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女画师

走出崔三百家时,街上的灯火渐次亮起,空气中飘浮着食物的气味与柴火的烟尘,让夜里的街道带着人气。

荀旷对我向来没什么耐性,或许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偶然闯入他生活的累赘,多出来的一个麻烦。

可现在却出奇般没有催促我,与我并行。

沿着回府的路闲逛,我偶然留意到了卖冰酪的店铺,老板为了吸引客源,特地将制冰酪的摊子支在了门前,大师傅臂力粗壮,拿铁钳用力地戳碎冰块,放进碗里,加上牛乳蜂蜜,配上时令鲜果,就是一道极为消暑的甜品。

我对冰酪有些情怀,冰酪这东西普通人家吃不起,我刚去青云观的第一年,不谙世事,与道姑们下山采买,临上山时瞧见冰酪便执意要买,青云观一行苦修之人,哪里会把钱用在买冰酪上。

可是道姑们还是为我买了,我看着她们从自己的衣袍里相互凑着钱时,即便再不懂事,也明白了些什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冰酪。

许是我在那摊子前站得太久,荀旷有所察觉,便朝那师傅说了句:「来一份。」

大师傅应了一声,手法飞快地上了一份冰酪递给他,荀旷接过,又递给了我。

我盯着那碗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我没钱。」

「不用你掏。」他回答,「我请你。」

荀旷找了一个空位,我跟着他坐下,舀了口冰酪问他:「荀旷,你吃过冰酪吗?」

「吃过。」

「哦,那你过得比我滋润。」

「你现在不是吃到了吗?」

那碗冰酪在我的视野里渐渐模糊,强压下去的滚烫泪水从眼眶里倾泻,坠入冰冷的瓷碗中。

「可是,我不能画画了,除了画画,我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我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却根本无法压制住声音里的哽咽。

我伸手捂住了眼睛:「好像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就像是遭人丢弃的一件烂物。」

我没指望荀旷会回应我,只是情绪到了,又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倾诉罢了。

结果荀旷却开了口。

「你是没见过一无是处的人,才会这么说。」

「我还不算吗?」我悲伤地叹了口气,「靠卖艺为生的公主,本来就挺惨的,最后还不让卖艺了,这跟要我命有什么区别?」

荀旷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你去画图本,送命的速度可能更快。」

说话间,街边忽然有人喊了声我的名字。

我仰头看去,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站在接街道上,其中一人冲我招手,我辨认了一会儿,认出那人。

是与我私交不错的一位画师。

画师见我看到了他,从人群里脱身走到我眼前:「好久不见啊宋姑娘。」

他余光一瞥,留意到我对面一身劲装的荀旷,有些疑惑:「这位是?」

「我小舅舅家的大表哥。」我连眼皮也没抬,心口胡诌。

「哦……幸会幸会。」画师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招呼,才问我:「宋姑娘今日是卖画还是看画?」

「都不是,单纯吃东西的。」我将情绪压下去,强颜欢笑与对方打哈哈,顺嘴一问,「兄台是准备去哪家画社,与同行争个高下啊?」

「争高下可不敢。」画师眯了眯眼,故作神秘:「何至哀的画作,放眼王城,无人能出其右啊。」

听画师报出名字,我情不自已,语音急促:「什么时候?在哪里啊?」

画师伸手隔空一指:「不远,何至哀许久不出大作,此番出来吸引了不少人,所以这拍画的地方就安排在了汉光苑,一个时辰后才开始,不着急的,你还能吃完这碗冰酪。「

我与对方寒暄了两句,画师跟着同行的人走了。

等到一行人消失在人群里,我连忙折过身,险

些将桌子撞翻。

「我要去汉光苑。」

我知道,此刻我一定像只饿狼,两眼放光。何至哀是谁啊,王城里但凡画画的,恨不得将他奉为神明。

画师届天神一般的人物啊。

只不过何至哀近几年来一直抱病,很少作画,如今能出一幅,必然引起轰动。

距离拍画还有一个时辰,要是占不到位子,只能站着了。

我等了一会儿,荀旷绷着脸一直没回我,我满心都是汉光苑,心下着急,全当他默许,转身便跑,却忽然被对方伸手摁住了天灵盖。

「我就想去看个画,不行吗?」我有点哆嗦。

「你现在应该回宋之晏的皇子府。」

「那可是何至哀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我急了,凑到他跟前捏住他的衣袖,亮出一根手指,「荀大人,我平时不求人的,就一次行不行,我也没胆子惹是生非,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而对方眼底的冷漠足以让我心中的期冀,碾压成灰。

我悄然松开了那只攥住他衣袖的手。

头顶一声叹息传来。

「汉光苑在哪个方向,给你大表哥带个路。」

汉光苑是一座专供文房用具的店铺,因为品类繁多,颇受文人墨客青睐,要是银子够,甚至可以定制文具。

我步履匆匆,去晚了要是站着,人挤人的滋味挺不好受的。

可等到了地方还是去晚了。两层楼布局的汉光苑人满为患,汉光苑为了迎接一些大人物,特地在二楼布置了包厢,导致一楼的厅堂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踮着脚朝里面张望,那乌泱泱的人群啊,站那里都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

