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女画师

二十个手下被李惹弄死,换作是谁都想活剐了对方。

而李惹已经转身钻进了人群。

「崔三百已经到了,赶紧去。」

荀旷抬步朝着李惹的方向追了过去,将我留在了原地。

这可怎么办?

我急出一脑袋汗,追过去我也帮不上忙,回头找宋之晏帮忙,人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焦灼间我下意识四周打量,一个带着老虎面具的人挤出了人群。

对方身量匀称纤细,短衣短裤,腰间别着根短棍似的物件,用破布缠裹的密实,背上挎着弓箭,像是个赶集的猎户。

那张弓让我瞬间燃起了希望,我一边朝小老虎走,一边叫住他:「阁下!」

小老虎闻声顿足,面具一扭,向我看来。

我问:「阁下,我是四皇子府上的,弓箭可否先借我一用,改日阁下去四皇子府上讨要。必有重谢。」

「那不行,我这弓是祖传的,钱换不来。」

对方一开口就亮出一副清甜的声线,我也没料到面具之下竟然是个姑娘。

小老虎说着将弓箭往身后扒拉了一下,像是生怕我抢,也许对方也看到了刚才的场面,觉得我会与她动手。

就在我觉得他会拒绝的时候,对方看着我要前去的方向,来了一句:「借你不是不行,但是我得跟着你。」

小老虎的体力比我好太多,一路跑过来连口大气都没喘。

而我早已喘成风箱。

小老虎伸手捂住我的嘴:「你的呼吸太重了,会被他们发现的。」

我点点头示意她,小老虎这才松开了手。

我们一路跟着人来到了一处荒郊,一座颓败的破屋孤零零地在荒草间,我与小老虎躲在破屋边,暗中观察。

万一荀旷不行了,放两只冷箭还能替他制造些机会。

二人在远处说话时,李惹的视线一飘,朝着破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连忙带着小老虎趴低。

远处的说话声音迎着风送过来 。

「就因为我杀了老学官,你就与我兵戈相见?」

「不只是学官。」

荀旷微厚的嗓音独特,格外好辨,我悄然从杂草间抬起头。

他看着李惹的时候,神情间掩藏着遗憾:「你走得太远,已经拉不回来了。」

李惹静默了一瞬,忽而哈哈大笑:「当了学官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了?你心中那位至高无上的老学官,不过也是个卖友求荣的败类。」

「还有你保护的那位四皇子。」李惹说着穿过及膝的野草,衣料刮过枝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

「在周鸿浦面前,与在野兽面前挥抓的幼猫,有什么分别呢?」

荀旷看了李惹一会儿,终是垂下了头:「再说劝你收手的话,也没什么必要了吧。」

「嗯……大概吧。」

李惹抬头看了看澄澈的天际,抽出了刀,目光发亮,脸上带着一种稚童看到烟火般的兴奋,蹂身冲向荀旷。

二人打得难解难分,李惹似察觉到了荀旷身上有伤,每次攻击都冲着对方的上半身劈斩,虽然都被荀旷防住,可依然被横力撕裂了伤口。

血沿着他的手臂淌到刀身,血珠沿着刀尖坠进地里。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看着荀旷整个人呼吸发紧,我盯着前面的战况,低声叫小老虎:「把弓给我!」

等了一会儿没人理我,我一拧头,只见她的动作与我一样,面具上的两个窟窿直直看向前方出神。

我赶紧拍了她一下:「弓!弓给我!」

她被我这一下拍得缩了缩脖子,然后取下挂在身后的弓,递给我:「你会用吗?」

我信口胡诌:「家里小时候富裕,请过先生教六艺。」

说着我低头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站起身撑开双臂开弓,箭星瞄准李惹。

我呼吸开始平复,注意力全部落在李惹身上,这不是射苹果,一个不准,扎得说不定就是荀旷。

二人你来我往,刀锋几乎是擦着身上走,我拉着弓等待着合适的机会。

李惹在被荀旷挑开刀锋的瞬间,找到了破绽,抬脚踹上了荀旷的胸腹。

我甚至听到了荀旷咬牙强忍的痛哼,却也没有让李惹讨到好处,捏住对方的脚踝一个翻身,二人同时睡在地上。

很快,荀旷从杂草间站起身,朝着地上挥刀就是一下,对面的李惹猛然从地上蹿起来推开,肩头被鲜血浸透。

就在此刻,我开了弓。

羽箭破空疾驰,寒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扎进了李惹肋间。

不仅是李惹,荀旷也是惊讶地看向我。

我以为荀旷是因为我会射箭而表示惊讶,可是身边忽然掀起一道凉风,让我意识到事情不对。

一道震颤从手上传来,

震得我持弓的手掌发麻。

身边的小老虎不知道什么时候与我一同站起来的,她挥舞着两把一臂长的短刀,在我的视野中落下两道银弧。

手上的弓断成了两节。

小老虎并没有再向我出手,而是从野草丛里跳出来的,冲向了李惹与荀旷的方向。

我看着脚边一地的布条,整个人都有些发蒙。

这是什么情况?

