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累了,我干脆走了几步,坐到了他床对面的凳子上。
听他絮絮叨叨第一次见我时,我是如何的鲜活、如何的跳脱,如何替彼时受欺负的他和温妃母子俩出气,将那人打得屁滚尿流,如何摸着他的头说以后被欺负了可以来傅府找我……
我时不时出声应和他,顺手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烫得吓人。
「你不要命了?」我皱眉起身,都烧成这个样子了,伺候他的宫人们没一个去请太医,都不想活了不成?
我刚起身,还没站稳,一只手便被他抓了住。
「不要……」
哦,他这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我使力挣扎了几下,不防撞到了床的侧沿,这才发现床也在发烫。
几乎是我发现床秘密的同时,容邈抓着我手的力气倏地变大。
我差点被他气笑,刚刚软下来的心也再次硬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又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48
容邈仍执拗地抓着我的手腕不放,目光热烈得如同炙火一般。
我被他那么盯着,有些后悔今日来看他。明明知道是他的苦肉计,我还巴巴地送上门来,可真是……昏了头。
「母后,」容邈扯住我的手腕,一个用力,便逼得我不得不靠得离他更近了些,「为何总是将儿想得那样坏?」
「母后前段时间派人送来的书儿看过了。」
「我还不至于痴傻到分不出自己的感情,舟舟。」
此刻容邈半撑着身子坐在床上,我则半倾着身子站在床边。
床上的滚滚热意透过我的下裙袭来,也不知道容邈怎么弄的,就这么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不会捂出痱子来吗?
我的思绪有些跑偏,但还是抽出心思应付眼前这个装病的小兔崽子:
「松手。」
容邈不松,甚至握得更紧了。
「疼。」我冷声。
他这才不甘心地松了松手,但仍不肯放开我的手腕。
加上他昨日在容政宫中不知道发什么疯,听到我受伤便险些将我的胳膊捏青。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跟我的右边胳膊有仇。
我虽然很想连带那日的一起,将右手腕处的衣袖拉起来给他瞧瞧他做的「好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不合适。
结果就在我略微走神时,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控制着抬高,接着贴到了对方脖颈间。
一阵喉结滚动的触感后,容邈哑着嗓音开口:「我真的在发热,我没骗你。」
他的脖颈间确实在发烫,我错开他含着某些深意的目光,淡淡道:「我让人去给你请太医。」
容邈不语,喉结又滚动了几下。
我的指尖颤了颤,随后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松开,腕间的衣袖猝不及防地被他推了上去,露出两道几不可见的青痕。
容邈握住我的指尖:「原来母后是因为这个生气。」
我挣了挣,没挣脱。
容邈还在兀自说着骚话:「母后昨日不来看我,也是因为儿弄疼您了对不对?」
……
他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因为顾及着他背后的伤势,我还是忍住没有一脚踹开他,而是冷笑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脖颈将他侧着身压到了床上。
容邈顺势松开了握着我指尖的手。
床是真的烫,尽管铺着厚厚的被褥,我仍然有些承受不来,于是一将他放倒,我便及时抽身离开。
容邈则整个人侧躺在床上,笑得放荡。
49
直至从容邈府中出来回宫里的路上,我才突然想起来,刚才那小兔崽子似乎有好几次都没有叫我「母后」。
有些无语之际,我也明显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声吆喝响起。
不等我细想,我乘坐的马车便遇到了突袭。
一阵人仰马翻的狼狈后,有人掀开了我面前的车帘。那人长相平平,并不能给人任何记忆点,我可以确定我并不认识这人。
他伸出一只跟他的外貌全不相符的好看的手,朝我探过来:「娘娘,快走。」
我此次出行,全程保密,甚至为了不太过轻易地暴露,我连颂姿都没带在身边。
「你是何人?」
我装作害怕的模样,实则右手背后、
正在寻找马车内部的机关按钮。
