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春和景明

他重重地咳嗽两声:「你爹走得早,可能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想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你,你爹应该也不会反对。一直以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

我对我娘的了解,只有一个刻着镇国大将军爱妻字样的牌位。甚至,我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我小时候也问过很多次,但每次我爹都搪塞我,说晚辈不能问长辈的名字。后来我甚至去翻看秦家的族谱,族谱上我娘的名字只用了一个叉代替。

每次问我娘的事,我总能看到我爹难过的神情,所以后来我渐渐长大,也就再也没有追问过。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从驿长这里得知了我娘生前的情况。

我问他:「那我娘她是谁?」

驿长说:「关于你娘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知道她是个胡人。」

驿长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曾经设想过一万次关于我娘是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呼吸急促。

「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很难相信,一时间无法接受。」驿长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让我镇定下来,「但是,这就是你爹隐藏的事实。」

我想继续追问关于我娘的事情,驿长摇摇头,说他知道的事情并不多。

十八年前,我爹领着西凉军攻打呼韩朔,从渭水河畔一直打到了玉门关。某天深夜,驿长还在睡熟之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起身开门,看见我爹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找他,怀里正抱着一名胡人女子。

而这个女子正是我娘,那时候我娘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如果让朝廷知道,我爹居然和一个敌国女子私通,别说是他这个大将军做不成,连我娘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我爹将我娘藏在了这个驿站内,两个多月后就生下了我。

在我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就被皇宫里的人接回了京都。

我问他:「那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驿长摇摇头,这个事情他也不知道,他只告诉我,在生下我不久后,我娘就离开了驿馆。

我站在一旁痴痴发愣,才明白为什么我爹从来没和我提起过我娘的事情。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揭开来,谁都不知道,我原来还有胡人的血统。

我觉得,命运可真会和我开玩笑。

驿长继续说:「关于你娘后来的事情,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住在关山以南,藏锋谷内。你带着这对发钗去找他,他会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谁?」我问。

「你去了自然会明白。」

离开前,我问驿长我娘在哪里生的我,我想去看看。

他指了指我曾经住过的房间。

我对马迷兔驿站,这个自己曾经待过并且出生的地方,忽然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同驿长小叙后,我去了那间房子里转转。

我走后驿长没动我用过的东西,房间的布置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用过的弓箭还悬挂在墙上,梳妆台上面落了一层灰。

甚至,我曾经拆开的滕景春写的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案前。

那天走的时候,我忘记带它。

拆开信,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我还记得他说,他喜欢那个与虎相搏的姑娘。

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我穷尽自己的想象力,想着很多年前,我娘是怎样在这个狭小的房间生下了我,她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

万般心事,蓦然涌上心头。

离开驿站的第三天清晨,天空飘着雾蒙蒙的细雨。早上起床后,我换了件窄袖束腰短衫,用发带将头发高高扎起。

乘着一匹骏马,带上干粮,向驿长所说的藏锋谷而去。

远处的青山城郭,在细雨中只能看见淡淡的轮廓。我的心里也蒙上一层雾,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娘后来离开驿站又去了哪里。

如果我娘从小就在我身边的话,她会教我如何做女红吧,会在新年里给我做漂亮的衣裳吧。她也许把我宠得比现在的脾气更蛮横,也许会把我教导得更加温婉。

进入大山腹地后,已经见不到来时的道路,四周都是灌木丛以及坚硬的石头。

我看了眼地图。,正是这个方向应该没有错。

在翻过一座陡峭的大山,经过长长的峡谷后,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窄窄的小溪从山谷穿过,山间奔跑的麋鹿并不惧怕来人,这是远离战争外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人迹罕至。

溪水旁,有三间草庐,这应该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我策马来到草庐,庐前是一圈树枝围成的栅栏,院墙的柴门半掩。

院子里坐着一位形如枯槁的老人。

他正坐在石凳前,低着头,用荆条编制着一只箩筐。

我正欲寻思该如何开口时,只听老人朗声笑道:「青衫烟雨客。」

顿了顿,他抬头看着我继续道:「似是故人来。」

六 十年生死

日出,雾散。

隐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露出了头,阳光照进山谷之中,湿润的空气顿时变得干爽起来。

老人坐在石凳上,依然低着头,手里编织的工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者,在脑海里几乎找不到关于这张面孔的任何记忆。显然,我并不认识这位脸色苍白的白发老人。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刚想问他认不认识我娘。

