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我抬眸看他,眼底一片冰凉。
这些日子是我太过得意太过放纵自己了,竟然放任自己跟容邈胡闹。
温妃已经怒气冲冲走远,我不再有所忌惮:「我说,你可以滚了。」
30
容邈走后,我的贴身大宫女终于战战兢兢地进来:「娘娘……」
她欲解释什么,我疲惫地朝她摆了摆手:「去陛下宫里。」
31
容邈一路气压低沉地跟着温妃回了宫。
一踏入内殿,温妃便再也忍不住,吼的时候差点儿破了音:「你给我跪下!」
容邈面无表情地跪下。
「你说,刚刚你抱在怀里的……」温妃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可是傅舟?」
容邈点头。
温妃一把抄起一边的茶杯便朝他扔了过去,茶杯在他的额角碎开,锋利的裂处将他的额角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眉骨蜿蜒流下。
但容邈仍然一动不动地跪着,面不改色。
直到温妃发泄地差不多了,容邈才又出声:「我爱她。」
闻言温妃怒从中来,又抄起一个茶杯扔过来。
这次茶杯落到了他的衣袍上,凉透的茶水浇了他一身。
「你再说一遍!」温妃怒道。
容邈抬眼直视着温妃,一字一顿:「我、爱、傅、舟。」
「孽种!」温妃将桌子拍得极响,「你可知你和她的身份!你简直不知廉耻!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个肮脏龌龊的东西!」
容邈淡淡道:「母妃又不是第一天后悔生下儿,何况这种肮脏龌龊之事,儿见得还少吗?」
他意有所指,温妃的神色忽地僵住:「你知道些什么?」
容邈并不接话,沉声道:「母妃,我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也无意间接受过她的善意,她从来没做错什么。她唯一的错,就是被迫搅入你和我父皇之间,被迫和着血泪成长。我对她的爱意,从来不是基于背德的变态快感,而是早有预谋。」
「她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如今的一
切,不过是我一手将她拽入地狱。」
「母妃,你不能怪她。我和她之间,从来都是我的错。」
32
容政昏睡多日,我虽不常来看他,但却时时派我的心腹监视他。
他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精神了,整个人看着病恹恹的,脸颊的两侧凹了进去。
我沉默着坐在他的床前,凝视了他好半晌。
直到有宫女送来了一碗稀粥和细细软软的肠管。
我看着那宫女将肠管插入容政的深喉处,然后将稀粥通过肠管喂了进去。
然后离开。
容政还是没有醒。
自然,他也不该醒,我这几日又让人给他喂了几次药。
「容政,」我拍了拍他的脸,「你看你多可怜,你都这样了,阖宫上下除了我都还没有人来看你一眼。」
或许是有人想来的,不过现在局势不明朗,他们也不敢随意站队。
33
容邈从温妃宫里出来时,较之前郁气散了不少。
直到他到了皇后宫中,他找遍了偌大个宫殿都没找到傅舟。
想到她之前说的让他滚,他的心凉了凉,但他还是抓过一个正在洒扫的宫女问:「皇后娘娘去哪儿了?」
那宫女唯唯诺诺:「娘娘……娘娘去看望陛下了。」
容邈这才脚下生风,面色难看地走了。
34
容邈一身冷肃地强闯进来时,我的手正搭在容政的脸上。
美艳的帝后与昏睡的英俊皇帝。
这画面的确又相配又养眼。
无怪乎容邈会嫉妒得红了眼。
我并不想看到容邈,一方面是因为懊悔自己近日的荒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今日很有可能因为他,我会失去温妃这个强大助力。
我探过手将容政鬓角细细软软的碎发往旁边拨了拨,并不多看容邈一眼。
「人都要死了,母后还对他这么温柔干吗?」容邈这句话几乎是咬牙说出口的。
「人都要死了,」我的语气愈发平静,「我对将死之人还是有些耐心的。」
容邈往近逼了几步:「那儿也是将死之人,母后可否对儿耐心些。」
我拨动着容政的碎发,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也是将死之人了?」
「母后不是想在儿成为太子后就杀了儿吗?」容邈面上无一丝笑意,「你拿到了垂帘听政的权利,谁来当太子,不过看母后你的心情。」
我这才顿住动作,偏过头朝他看去,这才看到他额角来不及包扎的伤口,我料想他是被温妃收拾了一顿,便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哦。」