他恭敬道:「您从大皇子府出来,便被人一路尾随,我家主子担心您的安全,特命我来带娘娘离开。」
他说得诚恳,可事情太过巧合。「如此,便多谢你家主子了……」
我心有余悸地作势将手递给他。
而也是这时,我的右手摸到了那个按钮,并干脆利落地按了下去。数支利箭朝那来人直直射去,尽管那人躲避动作灵敏,但他的右肩还是被射中。
然而不顾右肩的伤势,他抬手将利箭箭尾折断,并将想要从后跳窗逃跑的我抓住,硬生生扛到了肩上,在出马车的前一刻,他还无比「贴心」地一个手刀将我劈「晕」了过去。
50
我被他一路像扛麻袋一样扛着颠来颠去,直至快被颠吐之后,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适时「醒」了过来。
「母后可还安好?」
哦,又是个叫我母后的小兔崽子。
我突然觉得,「母后」这个称呼有一丝丝的不吉。
我被扛我那人从肩上放下来之后,半眯着眼、睡眼惺忪状看向这个叫我「母后」的小兔崽子。
是先前容邈被传「召妓」时,装成白莲花来告状那个。
叫容灏。
还是不满十四岁的小屁孩。
「容灏?」我惊讶道,「你怎么……」
小屁孩龇牙一笑,颇有几分纯良的意味:「儿是来救母后的。」
「儿得了消息,说有人要半路截杀母后,特地赶来相助。」
「这是从刚刚刺杀母后的人身上捡到的。」
说着,他亮出了一块用料精纯的玄铁手牌,上面刻着繁杂的花纹,底部是微微凸起的「德」字。
刚刚袭击我们的人,是宋府的。
宋府这一代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次子宋闵德。不巧,宋家旁支的旁支以冶铁为营,这也都是登记造册过的。而宋闵德一贯跟宋家所有旁系都相处得不错,宋闵德的亲妹又与温府的大公子曾有过婚约。
不消多说,若容灏没有骗我,那背后下手之人必是温府之人。
「这是儿的诚意,儿和母后是一路人,母后讨厌什么,想改变什么,儿也是一样,」
容灏移动步子,将那块玄铁手牌递至我的眼前,「母后,现下的时机可不大适合装傻。」
的确,他若只是单纯想救我,一路把我送回宫或者接到他府上即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个人一起站在一条被封了前路的巷子里。
若是我坚持不合作,他极有可能将我重新扔进宋府派来的杀手堆里。
「你想要什么?」我不动声色道。
容灏笑:「儿跟邈哥哥不同,儿只求皇位。」
51
容政的这些儿子们可真是跟容政不同,手段一点不如容政,他们个个都想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不是我说,但凡他们再心狠一些、手段放开些,不要太过在意史书评价,直接杀了皇帝和我,自己拟旨称帝,都不会让我能够苟活至今。
不过,他们的求稳,总是对我有益的。
眼下京中局势愈发混乱,温妃、张希、宋家、容邈、容灏……
在经历了上次那番刺杀后,我突然不大想待在这儿了。
毕竟网织得差不多了,也该是时候抽身了,我也不想玩脱葬身于此。
52
为庆贺容政的精神气有所恢复,我下令在宫内举办了一场颇为盛大的篝火晚会——对于边塞的民俗民风,我一直都心生向往,尤其是在我的父亲和兄长的耳濡目染下。
这场篝火晚会打破常规座次,若非宫内风沙小,倒真有些边塞的烟火气息。所有的臣子皆除去官服,与自己的妻儿一起围坐在硕大的篝火堆旁,其乐融融,其间不时有宫女送上美酒佳肴。
偶尔有喝高的臣子起身跳舞,逗得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容灏与其他皇子一起扎堆坐着,时不时讲些笑话逗大家笑,上次我答应放弃容邈扶持他,他的母妃去得早,是以我一回宫没过几日,便又宣布了将容灏养至膝下的消息。
因着这个,容邈又送了我好几个被砍了头的木偶,上面均写着容灏的名字。跟之前不满容政在我宫中留宿时使的招儿,何其相似。
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使人去烧了便罢。
容政与我并排坐着,因为药蛊的缘故,他软趴趴地靠在我的肩上,很是听话。他的忠臣张希在大狱蹲着,半死不活。
容邈则坐在离我不远处,温妃坐在容邈对面。
有人往篝火里添了些酒,篝火「轰」得一声跳得又高了些。
火光照在容邈的脸上,给他整个人又增添了不少烟火的朦胧感。
嗯,是比容政好看多了。
我笑笑。
容邈对面的温妃看我们「眉来眼去」,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但又对我无可奈何。
我举起杯子敬她,我们其实没必要
当敌人的。
52.5
就在当场所有人都醉得差不多时,容邈突然端起酒杯脚步虚浮地朝我走了过来。
