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
旁人都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公子温润如玉，家世显赫。
他家那条门槛，听说被媒人踏坏了三条。
就这条件，我有什么不满意？
唉，那是他们不知道。
我不喜欢公子，是因为他有怪癖。
很多怪癖。
比如成亲第一天，
他没急着和我洞房，
却先去爬树。
2
洞房当日，亲朋散去，
我静坐红床，手心微湿，
耳听身畔粗重喘息，
一股男子气息飘到鼻尖儿上，
挠得人心痒痒。
「你要做什么，便做吧。」
我十指相绞，低声说。
公子轻轻掀起我的头盖骨，
啊不，红盖头。
「娘子，此话当真？」
他原本儒雅俊秀的脸，此时带了一分狂野。
我微微点头。
「那好，我要做了！」他大喊。
我想让他小声些，他却忽地转身，推门而出，
「噌」地窜上院里桂花树，挂在一根粗枝上，
来了个倒挂金钩。
「娘子快看，我帅不帅！」
公子说着一跃而下，完美落地。
我惊了。
藏在院子角落准备偷听洞房的宾客们，
也惊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3
我安慰自己，公子许是成亲第一天，
喝多了酒，又有些兴奋，
才做出这等怪事，
便没多想。
第二天一早，我拜过公婆，
公子说，带我去南湖走走，
就我们两人。
我心下窃喜，心想他还挺懂浪漫。
南湖清幽寂静，风光如画。
我和他泛舟湖上，正如神仙眷侣。
他突然问：「娘子，你爱吃鱼么？」
我心里甜丝丝的，以为他要给我做鱼。
「你做的鱼我就喜欢。」我说。
「那你等着。」公子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水花溅起，打湿我的头发，
我都看傻了。
他完全没入水中，只有几个气泡冒出。
我慌了，想喊人救命，
噗，他从水里浮起，
手里还抓着条鱼。
「回去做给你吃！」他笑道，「感动吗？」
我不敢动。
4
回去公子就发了高烧。
此时正是秋末，天气渐凉，
他去湖里这么一遭，不感冒才怪。
可他还是硬撑着下厨，给我做了道糖醋鲤鱼。
当那条焦黑如炭，气味刺鼻的鲤鱼端上桌时，
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呀，啊，张嘴。」公子夹起一小块肉，
就往我嘴里塞。
我不想吃，可他是我嫁的公子，我没选择。
默默把鱼咽下，我准备好当场去世。
奇怪的是，味道竟然还能接受，
而且，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以前我便吃过似的。
5
成亲半年，公子的怪癖依旧。
一言不合就爬树表演倒挂金钩，
一言不合就跳水给我捕鱼，
一言不合就下厨做黑暗料理，
然后按着我的头吃下。
公婆和用人看了，也没说什么，
好像早已习惯。
我怀疑，他这是什么变态的兴致。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6
除了公子家，没人肯要我，
因为我一无是处。
女工一窍不通，琴棋书画也是样样不会。
不是不想学，而是学不会。
每当我学什么东西时，就觉得脑子痛，
学到的东西转瞬间便会忘掉。
就好像，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这样的女子没人会要。
当初要不是公子主动上门提亲，
我爹娘也不敢奢望有这种好事，
即使他做得更过分，我也只能咬牙忍着。
作为一个女子，能嫁到这种人家，
还能要求什么呢？
熬着罢，我这样想。
直到朝廷和邻国开战，
公子主动应征。
7
「你疯啦！」
得知公子决定那天，平素温和慈祥的婆婆头一回骂人。
公公则坐在一旁，低头沉默
，不知在想什么。
「我没疯。」公子说，「我要去打仗。」
婆婆紧紧抓住他的衣服，边哭边骂，好像这样他就不会走掉。
我不知所措，想劝，但我嘴笨，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虽然一直不喜欢他，
可我很在乎他。
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
按理说，我应该讨厌他，怨恨他，因为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
但我就是不想他受伤，更不想他死。
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我丈夫？
正想着，婆婆忽然说了句：「你以为这样她就能想起来？！」
我浑身一震。
屋子陷入诡异的沉寂，连丫鬟们都一脸惊恐，好像听到了什么秘密。
「行了，他要去，便让他去吧。」公公终于开口。
婆婆动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被公子瞪一眼。
