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突然将隐匿在人群的我推了出去。
我急忙想退回去，一道直直的目光一下锁定了我。
在她眼里我看到了枯木逢春，重新凝聚起的生命力。
「许姐姐，我该怎么办？」
金珠歪着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用口型问我。
认命吧。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人们都疑惑，挨了几大棍子都没哭出来的少女，突然像洪水决了堤一样哭出来，边哭还边笑。
诡异得紧。
「你他娘的，竟敢欺负女人！」
空中突然舞起了一根像银蛇的鞭子，直往大肥肠命门砸去，他惊慌之下挡住脸，随后就是一声凄惨的叫声。
那「银蛇」还不满意，血盆大口又咬了上去，见了血越便发狠了，扑上下要咬块肉才肯罢休。
刚才还高高在上的人现在就在地上，满地打滚，哭天叫地，到最后分不清，是他喊疼，还是周围的人替他喊疼。
我寻着鞭子甩来的方向看去，这持鞭者红装素裹，英气逼人，眼神狠绝地甩着鞭子。
我见过这么多女子，像灼日一般的，仅她一人。
这还是许逐月吗？
「救命啊！救命啊！疼死我了！」
他现在都没有力气骂人，围着一团的人脖子都缩了起来，害怕地往后移，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眼观鼻鼻观心。
人群中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国师」
白衣胜雪，衣角飘飘，高贵得宛如盛开在雪山上不染世俗的圣莲。
白莲花只能形容我许私一人。
他又来跟我抢，
他这个贱人。
「逐月，你手都打疼了吧，下次让本王来做就好了。」自大狂满脸心疼，牵起许逐月的手作势就要吹一吹。
吐了。
「你吃了什么品种的癞蛤蟆？满嘴胡言乱语。」许逐月冷着脸，毫不客气地甩开。
我惊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话，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庶女对着当朝太子，心中腾起一股豪情，对许逐月那是敬佩有加。
对于许逐月做不做自大狂的侧妃，我表现得特别大度。
皇权高于一切。
如果他不是太子，在我眼里，他屁都不是。
我把自大狂和臭脸鱼又翻来覆去骂上几遍。
他们都传得神乎其神，这国师除了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还能洞悉万物。
你们吹我的时候，咋没能这么吹呢？
他要真有本事，掐指算算我许私是什么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官兵来了，看热闹的人都鸡飞狗跳地散开。
金珠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觉得没什么好逗留的，混在人群里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二日，林遇安给我送了封信。
我略感嫌弃地打开，扫了过去，又是什么争不争的，还有一句什么什么怕时日不多。
莫名其妙。
现在都光明正大地咒我死，是不？
我这人间富贵花都还没做上呢。
提笔回信，发现真的对林遇安没有什么好说的。
「令堂可安好？」
我又想起了许逐月英姿飒爽的模样，笔下不禁写成了：「你他娘的可还好？」
「系统，你看许私的态度！她被凌迟的时候，能不能先给她一顿毒打。」
周围没有一个人，但是却有弱弱的声音传来：「宿主，求你别再玩崩了。这个世界特别简单，你只要拯救许私，不让许府被灭门就好了。不要让许私跟许逐月争什么的。女配是争不过女主的啊。」
林遇安大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无所谓道：「反正玩坏了这么多世界，又不差她一个。」
「你来干什么？」许逐月警惕地看着我，语气不善。
道谢的。
话到嘴边，却说得委屈了：「逐月妹妹，这般不想见我，难道是不喜欢私私吗？」
风凉话说多了，一开口就是风凉话。
「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
许逐月意味深长地看向我。
我又碍着你啥事了？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以一种崇拜的口吻说：「逐月妹妹，你懂得真多。不像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逐月啐了一口，扯出腰间的鞭子高举空中。