接着酒劲儿,他突然毫无征兆猛地摔坐在我面前。
因为手不大稳,他酒杯里的酒尽数洒在了容政的面门上。
「母后……」他半醉地拿着空酒杯靠近我跟我碰了碰,酒杯相撞发出「嘭」的一声,很好地掩饰了他接下来的话,「你别忘了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此刻有些亮晶晶的,他果然在装醉:「舟舟,不许忘了我。」
53
变故发生在后半夜,不知是所有人都喝高了,还是守卫不严。
总之殿前烧起了好大的火,漫天的火舌几欲吞噬掉在场的所有人。
54
皇宫起火烧死不少臣子及其家属的事,在第二日一早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有说天降灾罚的,有说有皇子意欲夺权的。
总之,唯一提到的我的传闻,就是帝后二人一起葬身火海的消息。
听完颂姿打探来的消息时,我正舒舒服服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脚边是失去意识的容政。
我的兄长傅文铎一掀帘子走进了马车在我对面坐下,表情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跟家里商量?」说着,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额角,「你可真是能耐了!」
自从入宫后,我便极少再被人这样戳着骂了。毕竟我的地位越来越高,我的心性也越来越成熟。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啊?傅舟?一个人也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了?还故意挑拨让容政把爹爹和我都调去边境,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周旋。你知道家里人多担心吗?稍有不慎我们都来不及赶回来救你你知道吗?」
「娘和你嫂嫂也被你偷偷摸摸送出来,怎么,你是想一个人死在京城里吗?」
「还策划那么大一场篝火晚会,就为了掩护你和那些臣子的家属出逃。你知不知道从宫内到宫外,从布置到纵火,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岔子,你今天就不可能再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了?」
「这次如果不是容邈提前给我们通信儿,你是不是还打算一个人跋山涉水去骏蒙山找我们啊?」见我几次想插嘴无果之后,兄长压下火气,「你想说什么?」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希望自己不要惹怒他:「你刚刚说容邈给你们提前通信儿?」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晚容邈一副醉态地趁人不注意扯着我的衣袖说「母后可别忘了我」了。
我猜到他知晓我的计划,但我并未猜到他居然还联系了我兄长。
并且听兄长如今的口气,居然对那个小兔崽子很是赞赏信任的模样,他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联系上的,我竟毫无所觉。
「是啊,」兄长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容邈比你靠谱多了,懂事以后逢年过节暗地里礼节从来不缺一次,被咱家拒绝了也乖乖不惹事,处事有礼,又不会让人抓住把柄,朝堂上有个风吹草动也早早悄悄送信儿来,这次边境战事突发以后,他不仅常常写信告知我们你的近况,就连你前脚把娘和你嫂嫂送出来,人家后脚就立马派暗卫安安生生给送到骏蒙山了,不然那么长的路,难保不出什么问题……」
兄长还在喋喋不休念叨着容邈有多靠谱,我已经开始觉得大脑有些迟钝下来。
我真的无法将他口中那个谨小慎微、任劳任怨、识礼懂进退的容邈,跟我记忆中整天满嘴骚话、时不时撩拨我的小兔崽子联系在一起。
「哥,」我面色稍显扭曲,有些难以启齿,「你真不觉得那小子有什么别的特殊企图?」
嗐。
兄长一拍大腿:「妹妹你放心,他不就是为了皇位拉拢咱们吗?哥哥虽然觉得他人不错,也有些手段,但在皇位这件事上面,咱们傅家统一决定利用完他就扔,到时候留他一命、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
「好的。」我艰难点头,终于找到自己薄情的根本原因。
55
这是她离开京城的第几日了?