那小老虎抄着双刀直奔前方,我甚至来不及困惑,高声向荀旷示警。

荀旷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可李惹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瞄准他的侧腹又是一刀。

双方早已是精疲力竭,手上的动作也比开始的时候沉滞许多,荀旷反手持刀挑开,几乎是咬着牙将自己的刀送向李惹的身体。

转眼间小老虎的身影就到了跟前,荀旷想要收刀防守,早已来不及。

我与荀旷都以为,小老虎要取他性命,小老虎持刀的手向前一横,荀旷刀刃磕上短刀的刀背,噌地一下,溅起一道火星。

刀刃相撞的一声脆响后,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小老虎收了动作,转身背对着李惹,面向荀旷。

我一路狂奔着来到荀旷身边,以为小老虎也是李惹的同伙。

谁知李惹也很困惑:「你谁啊?」

小老虎既没有动,也不出声,李惹见状有些不太高兴:「闪开,别挡路。」

对方依旧不动。

李惹彻底没了耐性,手里的长刀甩了两下,像是要劈了眼前人。

结果小老虎转了个身,朝着李惹亮出了刀。

李惹见状哧了一声:「刚才不是还护着我吗?」

小老虎握刀的手捏紧又松开,最后回过头看向我。

谁知李惹此时忽然发难,朝小老虎攻了过来。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躬身躲开了李惹的斜劈,一个箭步欺身上前,手腕一转,用刀柄在李惹皮开肉绽的肩头狠狠捶了一下。

李惹登时险些咬碎了牙,跪在地上。

小老虎再次回过身。

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拉起荀旷想要离开。

可荀旷与李惹一样不甘心,见荀旷不动,小老虎再次背对着李惹,面朝荀旷行礼。

荀旷打量这她,眼神很淡,良久才说:「他对你很重要。」

小老虎点点头。

荀旷又道:「可我会杀死他。」

这次小老虎没有动,可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肩头绷了一下。

荀旷终于收了刀,起身离开。

我看了她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不知道荀旷为何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因为伤势太重,也许是因为小老虎。

也许是某个瞬间,触动了荀旷深埋于心的情绪。

不过,荀旷伤得很重倒是真的。

刚走出荒郊,荀旷整个人晃了一下便往地上栽。

幸亏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让他结实地磕在地上。

他是垫着我摔在地上的。

没办法,荀旷比我高出半头,一身的结实肉。

我太高估了自己,结果没稳住被他整个人拍在了地上,我像只搁浅的鱼,没命地敞开嘴喘气,好不容易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接着架住荀旷的肋下开始拖他。

幸亏上天垂怜,拖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撞见了满城寻人的左翊卫。

荀旷被左翊卫送进了宋之晏府上,我跟过去的时候,宋之晏已经带着医师进到安置荀旷的房间。

门口像是被设置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我站在门口,心跳得厉害,无论如何都无法迈进门槛。

只听得医师与宋之晏说:「血流得太多啦,损了气脉,受这么重的伤怎么能玩命蹦跶?」

屋里只听是宋之晏连连称是,医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幸亏没出什么大事儿,一会儿给他开些药喝上几天,不能喝酒啊……」

那医师还在念叨的,后面的话我也没再听下去,我走了几步,靠在门板上,一身的紧绷感消退,我滑坐在地上,摁住心口。

医师出来的时候,余光瞥见我满身是血地坐在门边上,吓得差点儿没跳进宋之晏怀里去,见我气色还好,这才松了口气走了,离开前还没忘回头看我一眼。

宋之晏也被吓得够呛,见我神情有些空茫,躬下身,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宋霈,怎么了 ?」

「没事,我缓缓。」

「缓什么呢?吓着了?」

「四哥……」我唤他。

「嗯?」

「刚刚医师说荀旷没事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说我能活着一样。」我后知后觉抬起头,看向宋之晏,「我是不是犯了臆症,医师说话之前,我一想到荀旷要是救不活,感觉这里疼得快要烂了。」

宋之晏看着我指着自己的胸口,默默直起腰,眼神无意间瞥了一眼屋内。

他思量了片刻,告诉我:「放心吧,你这不是臆

症。」

「啊?」

「你这是护夫心切,春心荡漾。」宋之晏忽然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意,「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我:「你和医师进去的时候。」

宋之晏哦了一声,拖了段长音:「那你肯定不知道,荀旷已经醒了。」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又听宋之晏接着说:「抬进屋的时候荀旷就醒了,咱俩说这么大声,他肯定能听见。」

说完宋之晏好死不死地伸着脖子冲屋里喊:「是不是啊,荀师兄?」

我恍遭雷劈一般,入定一般站在门口。

能听见……

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掐死宋之晏。

醒了你怎么不早说!!!!!

荀旷在屋子里没有应声。

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尴尬,涌出来的羞耻瞬间烧红我整张脸。

我顿觉害臊,低着脑袋准备走人。

宋之晏一把拦住我:「干什么去啊?」

我胡说八道:「吃……吃口东西。」

结果还是宋之晏一把拉回来。

「吃先放放,你先留这儿。」

说着,宋之晏手抵着我的后背,将我往屋里推。

我内心一万个不情愿的,可宋之晏却跟没看出来一样,直接将我掀进屋子。

荀旷人端坐在床上,上身被布条缠裹,线条流畅的肩臂与腰腹,明晃晃地亮在我眼前。

罪过啊……罪过。

我慌了,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宋之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乐呵呵地拍我的肩:「躲什么啊?不都是一家人……」