我吓得闭上眼睛，连退几步：「逐、逐月妹妹，你小心点儿。」
别打到我脸了。
我长得这么好看。
许逐月轻蔑一笑，慢慢悠悠地放下鞭子，用袖口直接擦起来。
「许私，如果你是为渣，」许逐月一顿，干咳一声，「太子而来，大可不必。我不喜欢他，况且哪怕我再不喜欢你，也不会抢你的未婚夫。」
太子有什么不好？除了不要脸，脑子有病，长得丑玩得花。
也还算一表人才。
我低眉顺眼：「妹妹要是真心喜欢，私私会成全。」
你是庶女，生母是丫头，你的出生上不了台面。
我又不怕你。
太子娶谁做侧妃不是侧妃，与其娶其他贵门小姐，还不如是你嫁给太子，巩固我们许家来之不易的地位。
「我不属于这儿。」
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
也可能——明天就会回去。
许逐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悲凉，让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你明明把心里的话都写在脸上，
我为什么就不懂你说什么呢。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高傲地抬起头，眉宇间全是桀骜：
「许私，我不是你。」
逆着光，她看起来缥缈极了。
我嘲笑出声，赶忙用绣帕捂住嘴：「妹妹，你当然不是我。」
许逐月是许逐月。
许私是许私。
许逐月长叹一口气：「许私，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
许逐月又不想理我，我也不自讨没趣，假模假样说了几句关怀的话后就走了。
在小院门口，我转头回去看她，发现她已经进了屋。
我冲着空无一人的小院，自言自语：
「你帮了她一次，我记你一次。」
但你要是再砸我东西，该扣还是得扣。
外面是赤条条的毒辣，灼热感从脚底冒出来。
二哥许饱教我，鞋脱了会凉快些。
小时候，许饱总是抢我东西。他在前面大叫着往前跑，我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地追。在拐角处，大哥许忠就伸出一条腿，许饱被绊倒，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哇哇乱叫，却还是死死地攥着我的东西。
许饱怪得很，胳肢窝、腰间软肉都不怕痒，唯独脚心碰一下就不行。我一屁股直直坐在许饱的腿上，一边压住他乱蹬的腿，一边脱掉他的鞋。
他哭了，哭得比我都厉害。
他的左脚多了一个指头。
我先是一愣，然后也哭了。
我从来没闻过那么臭的东西。
许忠打小性子就好，温文尔雅，温良恭俭。
林棠跟许忠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林棠的生母不因生她难产而死，就不会有现在的林遇安。林遇安她娘是林棠母亲死后才进门的。
我讨厌林遇安，因为我感觉她总是在学，学林棠的温柔。
林棠的温柔是世间无一人能学得来的。
我一直以为，林棠会嫁给我大哥。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终成眷属。
许府先前只是小门小户，算得上「将就」。许府现在的钟鸣鼎食，是淌着我两位哥哥的血，攀着我哥哥的骨得来的。
我大哥打了胜仗，我爹第一次舍得这么花钱，从城口到许府风风光光地摆个庆功宴。可惜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天压得人喘不过去。随后就是打雷闪电，黑滚滚的山那头发出阵阵怒吼，雨水在地上砸起坑。
隔着几里外的路，哥哥们再无法前行，想等着雨过天晴再往回走。
没想到等到天晴，也得到了他们尸骨未寒的消息。
那是个多么灿烂的日子，到处暖洋洋的。
这么好的日子里，我爹我娘却没有了儿子，我许私也没有了哥哥。
那九五之尊，俯视众生的天子啊，一张轻飘飘的圣旨就召了痛不欲生的林棠入宫。
狗皇帝什么本事都没有，只能在这些地方找存在感。
可惜的是，林棠没被荣宠过，一进宫似乎就走到了末路。
如果不是背后有林家，林棠的处境可比现在还凄惨得多。
林棠突然患病，却没有什么照料的人。
我叹了口气，决定入宫。
路上好死不死碰到林遇安。
「私私妹妹，你今天有点儿怪。」林遇安一脸严肃。
我心惊地一跳：「林姐姐……」
林遇安笑眯眯的：「怪好看的！」
有病。
我捂嘴轻笑：「林姐姐怪会打趣人。」
「私私妹妹的眼睛真好看。」
是好看，里面全是银子。
我刚想说什么的，林遇安接着说：「但，我的眼睛更好看。」
呕！
我硬着头皮，违心地夸了一句：「林姐姐哪里都好看」