容邈有些出神地细细摩挲着桌案上那副美人图——那是个看起来飒气十足的女子背影,一个小木偶兔子被她朝后一抛,兔子圆鼓鼓的屁股上刻了一个「傅」字。
这是第一次遇到傅舟时,她给他的信物,她曾经说过,如果被欺负了,可以凭借这个去傅府找她。
后来虽然也会有被欺负的时候,但鬼使神差地,他并未去找她。
因为信物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便要归还给主人。这是规矩。
他想攒着这次机会,把它用到合适的时机。
这么想着,容邈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才突然想起来。早在傅舟来看他的那日,小木偶兔子便被还了回去。
当时傅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那么多年前的小玩意儿居然在别人的手里。
「你当年说,我可以凭借这个让你帮我
一次,现在可还作数?」容邈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眉眼多少还是带着点儿认真。
傅舟扬眉:「自然。」
承诺她还是信守的。
「我要你。」
容邈这次的目光认真了不少,黝黑的眼眸仿佛掩藏着数不尽的翻滚情绪。
56
「我要你。」
我把玩着手心里那个小木偶兔子,无端又想起那天容邈拿着它跟我说的话来。
兔子屁股上的「傅」都快磨没了,大概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的缘故。
我的拇指覆上那个消失得差不多的「傅」字。
我那天是怎么回答地来着?
我说,你不阻碍我当皇帝,我就应了你。
本来是极为戏谑的一句话,容邈却好像当了真,他看着我良久,勾唇笑笑:「好啊。」
冷不丁地,我又想起那日从他府邸出来后的当晚,做的那个荒诞又离奇的梦。
我梦到自己回到了当初还未出嫁入宫时,我第一次对容政生出不一样的情愫之时。
那是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我的兄长在同人比武,而我坐在旁边的秋千架上。容政就站在我兄长的对面,两个人一招一式打得眼花缭乱。最后是容政险险胜出,他噙着笑回眸对我笑:「舟舟,我赢了。」
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胸膛里激烈跳动的心脏,但却对他生不出当初的心动来。又一眨眼间,跟兄长面对面比武的人换了一个,那人转过头看我时,我看见那张熟悉的写满了少年意气的俊脸——明明跟年轻时的容政差不多的长相,我却能清晰分辨出这人是他的儿子容邈。
「舟舟。」他这么叫我。
天气渐渐转凉了,从窗外看出去,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没有半分生机。不过楼下的小商小贩倒是呼喊得热闹。
「嘭嘭。」
「小姐,少爷那边已经收拾好了,正催着咱们回去。」
「就来。」
57
「主子——」
易一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听说那位又发脾气了,正找人出主意对付您。」
「嗯,」容邈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她到哪儿了?」
58
广安城距离京城有些距离,民俗也有不少差异。京城设有宵禁,到了深夜一派静谧。广安城则没有,生意从早做到晚,夜幕降临时还能在高楼处看到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的场景。
也正是因为热闹,所以城里偶尔多几个人,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
我跟颂姿乘着马车一路回到傅文铎为我们收拾好的住处,外面哄闹的人声一波接一波地响起。
「小姐,后面好像有人跟着。」颂姿从小窗探头出去看了好几次,终于道。
「一个穿灰衣的,一个穿蓝衣的?」我捏着手心那个小小的木偶兔子,漫不经心道。
「小姐你早就发现了?」颂姿惊讶。
准确来说,刚才从楼上往下看时我就看到了那个灰衣的,被我撞见他观察我后,他还心理素质颇好地冲我笑了笑;至于那个蓝衣的,刚刚下楼时跟我错身而过,本来想偷这个木偶兔子,可惜失手了。
「嗯,不用理,让他们跟着,」我点点身旁小案几上挂着糖霜的一盘山楂以及茶水糕点,「你只管安心吃喝就好,有我在呢。」
那两人,我上次在容邈府中见过,穿的衣服虽然与现在不同,但脸是一样的。
59
马车一路驶过好几个弯弯角角,终于停在一个小巷口。
那些跟我一起出京城的臣子的亲眷,并没有安置在这里。傅文铎觉得我带着自己的人,护着那么多臣子亲眷,目标太大、难度也大,所以决定另找一处安置,留一两个与我为邻。
而他自己,自然不可能陪我留在这儿。
当今皇帝皇后一同死于大火,我又是傅家的女儿,他和我爹受了诏令必须速速赶回京城。听说京城那边一直在调查当日大火之事,容灏那小子应该是想借机笼络傅家,说不准还会扣个黑锅给他的兄弟们。
储君的人选未定,但论嫡,左不过在他和容邈之间,容邈身为嫡长子,又比他更有机会,所以这黑锅,大概率是要容邈背的。
啧,虽然容邈早就在拉拢傅家,但对于容灏层出不穷的算计,应该也闲不下来吧。
我莫名有种幸灾乐祸的好心情。
「哥。」我进院子时,傅文铎正负手打量被打扫折腾完的整个小院。
「回来了?」他应和一句,随即转过身来,「这周围都有我们的人,你且安心住下,爹那边刚来消息让我赶紧回去,娘和你嫂嫂都不在,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刚要觉得鼻头一酸,就听到他又道:「有容邈在,爹和哥这边你也放宽心。」
?
