀旷都以为,小老虎要取他性命,小老虎持刀的手向前一横,荀旷刀刃磕上短刀的刀背,噌地一下,溅起一道火星。
刀刃相撞的一声脆响后,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小老虎收了动作,转身背对着李惹,面向荀旷。
我一路狂奔着来到荀旷身边,以为小老虎也是李惹的同伙。
谁知李惹也很困惑:「你谁啊?」
小老虎既没有动,也不出声,李惹见状有些不太高兴:「闪开,别挡路。」
对方依旧不动。
李惹彻底没了耐性,手里的长刀甩了两下,像是要劈了眼前人。
结果小老虎转了个身,朝着李惹亮出了刀。
李惹见状哧了一声:「刚才不是还护着我吗?」
小老虎握刀的手捏紧又松开,最后回过头看向我。
谁知李惹此时忽然发难,朝小老虎攻了过来。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躬身躲开了李惹的斜劈,一个箭步欺身上前,手腕一转,用刀柄在李惹皮开肉绽的肩头狠狠捶了一下。
李惹登时险些咬碎了牙,跪在地上。
小老虎再次回过身。
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拉起荀旷想要离开。
可荀旷与李惹一样不甘心,见荀旷不动,小老虎再次背对着李惹,面朝荀旷行礼。
荀旷打量这她,眼神很淡,良久才说:「他对你很重要。」
小老虎点点头。
荀旷又道:「可我会杀死他。」
这次小老虎没有动,可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肩头绷了一下。
荀旷终于收了刀,起身离开。
我看了她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不知道荀旷为何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因为伤势太重,也许是因为小老虎。
也许是某个瞬间,触动了荀旷深埋于心的情绪。
不过,荀旷伤得很重倒是真的。
刚走出荒郊,荀旷整个人晃了一下便往地上栽。
幸亏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让他结实地磕在地上。
他是垫着我摔在地上的。
没办法,荀旷比我高出半头,一身的结实肉。
我太高估了自己,结果没稳住被他整个人拍在了地上,我像只搁浅的鱼,没命地敞开嘴喘气,好不容易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接着架住荀旷的肋下开始拖他。
幸亏上天垂怜,拖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撞见了满城寻人的左翊卫。
荀旷被左翊卫送进了宋之晏府上,我跟过去的时候,宋之晏已经带着医师进到安置荀旷的房间。
门口像是被设置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我站在门口,心跳得厉害,无论如何都无法迈进门槛。
只听得医师与宋之晏说:「血流得太多啦,损了气脉,受这么重的伤怎么能玩命蹦跶?」
屋里只听是宋之晏连连称是,医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幸亏没出什么大事儿,一会儿给他开些药喝上几天,不能喝酒啊……」
那医师还在念叨的,后面的话我也没再听下去,我走了几步,靠在门板上,一身的紧绷感消退,我滑坐在地上,摁住心口。
医师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我满身是血地坐在门边上,吓得差点儿没跳进宋之晏怀里去,见我气色还好,这才松了口气走了,离开前还没忘回头看我一眼。
宋之晏也被吓得够呛,见我神情有些空茫,躬下身,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宋霈,怎么了 ?」
「没事,我缓缓。」
「缓什么呢?吓着了?」
「四哥……」我唤他。
「嗯?」
「刚刚医师说荀旷没事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说我能活着一样。」我后知后觉抬起头,看向宋之晏,「我是不是犯了臆症,医师说话之前,我一想到荀旷要是救不活,感觉这里疼得快要烂了。」
宋之晏看着我指着自己的胸口,默默直起腰,眼神无意间瞥了一眼屋内。
他思量了片刻,告诉我:「放心吧,你这不是臆
症。」
「啊?」
「你这是护夫心切,春心荡漾。」宋之晏忽然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意,「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我:「你和医师进去的时候。」
宋之晏哦了一声,拖了段长音:「那你肯定不知道,荀旷已经醒了。」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又听宋之晏接着说:「抬进屋的时候荀旷就醒了,咱俩说这么大声,他肯定能听见。」
说完宋之晏好死不死地伸着脖子冲屋里喊:「是不是啊,荀师兄?」
我恍遭雷劈一般,入定一般站在门口。
能听见……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掐死宋之晏。
醒了你怎么不早说!!!!!