跟他打太极实在太累,我没什么心情陪他兜圈子,对于他的那些猜测,我也懒得再像之前那样否认,反正他也不信。
容邈看着我一哂,他眼底有种我看不透的深沉情绪:「儿早知母后是凉薄之人。」
「你知道便好,」我摆了摆手,对于他话的内容没什么情绪波动,他并非说这话的第一人,「知道便快些回去同你母妃商讨对策,别来碍我的眼。」
我实在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可即便儿知道,」容邈忽地快步走了过来,「即便儿知道。」
我不知他又是发的什么疯,于是又往床的内侧靠了靠,几乎快要坐到容政的腿上:「你站住!」
容邈充耳不闻,走近后直接伸手将我拽离了容政,与他鼻尖对鼻尖。
「即便儿知道,儿也心甘情愿……」
他黑漆漆的眼瞳夹杂着一丝难舍与嘲讽,「让母后利用。」
34.5
容邈此人向来行事诡谲、毫无章法,可惜我仗着自己养母的身份,以为他多少会有些忌惮。
更何况这里是容政的寝殿,他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发疯。
然而我错了。
他朝我看过来的目光颇有些侵略意味。
我往后面容政的方向挪了挪,面上端着一派强装的淡定:「你现在出去,我只当你今日未来过。」
结果不知是我的动作还是我的话语哪里无意间激怒了他。
容邈忽地抬手按上我的唇,动作粗暴地揉搓了几下:「母后,儿说了,儿甘心被你利用,但被利用,总得收点儿报酬。」
我心脏狂跳,是被吓的。
「我说了……」我再次向后挪了挪,我记得容政也有在枕头下面放一柄利器的习惯,当时我还笑他怎么跟我一样没有安全感,结果没想到今日我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我扶你上皇位,这难道不算报酬吗?」
我紧紧地盯着容邈的脸,生怕他发现我的意图。
所幸,容邈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
闻言容邈失笑道:「母后这话,自己信吗?」
「我——」
我刚张口,他便趁机吻了上来。
「嘘。」容邈唇齿间溢出一道模糊不
清的嘘声,他将我按倒在了床上,只不过,我的后背处还垫着一个失去意识的容政。
我闷哼一声,狠狠咬住了他的舌尖,咬合的地方渗出了一丝鲜血。
容邈却好像兴致愈发高了起来,惩罚性地撕咬了我一口。
他指尖轻点,一路向下。
一时间,我只能感觉到那股在我口中不断蔓延开的血腥味,以及隐隐有瘫软趋势的身子。
一想到这个疯子竟然如此荤素不忌,我心下一沉。
好在,在他失去理智前,我拿到了容政枕下那把利器,是一支断了一半的羽箭。
「母后,舟舟……你为什么总是能准确找到让我心里不舒服的点……然后稳稳地踩下去……」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
我也同样。
正当我欲将那支羽箭插入容邈的后肩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陛下——」
「陛下尚在休息,您不能进去——」
「让开——」
是容政的宠臣,张希。
同样听出来人是谁的容邈终于暂时停下了动作,他的眼中凝起一层薄霜,看向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容政。
他的一只手还掐在我的腰上,张希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忙怒瞪他一眼,有些喘息:「还不……滚开?」
容邈这才起身,却是连我一同抱起,与我鼻尖对鼻尖:「就母后现在这个面色潮红的样子,旁人瞧一眼便知道母后刚才经历了什么。」
「难不成母后如此迫不及待想将我们的关系昭告天下?」
「去柜子里。」
我剜了他一眼,再不快点,只怕张希马上要进来了。
「遵命。」
容邈掐了把我的腰。
张希甫一进来,朝疾步走到了容政床前。
「陛下——」
他痛呼一声,「臣不过离京数日,陛下怎就……」
35
容政昏睡过去的第十天,我的人终于递了信回来,说药蛊已经拿到,不日便能进京。
我得以暂时松了一口气。
这段日子那些皇子们相互牵绊着,帮我省了不少力气。他们看似能够参与朝政,可每个人掌握的那多多少少的实权,都不足以与我抗衡。
一些直官心存抱负,却苦于无处施展,而我便是他们推行新法的希望,他们自然对我忠心不二。
但我跟他们,又何尝不是相互掣肘。
至于容邈,那日容政寝宫中一别,他便再没来找我。