他这么一说我更气了。

宋之晏却让人在床边搬来几个板凳,自己随便挑了一个坐下。

「我一会儿要审崔三百,他想旁听。」宋之晏指指荀旷,「所以只好将地方选在这里了。」

我了然,这是正事儿,小心思得先放放。

没多一会儿,崔三百就被人带了过来,换了一身干净衣物,人还是有些紧张。

三人当中,崔三百见过我与荀旷,当我将公主的身份与成亲的事情说与崔三百的时候,崔三百的脸在用每一块肌肉表达着不敢相信。

「你竟然就是那个和亲公主?我带的画师竟然他娘的是个公主??」

崔三百被这消息吓得不轻,直接从板凳上站起来。

「骂谁呢。」

荀旷眼皮略掀,崔三百立刻老实地坐回去,强颜欢笑:「我也没想到,宋霈身份这么金贵,前几天还是我兄弟来着……」

宋之晏越听越别扭:「你跟谁是兄弟呢?」

崔三百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刚坐到凳子上的屁股又挪开,双膝一弯跪在地上。

「小人该死,不该跟皇族攀亲戚!」

他声音都快哭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查案子就好好查,吓唬他干什么?」

我重新将人提到了板凳上,宋之晏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始问他:「御史台谏官何金平,你可认得?」

崔三百先是看了我一眼,接着如实回答:「认得。」

「何金平今晨被发现死于井中,验尸后推断是先被人闷死,而后投入水中,而何金平死时,手上握着一支玉笔。」

宋之晏说着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将那做工精致的毛笔拿了出来,「白日里我派人去问过过汉光苑的洪三,对方说并无其他货源,唯一的一支,只有你崔三百拥有。」

崔三百看着宋之晏递过来的玉笔,整个人像是被人当头棒击,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接过了那支笔:「听说最近城里闹命案,死的都是当官的。」

「没错,加上何金平,是第五个。」宋之晏收回手,「何金平临死前死握住笔不肯松手,必有缘由,而这个缘由……你需要告诉我。」

事关人命,崔三百将来龙去脉讲述给我们。

崔三百不认识何金平,却认识何至哀。

何金平来找崔三百的那天,刚好赶上一场拍画生意,因为皇帝修建功德塔,到处在抓画师,生意也比平日里隐蔽了许多,牙郎们为保画师,几乎不让画师出面。

那天崔三百拿了钱走出画社,迎面撞见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崔三百下意识以为是来抓画师的,于是掉头就跑。

结果没跑过,被几个人抬着扔进了一辆马车。

崔三百被吓得半死,爬起来刚想大呼救命,发现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等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崔三百忽然就不喊了。

崔三百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问:「何至哀是你什么人?」

而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御史台谏官何金平。

何金平此番前来寻他,是求自己办一件事。

崔三百当时就想,何金平开什么玩笑,他是官自己是民,求人的话也该是

他崔三百。

可何金平却摇摇头,他说我今日求你,为的是我的胞弟何至哀。

崔三百吃了一惊,没想到何至哀还有个兄弟。

何至哀年纪不大,他的年少成名与崔三百有着不小的渊源,崔三百当年因为欣赏他的画作,凭借一己之力说服王都的大画社竞拍何至哀的画作,最后何至哀少年成名,声名鹊起。

如今何至哀成为了画师们的信仰,崔三百成为了画社老板的风向标。

二人一时间被传为佳话,他们也算是因画结缘,可是自从何至哀大红之后,崔三百就再也没有经手过何至哀的画作了。

所以何至哀有事相求,所为哪般呢?

何金平的确是诚心求人,于是将事情与崔三百和盘托出。

皇帝下旨兴建功德塔,强征画师前往边境,何金平有个画师弟弟,加上不愿让周鸿浦祸乱朝纲,在周鸿浦提出功德塔时,便站入了反对修建的队伍之中。

可是后来发现,反对者开始接连遇害,何金平开始觉得自身难保。

他曾听何至哀说过崔三百,在画界颇有名气,且为人仗义,何金平想着,何至哀心境单纯,除了画画,甚至连与他人的日常交流都格外困难,加上久病缠身,一旦自己惨遭毒手,何至哀无人照顾,作为画师极有可能被抓去修功德塔。

于是深思熟虑之后,何金平决定向崔三百求助。

「如果在下遇害,希望崔先生能够照拂一下何至哀,将他藏好不要被发现。」

何金平说这话时,朝他郑重其事地拜了一下。

崔三百首先觉得,何金平这人能不畏强权反对丞相,称得上是个忠臣,而且崔三百作为牙郎,早就卷进这场名为功德塔的浑水里。

何至哀是王城里每一位画手的信仰,连崔三百这样的牙郎也不例外。

崔三百心底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承诺何金平一定不负所托。

何金平告诉了崔三百何至哀的藏身处,事后他带着何金平回了一趟自己的住处,将自己珍藏的玉笔交给了何金平。

崔三百告诉他,自己会将人藏到另一个隐秘的地点,即便何金平遇害,也可以托人带着这支画笔前来找他,他自然会让人将何至哀带走。

话说到这儿,崔三百从当时的回忆中抽出神思,哀叹了一声:「谁能想到一语成谶,昨天刚说完,人就死了呢。」

「不对。」

所有人闻声抬头,齐刷刷看向荀旷。

「我曾问过何金平的妻子,她的话里从来都没有提及过有何至哀这个人。」荀旷一抬眼,看向崔三百,「何金平是她丈夫,但是妻子从头到尾没有提及过这位何至哀,不觉得很奇怪吗?」