人堆之中搭着一个台子,四周灯火通明,似乎是专门为了展画搭建的。

我想离那台子近一些,铆足了劲儿往里挤,却又被前面的人给推回来。

站我前面的那位兄台像是泄愤,屈肘狠狠给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便要往后栽。

腰却被一只手扶住。

我的后脑磕在他的肩膀上,不禁仰着头看他,却只能看到线条锋利的下颌线。

荀旷看着前面:「东南角的那一桌,是不是之前找你的那个画师?」

「我前头都是人,看不见啊!」

前面的兄台个个比我高半个肩头,即便踮起脚尖也还是被遮蔽了视线。

我正想跳起来瞧瞧,荀旷忽然卡住了我的腰,往上一抬,我的身姿变高,视野清晰了起来。

荀旷这一下吓我一条,腰间的力道与温度,让我不禁脑子一空。

「看见了吗?」荀旷沉着声音问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想着东南角看去,只见那画师正在与邻桌以为友说笑,那一桌还有两个空位。

我喜出望外,大声呼喝那画师的名讳,画师循声望过来,面色一喜,见我们没有位子,对我们发出诚挚的邀请。

「快快快快!」

我让荀旷放我下来,然后拉住他的手臂便死命往人群里挤,终于杀出一条路,在画师身边坐下。

荀旷却一如既往地在桌边沉默着,画师以为他心情不好,我只好解释:「您别介意,我大表哥不是不高兴,他脸有些毛病,笑不出来。」

知道荀旷没有好脸色,我全当看不见,装作无意地四下张望,结果正好看见远处装果干蜜饯的小厮。

「我去拿些果干啊,干坐着等也挺磨人的。」

说完我起身便要去,却被荀旷抓住了胳膊。

「坐下。」

他手上力道不松,一边的画师看得都有些心惊肉跳,试探着问他:「家里是不许令妹吃甜食吗?」

荀旷瞥了画师一眼,在画师眼里应该挺凶残的。

所以画师闭上了嘴。

「那小厮离我们就二十步远,而且这么挤的地方,即便想杀我也没有地方跑。」我觉得荀旷好像自从遇见了李惹之后,就格外紧张,「这么近的距离,真出事我相信你也过得来。」

我感觉荀旷力道渐渐松弛,低头问他:「你要吃什么蜜饯?我给你拿?」

荀旷一侧脸,没回答我。

「我要吃杏仁。」画师隔空伸手。

我点点头,起身朝那小厮而去,其间回头看了一眼。

荀旷的视线始终落在我身上。

「来两碟话梅,再来一份杏仁,一会儿给那桌端过去。」

我隔空伸手,想要给小厮指点一下,肩膀却忽地一沉。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顺着那手看过去,对上了李惹的眼睛。

李惹的眼睛虽然弯着,瞳孔里却带着狩猎般的兴奋:「小姑娘,你是来找我的吗?」

说时迟那时快,我毫不犹豫地摸过一碟蜜饯,对准李惹的脸砸过去。

没指望能砸中,只是希望逼对方退开。

这么近的距离,李惹不可能硬生生接住,果然

他侧身避开,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蜜饯,我弯身避开他的手,从他肋下穿过,同时冲着过来的方向大喊。

「荀旷!」

身后,李惹的手已经探了过来,试图抓住我的头发。

而我眼前飘过一道袍角,接着一道巨大的力道勾着我的背向前推。

随即我的脸撞进了荀旷的怀抱里。

其间我吃力地扭头去看,荀旷一只手护住我,另一只手死死钳住了李惹伸过来的手腕。

荀旷感觉到我在动,松开摁住我的手,反手将我扒拉到身后,用身体挡住了我。

「你再动一下试试?」

我虽然看不见荀旷的脸,但光凭那声音就能听出,荀旷已经动了怒。

李惹嬉笑着:「护得这么严实……怕我抢啊。」

这边的动静闹得挺大,客人们纷纷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荀旷打量了一眼四周,终究甩开了李惹的手。

「李惹,不得无理。」

那声音不是李惹的,我从荀旷身侧看过去,从李惹身后走出一位中年人,华服盖不住身上的威严深沉。

李惹见那人前来,无声站到那人身后,我身前的荀旷朝对方行礼,叫了一声周大人。

我回忆起,宋之晏曾对我讲过,李惹在替宰相周鸿浦当杀手。

眼前的周大人,八成是那位周鸿浦。

我一个落魄公主,也不知道是我该拜他,还是他拜我,思量间就听周鸿浦开了口。

「这位可是霈公主?」

「你怎会认得我?」

我幼年时在深宫之中从未与他打过照面,在青云观里更是见不到这般权臣,周鸿浦怎会认出我来?

荀旷好像是怕对方将注意力落在我身上,身体微侧,将我遮住。

周鸿浦见状一笑了之,声音平和地回答:「您与皇上面相相似,宫中的几位公主年幼,我都见过,唯独你与四皇子年纪相仿,老臣记性尚可,能想到的,只有青云观的霈公主了。」

说罢,周鸿浦看了一眼四周拥挤的人群:「霈公主也是来买画的?」

「并不是。」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得体些,轻笑道,「何至哀难得出一幅成品,我不过是来凑凑热闹。」

「臣约了一个雅间,臣斗胆请公主前去小坐,不知公主可愿?」

我当然愿意啊,雅间啊,谁不想坐得舒服点看画啊。

但我也不敢直接答应,只能悄然看向荀旷。

周鸿浦看了我一眼,转而目光落到荀旷身上:「荀先生,您觉得呢?」

我暗拉了一下荀旷的腰带,声量很轻;「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周鸿浦在,李惹也不敢当面行凶。」