他忽然开口问道:「山中枯坐,已不知世间几何,小姑娘,今日是何年何月?」

「庆历八年。」我说。

他叹息了一声道:「白驹过隙,光阴流转,不知不觉已是十年春秋。」

似乎看穿了我此次前来的意图,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紧不慢道:「不消说,老朽知道你是谁,姑娘是不是姓秦,你爹是不是叫秦牧?」

我说:「我是他女儿,我叫秦绫仙。」

他问我:「你爹最近可好?」

「我爹去年战死沙场。」

他忽然拊掌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你终究还是死在了我前面。」

我问道:「老先生,你认识我爹吗?」

他笑道:「何止是认识,要不是你爹我十年前就死了,也不会住在这藏锋谷内。」

我问道:「先生是我爹的挚友?」

他摇头。

「仇敌?」

他亦摇头。

「既算挚友,也算仇敌。」

我不解,说道:「常听人说,深山之内有高人,敢问先生大名?」

他朗声大笑:「说什么高人不高人,老朽只是山野村夫而已。至于我叫什么,十年间没人喊过我,我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继续道:「哦,想起来了。十年前,老朽名叫呼韩朔。」

闻言,我怔怔地愣在原地,「这不可能,史书里写那个奇袭镇北关,打到庆国差点迁都的呼韩朔,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史书?史书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世人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活着。留下这条命苟延于世。」

「我不信。」

「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有什么理由骗你。」

我忙从口袋中掏出来驿长给我的一对簪子,递到他的面前,「那你认不认识我娘?」

他接过簪子,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许久没有说话,似乎是陷于往日的回忆之中。见他好半天没有动静,我低着头偷偷去瞅,只见他双眼微闭。

我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半天没有反应。我心想,这该不是死了吧。于是壮大胆子,想用手试一试他的鼻息。

他忽然开口道:「这对簪子名叫钗头凤,末端做成凤翅形状的是女钗,末端做成蟠龙形状的是男钗。这原本是你爹娘的定情信物。」

「那我娘是……」

还未等我说完,他便道:「你娘他是我的妹妹。」

我很难说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是惊是喜,喜的是我终于知道了我娘的消息,惊的是她竟然是十多年前庆国大敌呼韩朔的妹妹。

我有很多很多东西迫不及待地要问,呼韩朔用手指了指已经落山的太阳。

「小姑娘,天色已晚,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

我用斧头把院子里的木柴劈好,累得浑身是汗,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月升日沉,难以想象呼韩朔在这个幽静的山谷,一个人生活了十年。

我把劈好的木柴抱到厨房,给炉子生火。

呼韩朔在厨房里忙活,我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好笑,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正在拿着刀。

切开的是一根大白萝卜。

他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没有三头六臂,长得也不凶神恶煞。在我面前,他只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头。

我把炉子生好火后,走到案板前说,我来帮你吧。

他笑了笑说,我娘当年做的菜可是一绝。

十年来,我是第一个来这个草庐的客人,能看出来呼韩朔很高兴,他甚至把院子里唯一一只鸡杀了,煲了一大锅鸡汤。

天黑以后没多久,饭就做好了,我就和他坐在

院内的石桌前。

我只知道他很会杀人,我不知道原来他还这么会做菜。

吃完饭,呼韩朔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边的星星。他指着天上的银河问我:「你听没听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我说:「您老都这么大岁数,还相信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啊。」

呼韩朔沉声道:「人嘛,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年纪越大越容易相信牛鬼蛇神。」

「也许吧。」我说:「那要等我再过些年纪。」

「你看这一颗星星,这就是你娘。她死的那一天,这颗星星刚好在天边出现。」

听他谈起我娘的事情,我连忙问他:「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呼韩朔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说起来,她是为我而死的。」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呼韩朔语气平缓,说不出悲喜。一边回忆一边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只不过是两个不该相爱的人坠入爱河。我妹妹以前年少爱闹,那一年她背着我偷偷跑到凉州,途中救下一名浑身是血的年轻小将,哦,那时候你爹还没做大将军呐。」

「她知道他是庆国士兵,可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或许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但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可理喻,你说是不是?」

我微微点头,听他继续说。

「两人暗生情愫,私自许下婚约,不觉寥寥数年,他二人竟然有了一个孩子。我那时忙于征战,这一切都被她蒙在鼓里。她从中原回到边塞时,性格大变,以前整日爱笑的她变得越来越沉闷。整日待在屋内闭门不出,我带她去纵马她不去,我带她去参加篝火节她也不去。我变着法逗她开心,她只是望着手中的头钗发呆。」