崔三百以为荀旷在质疑她说谎,伸出右手,尾指与拇指圈起来,竖起另外三根指头:「我崔三百说了半句假话,这辈子卖不出去画!」

对于牙郎来说,这个誓发得实在恶毒。

宋之晏比我们反应都快,立刻抓住了重点:「你是说……何金平的妻子有所隐瞒。」

「恐怕不只是何金平的妻子。」荀旷略微沉思,又问崔三百,「何至哀现在何处?」

「在城南翠屏山的一座草庐里,有个跟了何金平十几年的老奴守着,我本是想今天去接人,没想到何金平忽然间……」

宋之晏接过话:「能找到吗?」

崔三百:「能,何金平告诉过我。」

只见宋之晏看向荀旷,荀旷点了点头,宋之晏立即冲着门外喝了一嗓子:「来人!备马!」

我知道这是要去找人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宋之晏察觉,侧头看向我道:「你留下,看顾一下他。」

我顺着宋之晏的眼神看过去,落在了荀旷身上,本以为荀旷身残志坚,也会跟着一同去的。

「他不一起吗?」我有些怀疑,还是确认了一下。

「还是让他喘口气吧 ,我多带些人跟着就好。」

我刚想说带的人多不是重点,一个李惹就够麻烦了,后来察觉根本没有必要。

李惹与荀旷的伤势,半斤八两。

宋之晏带着崔三百走了,如今屋子又剩下了我与荀旷。

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几经权衡,我决定找个理由遁走。

「要是没什么事,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荀旷坐在床上,合上双眼。

他不回应,我就当没什么问题,转身往门外走。

「急着躲我?」

「没有啊。」

荀旷一句话让我浑身一个激灵,我停下转过身,吞咽了一下。

「那跑什么?」

「没跑啊。」我被戳穿心念,笑容愈发尴尬,「你这不是……也没什么事要我帮忙嘛。」

「你过来。」

「怎么了?」

我走了过去,询问他,荀旷坐在床上,比站着的时候矮了不少,可一抬眼间,我就明白,气势这种东西,跟

高度没关系。

「你喜欢我?」

荀旷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我,我避无可避,慌乱之下脱口而出:「不喜欢。」

我趁机打量了他一眼,荀旷那锐利的神态一瞬间像是褪了颜色。

「嗯。」他低头,随意地用手摩挲着膝间的衣料,「那以免让我会错了意,之前你在门口说过的话,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荀旷没什么波澜地开口,这话却像是把无形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那种情况下,怎么狡辩,我实在想不出来。

我的脸都垮了:「荀大人,您就当我有毛病吧,我诚然有些心念,但是绝没对你有半点非分之想,你别听我四哥瞎说,他有的时候脑子有些……」

虽然我还想再表达一下我的真诚,可是眼见着荀旷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对了。

我以为他是疼得,赶紧探身去看:「怎么了?是哪儿疼吗?」

他的眉头缩了一下:「闭嘴吧。」

于是我很听话。

可我不懂啊,他这怎么回事儿啊?重病之下的使小性?

荀旷也不像是这种人啊。

但是他的表情看起来特别的难受,与我当年画不出图本的时有神似。

以免碍他的眼,我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几步。

接着就听他叫我:「宋霈。」

「啊。」

「这种话,在没下定决心之前,不要再说出来。」

我点点头答应,又听荀旷说了句,「这话恐怕你也没机会对别人说了」。

这是为何?

我不解,困惑地看向荀旷。

荀旷回以一个凉薄的眼神:「之前说得很清楚了,你想红杏出墙,是不可能了。」

我觉得,荀旷对我有很深的误会。

不然总是强调红杏出墙?

我长得很像红杏出墙的样子吗?

荀旷最后还是放我走了,大概是因为越看我越难受,可我也不懂我哪里让他看不下去。

假成亲的事儿是他和宋之晏全程操作,我充其量就是被通知了一下,虽然确实是因为救我,但是在这场假成亲里,我自我检讨了一下,也没做得不对的地方。

反倒是荀旷真的很奇怪,你说假成亲吧,虽不是真夫妻,怎么也要演一下对不对?可是叫又没叫过,摸又不让摸,你给他看个伤,他都觉得你有可能会非礼他。

琢磨的空当,我回屋子里换了身衣服,之前我在府里住的房间里放了几件道袍,眼下也没我能穿的衣裳,就先拿它们用一用。

宋之晏带着人去寻何至哀,到了深夜才回来,我在屋里听见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走出门张望。

只见宋之晏笑逐颜开,兴冲冲地往荀旷的屋子里走。

我匆匆抓过外袍披上,跟着跑到荀旷的房间。

进门时,只见宋之晏手里握着个册子,眼睛里放着光,神采飞扬地与荀旷说着。

「有了这个,他周鸿浦必死无疑!」

荀旷与宋之晏的猜测不错,崔三百的叙述里,确实有问题。

只是问题不是出自离崔三百,而是何金平有所隐瞒。

何金平向发妻隐瞒了自己有个弟弟的事实,而且没有告诉崔三百的是,何至哀不是因为画师的身份被隐藏的。

崔三百带着宋之晏来到一处深山,何金平为了藏住何至哀,看样子也是下了狠手,山中林木高耸,茂盛的枝干隐天蔽日,山中终不见光,稍有不慎就会迷失在林间。

人马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崔三百按照何金平告诉的路,带着人在山顶上找到了一间民宅。

收屋子的老奴是个哑巴,见这么多人马来到屋前,以为是来捉何至哀的,含混地大叫着,提着扫把冲了过来,似乎想要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进屋。