她轻叹口气，拉着我去里屋。
「刚才我在气头上，乱说话，你别多想。」婆婆说。
「娘，我没有，我也很担心他。」我老实回答。
婆婆摸摸我的头，眼里满是怜爱：「他很挂念你，希望你清楚。」
我点头。
8
公子一去就是一年。
战事捷报频传，他也不停寄回家书。
他杀敌了，他晋职了，他立大功了。
甚至，皇上派人来到家中，
说他在前线居功甚伟，赏了一大批金银。
再过不久，他们应该就会凯旋了吧。
可我茶饭不思，辗转难眠。
我怕他回不来。
还有，我很想他。
我想看他爬树，跳水，
也想吃他做的鱼，
哪怕那鱼难以下咽。
9
又过三月，我们等来他的家书。
或者说，由他将军代写的家书。
没错，他阵亡了。
灵柩运回来，我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风水先生说，此时开棺不吉。
出殡那天，身边人在哭，我没哭，只是看着墓碑发愣，
良久，我感到喉咙发痒，反应过来时，嘴角湿润，
一片殷红喷洒而出。
再醒来，已是一天后，
婆婆和我娘坐在床头，满脸忧虑，
我看着她们的脸，笑出声。
接着哭出来，
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10
那年，他们家搬到这里。
很多大人物都去拜访，恭贺乔迁。
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
我也不例外。
那时候的我多野呀，
嫌挤在人堆里看不真切，便一个人溜到院子死角，
爬到一棵桂花树上，顺着树枝跳进院中。
正好，我落地的地方是花园。
花园很大，弯弯绕绕，我又是路痴，不出所料，迷路了。
绕半天出不去，我听到有人过来，慌了。
听说这家是大官，我会被杀头吧？
没想到没见着大官，倒见着他。
他看到我，却是镇定自若，问我来干吗。
我老实交代。
他摇头苦笑，年纪看样子和我一样，却有种少年老成之感。
「你，能带我出去玩吗？」半晌，他说。
我一愣，接着把胸口拍得啪啪响。
「没问题！」
于是，我把我的拿手本领全教给他。
爬树，捉鱼，做饭，
额……最后这个不太拿手，
但他学得很认真。
就这么到了 16 岁，有天他突然说，想娶我，
我浑身发烫，扭头就跑。
高兴吗？那是自然。
可我总觉得，我配不上他。
就这么跑着，到了一棵桂花树下。
我习惯性爬上去，想一个人静静。
但那天可能因为下过雨，树干很滑，我一不留神摔下来。
昏睡几天几夜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就连自己爹娘，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和我重新建立关系。
我忘掉了一切，也包括他。
直到现在。
11
婆婆和丫鬟们和我寸步不离。
我知道，她们是怕我寻短见。
我也装得很配合。
可她们忘了，我小时候可是爬树翻墙的能手。
我借口要去方便，趁她们不注意，
从墙上的窗户爬出去，奔向他的坟墓。
我一直奇怪，他一个望族公子怎会看上我，
还有他那些怪癖，现在也能解
释得通了。
失忆无药可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在病人面前，
重复她失忆前熟悉的场景。
比如爬树，比如捉鱼，比如做一道口味一模一样的黑暗料理。
还有打仗，我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当花木兰。
现在看来，他执意出征，是想用最后的办法唤醒我的记忆。
他成功了，
他也走了，
我得去陪他。
12
墓地依山傍水，是块好地方，
我坐在他的碑前许久，也说了许久，
说完了，就该走了。
我掏出偷藏的剪刀，却听有人喊我。
「喂喂，等一下！」
是公子的声音。
他大步跑来，气喘吁吁，一把将我剪刀夺走。
我像见了鬼，
不对，这本就是鬼吧！
「我听她们说你失踪就跑过来了。」他把我揽入怀中。
「你刚醒就想自尽，也太着急了吧！」他骂道。
我半晌才回过神：「你，这是怎么回事？」
「嘿嘿，看不出来吗，骗你的呀。」他捏捏我的鼻子。
公子说，他用尽手段都不能唤起我的记忆，
只好用最后一招：刺激疗法，也就是装死。
大夫说，有的病人遇到重大变故，可能反而会恢复正常。
大夫说得没错。
「我终于不用再爬树跳水啦！」
「还有，你知道打仗多累吗？皇上说让我继续在军中任职，打死我也不干。」
「说吧，今后打算怎么报答我。」
公子噼里啪啦说着，满脸贱兮兮的笑容。
我看着他在战场上被晒得黝黑的皮肤，鼻子一酸，
一巴掌拍他脑门儿上。
「报答你骗我差点自杀么？那当然是亲自下厨，给你做~鱼~吃~啊~」
公子脸色一变，转身就跑。
我哈哈大笑，拔腿追上去，小时候他一直跑不过我。
我嫁给了公子，
我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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