「后来她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敌国的将军。我和她说,不论她喜欢的是谁,我都给她抓回来。后来有次我埋伏在渡口,把你爹抓回营帐,看到他头上的发钗时才知道,原来我那个傻妹妹,喜欢的居然是镇国大将军秦牧。」

「她喜欢谁都可以,偏偏是秦牧就不行,单于和我的族人没有一个不想着他死。那一天,她来求我放了你爹,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就宠坏了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可那一次我拒绝了她,她用发钗抵在自己胸前,我依旧没有动容。我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扎了下去,扎得满手是血,我夺下来她的发钗对她说,原谅哥哥这次帮不了你。我还记得那天她哭得梨花带雨,谁知这竟然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

「后来你爹就被我那个傻妹妹偷偷给放走了,要不是她把你爹放了,我们可能早就占领了中原。单于知道这件事情后,勃然大怒,把她押入大牢。你也知道她这次犯下的过错,就算处死十次都不为过,我是三军统领也救不了她。但单于却给了我一个机会,当时我们兵力已经严重不足,为了联合其他部落,单于告诉我如果我妹妹愿意联姻的话,就同意放了她。我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救她的机会。」

呼韩朔叙述着往事,但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情绪。数十年的独居生活,已经抹去了他的悲喜,讲述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但从这个故事中,我能感受到我娘当时的心情。

她是怀着怎样悲痛的心情,夹在两个敌对的派系中,去守护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

听到此处,我不禁潸潸落泪。

「我知道妹妹的脾气,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同意和亲,我替她把这桩婚事答应了下来,然后派人传信给了秦牧。在和亲的那一天,秦牧率大军进攻,我佯装失败丢了三道防线。他领队突袭了一千里地,终于在半路上把这桩婚事截下来,但因此,我们失去了一个部落的支持。」

「你爹是我从军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漠北一战,我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

我问他:「那我娘,她后来又是怎么死的?」

「我们胡人投降后和你们庆国签订了休战决议,皇帝同意放了三万多俘虏,但是只有一个条件,必须把我押送去京都。」

他苦笑地摇摇头。

「我要是不死,你们皇帝怎么够安心,但他还真是看得起我,竟然愿意用我一个人去换三万个俘虏。我知道这一去便是九死无生,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用一条命去换三万人,这个买卖怎么算,都是你们皇帝吃亏。」

他接着道:「但我没有料想到的,就是我还有个傻妹妹。她以同样的方式逼迫你爹放了我,同在一个位置,我知道你爹面临的压力,其实我死是最好的结局。我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画面,她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逼你父亲许下承诺,让他放了我。她依偎在你爹怀里,渐渐失去呼吸,她对你爹说,『我知道你答应我的,就一定能做得到。』」

「我和你爹打了半辈子仗,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赢。我输了我的妹妹,他输了自己的妻子。皇帝下七道旨意逼他把我交出来,也抵不

过他对你娘的一句承诺。从此,我便住在藏锋谷内。」

听完他的讲述,我才知道皇帝老儿当年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爹。全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奸臣,天下人都以为他有篡位之心。

呼韩朔沉默片刻,继续说:「你娘临死前,还对你说了一些话。」

我没想到,我娘还有话对我说。

呼韩朔眼睛望着天边那颗星辰,缓缓道:

「她说,可惜娘正月里不能陪你去看花灯。」

「一月里,不能陪你吃炒香豆。」

「三月份,春风多好,可惜娘不能陪你去放风筝。」

「四月份,到清明节了吧,你该给娘的坟前上一炷香。」

「五月端午节,娘不能亲手教你包粽子,也不知道你喜欢甜的呢?还是咸的呢?」

「六月份,娘不能陪你去游湖。」

「七月份,娘不能陪你扑流萤。」

「八月份,中秋的月亮圆又圆,可惜我们娘俩阴阳相隔,不能相见。」

「到了该要说九月份的时候,她便断了气,再也没能继续说下去。」

呼韩朔的一字一句,我听在心里如同刀割。十多年来所缺失的母爱,如今穿越时间听到她临终前对我的遗言,字字啼血,句句诛心。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无声的山谷失声痛哭起来。

月光如水,透过窗子流入屋内。

月斜,夜深。

我睡意全无,从呼韩朔的故事中,想着我娘究竟是怎么样一位坚毅的女子。怪不得以前,我爹总是每天都去我娘的牌位前。

临睡前,呼韩朔又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和他说,两国又发生了冲突,我爹最后是怎么死的,我如今在边关也做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将军。