荀旷侧目看了我一眼,神色间带着戒备,却只是短暂地思量了一会儿,便对周鸿浦说:「多有叨扰。」

周鸿浦带着我们来到二楼布置的雅间,雅间位置极好,正对楼下的高台,当中设着一张桌案,茶水齐全,侍女作陪,纤纤素手正剥着葡萄,放在梅青色的瓷碗当中。

雅间里熏香飘浮,沁人心脾。

周鸿浦引着我落了座,我有些不安地坐在蒲团上,回头看了一眼荀旷。

他只是站在我身边,并没有坐下的意思。

周鸿浦隔空伸手,示意身边空着的蒲团:「荀先生在中阳学宫里,是各家士族竞相争抢的人物,请都请不来,如今怎能让你站着呢?」

荀旷低调地道了声谢,在我身边坐下。

我凑过去低声问他:「你很厉害吗?」

却迎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侍女端着茶款款而来,放在桌上,而台下忽然传来了锣鼓声。

高亢的人声乍然响起,高台之上,汉光苑的人登台,开始介绍何至哀,吸引人群的注意。

拍画即将开始,我挺直腰背,想看看状况,周鸿浦忽然与荀旷聊起了其他。

虽然听墙角不是好习惯,可奈何我在这里,想避也无处可去。

周鸿浦动机不纯,名义上是观画,实际上确实想要笼络荀旷。

听他的意思,荀旷是个挺厉害的人物,据说不少皇族政客想要将他奉为座上宾,荀旷一个都没答应。

这次依然是拒绝了周鸿浦。

我无意间打量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李惹,不知道主子拉拢自己的对手,他会是什么表情。

结果竟然与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目光,带着一种兴奋感,仿佛只要一声命令,随时都能将我拆吞入腹的狂喜。

那视线看得我感觉血液倒流,指尖发冷。

我伸出手,摁住了荀旷的手臂,眼神里的慌乱来不及藏:「我忽然想起有些东西没给四哥,得回去一趟。」

画和命相比,还是命比较重要。

我总觉得李惹这种人,是没法讲道理的。

我确定李惹是把我当成了玩物,想用我来刺激荀旷。

可事实并不是李惹

想的那样,如果不是宋之晏要求荀旷留意我,他压根懒得搭理我。

路上我问荀旷:「你能不能跟李惹解释解释?咱俩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他杀我也白搭,你们同门之间的恩怨能不能不要牵连旁人?」

「乱葬岗那日,我当时说了什么,你没听见?」

「那……说不定你师弟那会儿情绪激动听不进去,也不一定。」

荀旷终于停住了脚步,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眉弓处,将轮廓勾勒得硬朗干练,他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你当李惹与你一样?」

我反应了一下,没品出来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荀旷没再理我,向前而行,走了几步又说了句:「你最好不要有侥幸心理,以李惹的实力,足够与我一战。」

……

侍从比我和荀旷回来得快,等我们回到府上时,侍从已经为我安置好了住处。

我跟着认了下门,离开屋子去寻宋之晏。

从拱门穿过院落,来到回廊,隔着栏杆能望见庭院里枝干舒展的草木,郁郁葱葱。

人到宋之晏住处时,宋之晏坐在凉亭里,穿着袍子摇着折扇乘凉,像是呆了有些时候了。

石桌上备着酒,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在他身后「嗷」地一声。

宋之晏也「嗷」地一声,看都不看,冲着我挥手就是一折扇,幸亏我敏捷过人,歪了一下,不然这张脸就要被拍成大饼。

我哈哈大笑:「四哥你怎么胆子比我还小。」

「什么胆子小!」宋之晏哧了一声,坐正身子,「你是不知道我的项上人头值多少钱,想杀我的一抓一大把!」

我从凉亭外跨进来与他对坐,我对他被人追杀的事情颇有兴趣:「李惹也要杀你吗?」

「李惹我倒是不晓得,但是周鸿浦想要杀我倒是真的。」

这还不如李惹想杀你呢,我心道。说到李惹,我又想起来一桩事,于是手肘撑在桌沿上,离得宋之晏近了些:「你跟李惹认识的时候,他也是那么变态一个人吗?」

宋之晏听出了些别的意思:「你想问什么?」

「我今天晚上撞见李惹了,幸亏荀旷就在附近,不然没准我就横死当场了……」

说着说着,宋之晏原本看着我的视线落到了我身后,冲我道:「那你不当面谢谢人家。」

我忽觉不对,转过头去,只见荀旷已经拾阶步入凉亭。

他换了身衣物,纯黑色的衣袍加身,更让荀旷沾了种威严感,无端觉得他才是这座府宅的主人。

背地里说别人不太光彩,也不知道荀旷听了多少,我没想到宋之晏要等的人是他。

「你们先聊,我去睡了。」

我搪塞了个借口准备遁走,却又被宋之晏叫住。

「你等等。」

我回过头等着宋之晏的下文,宋之晏摇着折扇告诉我:「一个月后是父皇的寿辰,届时你要不要与我一同进宫?」

可宫中并没有我惦念的人,自从我娘死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就与我断了联系。

幼年时能见到皇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与其与他们一同去皇宫,不如回青云观看看道姑们。

于是我拒绝了宋之晏,又问了句:「李惹那天会不会去宫宴?他要是也去的话,我能不能回青云观一趟?」

「李惹近来是周鸿浦身边的红人,应该会被带进宫去。」宋之晏考虑了一下,轻抚了下石桌,「也好,省得你到时候又被李惹盯上也挺麻烦的。」

说罢,他隔空朝荀旷挥了下手:「届时有劳荀师兄替我接她回来。」

荀旷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荀师兄虽然看似冷漠,其实我知道,你还是怜香惜玉的。」宋之晏讪笑。

