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进里屋，就闻到一股酒气。
金珠说话软绵绵的：「谁让你进来的？」
「我自己进来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素质？」
「我就没素质！」
我觉得自己好笑，怎么跟小孩子斗嘴。
「诶……你长得可真像许姐姐。」
我见金珠脸上飘着酡红，光着脚，踉踉跄跄地走到我面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
「哪个许？哪个许姐姐？」
「当然是许私啊。」金珠说得理所应当，拍了拍胸脯，一脸自豪，「了不起吧，我说的许姐姐竟然是许私。」说罢，还打了一个嗝
，憨厚一笑。
「那你想她吗？」
「不想！她都不要我了！」
金珠蜷缩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喃喃自语：「也有一点儿。家被抄了，平日跟我们好得紧的叔叔伯伯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爹爹跟着娘亲都到那里去了。」金珠痴痴地指了指屋顶，或许说是天。
「怎么会这样呢？别人说宫里有许姐姐，我就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当了娘娘，现在又莫名其妙被太后那个老妖婆要求学礼仪规范。」
我伸出手摸金珠的头，金珠顺势蹭了蹭，毛茸茸的。
「对不起。」
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金珠腾地起来，眼睛却有一瞬恢复清明，然后又迷迷糊糊。
「你说什么对不起，你又不是许姐姐。」
我抿着唇，将头上戴的白玉簪子取了下来，放在她身边。
这簪子是我小时候从许逐月院里捡的，戴着，没病没灾，唯一不顺的就是遇见四个祸害。
是死了也想带进土里的东西。
我从前向神灵祷告，庇佑我哥哥平安归来，神灵没有眷顾我。但我现在想再次祈求，不求你万事胜意，只希望在这深宫里，平安快乐就好。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带你出宫。你只是金珠，我只是你的许姐姐。
这皇宫看起来好大，明明人很多却总感觉空荡荡的。
我不愿多停留。
回到自家，关上门，偷偷摸摸从床下拖出个木盒来，里面是省下来换的银票，还有一本账簿。
跟着我爹被贬的日子里，过得紧巴巴的。这叫抠吗？这叫未雨绸缪。
这账簿记录着我大大小小从别人那里收的东西。
要知道我许私只进不收的。
我叹了口气，在第一页的最上面划去了写着簪子的字样。
还没睡醒，迷迷糊糊中，就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细细分辨下来，有扇子精和笑面虎。
这下梦全醒了。
出门一看，就是我最不愿意看的景象。
「姑母，姑母最好啦，我最喜欢姑母了。」扇子精乖顺地枕在我娘手臂上撒娇。我娘满眼宠溺，无奈道，「你都多大了，还粘着姑母呢。」
扇子精吐了吐舌头：「多大在姑母这也是小孩儿。」扇子精冷冷扫了我一眼，问道：「私私，我说得对吗？」
我望着才出生十七年的小孩儿，笑着点点头。
我不喜欢扇子精。
一是，我与他俱年幼的时候，他站在一群贵族子弟中央，说我是穷光蛋，说我爹攀龙附凤。
说我爹可以，说我不可以。
因为我爹亲口对我说过，娶我娘就是看中了她家有权有势。男人都是喜欢柔情似水，温柔体贴的，哪个不长眼的，会喜欢我娘那个母老虎？
二是……
想到这里胃里都翻涌起了一股恶心，顺势往扇子精瞥了一眼。
扇子精也没再扒拉我娘，悄悄去牵笑面虎的衣袖。笑面虎脸上一僵，眼里闪过一死嫌恶，却还是任由他从牵衣袖逐渐得寸进尺，滑进去摸手。
我低下头，没眼看啊，没眼看。
笑面虎往日也没有这般圆滑，反而有点儿真性情。从宫里偷出一瓶酒来，给我们几个小孩儿喝得酩酊大醉。我迷迷糊糊醒来，他们都各有各的姿态躺在地上，我看见扇子精趴在笑面虎身上亲了下去。
扇子精长得是像女儿家，但他也不是女儿家。
每每想到于此，总是反胃吃不下饭。
「宰相夫人，私……」我无意瞟见扇子精掐了一把笑面虎腰上的肉，笑面虎便改了口，「许小姐，此次前来是要找宰相商议送邻国质子的事宜。」
我脑子里翁的一声！
夜里总是挥之不去的声音，「妹妹，你终于来了。」
我娘大手一挥：「许私，把你爹叫出来。」
其实我爹也没有那么日理万机，表面功夫做得足而已。
有一次，皇上正宠一个妃子。我爹就上书说，皇上每日要绕远从那妃子的宫殿回来上朝，太辛苦了，不如众大臣拿钱给皇上建造一座宫殿吧。