我难得感觉清净了许多。
刚好前段时间让人找的关于解析心理方面的书籍也找得差不多了,我正好借机给他送去,希望他能好好认清他自己。
36
在准备药蛊的这段日子里,我除了继续扶植自己的势力之外,另外做的一件事,便是遣人「假造祥瑞」。
如今闻教盛行,闻教的礼法思想甚为普及,信奉闻教的人不在少数。
要想「假造祥瑞」,闻教的「高人」必不可少。
事先准备好了一切以后,在药蛊回来的当天,我便趁机替陛下「祈福」,去了京城郊外的闻教教所。
一则为了「祥瑞征兆」,二则也是为了防备容邈。
毕竟我和温妃先前商量好,让容邈找些「巫师」来在药蛊回来当天「唤醒」容政。
容邈之前被传在府上「召妓」,自然也是因为这个。
我和温妃商定,以此来为容政「立容邈为太子」做铺垫。
但为防容邈与温妃「反水」,我还是决定自己也亲自出手。
我和容邈同一天为容政「作法祈福」,究竟是哪一方的「法」起了作用,这可就不好说了。
容邈就算想一脚踢开我,恐怕也不轻松。
37
「娘娘,那边已经开始了。」
我的贴身大宫女细声道。
她是说,容邈那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恐怕正在让那些「巫师」围着容政作法。
既如此,我便也不再耽搁,当即跪在烈日下念起闻教的经典来。
正值酷暑,烈日灼人。
我跪了不久后,便开始感觉有些眩晕,但为了做戏,我只能强忍。
直到我就着大宫女的手喝下不知道多少杯凉茶,仍觉喉间一股血腥味,终于歪了歪身子咳出血丝来时。
「祥瑞」出现了。
先是一道响彻云霄的凤凰鸣声,随后天作异象,原本骄阳高照的天忽地遮天蔽日。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直直地洒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突如其来的金光包裹了许久,金光才缓缓散去,我的侧颈上留下了金灿灿的凤凰图案。
那凤凰的形态竟像极了龙。
我握着金光「带」给我的「丹药」,「晕」了过去。
38
我再次「醒」来时,是在回宫途中
。
我为容政「祈福」结果「天降祥瑞」的事情,已经在护送我的队伍中传来。
更有传言说闻教的长老对着「晕」过去的我默念了好几遍「凤已化龙」「龙女降世」,送我出来时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我对此表示:均是传言,勿要轻信。
然而我的「欲盖弥彰」,反而让传言「愈演愈烈」。
直至我回宫后马不停蹄地赶去容政宫里,那传言仍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宫内传播开来。
容邈惯来消息灵通,我刚回宫,他便已经得知了这个传言。
见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进来,本来站在一旁看巫师「作法」的他动了动身子,朝我走来。
39
「母后,」容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正眸色深沉地盯着我,「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眼睛跟容政的很像,都是典型的桃花眼,即便不刻意流露神情,也能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我被他紧紧盯着,似乎从我刚刚踏入容政宫里开始,他的眼神便一刻不肯放松。
「陛下怎么样了?」
我并未搭容邈的腔,而是移开视线看向被几个扭动着奇怪动作的巫师围起来的容政,顺便将求回的「丹药」递给一旁的宫人,示意他们给陛下服下。
那些巫师围着容政又唱又跳,即便是我突然闯入,也并未停顿丝毫。我只能透过几个人影隐约看见容政不省人事的样子。
听闻我的询问,容邈身旁的宫人看了眼依旧盯着我看的容邈,见容邈确实没有回答的意思,他方才出声:「回娘娘,陛下的手方才似乎动了一下。」
「天佑我大历!」
我先是惊喜般地怔了怔,随后才哽咽道,身子也顺势往旁边一倒,只等我的贴身大宫女来搀扶我。
结果一只大手先她一步,扶住了我的胳膊。
是容邈。
我的前襟上有几滴不甚明显的血迹,是刚才做戏时留下的,由于过于不显眼,我并未注意到。
然而容邈目光如炬。
他抓着我胳膊的手一紧,我甚至能透过衣料感受到他掌间的滚烫。
「母后受伤了?」当着众多宫人的面,他比先前克制了许多,无论动作还是语气,都全无先前半分轻佻的模样。
但他掌下的那股控制不住的力气还是让我心下一紧。
他在生气?