荀旷在屋子里没有应声。
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尴尬,涌出来的羞耻瞬间烧红我整张脸。
我顿觉害臊,低着脑袋准备走人。
宋之晏一把拦住我:「干什么去啊?」
我胡说八道:「吃……吃口东西。」
结果还是宋之晏一把拉回来。
「吃先放放,你先留这儿。」
说着,宋之晏手抵着我的后背,将我往屋里推。
我内心一万个不情愿的,可宋之晏却跟没看出来一样,直接将我掀进屋子。
荀旷人端坐在床上,上身被布条缠裹,线条流畅的肩臂与腰腹,明晃晃地亮在我眼前。
罪过啊……罪过。
我慌了,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宋之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乐呵呵地拍我的肩:「躲什么啊?不都是一家人……」
他这么一说我更气了。
宋之晏却让人在床边搬来几个板凳,自己随便挑了一个坐下。
「我一会儿要审崔三百,他想旁听。」宋之晏指指荀旷,「所以只好将地方选在这里了。」
我了然,这是正事儿,小心思得先放放。
没多一会儿,崔三百就被人带了过来,换了一身干净衣物,人还是有些紧张。
三人当中,崔三百见过我与荀旷,当我将公主的身份与成亲的事情说与崔三百的时候,崔三百的脸在用每一块肌肉表达着不敢相信。
「你竟然就是那个和亲公主?我带的画师竟然他娘的是个公主??」
崔三百被这消息吓得不轻,直接从板凳上站起来。
「骂谁呢。」
荀旷眼皮略掀,崔三百立刻老实地坐回去,强颜欢笑:「我也没想到,宋霈身份这么金贵,前几天还是我兄弟来着……」
宋之晏越听越别扭:「你跟谁是兄弟呢?」
崔三百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刚坐到凳子上的屁股又挪开,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小人该死,不该跟皇族攀亲戚!」
他声音都快哭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查案子就好好查,吓唬他干什么?」
我重新将人提到了板凳上,宋之晏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始问他:「御史台谏官何金平,你可认得?」
崔三百先是看了我一眼,接着如实回答:「认得。」
「何金平今晨被发现死于井中,验尸后推断是先被人闷死,而后投入水中,而何金平死时,手上握着一支玉笔。」
宋之晏说着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将那做工精致的毛笔拿了出来,「白日里我派人去问过过汉光苑的洪三,对方说并无其他货源,唯一的一支,只有你崔三百拥有。」
崔三百看着宋之晏递过来的玉笔,整个人像是被人当头棒击,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接过了那支笔:「听说最近城里闹命案,死的都是当官的。」
「没错,加上何金平,是第五个。」宋之晏收回手,「何金平临死前死握住笔不肯松手,必有缘由,而这个缘由……你需要告诉我。」
事关人命,崔三百将来龙去脉讲述给我们。
崔三百不认识何金平,却认识何至哀。
何金平来找崔三百的那天,刚好赶上一场拍画生意,因为皇帝修建功德塔,到处在抓画师,生意也比平日里隐蔽了许多,牙郎们为保画师,几乎不让画师出面。
那天崔三百拿了钱走出画社,迎面撞见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崔三百下意识以为是来抓画师的,于是掉头就跑。
结果没跑过,被几个人抬着扔进了一辆马车。
崔三百被吓得半死,爬起来刚想大呼救命,发现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等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崔三百忽然就不喊了。
崔三百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问:「何至哀是你什么人?」
而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御史台谏官何金平。
何金平此番前来寻他,是求自己办一件事。
崔三百当时就想,何金平开什么玩笑,他是官自己是民,求人的话也该是
他崔三百。
可何金平却摇摇头,他说我今日求你,为的是我的胞弟何至哀。
崔三百吃了一惊,没想到何至哀还有个兄弟。
何至哀年纪不大,他的年少成名与崔三百有着不小的渊源,崔三百当年因为欣赏他的画作,凭借一己之力说服王都的大画社竞拍何至哀的画作,最后何至哀少年成名,声名鹊起。
如今何至哀成为了画师们的信仰,崔三百成为了画社老板的风向标。
二人一时间被传为佳话,他们也算是因画结缘,可是自从何至哀大红之后,崔三百就再也没有经手过何至哀的画作了。
所以何至哀有事相求,所为哪般呢?
何金平的确是诚心求人,于是将事情与崔三百和盘托出。
皇帝下旨兴建功德塔,强征画师前往边境,何金平有个画师弟弟,加上不愿让周鸿浦祸乱朝纲,在周鸿浦提出功德塔时,便站入了反对修建的队伍之中。
可是后来发现,反对者开始接连遇害,何金平开始觉得自身难保。
他曾听何至哀说过崔三百,在画界颇有名气,且为人仗义,何金平想着,何至哀心境单纯,除了画画,甚至连与他人的日常交流都格外困难,加上久病缠身,一旦自己惨遭毒手,何至哀无人照顾,作为画师极有可能被抓去修功德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