我只是嘴甜，可不是真心想夸你。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眼里有你。」
你怕不是个魔教中人。
没想到林遇安是个话痨子，嘴巴一张一合之间像无底洞，满嘴胡言乱语。
我句句附和，汗水从额角冒起。
千辛万苦之下，才走到了林棠的宫殿。
宫殿地势偏僻，小小的，栽的竹子病恹恹地垂下来，都不见丫鬟侍卫的身影，安静得可怕。这里虽是皇宫一角，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写满了「穷酸」二字，我下意识就想退出去。
「棠姐姐？」
我声音放低，却还是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显得突兀。
「棠……」我还想在喊，林遇安突然拉住我，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蹙眉，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时，隐隐约约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偏院传出来，紧接着就是东西被打碎在地的声音。
「姐姐！」本默不作声的林遇安突然嚎叫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我被硬拽了过去。
林遇安！
铁定有病！
门推开，林棠正对着铜镜梳发。
「私私是你来了么？」
「姐姐你有没有事？」林遇安率先抢在我前面说话。
林遇安什么时候跟林棠的关系这么好了？
我狐疑地看了林遇安一眼，林遇安满脸都是真挚的担忧。
「私私……妹妹……」林棠先是看向我，亲切地喊了我声，而后才看到我身边的林遇安，慢慢地吐出「妹妹」二字。
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四周，没有碎片，最后将视线放到林棠身上。
「今日来给太后送抄的经书，想着，我们姐妹许久未见，特意前来拜访棠姐姐。」
林棠莞尔一笑，十分温和：「私私和妹妹有心来看我，没能及时迎接，真是失礼。」
「棠姐姐是跟私私见外了？不知棠姐姐近日过得还顺心？」
林棠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转过来冲我们笑着摇摇头：「一切安好！」
骗子。
「嗯，棠姐姐好，私私就放心了。」
说罢，林棠就招呼我们去正殿喝茶。
我都要喝吐了。
「呀！」林遇安惊叫，「我珠子滑下去了。」
一天到晚大惊小怪。
我拍了拍林遇安的手，安抚道：「无事，不过就是一颗珠子罢了。」
林遇安挫败地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语气颇为伤感：「珠子虽名贵得紧，但我觉得非常适合私私妹妹，就打算送给私私妹妹的……」
你怎么早不送？
「什么送不送的，林姐姐也把私私当外人了。」我叹了口气，慢悠悠地继续说，「既然名贵，还是找出来罢。」
「在那儿。」林遇安指向床底。
「私私！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一匣子，别找了。下次我让下人给你把珠子找出来，就不要麻烦自己了，好不好？」
林棠猛地站起来，虚晃了几下，支撑在桌上，神色慌张，眼里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以一种乞求的口吻。
「好。」我点头。
林棠似乎一下子就轻松起来，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苍白了。
林棠催促我们赶紧离开。
林遇安把我推在前面，问我，一颗珠子和一匣子，你要哪一个？
开玩笑。
我两个都要。
我猫着腰，撅了下去
，往床底下看。
「许私，你看到了吗？」林棠依靠在门，语气说不出好坏，却让人心里一寒。
「没，什么都没看到。」
我看到了一双像毒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林棠还在外面等我，我虽心中惊涛骇浪，但面上绝不能漏出半点儿恐惧。
林遇安催促道：「许私，你快点儿。」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出门前又不怕死地往床底看了一眼，什么动静都没有。
就像是一场梦。
林棠坐在我对面，低着眉，周身打上了昏黄的光。
柔情无限。
我一阵恍惚，多少年前，我爹还不是宰相，林尚书也不是林尚书。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是知己好友，仍有那少年意气，树下对坐酣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乡里小事最后谈到国家兴亡。