侍卫们制住老奴,宋之晏走进院子,高声道明来意,久久不见回应。

最后还是崔三百冲着院子里嚷嚷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在角落里的杂物后现身。

何至哀如同惊弓之鸟,小心翼翼走到院子里,眼中满是惊悸,怀里死死护住一本画册。

在见到崔三百后,何至哀的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光,劈着嗓子喊了一声「崔兄」。

何至哀说,他是无意中惹到的祸端。

他大病初愈后,画了一幅画被汉光苑拿去竞拍,最终被周鸿浦买走。

周鸿浦听说过何至哀此人,那时正赶上皇帝寿辰将近。

皇帝爱好收藏字画,满朝皆知。

于是周鸿浦想着弄一幅为皇帝祝寿。

画到手时,周鸿浦也鉴赏了一番,觉得何至哀此人名不虚传,于是想要见见何至哀,让他也为自己画上几幅。

事情传到何至哀耳朵里,令他心生恐惧。

当朝权臣让自己去,何至哀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即便日日称病,周鸿浦的手下还是百般纠缠。

何至哀无奈之下,画了一幅图册,

跟着来人去了周鸿浦府上。

府中下人带着他来到了周鸿浦的书房,不巧周鸿浦似乎刚刚离开,书房的门还虚掩着。

那下人也奇怪,明明主人说把人带到这里,怎就忽地不见了人。

于是下人告诉他在书房稍待,出门去寻周鸿浦。

可何至哀并不想与周鸿浦有交集,他想着周鸿浦也是为求画作而来找他,说干脆送他一幅,求个安生日子。

于是他将之前画好的图册拿出来,随手放到了一堆纸册里。

何至哀刚想离开,一个侍卫从外头匆匆进来,忽然看见了在屋里的何至哀,瞬间戒备起来,何至哀以为对方把自己认作了贼人,赶紧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可是依然没有驱散对方眼底的警觉。

那侍卫深深看了一眼,又似乎是有急事,快步走到书桌前,在众多书册中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外封与图册一样的纸册,快速离开了书房。

何至哀目送侍卫离开,忽然有些担心,可千万别是将自己的图册拿走了

于是何至哀转身去了书桌,想将图册拿出来,刚翻出来想检查,之前领路的下人就走了进来。

何至哀别无他法,只好先将画收起来。

下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老爷今日有事,恐怕没法见先生了。

何至哀却觉得再好不过,拜别后离去。

回到家中,他恍然想起袖中的画册,于是掏出来查看。

里面根本没有先前画的山水,而是密密麻麻的文书,记录着每一个官员的贪污与欠款,落款都是签字与画押。

何至哀看得冷汗直流,果然先前那侍卫拿错了东西。

手里的这本册子像是个烫手山芋,何至哀即便是还给周鸿浦也没命活着。

他的住处周鸿浦知道,用不了多久便会找过来。

于是何至哀只捡了几件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立即离开了住处。

何至哀躲了几日,想尽办法才见到了何金平,彼时早已因为疲于躲藏而精疲力竭,何至哀将那册页交给何金平,何金平看完,将册子交给何至哀,强装镇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无论将册页交给谁,何金平都没有把握保住何至哀,朝野之中,没有人值得信任。

与其如此,还不如躲起来。

于是才有何金平前去求助崔三百的那一幕。

……

讲完后,宋之晏激动尤在,那册页抖得哗哗直响:「铁证如山啊!」

机会来之不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却又有些担心。

不是担心宋之晏,而是担心皇帝。

但凡皇帝是个明君,也不会纵容周鸿浦当政这么久。

宋之晏准备结案的时候参周鸿浦一本,于是抓紧时间开始梳理案情,归纳卷宗,希望能在周鸿浦组建成功德塔前呈给皇帝,运气好的话,还能再救下一批人。

这段时间为了赶工,我也在帮宋之晏,连轴转了五天后,所有的文书都已经准备齐全,第二天便带去了刑部,崔三百与何至哀作为证人,与周鸿浦对簿公堂。

可是当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胜券在握时,却发现事情与预想得不一样。

证据都指向周鸿浦,大臣们却没有人愿意开罪他。

我与荀旷暗地里听过宋之晏的审案,明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几位陪审的老臣,还是扬言流程与律法不和。

周鸿浦甚至都不用被羁押在牢里,从公堂离开时,他与宋之晏擦肩而过时,告诉宋之晏:「四皇子求学归来,想要有些成就,臣理解。」

终于在最后审判的前夕,宋之晏做了个决定,他带着从何至哀手里得来的卷册,深夜进宫,求见皇帝。

我们都以为,如今证据确凿,周鸿浦无法翻身。

那天晚上,宋之晏是带着希望去的,他以为皇帝与他一样,想要除掉权臣。

可当我看到宋之晏满身是血被内官抬回来时,我便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

后半夜下起了雨,温度陡降,银亮的雨线织成了网,割裂了孤寂的黑夜。

宋之晏的房间里人影纷乱,我过去时,荀旷站在屋外,与宫里的内官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荀旷取了些银钱给那内官,将人送走。

我站在雨幕里等他,荀旷回来时见到我有些意外,顿了下才向我走来。

「别站这儿。」

我攥住他的手臂,嘴唇空张了两下,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荀旷眼波微动,挣开了我的手,虚推着我的肩背,将我从雨幕中带到屋檐下。