「不碍事。」
我使了使力,将自己的胳膊从他的禁锢下解救出来。
他的力气有些大,我觉得我胳膊刚才被他捏过的地方一定青了。
见我神情不爽地用力挣扎,容邈只得迟疑了一下,松开我的胳膊。
他甫一松开,我的贴身大宫女便立马迎了上来,挡在我的身前,将我和容邈不经意地隔开。
「……母后还是得多为自己的身子着想。」
屋内巫师们咿咿呀呀的吟唱不绝于耳,倒显得容邈的声音有些低。
我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余光扫见他似乎不快的脸色,眉头皱得死紧,眉眼压抑。
就在瞥见他似乎往前一步要有所动作之时,我忙道:「你母妃呢?怎的不见她?」
从刚才踏入殿内起,我便似乎没有看见温妃。
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她怎会不在场。
我的心有些发沉。
「母妃正在为父皇准备清粥,她说父皇从前最喜欢母妃的手艺了,等父皇醒后一定要让父皇解解馋。」
容邈这回话说得有些多。
不用怎么仔细想,我也清楚他说这话的用意:
无非就是为了证明容政和温妃才是天生一对,要我别想不开去插足。
「哦,」我看了他一眼,他「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紧张我的反应,我并未在意,淡淡道,「温妃有心了。」
就在气氛逐渐凝滞下来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我身后响起。
是温妃。
以及,一个很是眼熟的男人。
他看向我的目光很是不善。
40
「陛下!陛下如何了?」
温妃一边高呼,一边小跑着焦急而入。
她的身后跟着鱼贯而入的宫人们,其中一个手中还捧着一个食盒。
要是不看跟她一同进来的另一个男人,我几乎要真的相信她是为了给容政煲粥才来迟的。
「姐姐,陛下如何了?」
见我也在,她的声音稍微放低了些,似是浑然不知我出宫一趟一般。
「陛下的手刚刚动了一下。」我将容邈身边的宫人跟我说的复述了一遍。
说着,我不动声色地看向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妹妹怎么跟张希一同进来?」
温妃还未回答,我便听到容邈按捺着情绪的声音:「母妃。」
那日容邈来容政宫里找我,张希恰巧要闯进来,情急之下,我们躲进了容政殿内的衣
柜里。
他身为容政的宠臣,自然想「解救」容政。
因此,借着衣柜的缝隙,我看到他俯身靠近容政,说了些什么。
温妃竟然妄图利用张希逼退我,简直是自己引狼入室。容政昏过去之前,容邈可是在与我「调情」,张希身为容政的心腹,如果那日有跟容政秘密沟通,恐怕现在接近温妃,也是为了将我和容邈一并除去。
容邈向前几步,状似不经意间挡在我身前。
他的肩背比我初初见他时宽了不少,腰却好像还是一样的细。
他挡在我身前,我看不到他和温妃的神情,只能通过他们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来判断。
「母妃,」容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儿那日说的你果然记得,想必父皇醒后定会欣然夸赞母妃的手艺。」
温妃虽然极力掩饰,但我仍能感受到她话间的少许冷意:「邈儿的话,母妃自然记忆深刻。」
说完,她又道:「你挡着你母后作何,真是越长大越不知礼数了。」
我适时向旁边挪了一步,这才看清温妃脸上是怎样的不悦。
温妃见我从容邈背后出来,方才重新扬起笑意:「妹妹方才进来时,恰巧碰到也同时赶来的张大人。」
「听闻邈儿请了巫师来唤醒陛下,这不,张大人也急急赶来了。」
我沉静地望着她,她这是想将唤醒容政的功劳都揽在容邈身上。
「温妃和邈儿有心……」
我点点头,话还未说完,便感觉喉间一股腥甜,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的贴身大宫女趁机半搂住我,为我抚背纾解,她的嘴里不住小声念叨:
「都说了要娘娘注意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整夜整夜不休息抄经书便罢了,今日那么大的太阳,娘娘还要顶着烈日跪着诵经,这下好了,娘娘自己的身子也顾不住了,要是陛下醒来见到娘娘这样,定是要心疼的……」
她的声音虽然不算高,但却确保了殿内每个人都能听到。
在她说到「整夜整夜不休息」时,我明显感受到容邈那一抹不容忽视的目光,叫人感觉有些压抑。
「颂姿,咳……」我又咳了一声,「莫要胡说……」
颂姿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姐姐对陛下的情意当真感动天地……」