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好巧不巧，我爹说完那天就卧病在床。
分文没给，但皇帝记住的只有我爹，反倒给了众多赏赐。
我爹最近也是闲得很了，满口答应，拍胸脯自己来干不耽误他们俩。
笑面虎感激涕零，而扇子精面色不虞。
待他俩走后，我才说起那件事：「爹，你保证不要打我，我才说。」
我爹刮了我一眼，呵呵一笑：「你要不去谈判，就辱没了你这人才。」
「我好像见到大哥了。」我飞速说下去，都不敢正眼看我爹，「就在宫里，就是你明日要送的那位质子。」
在许家，哥哥的死算得上禁忌。
他不信，我爹自小便失
了双亲，是靠邻里乡亲的照顾长大的。他最初的梦想就是希望能回报他们，造福一方百姓，使幼有所扶，老有所养。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我爹沉重的喘气声，他重重叹了口气：「私私，这么多年，我也该醒了。」他哽咽，「可爹心里就是过不去啊……」
我心里一沉，正要开口安慰，我爹语气一转，学着我娘的动作，给我脑袋就是不客气的一下：「别拿你爹开玩笑。」
我爹今儿刚出发，许逐月就被放了。
打远处看好像是条狗，走近了，原来是林遇安。
「私私妹妹，好巧。」林遇安如此亲热地说。
我抬头望望天，又看看地，最后落在林遇安嬉皮笑脸的脸上，幽幽说了句，「真巧」
见鬼。
我是不相信林遇安真像她自己说的这么巧，又善心大发，和我去接许逐月。
在外面等得着急了些，林遇安突然问了句：「私私妹妹，今儿怎么不见你戴那白玉簪子？」
我捂住轻笑，故作打趣：「难不成姐姐是看上了？」
林遇安睁大眼睛，十分理所应当地说了出来：「我很喜欢，能送给我吗？」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我直接转移话题：「呀，今天天气真好。」
闷热、干燥。
许逐月出来时倒没有我想的那般惨，只是身上脏了些，脸瘦了些。
坐牢坐了个寂寞。
「许私怎么是你？」
我伸出的手一下滞在空中，拿起绣帕在眼上抹了一把根本没存在的眼泪：「妹妹可是在怨我？我们姐妹情深，妹妹有难，姐姐却不能帮上一二。现在，现在……」
「打住打住！」许逐月嫌弃地在空中挥挥手，给我了一个白眼，「假惺惺！」
太过分了！要不是现在人不多，我肯定要好好跟你计较计较。
许逐月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上下看了我一眼：「喂，许私。我可给你说明白，那小人太子我看不上！」
「我知道。」
「知道？！」许逐月怕自己没听清，又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脸凑到我面前。
我一板一眼地说：「你又不是来拆散我们的，你是来加入我们的。」
许逐月和林遇安面色皆古怪。
我说错了吗？
还不快来赞叹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我吗？
「别逼我削你啊，许私。」许逐月龇牙咧嘴，挥到我面前的拳头恶狠狠的，像个土匪。
我看她抬起头，骄傲地往前走，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秉承着「不出门，不花钱」的原则，直到许逐月把太子打了，我才知道原来她这么出名的。
她先前有多辉煌我不知道，现在有多难我却知道。
来时的路上，我听见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聚在一起，说得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差点儿让别人以为自己亲眼看见了许逐月勾引人的场面。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可这跟我许私有什么关系呢？
我安安心心回家就好了。
夜晚大雨突袭，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总喜欢下雨，还都突如其来。
我娘小心翼翼地挺着肚子走来，双手扣在门扉，极力往黑漆一片的外面张望：「你爹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事了？要不要找人去看看？」
「下人们说，我爹去、去了……」
「不必说了，雨大，知道回家就好了。」
我娘转身离开。
我爹凡关于政事都不跟我娘说，我一直以为是爹觉得女人家，就算说了也不知道个所以然。可有次，我爹突然找我帮忙，虽说是我爹，但我真的懒，便想推脱给我娘。我爹不满教训我：我都不愿劳烦你娘，许私你还好意思？