他后来问我,我爹埋在哪了,我说他就被我葬在关山上。

他说明天他想去我爹的墓前看看。

如果不是因为在战场上相识,站在两个不同的立场的话,他们应该会成为惺惺相惜的挚友。

谁能想到,那个小时候我们临睡前害怕的传说中的呼韩朔,此刻正躺在我床边。而且,论辈分的话,他居然还是我的舅舅。

我翻了一个身,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呼韩朔的声音忽然传来,他说:「赶紧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赶路。」

第二天,天色微明,我就起了床。

吃过早饭,呼韩朔进屋收拾行李。他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送到我的手中。我翻开后看见扉页上写着:以战止战,以伐止伐。

「这是什么?」我问他。

他说在这谷内住了这么多年,百无聊赖中写了一本兵法,内容浅显粗鄙,不怕我耻笑送给我,权当留念。

我知道,这本书是他半生军旅经验的凝结。接过书,我道了声谢。

呼韩朔灭了炉火,将桌子上的茶杯摆放整齐。

轻掩柴门,带上斗笠。

牵着他的小毛驴和我一同上路,临走前他回头望了几眼,这个住了十年的三间茅庐。

院子里,还有他未编织完的半只箩筐。

「走吧,我们去见见那个老家伙。」

他年纪毕竟大了,身体已不如从前。稍走不远,便要歇息片刻。

曾经的他统领数万兵马翻越天山,如今老得连骑头毛驴都要喘气。

「老喽。」他说。

我们整整走了两天半,才到了埋葬我爹的地方。这里石碑林立,战死在疆场的士兵都被我们埋在了这里。

呼韩朔站在我爹的石碑前,从腰间掏出一个酒葫芦,自己喝了一口,又将酒洒在我爹墓前。

他看着我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打过仗,拼过刀,可惜还从未在一块喝过酒。」

从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到他正在缅怀过往。

当年他曾是千军统帅,领兵打仗气吞万里如虎,纵横南北未逢敌手,剑锋所指皆是刀枪铁骑。

一腔热血,满怀豪情。

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是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是五十弦翻塞外声。

人人畏惧的呼韩朔,如今不过是个形容耄耋、满头银发的老人。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递到我的手中说:「咱们第一次见面,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这枚玉佩权当是见面礼。」

那枚玉佩,只有茶盖大小,通体温润。镂雕猛虎,刻有铭文,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忙拒绝道:「先生这个东西太过于贵重,我不能收。」

呼韩朔道:「拿着吧,说起来我也还算是你的舅舅。」

我只得依言收下,悬挂腰间。

在我爹的坟前又呆了好一会,我看天色已不早,便说道:「先生,此时再不走,恐怕要摸黑下山了。」

呼韩朔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站起身来,去牵着他的毛驴。

还没走几步路,他又气喘吁吁起来,回头望

着我爹的墓碑,他苦笑一声。

「乏了,乏了。老朽走不动了。」

说完,他慢慢蹲下身,背靠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没一小会的工夫,呼韩朔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平静而祥和。

人一旦上了年纪,精神总不会太好。

这一点,连呼韩朔也不能例外。我以为他还是像先前一样,正在闭目养神。便在一旁等他,一直到日斜西山时,他还是静坐在石头旁,没有睁开眼睛。

我蹲下来,用手指放在他鼻息之下。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死了

七 血胜胭脂红

呼韩朔死后,我把他葬在了我爹坟墓旁边。

谁都不会想到,两个敌国最出色的军事将领,打了半辈子仗的对手,死后居然埋葬在了一起。给呼韩朔准备墓碑时,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后来想想,还是在上面刻上:舅舅呼韩朔之墓。

以前,我一直都想做个女将军。现在想想,其实这个梦想是有点可笑。我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不同意,可能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身的缘故。

从呼韩朔的口述中,我明白,每个士兵想要的都是解甲归田。

兜兜转转一圈,梦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但战争还在继续。

敌军主力行动敏捷,庆国士兵追击时没有讨到太大的便宜。

滕子京追击了胡人好几个月后,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敌人就像凭空从这片草原上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前些日子传出的情报说,敌人已经破了东北的阴山防线,滕子京不得不从凉州调了三万大军过去。而这,恰恰就是西凉边境线进攻的最好时机。

滕子京把从凉州带来的大部分兵力,全都调集到了镇北关。一来作为防守,二来如果敌人攻打玉门关,能够快速做好支援。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清晨,玉门关外来了一人一马。