「母后对父皇,可真是……情深义重。」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语气是一样的暗含深意。
我用帕子捂着嘴,另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示意这种小事没什么好说的,不必夸赞我。
正在这时,原本唱唱跳跳的几个巫师突然高喝一声,手中的铜铃铛铛作响。
离得近的宫人激动道:「醒了!」
「陛下醒了!」
41
听到呼声,温妃的眸子一亮。
她身后的张希也是同样的激动。
容政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连日的昏睡与过度用药,使得此刻的他虚弱无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讲话也断断续续、吐字困难。
见状,温妃忙朝着他冲了过去,路过我时还不经意地撞了撞我的肩。
略大的冲击力撞得我的身子歪了歪,好在颂姿一直半扶着我,我倒没有没什么大碍。
不过就在我收回视线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容邈没有来得及收回去,且僵滞在半空的手。
我的目光顿了顿,并未多做停留,而是继续挪开视线转身去欣赏这场「大戏」。
温妃坐在榻沿,从背后扶着容政。
容政的嘴巴张张合合,显然是有话要讲。
温妃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轻声询问:「陛下,您说皇后姐姐什么?」
又是一阵无声地张嘴闭嘴。
终于,在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之时,发虚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皇后……该……」
「该什么?」温妃的唇角下意识地轻轻勾起,仿佛对于事态的发展尽在掌控之中。
「父皇,」不等容政继续出声,容邈突然插话,语气毫不客气,「母后多日以来,日日夜夜不辞辛劳为您祈福念经,是该重赏。」
温妃恨铁不成钢地瞪视了容邈一眼。
容邈则目光毫不退让,就那样直视着温妃。
我由颂姿扶着站在一边,冷眼看他们一唱一和。余光看到方才我交「丹药」到他手上的宫人用手蹭了蹭衣袍。那「丹药」是特殊配方制成,若是到了时辰不及时服下,便会化为黏水,溢出瓶口。
容政则丝毫感受不到气氛的凝滞与紧张,依然自顾自努力说着话:
「皇后……该……替朕……好好……扶持……皇……子……」
「垂帘……听……政……」
容政说完,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只留满室几欲使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气氛。
半晌,张希不加掩饰地恨恨出声:「傅舟!你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罔顾伦
常,罔顾天下臣民!」
他朝我一步一步走来,甚至还抢夺了一把巫师手里半开刃的刀,想要替天下除掉我这个祸害。
「牝鸡司晨,窃国弄权!论罪当诛!」
「我张希今日便要替陛下除了你这祸害!」
宫人们纷纷上前制止,但都被张希反手刺伤。一时间,殿内充斥满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我站在一团骚乱中,并没有躲开的意思。
我的人就在殿内,张希伤不了我。
倒是一旁的容邈,明明可以轻易出手制住他,却偏要掐着时机以身挡刀。几个预备出手的宫人皆被他用眼神逼退。
他软了身子朝我扑过来时,颂姿扯着我的袖子想要将我带离原地,但不知为何,我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一步都挪不开。
随后,一股浓郁的清香瞬间充满了我的鼻腔,夹杂的还有不可忽视的血腥味。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邈儿!」
温妃绕过将张希制服的宫人,脚步急乱地朝这边跑过来。
她现在这样,可比方才「担心」容政时的作态要真实了不少。
我伸手将容邈往温妃的方向推了一把,容邈受了伤,比平时力气小了些。
我一推,他便朝后仰去。
只不过他看着我的神情,满是脆弱与委屈,好像我推开他就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责一般。
42
我第一次见到容邈时,他已经将近十岁。
那是我入宫的第五年,因为频频滑胎,我的身子终究还是落下了不可逆转的毛病。觉得事出蹊跷的我并未声张,只做出悲痛欲绝的模样,背地里却托人给傅家递了信儿。