我爹还交代我，遇到出门在外迟迟不归的日子，你娘肯定担心到吃不下饭，就说我去逛花楼，她一生气就想打我，想打我就想往死里打，往死里打就要有力气，有力气就要吃得好、睡得好。
这太丧心病狂了，我太喜欢了。
我保证不辱「父」命。
但每次都没有看到我想看的画面。
后来想想，也是，我娘好歹是个宰相夫人，只要她想，府里还有什么瞒得住她的。
「许私！许私！」门外传来声音。
我爹回来了。
他又给我带什么宝贝回来了呢？
「爹……」我还没说话，就被捂住嘴，我惊恐地看向我爹，发出「呜呜」的声音。
「女儿！」我爹神色激动，浑身战栗，眼球似乎要凸出来，「答应我，不说话，我就撒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要不去谈判，就辱没了你这个人才。
「你大哥回来了。」
我一下
便止住不动了，随着我爹身子的移开，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眼珠也跟着动起来。
从我爹后面，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他站在不远处，就像儿时那般张开双臂。
「妹妹是我啊。」
「我是哥哥。」
他的脸跟我在宫里见到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我真的好害怕是一场梦。
我做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梦了。
可他竟然站到了我面前，比了比我身高，唏嘘道：「妹妹都长这么高了啊……」
此时，他看着外面夜色深深，大雨滂沱，冷漠得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和许饱回朝复命的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想着，哪怕不能封官加爵，起码光宗耀祖。没想到没想到，就在离你们几里路外的地方，遭到了埋伏。都怪我都怪我！」哥哥按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叫出来，「要是我能抓住许饱的手，许饱就……就不会掉下悬崖。」
空气黏糊糊的，又带着土腥味，我吸进鼻中，觉得是许饱血的气味从万丈深渊飘来。
「那……埋伏的人马可知是谁？」
「皇上。」
哥哥转过身，眼神里是遏制不住的杀意，令人心惊胆战。
后来，哥哥侥幸脱险，混到护送质子的队伍。
可惜那质子原先在自己国家就不受宠，体弱多病，又突遭风寒，死了。这可怎么办呢？互送队伍的人想，反正他们都没见过质子，找个人顶替算了。
兜兜转转，哥哥进了宫。
我爹和哥哥后面说的话就不让我听了。
爹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我娘，我娘现在有身孕，风吹草动的事情都能惊动她，更别说你哥「死而复生」这件天大的事了。
在许家祠堂里，第一次摆上了灵位，是给许饱的。
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一排排神像肃穆的注视下，哥哥直直跪了下去。
「诶……」我想说，许饱的死跟你没有关系，许饱更不会怪你。
哥哥听到我的声音，缓缓转了过来，神色凄怆。而那双眼睛，与我在林棠床下面看到的逐渐重合。
只要一想到秽乱宫闱秽到的是这个皇帝身上的，我不禁感到无比畅意。
我还差几步就要回到自己的小院，就看见一个像大黑耗子的东西「嗖」的跑了出来。
「爹你干什么呢？」
「给你哥哥洗个脚。」不就是洗个脚吗？
我爹一早上板着个脸，像死了女儿的。
府里人少，主要是雇不起，也是不想雇。我多次怀疑，生一个女儿是供我爹我娘使唤的。
「大哥呢？」
我就这么一问，我爹突然掀了桌子：「孽子！」
这又是怎么了？
我一个当女儿的，一个做妹妹的，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啊。
「逐月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雨后初晴，我抬头眯着眼问许逐月。
许逐月背着鼓鼓的包袱，趴在墙上，疑似翻墙。
「怎么？你要教我做事啊？」许逐月没好气，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呀！」我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妹妹要走？」
那府里岂不是又少了一笔开销。
真好。
「我要出去当老板。」许逐月瞪了我一眼，蛮横地威胁我，「许私你要拦我，信不信我揍你。」