荀旷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端起桌前的酒盏一口干了。

皇帝寿宴的那天,天擦亮宋之晏就从被窝里爬起来,荀旷起得比他还早,已经站在府门的车马前等候。

宋之晏没法分神管我,于是我便与他们一同早起。在青云观的时候,道姑们四更天就要起来做早课,我也早已习惯。我来到宋之晏屋里叫他起床,瞧他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也有些替他难受。

也不知道皇帝野爹的寿宴要办几天,但是光看宋之晏庄重的打扮,就能感觉挺隆重的。

出门后荀旷驾着车先将我放到了青云观的山脚下,我目送着车马与随行消失在迷蒙的山雾中,这才走进了观里。

道姑们以为我在宋之晏府上不再回来了,见我出现在到观门口也被吓了一跳。青云观里日子过得简单,干干活做做饭,有心思的时候跟着道姑做做功课,没什么烦心事儿。

过了三天,我没等到荀旷的车马,却等来了一支来自宫里的侍从队伍。

那支队伍来的时候,我正在道观的后山上刨野菜,观里的道姑匆匆跑上来,塞给我一大包高粱馍馍和一支水壶。

「师傅这是做什么?」我看着塞进我手里的东西有些发愣。

「不要下山。」道姑的呼吸有些急促。

「为什么?」

「宫里来人了,点名说是来找你,也不说明缘由。」道姑捏了捏我的肩膀,话音坚决,「事情恐有蹊跷,你躲在山里,不要出来。」

道姑说完,便扔下我匆匆下了山,事出莫名,更令人我心间慌乱。

我定了定心神,听从了道姑的话,待在山上,找了个隐蔽的山坳,躲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泼墨般的黑夜张开,山中安静地听不到人声。

我缩在背风处安静地等待着,或许到时候皇宫里的人离开了,道姑们自然会找到我。

夜风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去听。

那是许多脚步汇集起来的声音。

我抿住嘴唇,小心翼翼地沿着山坳处爬了几步,露出头来,看向声音的来处。

黑漆漆的山林间,星点的火光连成一道蜿蜒的线,身穿宫装的侍从们举着火把,在林木间穿行。

我赶紧委身钻回山坳下,后背死死贴住地面,用手捂住了嘴巴。

侍从们很快就走到了我附近,我的心跳伴随渐进的脚步声,开始剧烈地跳动着。

头顶上传来人声。

「天色太黑了,不能再往里去了。」

「可我们还没找到人。」

其中一人轻笑:「为何非要我们找她,让她自己出来不就成了?」

我听着,后背的衣衫早已经被冷汗浸透。

侍从们退出山林后,四周再次安静下来。

冷风迎面而来,带走了我身上的余温。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随即从地上爬起来,借着星光朝着道观的方向去。

我藏进阴暗的树影间,扶着树干远远看着青云观。

道观的院落被火把映衬得如同白昼,火光之中,几个主事的道姑被摁在地上,胳膊粗的长棍砸在她们的身上。

几个道姑年事已高,也不知挨了多久,喉咙里压抑着低吼,似是痛极了。

我看着院落里的场面,像是置身井底,井水没过头顶,冰冷之至的温度刺进四肢百骸。

「青云观失去公主下落,是欺君犯上,其罪当诛,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没法用斩刑,就用杖毙凑合一下吧。」

为首的老侍从在园中,冲着我的方向喊得中气十足。

这与她们有什么关系?为何非要取她们性命。

眼见几个道姑被打得口鼻出血,我一口恶心在胸口涌动,一时也顾不上太多,从林子里冲了出来。

先救人再说,毕竟他们想要的是我。

「你们干什么!」

我狂奔而来,猛地推开几个行刑的侍从,拦在道姑们身前。

「小人拜见霈公主。」那年迈的侍从脸上带着种做作的庆幸,「公主去了何处?让小人们好找啊……」

我冷笑:「你找不着人,就要弄死她们?」

「侍主不尽心,死不足惜!」

老侍从的声音发着狠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听得心间一慌,谁知他忽地又笑起来。

「公主啊,皇上请您进宫一趟,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再不去的话,皇上可能就要睡下了。」

我终究还是来到了皇宫。

那老侍从带着我来到一处空着的宫殿,许是看我一身道袍,浑身脏污,无法面圣,所以找了几个侍女,替我沐浴更衣后,这才引着我前去见皇上。

幼年时在皇宫居住,天地的大小仅限于我娘的居所,娘不让我出门,免生事端。

我知道皇宫很大,可是当你在深夜中穿过重重屋檐与回廊,那些建筑黑色的身影伫立在夜色里,像是沉默的巨兽,或许下一刻它们就会睁开眼睛,吞噬掉无辜的路人。

老侍从终于在一座宫殿前停下,替我打开了门。

我缓缓走进巨兽的口中。

巨兽的咽喉里,立着一个锦衣男人,也许是日子过得舒坦,腰间的金带钩只能勉强扣住最后一个孔洞,浑圆的肚腹仿佛随时都会从腰带的外沿溢出去。

我朝着当今天子跪下,额头贴在光滑冰冷的石砖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又能说些什么?