尽管容政使了些手段,傅家还是抓住了一丝不对劲。
温家为了权,竟能容忍自家的女儿早早为容政怀胎产子,并且始终隐瞒着不让所有人发现。
与此同时,容政为防我们率先发作,竟然不顾我刚刚流产过的身子,强行将温舞接进了宫,并刻意美化他们之间的故事,想要堵住悠悠众口。
那天我在寝殿的床上,坐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红烛燃尽。
我才终于听到自己心死的声音。
第二天恰恰是个雨天,我强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温妃宫里看了看那个跟容政背地苟合的女人。
出来时,风大了些,颂姿撑的那把伞没挡得住风,致使雨丝顺着风糊了我满脸。
我还未走出温妃宫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傅姐姐。」
我转身。
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大小的孩子,看穿戴该是温妃和「他」的孩子。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支支吾吾似乎有话要说。
我淡淡道:「你该叫我母后。」
43
这一夜我睡得有些不安稳,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看到容邈被我推开时表情的原因。
以至于我突然又梦到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可比现在好拿捏得多。
我半靠在床头,揉着额角想让自己清醒些。
昨日场面实在混乱,温妃和张希搅和在了一起,若非我信不过他们,刻意隐瞒了药蛊回来的时间,并先一步给容政下了药蛊,恐怕要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只是我没想到容邈会那么舍得用苦肉计,不惜故意为我挡刀。
不过瞧着张希的力道,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现在紧要的,是处理昨日紧急下让容政宣布要我垂帘听政的事务。
事发突然,并未来得及让容政立太子,我现在强行夺权,恐有不妥。
正在我思虑着该怎么做才最为妥帖时,颂姿站在屏风后轻轻出声:
「娘娘,赵大人那边有回信了。」
44
赵合祁是上批新入仕的学子中表现最突出,但也最不被容政喜欢的一个。
原因很简单,赵合祁虽有想法有见识,但他的一些思想太过大胆。比方说,容政想要的是皇权至上,他觉得自己只要保障自己的臣民的基本生活,让他们平安温饱不造反即可。
但赵合祁偏偏是个没眼色的,他非要搬出「民贵君轻」那一套。有些话皇帝自己说说便罢了,从臣子嘴里说出来那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他这样可不得让容政讨厌他,更别说他还提出个什么「传师」计划,要朝廷出钱出资源供养一批「老师」出来,然后将他们下放到地方,以教化民众。
民众一旦被教化,势必有人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管教也更难。
从容政的角度来说,百官可以聪慧,而且必须聪慧,但民众只能是愚蠢的。
但于我而言,不管是从目前对我不利的局面出发,还是从我想颠覆整个王朝的角度出发。
赵合祁这个人,我势在必得。
前些日子,我一直忙于周旋,倒忘了还有赵合祁此人。
没想到冷落了他一段时间,倒出了奇效来。
「不急,」将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后,我笑了笑,招招手让颂姿进来,「先替我好好梳洗一番。」
45
据说赵合祁父母恩爱,是整个京城内为人称颂的一对夫妇。赵母姓祁,赵父由是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配着他清俊出尘的外貌,倒让人愈发觉出他的美好来。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
我右手搭在颂姿的手上,在殿门口站了站,欣赏他的气度,蓦地想起这两句诗来。
只见他面色淡淡地轻啜了一口茶,鸦色的睫翼半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块阴影。整个人的动作说不出的清雅。
倒跟容邈那放肆的臭小子完全是两个极端。
「皇后娘娘。」
他经人提醒,终于察觉出我的出现,倾过身子对我行了一礼。
「赵大人今日来,可是想好了?」
我由颂姿扶着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缓声道。