我许私是这种胆小怕事，屈服他人淫威的人吗？
是的，我是。
我咽了咽口水，争取看起来很是真挚的样子，「妹妹我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说你不讲规矩，行为放浪粗鄙，不三不四，不伦不类的。」
搞什么呀，说就说她一个人呗，为什么还要说我当姐姐的不称职。
「但是，我相信妹妹一定不是这样的人。旁人的话，不喜欢可以不听。只要妹妹喜欢，妹妹做什么，我都支持……」
许逐月满脸不可置信：「你还是绿茶吗？你简直是我的优乐美奶茶啊。」
我不懂她说的什么，但好像是再夸我。
我冲她眨巴眨巴眼：「我们是好姐妹了啦。」
许逐月挑眉，如果她不是双手抓着墙沿，或许还真有几分潇洒：「哦？」
她单音拉长：「姐姐说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许私又不是君子。
「当然！」我淡定一笑。
「给我钱。」许逐月愣是怕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给我钱。」
俗话说得好！
枕头无黄金，壮士无颜色。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我直接当场翻脸：「许逐月，你如果真这么走了，那你娘呢？」
听到我这么说，许逐月脸上不怀好意的笑也渐渐消失，然后沉默起来。
「哦，我的好妹妹。」我双手抱胸，学着她平时欠打的模样，拽里拽气
，「我替你照顾你娘，但是，一旦你发了财，可得分我些。」
许逐月一脸嘲讽：「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你许多不经意的细节，毁了我好多温柔。
我摊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便。」
我莫名相信许逐月会发财，会发好多好多的财。所以我再次强调：「我们可以击掌为誓。」
当然，最后也没有击掌为誓。
我摸摸下巴，思考：我许私的信誉就这么低？
本来还慢悠悠地走着，就听见痛苦而又隐忍的呻吟声。
「哥哥，你有没有事！」我急切地拍着门，里面久不答复，索性一腿踢开。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猩红的血从床笫留到我脚边，一股热泪无法抑制地涌上来。
「哥哥，你别吓私私啊！」
地上有沾血的纱布、刀，以及从床上垂下来的一只苍白的手。
「哥哥！」
我刚要伸出手去揭开床幔的时候，脚下传来突兀的感觉。
屋里灯光暗沉，只有一个窗户渗透进来光，我慢慢移开脚，发现那东西还沾着血。
越看怎么越看像人的东西？
我蹲下身，拾起来，直至紧逼我眼睛时，我才惊恐的察觉——竟是一根人的脚趾！
没等我惊叫，突然有张惨白、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笑容的脸贴在眼前。
「私私……你怎么又看到了？」
此时惧意胜过怒意。
他的眼睛像匕首一遍又一遍在我身上凌迟，割我的肉，剔我的骨。看我不像妹妹，更像是一头不听话到处跑的牲畜。
我好害怕。
他是许饱！这张平时靠伤疤遮住半张脸的容颜，此时一览无余，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二哥！
是了，自回来后，他深居简出，见过的人也唯有我、爹爹，还有林裳。大哥二哥本就一母所出，举手投足间本就相似，如今又过去这些年，就算有些变化，我们这些人，也轻易发现不了。
况且，如他所说，我们或许，都太希望大哥回来了，深信不疑。
「妹妹……」许饱抬手，我抱头往后缩。许饱闷哼几声，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躺了下去。
无力的声音从床上传来：「私私连你也讨厌我吗？你也希望活着回来的是大哥对么？我知道，你们只喜欢大哥……」
「不，不是……」
「别骗我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努力才能让爹看到我，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你们在意的只有大哥，只能看到大哥的好，我哪里都不如大哥，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生下来就是畸形啊…」
我爹说过，大哥是长子，是许家的希望。
「许饱，你有苦楚我知道。那么林棠呢？她是大哥的未婚妻啊」