那一纸册页被皇帝付之一炬,烧光了宋之晏所有的期冀。

对于家国,对于朝堂。

宋之晏被人按着,亲眼看着它一寸寸化成灰,他看着皇帝皱纹深重的脸上带着种庆幸。

「真要让你办了周鸿浦,还有谁能为我分忧呢?」

屋外雨势渐歇,医师与侍女们清理好宋之晏,悉数

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我与荀旷并肩立在廊檐下,静静地听着雨声。

谁也没有开口先提进屋。

这更像是无声地达成了种一致,不约而同地选择默默守候,而不是去揭穿宋之晏最狼狈的此刻。

路过的几个侍女见我们两个还在,默不作声地取了两把椅子,又拿了两件厚实的披风,放在了门口,安静退去。

我挨着荀旷坐下,手脚缩进披风里,看着远处被风雨吹打的灯笼,忽然有些感慨。

「好像受不受宠,差别不大。」

过了一会儿,荀旷接过话:「不过是案板与刀俎不一样罢了。」

「嗯。」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落在绵密细雨中,「画图本可真安全呐……」

一夜秋雨,摘落了满城的红叶。

霜降一过,冬天就要来了。

周鸿浦因为皇上宠信,随着替罪羊杀手被送上了断头台,案子也不了了之。

我们担心,崔三百与何至哀会因为这桩案子遭到报复,于是连夜将人送出城外,让他们走水路去了南方。

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也只剩保命了。

而宋之晏的状态依然不好,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半个月来没有出房门半步。

一天中午,我终是按捺不住,想趁着送饭的时机跟宋之晏聊聊。

可我端着方盘朝宋之晏房间去,途径一株老树,只见荀旷靠在树底下,一双眼睛落在我身上。

我停住与他对望:「等我吗?」

荀旷直起身走过来,伸手端走了我手中的方盘,我两手一空,也不知荀旷要干什么,只见他单手端着,走到树下用来歇脚的石桌边上坐下,将吃的放在吃桌上,拿起了盘子里竹筷。

「住口!」

我赶紧蹿过去,一把握住他准备造作的手。

「壮士,这是宋之晏的。」

「我知道。」荀旷想拆开我的手。

我再次握紧 :「跟身心受创的人抢饭吃,合适吗?」

他略一抬目,我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底。

「他还没那么脆弱。」荀旷伸出另一只手,让右手从我掌间解脱,「如果连遭到背叛的觉悟都没有,还入什么朝堂。」

话虽如此,可宋之晏如今的模样,可不像是做好了遭受背叛的心理准备。

我倒觉得宋之晏已经准备好要去自裁了。

荀旷已经开始吃起了给宋之晏的食物,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人我是劝不动了,于是我决定空手去宋之晏那里看看。

「回来。」荀旷看着风景,又叫住我。

我回头:「还有事?」

「有。」

我心道那你倒是快说啊,一个侍女却从远处跑了过来。

「公主,荀大人。」

侍女急匆匆而来,呼吸都不太稳,看了我们一眼行礼,「四皇子有事,寻二位过去。」

这是宋之晏从皇宫出来后,第一次主动找我和荀旷。

我与荀旷来到宋之晏屋内,宋之晏站在床边,看着屋外干枯的草木出神,背影萧瑟。

等我与荀旷都坐下,宋之晏很平静地说出了找我们过来的原因。

——皇帝这边没指望,周鸿浦不扳了,直接杀。

我听完,先是打量了荀旷一眼,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

这让我怀疑是不是我想错了。

所以我问宋之晏:「刺……刺杀啊?」

宋之晏点头。

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荀旷又开口道:

「我准备一下。」

「你不能去,一旦被发现,会牵连学宫。」

宋之晏五指收紧:「找人吧。」

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行动,就在这样平和的对话中结束。

宋之晏已经恢复如常,当天我与荀旷一同回到自己的居所。

我实在是没忍住,开口问他,「行刺这么大的事儿,你们都不认真考虑一下吗?」

「还需要考虑吗?」

荀旷解下佩刀,随手放在桌边:「如果是我,从皇宫出来的当晚,就会准备下手。」

可能是我经历的没有他们多,总觉得行刺是个大事,至少要提到一个高端的议程上。

从那天开始,荀旷就开始秘密筛查合适的人选,而闭门不出的宋之晏,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仿佛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依然在宋之晏身边帮工,只是从刑狱之事渐渐变成了皇宫中的日常琐碎。