我并不大想跟他兜圈子,试探他的意思。
赵合祁颔首:「娘娘晾臣那么久,自然能算得到臣最后的决定。」
他眉眼间情绪淡淡,但话中明显有几分埋怨意味。
这些年下来,我倒极少见像他这样的人。
于是我也不由一哂:「赵大人,你的选择不会错的,本宫保证。」
赵合祁拱手行礼。
他还未直起身,我又道:「不过本宫还有一个要求。」
赵合祁的身子一滞,随后他才又直起身来,看着我的神色有一瞬的防备。
「你的那个计划,本宫可以帮你达成,不过,你也得答应本宫,此次计划,天下女子皆可参与。来年的科举,本宫可等着她们大放异彩。」
赵合祁看着我的眼神变了变。
半晌,他突然起身,直端跪在我的下方,匍匐于地:「臣遵命。」
我深知那个计划实行的难度,但与此同时,若是计划能实现,那可是长长久久的好处。
原本我是打算让容政亲眼看着他的国家被我覆灭,但听到某些来自赵合祁的想法时,我突然就想任性一把,做点儿什么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该先试试。
46
赵合祁当日在我宫里并未待多久便离开了。
因为就在我们打算商议一下具体措施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他跪在地上的身子打着抖:「娘娘!大皇子伤口恶化,人又烧起来了!」
哦,我这才想通,这人是被容邈胁迫着来的,怪不得吓成这样。
「伤口恶化便去请太医,来找我作何?」我刻薄的一面毫不掩饰,语气一反方才的温和。
赵合祁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了一眼,接着目光便又落在那小太监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那小太监身子更抖了:「大皇子……烧得不省人事,嘴里……不停念叨您的名讳……」
我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这浑小子使的苦肉计是不是太过分了?
「既然娘娘还有事,那臣便先行告退。」
赵合祁俯身行礼告退。
我哑然。
47
我到底还是伪装了一番,出了宫。
我一只脚踏进容邈的卧房时,还能依稀听见里面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对方仿佛要将肺也一并咳出来似的。
容邈背后被刺一刀,若是将养得好,怎么也不该第二日便严重成这个样子。
我心下狐疑,但还是打算进去一探究竟。
「咳……」
容邈趴在床上,不住咳嗽。
旁边的小案几上,放着空了的药碗,和几条浸湿的帕子。
室内一阵静谧,除了他时不时的咳嗽声,再听不到其他。宫人们也个个都垂首静立,一副不敢多言的样子。
见我进来,他身边的宫人刚想行礼,被我抬手制止。
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容邈扭头朝我看了过来。
他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待室内只剩下我跟他之后,他才朝我强行挤了个笑出来,声音有些虚弱道:「母后。」
他的唇色苍白得可怕,脸上也泛着两坨极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怜。
我默了默:「怎么不找太医看看?」
半晌,容邈又咳嗽了一声:「……我想见你。」
他这是烧得有些糊涂了。
「舟舟,我想见你。」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近于呢喃,眼神也有些发虚。
又是良久静谧。
「你该叫我母后。」我道。
容邈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开始有些委屈:「我在宫里第一次见你时,你也这么说。」
……
不然呢?
我有些无话可说。
「你那天哭得好狼狈……」
那天雨势太大,雨淋的。
「眼睛也红红的……」
谢谢,熬了一整夜。
「你站在我母妃的寝殿门口,站了好久……」
我好奇罢了。
「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从方才进来时,我便一直站在门口,与他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说实话,见惯了他或轻佻或隐忍或放肆的一面,现在看着他病恹恹的,跟蔫了的小动物似的的模样,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软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