居庙堂之高的人哪里会想到还会有两个小人物在某处江湖，也有他们的辉煌大图。
于是悲从中来，饮酒抒情，杯盘狼藉。在各自的万里河山里睡过去，不知东方既白。
我就跟着许饱躲在树背后，偷偷瞧许忠和林棠的一举一动，彼时我就懂了什么是「郎才女貌」。
许饱捂住我的眼睛：「小孩子不要看这些」，我也努力踮起脚尖，想捂住许饱的眼睛告诉他，大孩子也不要看这些。
却在他脸上摸到凉凉的东西，轻轻一捻，嘲笑道：
「许饱，你多大了，还流口水。」
那时，自以为天地不过就是，爹在，娘在，哥哥在，他们都在。
生，人不能珍惜，死，梦不能相接，那样的日子几时能回去？
「私妹妹，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柔柔一笑：「林姐姐但说无妨。」
反正我也不会听。
「宫里有别国质子，期三年便可遣送回国。算来，还剩三日。」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但我还是要装知道，不能让林遇安觉得我许私不聪明：「私私知道。」
林遇安突然轻笑：「说来也巧，那位质子我见过的，生得居然有点儿像你哥哥。」
她又惊呼一声，满脸歉意地看向我：「私私妹妹，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我心平气和地摇摇头，拉起林遇安的手，轻抚几下：「怎么会呢。」
我也没见你跪下来求我原谅你啊。
林遇安说她落了东西，让我在这里等等她。我敷衍地点点头，口不对心地让她不要着急，慢慢走回去拿。
没想到林遇安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理当走得慢！」
许私，别生气，生出病来无人替。
临了，林遇安又拉了我一把，语气缓缓：「私私妹妹，后面的小院就是那质子的住处，你可别去看。」
待林遇安走远，我才浑身松了下来，望望天，望望云。
长得像我哥哥，对么？
家里没有许忠，许饱的灵位，我想起当时收到噩耗，我爹收起嬉皮笑脸，目光沉沉，扫视过每一个来悼唁的人的脸，落地有声：「你们要记住，许忠许饱没死。虽生不见人，却死不见尸。那人就是没死，人没死，你们来干甚？你们要想来我许家哭，除非把他们的棺材抬来，否则，就是在咒我许家！许家一个人都不会少！」
这么多年过去，活着的人就算路途遥遥，隔千山万水也会披星戴月、日月兼程赶回来，死的人会腐烂在地里，寒来暑往，周而复始长出木来。
许不会你为何就不敢信呢！
这时天起风，一下暗了下来。
在门缝的开开合合中，我见一人，孑然一身，立于庭院。
他转头，僵硬而又诡异，脸上有着一道蜿蜒曲折的疤。遮住疤，即是一张淹没在人海里的脸。
我有说不出的庆幸，也有说不出的不庆幸。
我想走近瞧一眼，庭院的人竟也往前移，一瘸一拐，应当是个壮年男子，却与耄耋老人没有什么差别。
我可不想与敌国质子扯上什么关系，当下就要背身离开。
「妹妹！」
他叫我什么？妹妹？是林遇安的妹妹，是林棠的妹妹，还是什么什么的妹妹？
院内院外都是黑沉沉的一片，万籁俱寂。他睁着红色的眼睛，喉结上下蠕动，咳出血吐出骨般艰难地再次说，脸上却又带着惊人明亮的笑意：
「妹妹，你终于找到我了？」
我心中大骇，接连退步。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许私，你在干什么？」
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下意识我嗷了一嗓子蹦出好远。
待我定下神来细细一看，是臭脸鱼！
这人是鬼吧，走路不带声音的？想到此，我分外清晰地感受到寒毛一根一根竖起。
「国、国师大人。」我赶忙俯身，又想到刚才的失态，撞鬼是小，丢脸是大，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许私是想去拜访一下太后她老人家。」
「呵呵。」臭脸鱼冷笑，说话渗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小心撞鬼。」
撞谁都比撞你强！
「见太后干什么？」臭脸鱼语气淡淡，没有丝毫起伏，然而我觉得他比刚才还要不爽。
做人呢，最开心的就是要让臭脸鱼不开心。
臭脸鱼一个高高在上的国师，说纠缠我还算不上，但这么多女子中，唯有对我许私这么冷嘲热讽。可就在这冷嘲热讽中又对我有几分特殊的照顾。
我许私刚开始在这京城贵圈中「打天下」的时候，前途是光明的，但过程总是艰辛的。几次三番下，臭脸鱼都会救我于「危难」中。
莫是想通过这个引起我的注意？其实是喜欢我？