「你就是宋霈?」皇帝野爹走到我面前,弯身扶起了我。

在天下人眼里,这是种殊荣。

可在我眼里,却只觉得难过。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过就是一个意外。

皇帝问了我多年来的近况,我平静地说出了事实,只是抹去了一些不能被知道的事实。

他听完连连叹息,拉起我的手坐下,说他不知这么多年我竟过得如此潦倒。

还说要给我一些补偿。

那柔和的眉眼真慈祥啊,温柔的声音像是一捧温水,将我一颗心脏泡软,微妙的情绪钻进来,令我鼻

翼发酸。

如果他不说后来的话,我一定会信以为真。

皇帝野爹为了补偿我,说要为我定一门亲事。

他告诉我,对方身份高贵,有权有钱,是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前段时间传来书信,说想求娶一位公主,他觉得年轻人挺不错,于是想到了我。

我恭顺地听完,启声问他:「父皇可否告知儿臣,对方是什么人?」

皇帝微微一笑:「平阑国王子,巴卓尔苏,三个月后,等到朝贡的时候,就会来到宋国求亲。」

这句话宛若炸雷,将我劈丢了魂,我呆愣地看着皇帝开合的嘴巴,整个人却像是置身瓮罐里,耳边全是含混的嗡鸣。

过了一会儿,我颤抖着嘴唇问出声。

「父皇……是想让我去和亲?」

「不是和亲,阿霈,我是单纯觉得那王子人不错。」

我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匍匐在他的鞋履之下。

「陛下,儿臣常年身居市井,不懂规矩,实在不是和亲人选,恐怕届时冲撞了平阑王子,只怕引发两国争端。」

我的脑子里像是一锅沸水,思绪如同水泡一样不断蒸腾,皇帝许久未曾理会过我,为何今日突然会想到有我这么一个公主呢?

来不及细想,我此时思绪飞转,想着该推脱的理由,冷汗浸湿了额头。

「没关系,规矩可以让宫中的女官教你,总不能因为规矩阻碍了良缘。」

看样子皇帝是铁了心要拉我去和亲。

那一刻我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我吞咽了几下,压住随时都会暴露的哭腔,向他恳求:「陛下,您宽厚仁善,念在儿臣孤苦伶仃,不要让儿臣去和亲。」

「这是个好姻缘啊,你只是不熟悉平阑王子……」

我打断他:「宫中蓉公主与我年岁相仿,出身高贵,还有封号,她比我更合适。」

「我是想要弥补你。」皇帝隐约动了火气。

「陛下给我生命已经是恩重如山,此番厚德儿臣愧不敢当!」

「宋霈!「

「儿臣在!」

皇帝牙关紧咬,脸色几度涨红,等着我几度张口,最终沉默。

他长舒了一口气:「宋霈,平阑国近几年国力渐盛,眼看着便要压不住了,宋国眼下没有多少钱,一旦打起来,我们吃不消……你就当为了社稷,为了宋国百姓吧。」

这般情绪忧伤的言辞,磨掉了我最后一丝对他的念想。

「既然国库空虚,就应该让百姓休养生息,勤于政事,听说陛下前些日子还在与周丞相商量着要在边地建立功德塔,还要大力征用农户去当壮劳力,找画师去遍地绘塔,前几日还刚办了寿宴,怎么一说打仗,就没有钱?」

我直起脊梁,无望地看着他笑。

「陛下让我为江山着想,可是……陛下可曾想过我?」

皇帝终于恼羞成怒,随手抓过桌边的砚台,猛然砸向我的额角。

我被砸得头破血流,热血顺着额角流到了眼睫处,痒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冲着外面大嚷「来人」,两名侍从从外面走进来,皇帝指着我让他们把我弄走。

我被拖着胳膊离开了宫殿,临走时我还能听见他暴跳如雷地咆哮着。

「嫁不嫁由不得你挑!」

从被拖出来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被关在皇宫北角的一座宫殿里,被年长的女官们看顾着,她们每日为我端来精美的菜肴,可我不肯吃上一口。

我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

这些女官在后宫里风浪见得太多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如明镜,第三天的晚上,女官们强行掰开我的嘴,灌进水米。

奈何我比她们更轴,强塞进嘴里的都被我吐了出来。

一场力量的角逐后,女官们都是衣衫不整、气喘吁吁。

只是我更狼狈一些,靠在床沿上直翻白眼。

女官也没了耐心,冷声道:「公主还是不要如此的好,即便是饿死了,平阑国该去还是要去的。」

我第七十四次重复:「我要见宋之晏。」

「四皇子来了又能做些什么呢?皇命难违的道理,公主还是早些认清吧。」

「我要见宋之晏。」

女官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襟。

「你死了我们也会跟着送命,如果你不想青云观的道姑血溅三尺,最好还是放乖些。」

这句话终于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的视线从天花板上落到她的脸上。

「威胁我?」

「公主觉得是,那便是吧。」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我一头槌便冲着她的鼻梁砸了下去,女官惨叫一声翻倒在地,屋里剩下两名女官,一个去扶人,另一个想来制住我。

对方被扶起来的时候鼻梁衣襟上都是血,厉声惨叫着:「摁住她!」

被威胁是因为有限制,只要跳脱出对方给你的限制,

自然就不受威胁了。

我如今的处境,想要摆脱和亲难于登天,要是不拿出点觉悟来,是无法破局的。

另一个女官作势想要抓我,被我一脚踹开。

我狂笑:「你想得美。」

说完,我对准靠墙的殿柱,发狂一般往上撞。

第一下将我额角的旧伤撞裂,第二下头上已是血流如注。

女官们一见我来真的,顿时慌了起来,扑上来将我拉开,混乱中只听其中有人喊拿绳子。

我最终被还是被捆了起来,包在被子里。

「我说了,我要见宋之晏,既然见不到,我们就一起死,捆了我也没用,要是真想死,地砖都能当凶器。」

血沿着脸流到齿间,带着股咸腥味 ,我看着她们咧着嘴笑起来。

女官们神情大变。

估计是以为我疯了吧。

女官们匆匆去请医师,将我的脑袋裹了个严实,当夜再没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此时我倒在床上,两眼发昏直犯恶心,事到如今,我拥有的筹码少得可怜,唯一能用来博的,只有这条狗命了。