许饱语气一下激烈起来：「我爱林棠，只有她看得起我。许私，我对你发誓，不，我对着大哥发誓。我会一辈子对林棠好，绝不会辜负林棠，否则不得好死。我真的很想……让你们多在意我……」
心里蔓延起黏稠的苦涩来，我颤巍着从地上爬起坐到许饱身边，伸手准备擦拭他额密密的冷汗。这时，许饱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压进我肉里。
许饱紧挨着我的脸，脸上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私私，许囊要出生了吧。我怕很快你就不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了。」
我跌跌撞撞跑回去。
我爹许不会一个人很寂寥地坐在梨花椅上，抑扬顿挫地哼着他说的家乡小曲。听见有动静，他转过身，笑着说：「原来私私长这么大了。」
「大哥他……不，许饱……」
「爹知道。」我爹苦涩一笑，「可你二哥说得对，我从来没有在意过你们的感受。许忠跟许饱本是同根生，许忠天赋异禀，但许饱资质平平。我想多点儿耐心教好许饱，又发现这孩子骄躁轻浮，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我想着，一个从武一个从文，我口口声声说为的是他们出人头地，其实不过是替我争口气。没想到啊……天意弄人，我这两个孩子竟双双入了军……」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静静听我爹说完。
「我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就是将你培养了出来。有时候，我也想甩袖子不干了。可，只要一想到，要让我的女儿会成为一国之母，要让许家屹立不倒，哪怕不择手段，我都要试试。」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正常得有些无聊。
直到皇上突然病重，太医们皆束手无措。那个老皇帝怕死怕极了，贴出告示，重金悬赏奇能异士，江湖名医。
明面上我跟我爹都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心里巴不得人出事。
没想到还真给找到了，查出皇帝是被人下了降头。
皇宫里人心惶惶，皇后脑门一热，竟把我跟自大狂的婚期提前去冲喜。
一天竟不干些人事。
「承蒙皇后关心了。」我笑眯眯地把传话的人送走后，怒气冲冲地把门甩上，「
什么玩意儿吗！」
皇宫——这个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的地方。
走进皇宫没几步，就有个小丫鬟把我拦下，「我家贵人想见许小姐一面。」
我正疑惑着，是哪个贵人？
进门的一目让我目瞪口呆：林棠小腹微微隆起，坐在石凳子上，慢条斯理地饮茶，地上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丫鬟。
「哟，私私来了呀。」林棠放下茶，走过来亲热地把我挽起。她给了一个眼神，左右的人也都识相地将地上的人拖走。
「棠姐姐，你怎么？」我悄声问，林棠「嘘」了一声，看了周围一眼，「进屋，我再给你细说。」
走进屋的一刹那，一道尖厉的声音从被拖走的人身上发出，「你害得我家娘娘好惨啊！」
「什么？」
「什么什么？」林棠不解。
我只好再次重复：「她说的什么？」
林棠轻蔑一笑：「不过是个小人，垂死挣扎，想泼我脏水罢了。」
「真的吗？」我嘟囔一句，她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怎么？你连你棠姐姐都不信？」
我下意识摇头。林棠突然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又冰又凉，涂的丹蔻红得像血。她将我的手覆在她的肚子上：「许私，你摸摸。这是你大哥的孩子。」
我犹如触到什么毒蛇猛兽，不假思索地抽了回去，震惊得退了又退。
林棠却毫不在意，轻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的时候恍惚让我又看见了从前那个温婉多情的林棠。
「你们也不必瞒着我，我也不想瞒着你们。当时，阿忠劝我去争宠，我比你的反应还要激烈。」
「劝，劝你去争宠？」
林棠自顾自地说：「阿忠告诉我，为了自己，为了孩子，更为了我们的未来，现下在皇宫我唯一能依附的就是皇上。等到皇上一死，我就假死，他就来接我和孩子。」她无比慈爱地摸摸了自己的肚子，对肚里的孩子说话，「放心，你爹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们的。」