我被我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国师这个小人行为。
心里没有之前那般沉甸甸的，精神也逐渐上来。
我干咳一声，毕恭毕敬答道：「回国师，给太后送我誊写的经书。」
「就这也能送？」臭脸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国师怎么能这么说！」我瞪大眼睛，愤愤不平：「送的是我对太后的心意和敬重之情，自古以来，礼轻情意重。难道国师是、是看不起私私吗！」我越说越委屈，眼里噙起泪花。
臭脸鱼反问：「我表现得还不明显？」
绝世私私很高贵，是你不配！
我「哦」了一声，看起来很是失望，最后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国师仙人之姿，我区区肉眼凡胎，能跟国师攀谈几句，已是私私三世修来的福分。岂敢痴心妄想入国师的眼。」
「少了。」
还想听？再听就得加钱了。
臭脸鱼洒脱地甩了月白的袖子，不屑地睨了我一眼，朝着反方向走，丢下一句话：「起码得十世。」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曲曲折折，环环绕绕得走了许久才到。
我总感觉我忘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原来是林遇安那个东西。
太后庄重地坐在高位，列在其侧的宫人表情皆一致，门外的老宫女见我来了，也只是动了一下眼皮子。
「太后何至于此？」
许逐月的声音！她在这里？
我心里一紧，脚步生快。
「哀家今儿可是头一次遇到你这种刺头，且不论你的庶女身份，但你蛮横无理，胆大妄为，划伤太子的脸，损害皇室形象，现在竟敢顶撞哀家！」
怪不得自大狂这几天不出来丢人现眼了，合着是脸直接没了。
真想当面去嘲笑嘲笑他。
「难道太后就不问问，太子他做了什么？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无故抓人，还想动用私刑。太后，这就是你所谓的皇家？」许逐月怒目，直挺着背脊，无所畏惧地诘问。
说得我一阵心惊肉跳。
想死也不是这个死法啊。
「好！」「好！」「好！」太后一连三声好，一股迫人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攥紧了绣帕，许逐月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我现在出去，说不定也会受到连累。
许逐月是不一样了，变得让我觉得特别，可这点儿特别又算得了什么？
我看到有老宫女钳制了许逐月的手，拿白布堵着她的嘴。许逐月奋力反抗，却被狠狠甩了一巴掌，久久没回过神。接着就是连绵起伏的巴掌声以及一向自诩慈悲的太后尖酸刻薄的讥讽声。
我脚踏了出去，又快速伸了回来。
不可意气用事！
可许家人只有六个了！
这时宫门外传来尖声尖气的声音：「皇上驾到。」
殿里的一切活动都戛然而止。
许逐月恹恹如死鱼般被扔在地上，一点儿生机都没有。
「许姐姐！」
金珠？！
从门外跑来一道人影，颇有一番不顾一切冲过来的气势。
漫天的惊喜将我笼罩。
我看她比以前瘦了不少，一路朝我跑过来，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还是那般孩子气。倒是穿的没之前那么珠光宝气，朴素了不少。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会叫我许姐姐的金珠妹妹啊。
我该说什么好呢？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过得还好？
嘴里一下干干巴巴起来，扭扭捏捏，不知道做个什么表情才好。
她看到我，一怔，却没有停留，径直跑向许逐月。
金珠兴许是没认出我吧。
喜悦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我摇摇头，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金嫔，你这是做什么？」太后没好气地说。
我犹如被电击，金珠？金嫔？
她果真做了皇上的金嫔，怎么办，这个深宫她如何能安稳。
当个皇上能有多大的本事？就因为他爹
以前是皇上。他刚即位，需要踩在许家身上，许家把他高高举起。等他在朝廷站稳住脚后，我爹虽踌躇满志，为国效力，却被一贬再贬。现在皇帝不想动他了，又早几年把他给召了回来。
许不会他学会了。
皇帝爱听什么他就说什么，皇帝想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皇帝不高兴他就哄着皇帝，皇帝高兴就算他死了儿子也陪着皇帝笑。