城门打开,来人报告说,吐鲁浑的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向玉门关的方向赶来。

秦文下令所有士兵严阵以待,又派人快马去镇北关通知滕子京,请求出动大军前来支援。

我趁敌人攻城之前,跑到了将军府内,派出一队人马护送小蛮和秦双玉去了镇北关。

小蛮说什么都不要走。

我说:「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会守住城池的。到时候再接你们回来。」

她还是不放心,我说:「你们在这里,只会让我们分心。」

小蛮只得依从我的命令,我看着她怀中的秦双玉,这个家伙此刻还在冲着我笑,我忽然觉得无比欣慰。

不管城池守不守得住,我们秦家都还有一支血脉流传下来。

城垛中点起了烽火,瞭望塔的守卫吹响号角。

所有兵营里的士兵全部出动。

箭矢一捆一捆地运送到箭楼,我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末端系上红绳。拉满弓一把射出去,我指着落箭的地方告诉弓箭手们,等下以此箭为准。等敌人过了这个落箭点再放箭,以免浪费箭矢。

遮天蔽日的大军,从远处的地平线出现,数以万计的蛮子从四面八方涌向玉门关。

战鼓震天动地。

敌军的投石机在远处一字排开,步兵们推着云梯靠近城墙。

眼看着他们进了射程范围之内,我大喊:「放箭。」

箭矢如雨。

前面一批蛮子倒下,后面又一批蛮子跟了上来。他们举起了盾牌,这下子弓箭手对敌军的杀伤力大减。

他们如乌龟一般龟速向前,但迟早会到城门前。

秦文下令停止放箭,我们带着一批人马出城杀入阵内,从白天一直杀到中午,我们的兵马越杀越少,但敌人的士兵越杀越多。

我们不得不退守城内,但好歹抵挡住了胡人第一波进攻。

没过一个时辰,敌人又发动了第二波进攻,他们搭好了浮桥,准备用云梯攻城。

一时间,城墙上涌入不少蛮子,但我们毕竟占据着有利位置,上来一个蛮子杀一个,上来两个杀一双。

这些从云梯上下来的蛮子,根本进不了城内。

但我们这边同样伤亡惨重,这一场持久战,如果不停地战斗下去,那最后全部战死的一定是我们。

空气中充满着死亡的气息与惨叫声,我来不得顾忌其他人,手拿长枪把爬上城墙的蛮子一个个杀退下去。

这样战斗下去,除了互相消耗兵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一直抵抗到暮色时分,敌人才停止了攻城。他们在不远处扎营修寨,准备第二天再进行攻击。

派出去的探子跑回来告诉我们,滕子京已经率领大军前来救援。

我算了算镇北关到这里的距离,如果兵马够快的话,两天就能来到玉门城。

我们只要再坚持两天的时间,等大军到来就能杀退敌军。

可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敌人攻城的兵马忽然少了一些,

中午就传来消息说滕子京在来的路上,已经遇见埋伏。

需要我们再坚持两日。

在第三天的时候,敌人的投石机将玉门城墙砸出了一个窟窿,敌人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我带着士兵们,一边与从缺口处进攻的士兵战斗,一边让战士们加快修理城墙的缺口。

敌人发疯般冲杀进来,我已经调用了三个营寨的兵力,敌人还是像水一样,一点点向城内渗透。

我听见秦文在城楼上大喊:「开瓮城城门。」

两个守卫在城楼上转动开启城门的转轴,见城门大开,许多蛮子全从城门进入,城墙缺口的敌人瞬间少了一些。我下令让士兵们抓紧时间加固城墙。

胡人冲到城门前,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瓮城,但已经跑不掉了。火球、石块从天而降,瓮城内一片哀号。此刻我无心细想这些,命弓箭手射向涌入瓮城里的敌军。

战斗持续到第四天下午,探子匆匆忙忙跑进议事大厅。

「没援兵了,没援兵了。」他叫道:「滕子京被人埋伏后,已经深陷泥潭,援兵无法突破敌军的阻拦。」

援兵如果不到,玉门关被破是迟早的事。

面对数倍的敌人,城内的士兵们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蛮子们采用轮回战术,一波接一波的队伍轮番攻城,我们已经连续战斗了好几天没怎么休息。每个士兵的体力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唯一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滕子京身上。

苦苦等待的援兵,不能前来解围。

如今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丧失了斗志。当天夜里,第二名探子回来报告。滕子京下令让我们放弃玉门,退守赤金镇。