我一字一顿：「那他对得起……？」
林棠痴迷又狂热：「阿忠他这是爱我，他比我更难受。」说到此处，林棠表情开始变得阴险疯狂，「可我等不及了，他怎么还不死。所以，所以我用了一些法子好好折磨了他几日，来消除我所受的耻辱。」
我似乎一下知道了什么。而林棠又看出我心里所想，索性直接承认。
「私私，你大可放心。我已经找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不仅让她替了我的罪，也顺势铲除了我争宠路上的一大障碍。」
我想问她，那人是谁。
就见她神情又像变得呆滞，回答我的话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等她眼神恢复清明的时候，她只能叹息道，这或许就是学一些阴邪东西的恶果吧。
林棠要送我出门，我坚持拒绝了。
我不敢看她，既出于惧意也出于愧意。
路上的宫女太监皆佝偻着背惶惶而过，偶尔听见有几个胆子大的在窃窃私语。
「我说吧，花无百日红。」
「谁叫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毒害皇上。」
「可娘娘对我们下人一向很好，我不相信……」
「咦，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还贪财得紧，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不放。」
我听着直皱眉头，心里有几分不祥的感觉。
宫里是非多，我担心金珠，想着倒回去去看看。转过头，悚然发现，林棠一直幽幽站在她宫外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僵直着身子笑着又转了回去。
金珠，你在等等我。
我会来接你。
皇后召我，啰唆半天，中心思想无非就是让我好好照顾自大狂，凡事要以自大狂为先。
她说得唾沫直飞，我看起来也听得认真，满口答应。
实际上，我心里想的只有，回去吃什么？明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
最后顶着她满意的眼神中离开。
我许私要做的是尊贵的皇后，跟是自大狂的妻子有关系吗？
紧锣密鼓的筹备婚事的日子过得很快。
其间，笑面虎跑来找我一次。
我坚信，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在他又一次用痴情的口气问我，是否喜欢过他的问题的时候，我选择继续吊着他。
「这世界上，应该不会有像我一样，同时爱上两个人的人吧！」
笑面虎一脸激动，想握住我的手，却被我躲开。
他尴尬地咳了几声：「那是不是说，私私你当真喜欢过我？」
不要问了，他娘的，这种话怎么能从你嘴巴里发出来呢。
我戚戚然，泫然欲泣，一双含情的眼睛看得让人忍不住怜惜，回了句暧昧不清的话：「二皇子，纵使情深，奈何缘浅。」
试问，一个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女子，仍对你念念不忘，
你不得多骄傲啊。
果然，笑面虎一感动，脑门一热，当即允诺：「私私，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都会好好保护你。」
说话当放屁！
「私私不值得你这样做……我……」我话还没说完，就倒吸一口凉气。
扇子精扇着扇子，从笑面虎背后自暗处走出来，面色阴沉地看着我。
「二皇子，后会有期啊。」
他们千挑万选，选了一个所谓的良辰吉日让我出嫁。
我描上妆，铜镜里的人儿艳丽无双。
此时此刻，我想到了京城成百上千的少年的美梦幻灭了，不免为他们感到遗憾。
多年来的夙愿不是即将达成了吗？
却为什么感觉不到开心呢。
一阵疲惫袭来，一场短暂的梦竟让我回顾了一生。缓缓睁眼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哒。」
「哒。」
「哒。」
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喘气声。
「许饱？！」
许饱被我发现的第二天，就独自离开回到了邻国。
「妹妹，我来看你出嫁。」
我心里高兴，但回头发现他的扮相又笑不出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办事。」
「办什么事，非要穿成这个样子？非要得等我成亲的日子？你来我爹知道么？」
「爹知道。」
我气极反笑，我就算心里再恶心嫁给太子，但今天也是我许私一生一次成亲的日子，我反而成了局外人。