从那些事情上我也就察觉到,皇帝在架空宋之晏,将他放在权力的边缘。

一天日暮,我正帮宋之晏整理文书,顺便等荀旷处理完他的事,一同离开。

我这边还在检查,有下人闯进屋中。

我被吓了一跳,对方似乎是来找宋之晏的,四下张望没有看到人,急

慌慌地冲我道:「公主可有看到四皇子?」

「出去拿东西了,一会儿回来,怎么了?」

下人一拍大腿:「有个贼人闯进来,扬言要见四皇子,侍卫们打不过,那贼人也不肯走……」

那贼人倒也挺奇怪的。

我让他去军备处找荀旷,然后自己起身去找宋之晏。

当我跟着宋之晏一起走到前院,看到眼前人时,便明白了过来。

侍卫们打不过,倒是情有可原。

贼人换了身衣服,可是脸上的小老虎面具依然带着,手里拧着一个侍卫手臂不肯松。

听见动静,小老虎稍一抬头,朝这边看来。

「四皇子比在学宫的时候,消瘦了不少。」

小老虎松开了侍卫。

荀旷也跟着下人来了到了院子,他站在小老虎面前,隔开她与宋之晏。

「我认识你吗?」宋之晏有些疑惑。

「应该吧。」小老虎耸耸肩,「如果你记得我。」

荀旷对敌人向来没有什么耐心:「把面具摘下来。」

「摘可以,但是在这儿不行。」

荀旷眉心一拧,已经准备上前动手,却被宋之晏叫住。

宋之晏伸了伸手,示意小老虎进屋:「既然是旧相识,那进来喝杯茶吧。」

宋之晏真的给小老虎泡了茶。

我对小老虎印象很深,不只是因为她拦住了李惹与荀旷,而是心中隐约觉得,小老虎不是坏人。

当日小老虎是奔着李惹而去,我射中了李惹,她却并未伤我,只是砍断了我手中的弓箭。

她意在救人,而非杀人。

宋之晏一杯茶泡好,递到了小老虎跟前:「姑娘既然不想露脸,可否告知姓名?我也方便称呼。」

小老虎低头看了会儿杯中金黄的茶汤,伸出手,捏着面具的底端,向上一掀。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肤色略黑,唇珠微翘,山根笔直高挺,眼尾处挑着两抹鲜艳的赤红,如同鸟禽的尾羽。

不似中原人的长相。

我惊讶地看着她,可宋之晏与荀旷的眼神却有别于我的震惊。

宋之晏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莲阳?」

宋之晏意外的原因,不仅因为莲阳的突然出现。

更多是因为,他没想到,一个中阳学宫的厨子,竟然会武功。

「只许四皇子隐姓埋名去念书,不许厨子会武功?」莲阳听宋之晏说完,笑着托腮,「我会的还多着呢,就是没什么展示的机会。」

莲阳性子不拘束,聊天也没什么主题,东一句西一句,最终还是被荀旷拉了回来。

荀旷问她:「你闯进来,想干什么?」

我很明显地能感受到,莲阳活泼的心绪猛然收了下去。

莲阳却依然是一副笑脸:「我听说,因为刺杀案的事,四皇子被严惩,现在应该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猜四皇子应该要准备刺杀了。」

她说出刺杀的二字的时候,我后背上顿时离激起一层冷汗,荀旷也猛然间变了脸色。

莲阳却指了指自己:「我不是来找事的,我只是想问问,要是去刺杀的话,你看我行吗?」

荀旷的目光阴森:「谁告诉你,我们要刺杀的?」

「这根本不需要告诉。」莲阳摆摆手,「我只是花了时间了解了一下四皇子的行程,当时进皇宫应该是你最后的博弈了吧。」

莲阳看着宋之晏:「你有多想要除掉周鸿浦,进宫的时间就有多迫切,只是宫中的那位,并没有站在你这边。」

「既然皇帝也不管,那就只剩下非常手段了。」

莲阳说的有些渴,伸手拿过茶盏,刚送到传唇边,便听荀旷开口。

「是为了李惹?」

莲阳的手指猛地一颤,茶水从碗沿荡了出来。

荀旷的眼底涌起暗流:「那日你迫切救人,李惹就不好奇你到底是谁?」

「他不愿见我。」

莲阳放下茶盏:「他说,再次相遇,便会杀我。」

声音里隐约含着失落,莲阳的目光看向虚无处,思绪仿佛飘向了某段尘封的岁月。

也只是一瞬间,她便收回了神思,迎上了荀旷的视线:「我也有私心,如果我能杀了周鸿浦,说不定就能带走李惹,所以也不完全是为了你们。」

我听完有些懵然,不禁问她:「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是李惹好像是学宫的学生,而你是个厨子……你们两个是有什么故事吗?你要带他走,何出此言啊?」

莲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目光又扫过了对面两个男人,最终叹了口气。

「那我重头说起吧。」

莲阳与李惹的相遇,是在厨房后面的荒山。

李惹独来独往,神秘的身世吸引了莲阳的注意。

莲阳被中阳学宫收留,身为异族,朋友不多,偶尔在荒山练功与李惹相遇,时间

一长,便熟络起来。

李惹这人虽然个性乖戾,但是在面对人世的时候,却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办法。

虽然在常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

莲阳发现,李惹很喜欢讲故事,二人经常坐在荒山里的土坡上,李惹喋喋不休,莲阳沉默地听。

可是李惹总是说,讲故事的人都很会撒谎,比如茶水铺子里的说书先生,世间没有将军打了胜仗得胜归来,小姐与书生为了爱情勇敢私奔过上幸福生活,都是骗人。

真相是将军打了胜仗归来,皇帝害怕功高盖主,中途杀了将军,尸体扔在阴沟里。

书生骗了小姐私奔,拿走盘缠后又将她卖进了青楼。

莲阳问他:那你的事,是真的吗?

李惹说:什么事?