城池的四面八方围满了敌人,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曾经坚不可摧的玉门关岌岌可危,城楼上的军旗已经被蛮子的弯刀砍断。砍断旗子的那名敌军士兵在高声大喊。

「玉门关,破!!!」

我和城内的数万士兵,杀出敌人的重围。

秦文带着军队向镇北关的方向撤退,后面是前来追击的胡人。我们跑到一个狭窄的山谷,这是去镇北关的唯一一条路。

忽然间从山崖上传来恰似雷霆般的响声,抬头看,巨石从头顶的山崖上滚滚落下。

慌忙之间我来不及躲避,只把秦文推向了巨石落下的另一边。

落下来的巨石很快就在峡谷处形成一道石墙堆,阻断了我这边兵马的退路。

秦文在石墙的另一侧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绫仙,绫仙。」

我从地上爬起来说:「哥,我还活着。」

但眼前这堵石墙,拦住了我的退路。

无数箭雨簌簌而落,身后是千军万马的嘶鸣。

山谷回荡着惨叫与哀号声,冲天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我身边已经是一堆尸骸,空气中飘散着的浓烈的血腥气味,使我阵阵作呕。

这是我目前见识过,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后有敌军围堵,前方无路。士气全部被恐惧冲散,队形混乱,士兵顿时乱作一团。七千人马被挤在狭小的崖谷中间坐以待毙。

我耳朵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声音,眼前的每个画面仿佛都被放慢了数倍,我能清楚看见将士们绝望的神情。

累了,我此时觉得,我真的累了。

我回过头,从落石堆的缝隙中,看见秦文不断用手扒石块。他的指尖里,已经全是淋漓的鲜血。

他冲着身后的士兵号叫着:「攻城兵,开路,开路!」

我对秦文笑了笑说:「不必了,哥。你们快走吧。」

秦文语气中似乎带有哭腔,他安慰我道:「没事的绫仙,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机会。」

敌人骑着战马,已经越来越近。

我说:「秦文哥哥,如果还能见到秦武,你答应我,别生他的气。」

秦文道:「绫仙,我不生气,我答应过秦叔叔,要照顾你好好活着。」

我说:「哥,我其实并不怕死。」

我说:「哥,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我爹总喜欢用一句话鼓舞士兵的斗志。」

秦文大叫:「绫仙,你想干什么?」

我没再说话,翻身上马,拔出插在地上的一杆长枪,纵马走到军前。

我对身旁的士兵们说:「身后就是镇北关,镇北关之后便是贺兰山,过了贺兰山就是京都,我们不退了,退到哪里都难逃一死。」

身旁的士兵很快停止了混乱,全都安静了下来。

「青史会记住,我们今日的抉择与无畏战斗到底的勇气。」

「今天,不会是我们的死亡之日。现在,正是我们的荣誉之时。」

数千兵马,一起将手中长剑刺向天空:「杀,杀,杀。」

我对身后的士兵喊道:「众将士听令。」

「在。」

「列队。」

混乱的军队立马调整好战斗阵型。我手持长枪,向对面

千军万马奔驰,身后是数千名西凉铁骑。

风在耳畔呼啸,内心豪情万丈。我对发起冲锋的士兵们喊道:「秦家军,战无不胜。」

两侧巍峨耸立的高山,见证这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我坐在马上想。

此处青山甚好,恰能用作长眠。

八 关山飞度

梦。

长长的一场梦。

在兵荒马乱的军营里,每天都要提防着敌军偷袭营寨,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一场梦了。

梦里没有铁马冰河,那是一个爬满青藤的宅院,我认得,这是秦家在京都的宅院。

推开门,院子里种植的鲜花在初春的季节开得甚是妖艳。庭院中的火炉上煮的是初春新摘的碧螺春,茶壶咕噜噜响着,沸腾的水从壶嘴冒着热气。

突然间我觉得口渴,想要过去喝一杯茶。

向火炉旁走去时,我看见自己身穿的盔甲和随身携带的利剑,弃置在墙根处,早已经锈迹斑斑。

有两个小家伙,正蹲在地上看瓦罐里的蝈蝈。

「你说说看,它们两个到底谁会赢?」

我走近一瞧,才发现两个小家伙正是秦文和秦武,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小?」

秦武道:「绫仙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下意识跑到水缸去看自己的脸,那张脸明显是我已经长大的模样。可秦武他们两个却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0 0 投票数
文章评分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最新
最旧 最多投票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您发表评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