我问我爹这叫什么，他在纸上挥墨写了个字，告诉我叫「忠」。
我耳朵轰鸣，再也听不进去里面发生了什么，眼前发昏，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强撑起笑，对着门外的宫女道：「麻烦姑姑，将这些经书转交给太后。」
宫女颔首，表情仍是严肃得紧，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但也还是客气地回了句：「许小姐，有心了。」
林遇安红着脸，气喘吁吁：「私私妹妹，你怎么不等我。」
今天入宫，觉得天气晴朗，以为又只是从早就可看到晚的一天。原来风平浪静的背后是暗潮涌动，就像呛在水里，一次水波就让人窒息不已。
「林姐姐，是私私对不住了。下次定好好赔罪，私私先行告退。」
林遇安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色泽莹润、碧绿透亮的珠子递在我面前：「瞧我这记性，突然想起来丢在哪里了。」
那夜明珠应该也有这么大吧。
心里一阵绞痛，物是人非。
「林姐姐，还是拿回去吧。心意私私收到就好了。」我假意推辞，等着林遇安下一步佯装生气，把珠子塞给我。
「好嘞！」
林遇安轻快地应了一声，眼睛都不眨地赶忙收了回去：「那私私妹妹慢走。」
我许私不是人。
但林遇安你是真的狗。
「理应走得慢。」在府里浑浑噩噩，还没躺一天，我就不得不又往宫里跑。
我爹鬼鬼祟祟，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朝着我挤眉瞪眼：「女儿，爹可在宫里帮你寻了好帮手。」
我脚步一滞，毫不客气地回道：「不是吧爹，我小的时候，京城有头有脸的人你就让我挨个认，现在还有别的人吗！」
我爹眉毛一挑，抚了抚并不存在的胡须，洋洋得意地说：「你爹我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除了自身实力之外，还有一个东西，叫——」我爹拉长了声音，一个一个字往外蹦：「慧、眼、识、人。」
「嗯嗯哦哦，厉害厉害！」我敷衍地鼓鼓掌，「时候不早了，爹您想要什么赶紧告诉我，我可要走了。」
「宫里有位新的娘娘姓金吧。」
我转过头，不禁皱起眉，没有回答。
「皇帝老是让我找民间女子，说什么新鲜。那日我正苦恼着呢，皇帝喜欢个什么口味我怎么知道。当时她脏兮兮的，一直在门口转悠，女儿你说你爹怎么这么厉害，一眼就挑中了皇帝喜欢的。」
「爹！你知道那是谁吗？你就送！宫里什么样，皇帝什么样！你不比谁清楚！」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任由怒火和害怕在胸腔里喧嚣。
我爹先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女儿，你怎么了？」后又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女儿你是不是也怕。有爹在，别怕。」
「她当时也不愿意，后来又兴高采烈地去了。我就给她说，许私你认识吗？她也在宫里。女儿，这算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诶……别走，我话还没说完。」
我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念父女之情了。
我一个劲儿往外面走，爹在后面边追边念叨：「私私，俗话说，女人不狠，地位不稳。太子现在是丑了点儿，但忍忍就过去了。你不要嫌弃得太明显。」
我正欲说什么，大傻子——新科状元瞪着眼睛，面色沉重，直愣愣地站在庭院。
我傻了。
我爹也傻了。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爹说的那些话，看到我爹心慌的样子，我心里却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你……」眨眼间，我爹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脸一板，「不知突然造访，有何指教？」
状元郎，你好大的官威啊。
大傻子一听，恭恭敬敬地答道：「不敢不敢。实属过于心急，多有唐突，望宰相见谅。」
我轻轻一笑，朝我爹说：「爹爹，你可别吓人家了。」
闻言，我爹马上露出了宽抚的笑容，满眼都是慈祥，打趣道：「哈哈哈，你这个晚辈可不禁吓啊。」
大傻子也笑了，笑得勉强，满脸都是厚厚的疲惫。
「不知道状元郎为何而来。」我问。
「晚辈，恳求宰相大人救救他的女儿——许逐月。」
我心里一咯噔，跟我爹两人不约而相互看了一眼。