莲阳答:老学官落井下石诬陷你全家,结果你一家人被满门抄斩。

李惹笑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遇到问题不要总是靠别人,得自己去想。」

渐渐地,李惹在学宫中有了声名,甚至可以与荀旷比肩。

莲阳想着,如果李惹能够超越荀旷那样的人物,以后是要接管学宫的。

一想到这里,莲阳觉得,李惹离自己好远啊,恐怕自己穷极一生,也只能远远望着那道背影。

她越想越怕,她不再去荒山,埋头于灶台与食材间,极力避开每一次与李惹的遭遇,甚至练刀的时候都选在了半夜。

直到一天半夜被李惹堵到。

莲阳没想到李惹会专门大半夜在荒山里蹲自己,李惹起身攻过来的时候,她想也没想,掉头就跑。

人虽然跑出来了,可用来练习的短刀没留神,被李惹伸手抓住。

莲阳连刀都不要了,一拽腰绳,松开了刀。

她连头都不敢回,只听得身后传来李惹中气十足的断喝。

「莲阳!」

声音里发着狠。

疾风沿着耳边擦过,寒光擦过鬓边碎发,自己的短刀后发先至,刀身没入树干里。

李惹追过来,卡住了她的肩头,一把摁在了树上,眼睛泛着红光。

「躲我几天了?嗯?」

李惹捏着她的肩头,她只觉得肩胛快要碎了,而李惹低哑的声音里,压抑着随时都会暴发的情绪:「你是看上了什么人吗?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关系……」

莲阳撑着眼皮凝望着少年轮廓分明的脸庞,不知为何,眼泪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说话。」

李惹的眉心收紧,却依然强横地不肯退让,硬生生地将她别过去的头,重新掰过来。

甚至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留给自己。

所有的情绪破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莲阳在那一刻崩溃。

「李惹,我曾试图去追赶你,可是你离我太远了,我好像追不动了。」莲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定你以后会成为下一任学官,娶一个家世出众、姿容姝丽的女子,我只不过是个路人……我喜欢你,我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可是,我也想挺起胸膛站在你的身边,但后来我发现,好像不行……。」

她哭得太陶醉,以至于等到发觉李惹欺身过来时,只看到了一抹暗影沉下来。

莲阳对于那晚的月亮记忆格外深刻,孤月像悬在寂静深海中的一颗明珠,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辉,山中的寒凉被李惹炙热的体温驱散,她被李惹带着捧到高处,下一刻又坠入深谷,唇间耳畔被他的温度与声息侵占包裹,如同置身一场大梦。

迷蒙间,莲阳被李惹的声音牵着,他说,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会站在原处等你。

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不会放开你。

那个时候,莲阳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是你爱慕的人,也喜欢着你。

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场美梦,突然间就碎了。

李惹因为在学生中被拥护,与荀旷一样,成为了下一任学官的预选人。

那天莲阳记得很清楚,在比赛的前夕,李惹要去见老学官,他虽然很平静,但是莲阳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直到晚上,莲阳已经睡下,听见了急促的拍门声,莲阳开门发现,李惹站在门口,漆黑的眼底没有一点神采。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莲阳有些害怕,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怎么了?」

李惹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活亮,伸手回握住那只手,喉结滚动了几下,最后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过来看看。」

说完,李惹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屋棚上,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莲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最终还是决定起身寻他。

路面湿滑,她朝着学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迎面撞见几个神色焦急的学生。

莲阳觉得事情不对,连忙抓住其中一人询问。

学生告诉他,老学官

被李惹杀了。

莲阳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折身便朝着山下跑去。

终于在山脚下,追到了他的身影。

莲阳大声呼喊:「李惹!」

那道背影,终是停住了脚步,莲阳急急追过去,却又不敢走到对方面前。

她站在李惹的背后,声音颤抖:「你说过的,只要我开口,你一定会在原处等着我。」

那道背影顿了一会儿,最终转过身来,素色的衣衫上留着喷溅状的血痕,脸上与颈侧也沾满鲜红。

李惹在夜色下弯起唇角。

「我骗你的,你忘了,我最会讲故事了。」

他抬目朝着莲阳身后看了一眼,已经能隐隐看到学生们追过来的身影。

李惹转身便走。

莲阳抢了几步,从身后拥住了李惹。

「你现在才是在骗我。」她的脸颊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不要等我了,带我走吧。」

她感觉李惹动了一下,于是略松了些力道。

李惹再次转过身,手中多了一把短刀。

那是当时在荒山追逐间,被他拿去的,自己的短刀。

李惹用这把短刀,刺穿了她的身体。

「念及旧情,我没刺你要害。」李惹抱住几欲跌坠的莲阳,贴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像是在对她说情话。

「别再遇见我了,再遇见,我必杀你。」

茶已经冷透了。

故事太长,莲阳说得腰酸,她眼眸微垂,打量着案几。

「你可知,为何他会与你做对?」

再抬眼,她看向了荀旷。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们有着相似的过往,却得到了不一样的结局。」莲阳笑起来,遮住了眼瞳中的心绪 。

一直陷入沉默的宋之晏忽然开口:「我猜,如果让你刺杀,你的条件是让李惹活着吧。」

他说着,伸手想去倒掉莲阳杯中的冷茶,添一杯新的,对方却伸手掩住了杯口。

「不是让他活着,而是求你们放过他,让我带他走。」

后来,我曾问过宋之晏,为什么决定让莲阳行刺。

宋之晏当时裹着兽皮缩在火炉边上,专心致志地在给红薯剥皮,说得也不太走心。

「你当时也在,没看见她眼睛里带着一种……为了李惹什么都敢干的情绪吗?」

那红薯烤得太烫,宋之晏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耳垂,扭头看我,带着些嫌弃:「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跟李惹,一个太蠢,一个太纯,统统救不了。」

说着从火炉里又拣出几块红薯,包好了塞给我,打发我给荀旷和莲阳带过去。

莲阳自从加入刺杀后,被荀旷带着训练,天天起早贪黑,不舍昼夜。

而我很自然地成为了后勤保障人士,从吃穿用度,到日常报备,事无巨细,都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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