刚要冒出头的感动瞬间消散,我凉凉道:「他可是个狼崽子,你和爹还是要对他防备些。」
「嗐,」傅文
铎一脸自信,「我们知道。」
……
「倒是你,还有什么行动一定要提前告知我们。」
我点头:「哥你替我『引荐』一下,我想见见广安城这一带的知府。」
傅文铎一愣:「你又想干吗?」
60
临近秋末冬初,常年热闹的广安城冷清了几天,很快又热闹起来。
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容灏找到了容邈「弑父」的证据,连夜将他下了大狱。温家上下震怒,正铆足了劲儿要打压对付容灏。容灏则仗着傅家的支持,并不将温家为首的文官党放在眼里,甚至还杀了几个出头的文官「以儆效尤」。
一时之间,京城内风云突变。
因为两个党派的相争,容灏至今还未正式称帝,还苦巴巴地守着「代理国事」的位子「奋战到底」。
不同于京城的风云席卷,广安城内一派悠闲自在。
毕竟距离朝堂党派之争较远的普通民众们,只要不波及自己,哪怕朝廷换了百十个皇帝,他们也是不在乎的。
因而那些京城传来的消息,最多也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时兴致高涨时的谈资罢了。
61
冬月二十五。
广安城本地的祝神日。
传闻很久之前,广安城本是一整座连绵巍延的高山。后来天上的神女犯错,被罚守着这座山,一定要等到山体完整无损地被守护两百年以后,才能重回天庭。
一日复一日的枯守中,神女恋慕上了一个凡间男子。此时凡间正好有大乱将至,一批流民涌入了神女驻守的地方周围,眼看着他们要自生自灭,甚至将主意打到了那凡间男子的身上,神女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的任务,开山辟河,建起了这座地处盆地的富庶小城。
而未能完成任务的神女,也至此失去了重返天庭的机会。
后来感念于神女的功德,当地的人们将神女建城这一天,当成了「祝神日」,意欲通过此节日来感谢神女,并祈求神女继续赐福。
在这一天里,人们不可动任何具有攻击力的器物,因为神女向来不喜欢兵戈利器。
62
这天一大早起来,颂姿便一直在我耳边叨叨个不停。
一会儿说京城传来消息了,一会儿说今年待的院子里都没生气了,一会儿又说今天就是「祝神节」了,还顺带附赠了我一串关于「祝神节」的小故事。
我被她折磨得不轻。
终于在早饭结束后,她又跟我说了一遍「祝神节」的小故事之后,我才如醍醐灌顶般:「你想出去玩?」
颂姿皱皱鼻子,她若是想出去,哪里要这么麻烦:「小姐整日待在这么点儿大的院子里就不闷吗?」
哦,她说了这么多,是想引起我的兴致,让我也去。其实我本来也是打算去的。
但看颂姿这么卖力地邀请我,我还是状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方才又道:「不闷。」
颂姿气闷着不说话了,我这才揪了揪她脸上的肉叹气:「你话不说清楚,我以为你想跟我告假偷偷出去会情郎呢。」
「哪儿有!」颂姿羞恼地一跺脚,「小姐惯爱取笑人!」
啧。
我松开揪她脸上肉肉的手:「快准备准备吧,不然我可就不去了。」
颂姿这才气哼哼地走了。
她走后,一只白乎乎的鸽子扑闪着从打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它的一只小爪子上还绑着密信。
我抬起手,它顺势飞了过来落在我的食指上。两只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可比它的主人可爱多了。
我抽出密信看了眼,上面只一句:
「安好,勿念。」
63
……
呵。
我随手将密信搓成纸团扔进了暖炉里。