「不知状元郎说的是什么意思。逐月是我的妹妹，更是我爹的女儿，哪里还需要别的人说什么救不救的。」
你一个外人，也要来掺和掺和。
「许小姐误会了。」大傻子急切地否认，脸色涨得通红，索
性一闭眼，一股子话全部溜出来，「我心悦逐月，见不得逐月明明受了委屈，却还被扣在宫里受罚。」
大傻子捏紧了拳头，愤懑不平：「可外面的人都说什么，我是断不能相信逐月那般赤诚的女子会做出这种有辱斯文的事。」
大傻子说完，我跟我爹二人都沉寂了片刻。
宫里确实有放出风声，说太子强行将许逐月撸进宫，动手动脚反被许逐月摁在地上打。也有的说，许逐月蓄意勾引，太子忠贞不屈，争执起来被许逐月摁在地上打。
很多人都选择相信后者，太子哪样没有，难道还差一个女人？
浪荡妹妹与禽兽姐夫的一二三事。
我许私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这么「高光」的时候。
「状元郎。」我装作忧愁地说：「我亦相信妹妹的清白，但……」
但关她的是他们，你找我们干吗。
「毕竟是打了太子，难免会受些罪。我爹虽为宰相，可你也身处朝廷，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不忍心」地责怪一句。
大傻子惨淡一笑，冲我爹深鞠一躬，再次道歉。起身时，晕晕晃晃，看起来要倒。眼角红红，说话带着颤音，「我就是心疼。」
目送大傻子离开，我问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爹爹：「怎么办啊？」
我爹冷笑，斜眼看我：「你也跟着心疼了？我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如此莽撞冲动，此人官途必不长久。」
我摇摇头：「女儿就是怕许逐月这一出会连累许家」
「那就要看看那群人不要脸到什么程度。」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爹说的「不要脸」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我见到了自大狂跟个没事人一样，舒坦地躺在软榻上，悠哉乐哉地哼着曲儿。
是我来晚了吗？伤都痊愈了？
「私私！」自大狂没想到我没打声招呼就来了，慌慌张张从榻上起来。
我当即掉下眼泪，泣不成声：「太子哥哥，有没有很痛啊，要是能为太子哥哥分担一点儿痛苦就好了。私私真没用呜呜呜呜。」
自恋狂把脸凑到我面前，指了指红肿的地方：「私私，是不是很丑啊。」
你丑得有些许猖狂。
我一下收住了眼泪，对上自恋狂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就当没听到，噘嘴呼了几下：「太子哥哥，呼呼就不痛啦。」
「那丑不丑啊，私私会不会就不喜欢本王了。」
这话问起来，伤感情。
我拼命摇头，眼里冒光：「怎么会呢，在我眼里太子哥哥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看的。」
自大狂还来劲儿了，追着问：「是不是很好笑？」
「不……不会啊。」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自大狂深深地看着我，让我有些发毛。
不会吧，不会吧，我睁眼说瞎话说了这么年，难道被看出来了不成？
「私私，你真是我见过最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末了他还补了句，「和诚实。」
我皮笑肉不笑：「太子过誉了。」
自大狂突然牵起我的手贴在他胸口，吓得我寒毛根根立起。
我暗自用力挣开手，被拽得更紧了，只好娇滴滴地说道：「太子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私私，本王这颗心是为你跳动的，这世上除了你，本王不会念其他女人分毫。」
对，你只是馋其他女人身子。
我想抬头看看自大狂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却又被丑得赶忙低下了头。
自大狂发出几声闷笑：「私私，不要害羞。你感受一下，本王为你的心跳！」
没跳。
阴间人。
走出自大狂待的地方，我顿时有了种活过来的感觉。
我只知道那天，金珠扑向了许逐月。也只知道，许逐月最后被关进了大牢。
那么金珠呢？
宫人向我指了路：「金娘娘的宫殿就在前方。」
去还是不去？
去，我有点儿不敢。
不去，我有点儿不甘。
最后还是那位宫女又多嘴说了句：「金娘娘对我们下人好，被太后欺负，我们只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