我看着头顶的帷帐,脑子里跳突着痛,在纷扰的思绪里,我渐渐合上了眼。

次日一大早,我被门外窸窣的响声惊醒,我以为女官们又来了,立刻清醒,翻起身来死死盯着门口。

门扉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一支黑靴迈进门槛,黛青色的袍角随着步履舒卷。

几日来强压下来的恐慌、不安、无措、焦躁,在对方出现在我眼前那一刻,终于溃堤。

我顿觉眼眶灼热,哽着嗓子唤了一声:「荀旷。」

即便现在荀旷恶脸相向,我也觉得分外亲切。

荀旷站在远处看着我,神色微动,而后回过身关上了门,向床边走来,伸手将我扶正,解开捆住我的绳索。

我挣脱桎梏后,拼命地伸出手,几乎是扑向荀旷的脖子。

荀旷足履微抬,似是想躲,却又生生顿住。

「你怎么才来啊!」

我搂着他的脖颈嚎得声嘶力竭:「我连个男人的手都没碰过,他们就要抓我去和亲啊……」

荀旷将我的手从脖子上拆出来,推着我的肩膀拉开距离。

我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了危险,忽然察觉话里似乎哪里不太对。

「诚然你也是男人。」我吸溜了下鼻涕,伸手抹干他衣襟前的泪痕,真诚地回答,「但你绝对是不会想睡我的那种。」

荀旷面色一沉:「若你跟宋之晏不是兄妹,我可能更想打死你。」

「那动手吧。」我慷慨赴死,伸展双臂,迎着他合上眼睛,「打死了也省了去和亲了。」

结果脑门迎来一记巴掌。

「你还真打啊!」

我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还能嚷嚷,证明被打得还不够惨。」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经伸手来查验我的伤势,从手到头认真打量一遍后,眉眼微冷。

「外面的女官打的?」

「倒也不是。」荀旷这一问,冲散了我重见故人的喜悦,勾起我几丝哀愁来。

「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所以只能自己杀自己逼他们就范,如果不这样,兴许都看不见你。」

之前一顿活动让我精疲力竭,我坐在床上,伸手将边上的被褥抚平,示意荀旷坐下。

接着我向门外张望了一眼:「一会儿说话声音小点儿,隔墙有耳。」

「外面的女官已经被我打发走了。」

说话间,荀旷已经抖着袍子坐下,我缓缓舒了一口气。

荀旷说,我被抓来和亲并不是个意外。

事情的根源,还是前段时间与周鸿浦的相遇。

荀旷与我都以为,那不过是一次刻意拉拢,谁知道周鸿浦却留意到了我身上。

皇帝寿辰当夜,宫宴期间,皇帝将周鸿浦与宋之晏叫到麒麟殿。

皇帝有一个毛病,在说正事之前一定要聊聊别的,在皇帝称赞周鸿浦送给他的那幅何至哀画作时,宋之晏就已经察觉到了苗头。

果不其然,皇帝话锋一转,说到了属国纳贡的事。

于是,正题来了。

属国之中,平阑国近几年实力大增,加上位置距离宋国王都极近,让皇帝感受到了威胁。

皇帝想探平阑国心思,又不想撕破脸,于是深思熟虑,想到一个好办法,不浪费一兵一卒,保证两国不伤颜面的同时,还能试探平阑国的心思。

和亲。

皇帝给平阑国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通知今年平阑国王朝贡的日期,然后顺便带给他一个好消息。

我有个女儿,想嫁给你们平阑国,等你来朝贡的时候,顺便给带回去,平阑与宋国喜结连理,都是一家人。

这封信是在寿宴之前派人去送的,没承想,寿宴前一天,平阑王的回信就到了。

于是寿宴的当天,皇

帝将朝中才能最出众的两个人叫到了殿里。

皇帝将事情说完,忧愁起来。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公主。

宫中适婚的公主是有的,皇后所生的蓉公主正值豆蔻。

可蓉公主是皇帝的心头爱,远嫁他国皇帝自然心疼。

于是他希望让儿子与权臣给自己出个主意,如何不让蓉公主规避的情况下,完成和亲。

宋之晏觉得这太好办了,那就狸猫换太子,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官,冒充蓉公主和亲不就可以了?

谁知道刚想说,周鸿浦就站了出来。

周鸿浦一弯腰,对皇帝说,「适龄婚嫁的公主,不止蓉公主一人,陛下忘了,青云观中还有一位,臣前几日偶然遇见,却也是轻灵动人、顾盼神飞。」

宋之晏脑子轰地一下,心底痛骂这老贼委实不要脸,本来宋霈已经过得够惨了,眼下连个如意郎君都没得挑了?