乖巧可爱的小白鸽歪着头看我,我抬手戳了戳它的鸟喙,它被我戳得身子一歪,接着便振翅飞了出去。
不多时,颂姿再次将门敲响:「小姐,大公子的人将您前些日子定制的衣裳送来了。」
64
直至傍晚时分,我方才带着颂姿和其他两位留在广安城的官员夫人一同乘上了马车。
广安城的祝神节当天有个习俗,除了一些大型的诗会歌会外,为了向神女表达敬意,各家各户都要将自己家里的一把利器扔进神女石像前的湖中,以求来年平安顺遂。
马车停在闹市边沿,神女石像旁不远处的巷子里。我穿好一身黑色的兜袍,极宽大的兜帽盖下来、遮住了我的多半张脸。
确认自己收拾妥当且没有任何会暴露自己身份的细节后,我才裹好兜袍准备下马车。
颂姿抓住我的手,我回头拍拍她的手:「带两位夫人去盛江楼最顶层等我。」
说着,我的目光扫向那两位夫人,冲她们笑了笑。她们虽然笑容僵硬,但也默认了我的安排。
变故发生在我下马车的一瞬间。
街头突然传来一阵哄闹高亢的「杀人了——」,人群哄杂着挤到了一起。与此同时,我则趁机挤着人群来到了神女石像后方通往湖边的密道里。
待到那「杀人」逃逸的男子路过岸边时,突然双腿一软,发出一声痛呼,随后口吐鲜血直挺挺地倒在了神女石像下,他的身侧、一把锃亮的长刀端端戳在地上。
一时之间,不知人群里谁先爆出一句「神女显灵了」,围在那男子周围的民众们都纷纷跪了下去。
就在此时,湖面突然出现一个飘忽的人影。
我静静立在湖中央的水面上,站在其实只有不足十寸宽的石柱上,石柱隐匿于湖下、距离岸边有些距离。盈盈月光投射在我的身上,特质防水的薄纱衣裙在月光下一闪一闪,不过却并没有沾湿的痕迹。就连我的发丝,都提前打了蜡,故而整体看上去像是从水中出来却不沾水迹的「神女」。
说实话,要不是这次带来的小姑娘里没多少会水的,有一个会水的还来了月事不方便。今天这「活儿」我真不怎么乐意亲自来。
「神女!是神女!」刚刚人群里率先高呼的人再次出声。
我带着金丝面具,兀自站立在石柱上,一言不发。愈发显得神秘。
遵循着惯来的习俗,他们将自家的利刃刀具接二连三地投入湖中。可奇怪的是,那些利刃刀具被投下去之后过不了多久便被抛出了水面,屡次三番、皆是如此。
待有人将府邸在广平城的知府柳义找来后,我才慢慢沉入湖下。
「神女」的踪影至此消失,无论人们如何呼唤,「神女」都像没有出现一般。有人下水去到「神女」方才的位置去找,也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本就不大牢固的石柱一早在我沉湖时被人从湖中劈断。
65
从密道离开湖中后,我迅速裹好先前脱下的兜袍,由暗卫带着离开。
冬月的湖水,确实有些砭骨。
就在我即将踏入盛江楼后门之时,一道掌风袭来,我的人去应付那人之际,有人突然搂上我的腰,将我带离现场上了楼。
一路挣扎间,我捣了他的后腰一拳。
他闷哼一声,一脚踢开某个空包厢的门,将我放下来抵至门上。
他弯下腰,在我耳边笑:「诶,捣坏了可就没了。」
66
污言秽语。
我屈膝便要踢上去,被他一手握住小腿抬了起来。
我兜袍里穿的还是那件滴着水的薄纱衣裙,此刻被他握住的小腿能够清晰感觉到他掌心的灼烫。
「舟舟,现在这样像不像……」
他抬手将我脸上的金丝面具动作极慢地摘下来。
我觉得他又要说什么骚话,于是眼疾手快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无非要说什么「像不像揭红盖头」之类的。
结果他也不说话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用含笑的双眸盯着我看,他的眼尾一向容易发红,尤其是在情绪波动时,最是容易激起两抹诱人的嫣红。
不知是不是屋内的烛火太晃眼,照得我有那么一瞬的晕乎。