「私私，对不起。」许饱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堵住了我所有指责的话。他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药丸，在我没来得及反应下，塞进了我嘴里。
我干呕着想要吐出来，但只能清清楚楚感受到滑腻的药丸从喉咙滑了下去。
「相信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哥哥不会害你。我只希望，你不该说的别说，安安静静像个哑巴。」
我眼睁睁地看他离去，喉咙里发出不了任何声音。
盖上盖头之后，一路上，我既是个瞎子也是个哑巴。
春莲告诉我，娘突然要生了，爹回去陪我娘了。
直至听到有丝竹管弦声，觥筹交错声，吾皇万岁声，我才知道已经到了新人朝拜太子的环节了。
可我身旁空无一人。
太子迟迟不来。
虽然无法看到他们的神色，但随之增加在身上的道道探究的眼神让人更是心烦意乱。
「听说，太子夜夜宿醉？」
「可不是吗，更劲爆的是，为了一个女人，还不是许私。」
「那谁啊？」
「还有谁？许逐月呗。」
「咦～太子真会玩。」
旁边的林尚书坐不住了，瞪了那两个多嘴的官员一眼，声音不大却有威慑力：「太子和太子妃也是你们敢议论的？」
多嘴的一位官员借着酒劲儿，直着脖子顶撞回去：「耶，林尚书你也学着许不会那一套溜须拍马的本事呢。现在说太子妃，嘿嘿，未免太早了吧。」
林尚书语气也不好了，怕吵开来压着声音说「你在胡说八道，小心我不客气。」
「哟哟哟！还不客气？林尚书，你以为你是许宰相啊？你要多死两个儿子，再卖一个女儿，我们今儿还兴许喊你一声林宰相。」
他说完，引得周围发出一阵压抑着的嬉笑。
可他们下一秒就笑不出来。
一声惨叫从那位阴阳怪气的官员嘴里发出。
众人哄得闹开。
一场我的喜事变成了行刺。
林尚书急切地叫道：「许私，赶紧躲开。」
我果断揭开了盖头，说我爹不好的人，脑门上插入一把刀惨死在座位上。
此时喝得醉醺醺的皇上才察觉异样，慢慢悠悠地睁开眼，他的皇后推了又推，表情焦灼。林棠因为肚里的孩子备受恩宠，与皇后平起平坐。
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皇上自己的？
皇上对自己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怎么回事？」皇帝后知后觉才发现不对，高声问道。
但殿下的人皆抱头逃窜，乱作一团，哪里顾得上这个皇帝。
此时，一位身着舞服的「女子」持一把利剑「哗然」从人群中冲出，剑口泛着寒光，以不可阻挡之势向皇帝劈去。皇帝先是一愣，后迅速反应过来，虚肿的身子哪里躲得过刀剑。我闭眼听见，划破血肉的声音。
皇帝……死了？
真的死了吗？
「来人啊，救驾！救驾！」一向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要命地哀求。
皇帝没死，死的人是谁？
大惊失色的皇后还保持着推的动作。林棠的肚子上开了个血窟窿，乌泱泱流着血。那「刺客女子」伫立不能动弹，皇帝趁机从座位上「圆滚滚」地逃了下来。「女
子」咆哮一声，竟像个男人。电光火石之间，金贵无比的皇后已成了刀下亡魂。
「女子」直接踢倒了酒桌，还滴落着血的剑，在空中舞出波浪。眼花缭乱之下，竟直逼皇帝命门而去。皇帝大骇，臃肿的身子此时也变得灵活起来，难道还真的是真龙庇佑的缘故？在他的左躲右闪下，无一招致死。
眼看，已步步紧逼死角，皇帝只好绕柱逃窜，「女子」劈了这边，又劈了那边，最后高举剑刃，往恰好逃反了的皇帝刚要一劈，这时，不知去向的自恋狂带着一大批人马赶来，数百只箭矢像雨一般射来。
「哥……呜……」黑暗中一双手将我的嘴死死捂住。
最后的一幕，是我看见一只一只的箭插在许饱的身上。
我这次看清楚，刚才那眼熟的女刺客，是我的哥哥许饱。
这一次，他是真的败了。
黑暗中，死死捂住我的，是林遇安。
「林遇安，你干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直呼其名。
「许私，你有病吧！我救了你！」林遇安也没有往日淑女的形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看，你看个毛线啊？你死就是因为你蠢！」
「关你屁事啊！林遇安我真讨厌你！」
林遇安气极反笑，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着我：「许私，你还真以为你现在还是宰相的千金，京城的贵女，不可一世的太子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