结果,宋之晏力争,也没能说动皇帝的心意。

是啊,只要蓉公主能避开和亲,谁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坐在一边默默地听,门外女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隔着门冲着屋里回禀:「公主,小人给您送早膳了,您用一点吧。」

早几天我都是用意念控制自己不进食,眼下我是真的没了胃口。

看样子,折腾了一大顿,结果还是回到了远点。

宋之晏为我争取过了,却依旧没有成功。

我陷入情绪里,久久回不过神,还是荀旷让那女官进来的。

女官端着方盘走过来,见到我那副模样,也察觉出了不对,担心地看了一眼荀旷。

「给我吧。」

荀旷说着接过了方盘:「劳烦女官再去院外替我守着,我会让霈公主吃下早膳。」

女官道了声「有劳」,躬身退了出去。

荀旷将托盘放到床上,端起了碗:「不过,你这自杀式自救还是有用的,之前宋之晏想尽办法见你都被回绝,昨夜宫里有人去府上,说请宋之晏来一趟宫中。」

他说:「想要得救,也得能活着出去。」

「那为何来的是你。」我僵硬地转过头,「四哥不是已经求皇帝了吗?不是没有用吗?」

「救你的方法,不只有求皇帝,还可以找平阑国。」

荀旷伸手将碗递过来:「而我来,一是告诉你好好活着,二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伸手,将碗接过来。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妻子。」

我手一哆嗦,粥碗终是没端住,脱了手。

荀旷眼疾手快地托住碗底接住,重新放回到我手里。

「你……你再说一遍?」我浑身乱颤,见鬼般盯着他。

荀旷眼神一黯:「我觉得你听清了。」

我是荀旷的老婆这件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不是……这个事……它不对劲啊。」

我试图组织一下语言的,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具体的暂时还不能细说,要等宋之晏消息,如果成了,你会有惊无险地回来,若败……」

他忽地顿了一下,吓得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那你只能去和亲。」

临走前,荀旷交代我,下一次见到他,绝对不要叫错。

行吧,事情已经这样了,除了相信荀旷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自从荀旷那天走了之后,我就没再绝食。

白日里跟着女官们学规矩,晚上还要被围观背书练字,食欲也是与日俱增,天天给女官们不重样地报菜名。

不吃很难,吃还不简单吗?

晚上的书都抄得差不多了,我又跟女官们吩咐给我来份卤猪蹄。

「霈公主,您还吃啊?」

「吃啊。」我伸手从桌案上拿起颗白桃,吭哧一口,「先前让我吃的是你们,不让吃的也是你们……怎么回事儿啊?陛下对我餐费有限制?」

女官吓了一跳:「倒也不是,只是霈公主你再这么吃下去,恐怕就穿不上嫁衣了。」

「嫁衣这么早就做了?」

女官点头称是:「公主嫁的是平阑,什么都不能怠慢,更何况是嫁衣,不能折了宋国颜面。」

颜面算什么?生死面前,屁都不是。

自打我去了青云观,对于颜面这事儿就看得很开,真在乎这些的话,我顶着个公主的名头故步自封,也别谈什么赚钱养自己了。

我研究着手里的桃子,没接女官的话茬:「我就吃两口猪蹄怎么就穿不上嫁衣了,女官你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许是我最近态度的转变,让女官觉得我十分老实,她没有多加为难,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尚食宫。

光阴飞逝,日子到了秋天,我宫苑里的那株金桂,已经顶了一脑袋的金黄。

而我脑袋上的伤也已经好了,这深宫之中太过寂寞,三个月

的时间里我一头扎进学习与练习中,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深夜里睡不着时,在黑夜里睁开眼,透过窗纸能望见外面长明的宫灯。

我会将那宫灯当作神灵,将思绪在心底默默过一遍。

——都三个月了还不见人,荀旷你是去找姘头了吗?

但是我更怕是另外一种结果。

他们许久不曾来的原因,是因为那个没说出口的计划失败。

我在焦虑之中苦挨,终于等来了一些苗头。

那日依然有女官前来检查我的课业,看见我时,虽然极力控制,却难掩目中古怪。

我问她们怎么了,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五天后,我被告知第二日出嫁,跟随平阑的纳贡队伍离开。

那时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坠冰窟,身上的体温一层一层冷下去,我站在殿中看着女官们拿来的嫁衣,沉默良久,脑子里都是三个月前与荀旷在这宫苑里的对话。

荀旷说什么来着?

哦对,办法成了,安全回去,办法不成,滚去和亲。

「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我僵尸一样转过头去问女官,声音仿佛不像自己的。

「辰时。」

我让她们将东西放下全都出去,女官们依言照做。

我踉跄着扑到床上,脸埋进了枕被里,死了一般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暴起,朝着门外奔去。

门被我大力推开,狠狠地弹了一下,外面守着的女官一脸惊吓地看着我,忽地明白了什么。

下一刻,她们一拥而上,将我摁住。

我被压在地上,手脚被缚,无奈之下,只能悲凉地咆哮一下心声。

「我不和亲啊!!你们这是强抢民女!!」

预料之中,我还是被捉了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像个摆件一样,被人收拾好了,塞进了喜辇中。

入眼处的大红看得我眼晕,我攥住膝间衣料,开始盘算。

如果和亲途中跑路,成功概率会有多大?