走廊外人来人往,不时传来笑闹声,而包厢门还大开着,得亏这个包厢比较靠边,不然刚刚这番胡闹不知要被多少人看去。
「松开。」我踢了踢小腿。
他应声放开,我顺势弯腰从他臂弯里逃脱,然后将门关上。
我的手搭在门上的第一时间,他扣住了我的手腕。
空气滞了一瞬,我听到他说:「怎么自己亲自下水扮神女?」
感情这人消息灵通到连我今日做什么、有什么计划他都知道。
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容邈噎了噎,随即笑了开来:「我只是担心你。」
算是解释了他为何知晓我的计划。
他搓了搓我的手:「可真凉,不怕生病?」
「不怕。」我嘴硬。
他叹气:「是,你不怕,我怕。」
……
什么鬼话。
我挣了挣。
他拉了拉我的手腕:「里面有准备好的衣裳,你一直穿这个,身子受不了。」
我不敢置信地瞪了瞪眼睛,所以这是有备而来是吗?
湿嗒嗒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难受,但我还没有对他放心到这个地步。于是我跳过这个话题:「你怎么来了?」
容邈唇角的笑意变淡:「你父兄那边我都打点好了才出来找你的。」
其实我本来没打算问这个的,毕竟我父兄竟然进了京城,又有容灏作掩护应当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默了默:「……你入狱统共没几天,广平城离京城这么远,你——」
「我想见你,便来了。」这次容邈唇角的笑意彻底没了。
「你别无理取闹,」我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京城形势混乱,你就这么离开,万一容灏发现——」
「容
灏近来正风光,暴怒下处理了一批劝谏的言官,还下令要从各地临时抽调人手,准备给那些支持他的臣子修筑新官邸,温家又在给他施压,他顾不上来找我的麻烦,」容邈再次试探着勾住我的手,「况且狱中还有我的替身,京城那边不会出乱子的。」
见我没甩开,他又得寸进尺地将我拉到他身前,打算解开我身上被印湿的兜袍。我正咬牙要给他一拳时,门外传来颂姿焦急的声音:「小姐!小姐你在里面吗?」
67
「小姐!」见没人开门,颂姿竟然打算破门而入。听脚步声,不止有她一人。
好在在她进来的前一刻,我直接抽过容邈手中我的那个金丝面具盖到了他的脸上。
那金丝面具本是个女款,上半边是正常面具的形状,下半边串了细碎的珠帘。
愈发显得佩戴的人有种不可说的娇美。
容邈的脸被面具遮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咳了咳,忍住笑意转身。
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颂姿神色慌张地冲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那两位官员的夫人,以及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广平城一代的知府,柳义。
「小姐!」
颂姿朝我扑来。
因为冲击力过大,我被扑得踉跄了一下,接着便感受到后腰处某人的带着热意的手掌。那股热意在我站稳后,便一触即分。
见到包厢内除我之外还有一个戴面具的男子,那两位官员夫人齐齐缄默,站在门口端出假笑与我对视。
柳义则解释起了情况:「今日祝神节,下……我本打算前来赴宴,恰巧看到颂姿姑娘正带着两位夫人在找您,便一路循着水迹找了过来。」
我看了眼门口快干的水迹,扭头瞪了容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