我悄然伸手,将窗帘掀开一道缝,向外看去,马上的将军腰杆笔直,肩臂隆起的肌肉,跟我大腿一边粗。

将军虎目一扫,注意到了这边。

我松开了窗帘,头疼地搓了一把脑门。

皇帝野爹按例要在城墙处相送,既然木已成舟,我骂那野爹两句解解恨吧。

说着我就想这么干,刚想伸手瞧瞧车辇走到了何处,那轿子忽然间停住。

我一个猝不及防,险些从车门冲出去。

仓皇间,花冠掉了下来,扯开了头发,我也没来得及顾它,赶紧伸头去看是什么情况。

为了送平阑的队伍,主街上早已将人清干净,只见前方只有一道人影,拦住了平阑队伍的去路。

不是别人,正是荀旷。

他手上握着一张纸笺,仰头朝着身后的城墙扬声道:「臣恳请陛下,还臣发妻!」

我的心像是被投进了激流里,失望过后又重燃希望的狂喜简直让我快要哭出来,他说完后,我发自本能地掀开车帘,探出身体。

哦对,他说等我再见他,一定要记得称呼。

没等侍从拦住我,我就已经站了出来,吼得那叫一个气壮山河,恨不得让所有的人都听见。

「郎君救我!」

连走在我前面的巴卓尔苏,都没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

眼底饱含震惊。

人群瞬间哗然,宋国的士兵们作势要冲过来拿住荀旷,却被巴卓尔苏喝止。

「慢着!」

巴卓尔苏的声音一出来,平阑国的士兵纷纷将手掌摸上了腰间的刀。

我在后面看得一身冷汗,荀旷孤身一人,一旦被攻击,完全就是单方面挨打。

「不要伤他!」我冲巴卓尔苏疾呼,不顾侍从阻拦跃下马车,提着裙裾狂奔着穿过人群,向荀旷而去。

嫁衣实在是太重,我跑到荀旷眼前时气喘如牛。我连忙用身体挡住荀旷,高声冲着城墙上的皇帝野爹道:「父皇不要伤他!荀旷不仅是左翊卫,还是中阳学宫学官们公认的下一任继承者!留着他对宋国有大用!儿臣心甘情愿前去平阑国,求父皇宽宥,留荀旷性命!」

我连杀平阑国纳贡队伍的可能都想过,万万没想到,宋之晏和荀旷竟然敢当皇帝的面拦迎亲的队伍。

虽然我不想和亲,但如果因为这件事搭上他人性命,即便我留下来,荀旷的死也会是我心头的一道坎。

和亲这事终究是我自己的灾难,不能连累他人。

我抖开裙摆跪伏在地,人生的十几年都没有今天这样,憎恨自己的软弱无力,以至于想要保护他人,却只能跪在地上弯腰恳求,我一遍又一遍朝着城墙的方向叩首,求那位君王放过荀旷。

身后,荀旷的手猛然拽了一下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磕得头昏眼花,视线空蒙地迎上了荀旷的脸,荀旷素来锋利的目光里,情绪难辨。

「松开。」

我想挣脱他的手,可他的手掌却像铁钳一样,攥住我的胳膊,我紧张地再次看向城墙,却见城门口处,一个老内官从城门处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跑过来。

没过多久,便到了我与荀旷面前。

「霈公主,你在青云观近十载,怎么会忽然嫁人?」

他与我过来时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我想开口辩驳,手却忽地一紧。

荀旷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欺身一步将我挡到身后,然后将手上的纸笺递给内官。

「这是婚书,四个月前,我与霈公主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因为霈公主生母没有位份,霈公主入不了皇籍,所以婚礼的事陛下并不知晓。」荀旷沉声道,「恳请陛下让我带发妻回家。」

内官半信半疑接过婚书抖开,白纸黑字写得分明,金印也并未造假,瞬间变了脸色。

「荀先生稍待,小人这就回禀陛下。」

内官缓了一会儿,朝荀旷一躬身,转身便走,路过巴卓尔苏的时候,又被叫住。

「内官留步。」

老内官被他这么一叫,心中更乱,却也只能笑着作陪:「巴卓王子有事吩咐小人?」

「有。」

巴卓尔苏伸手捋了一下马鬃,低目看了眼地面上的老内官,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纳贡那天,我问皇帝陛下求娶周丞相家的千金,陛下说天家嫁娶讲究门当户对,既然霈公主已经嫁人,我也不好拆人一对鸳鸯,容内官帮我问问陛下,现在再娶,可还来得及?」

我才从荀旷的行径中找回理智,又被巴卓尔苏一番话骇到。

这三个月来,我到底是错过了多少消息,巴卓尔苏纳贡时跟皇帝求娶周鸿浦的闺女?

为什么啊?是老早之前就惦记上了?

我回忆起和亲之前有一晚,女官们注视我时的可怜眼神。

这样就对上了。

老内官的身影刚消失在城墙后,巴彦苏尔就等不及了,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向城墙,一身鲜艳的衣袍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皇帝陛下,您嫁女儿的时候都不知道她有没有丈夫吗?」

巴卓尔苏惆怅地叹了口气,但我从中听出几分做作的意味。

「不过也没关系,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就让它过去吧。」巴卓尔苏抬头看向墙头面色铁青的皇帝,「可是陛下承诺给我的老婆,现在就没着落了,陛下这可怎么办啊?臣很伤心啊。」

只见陛下的身影从墙头藏进了暗影里。

巴卓尔苏也不着急回军队里,就站在墙根底下仰着头看着。

一炷香后,之前的老内官又从城墙上走下来。

巴卓尔苏瞧着他:「内官,皇帝陛下怎么说?」

内官脸色不太好,故作颜开:「陛下说,待给那位周女郎梳妆打扮一下,便送过来。」

巴卓尔苏听完哈哈笑起来,拍着内官的肩膀连连说好,目光却状似无意地飘向我与荀旷。

我看着前面尴尬至极的画面,用仅有我与荀旷能听见的声音问他:「我们现在……安全了?」

「嗯。」

剧烈的紧张感随着呼吸渐渐褪去,压在深处的后怕才开始往上涌,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流走了,四肢发软,作势便要往地面上坐。

荀旷察觉到我的异样,不动声色地伸手卡住了我的腰,让我撑在他身上。

「站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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