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春和景明

于是我骗他说好,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秦文是以大局为重,我只是一介女子,我考虑不了这么多。

我暗自发誓,就算是用我自己的命去换我爹的遗体,我也要去。

我走出营帐去了灵堂,抬起头,爹的灵堂前写着大大的奠字,棺材里面装的是他的盔甲。

我伏在他的棺材上,我说爹,你放心,女儿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蛮子那里。

我跑去兵器库,取了一把白蜡红缨枪。脱了自己身上的孝装,换了一身盔甲。

明知山有虎,我也要偏向虎山行。

我秦绫仙要做的事,天底下没有谁能挡得住。

我拿着枪走出营寨,看见外面跪着一百多个士兵。

他们说,秦姑娘,我等愿意一同前往,夺回秦将军的遗体。

我说这一去,九死一生。

将士们群情悲愤,他们说秦将军待我们不薄,我们既然答应此番同去,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把命都交在我的手里,我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能回来几个。

我拿着红缨枪,扑通跪倒在地,我不知道此刻究竟该做什么才好,我感谢这些以死相从的将士们。

「我秦绫仙在此,无以为报。」我伏在地上给他们磕头道,「谢过各位壮士大恩。」

将士连忙将我搀扶起来。

他们说,秦姑娘都有独闯虎穴的勇气,我们西凉男儿也不是懦夫。况且,我们早就决定和秦将军出生入死,誓死相从。

风吹动将士们长枪上的红缨,我觉得此时体内的血液全都沸腾起来,悲愤与豪情满怀。

我爹的遗体在东城门上已经悬挂了三天,我再也等不及了。我在军帐中拿出地图,制定了夺取计划与逃跑的路线。

我决定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今夜子时。

暗夜中,我带着一百多名将士,偷偷靠近小方盘城。

这个小城

,我待了很长时间。

西门城防薄弱易攻难守,对面是一片密林。

我让八十多个士卒去西城门造势,我说你们就算八十个人,也要给我造成八千人的假象。

一个人擂了四面鼓,每个人身上都插着一把大旗。

我带着二十多个人去了东门,我们坐在护城河的小舟上,掩藏在夜色之中。

我们偷偷摸进了城门,蹲在黑暗中等待时机。西门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小方盘城里面拨出了兵马,我知道时机已到。

不过他们拖延不了太长时间,很快就会被识破。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弓箭,连射三箭切断了吊着我爹的绳索。

将士们在城门下接住我父亲的尸体,我跑到城门下抱着父亲。我说爹,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东门的角楼上,响起来号角。城墙上有无数支箭雨落下。

我身边的士兵举起盾牌,他们说秦姑娘我们快走。

我抱着我爹的尸体上了小舟,河对岸的伏兵拉动系在船上的绳子。

城里面开始放下吊桥,他们早就做好了我们来的准备。

我撕掉自己的披风,把我爹的尸体裹起来系在我的后背。将士们喊我快点走,他们站在桥头为我阻挡杀出来的胡兵。

他们在面临死亡的这一刻,嘴角上却挂着笑容。

我看着他们手持长刀,每个人都带着坦然赴死的勇气。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胡人们大喊着杀了出来。

我在那一刻,想到的是,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我身上背了血债,必须血偿。

护城河桥头的将士们,没能抵挡太长时间。

我的马跑了十多里,就被一伙胡人的游骑兵追了上来,蛮子们的马很快,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跑越近,跟我从城门跑出来的士兵都掏出长剑,做好搏斗的准备。

几个跑在前头的蛮子,手持弯刀追了上来。

我握着红缨枪,回身急刺。我自幼习武,这一招也耍了十多年。

枪如游龙,一个蛮子的胸口被我扎出了个窟窿,他大叫一声从马背上翻滚了下去。

靠近我的蛮子越来越多,接近我的大概有三四个。他们口中说着我听不懂的蛮话,他们身上裹着兽皮,这让我想起来之前在深林中遇见的那头老虎。

追上来的蛮子都被我刺死于马下,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被弯刀砍了几道伤口。追上来的蛮子越来越多,我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后面的追兵依旧穷追不舍。

我骑着马跑进关山的峡谷小道,身边只剩下三四个护卫。他们说,秦姑娘,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要一个人走。

我说要走我们一起走,离玉门关还有五里路,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带头的护卫说,如果一起走的话肯定全部都活不下去,这个小道狭窄,我们留下来给秦姑娘再拖延一点时间。

我的泪水涌出眼眶,今天死了这么多人全都是因为我。

护卫说,我们哥几个今天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段时间认识秦姑娘很高兴。秦姑娘快别哭了,你可是我们见过最坚强的姑娘。

我一点都不坚强,我这一年流眼泪的次数比我之前十几年流的都多。

我说,好,既然要死今天大家一块死。

护卫说,秦姑娘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兵死就死了,你可是有大事要做的人。

我说都是爹生妈养的,人命哪有贵贱之分。

护卫说,有姑娘这句话,哥几个就心满意足了。

还未等我来得及回话,他们用鞭子抽在我的马屁股上。

我听到他们在后面喊,秦姑娘,回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哥几个祭壶好酒。

马在峡谷中不停地跑,我背上的伤口开始发挥威力,握着红缨枪的手开始不停地发抖。

我此刻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连缰绳都快握不住了,红缨枪被我丢了,我只能爬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的脖子。

马也已经筋疲力尽。

血从盔甲滴到我的睫毛上,遮盖了我的视野。我擦掉额头上的血迹。

看到前方是玉门关外的山脉,山谷上方斜出一轮明月。

我银色的铁甲映照着月光。

那是家乡的月亮,它很大很圆。

每个戍守边疆的人,都在寒夜里看到过这轮月亮,但看月亮的人很多都没能回去。

我想,大概我也不能例外。

我跑到山谷中的分岔路,看到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武。

我又惊又喜,我说你这兔崽子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家里人都在为你担心。

秦武说自己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就住在玉门关内,他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也知道小方盘城前几日刚刚失守,我爹战死沙场。

我说你跑这里干吗,后面的胡人要追上来了。

秦武牵住我的马儿,他笑着回我,绫仙姐你不用怕,你不会死的。他把我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在道路一旁有个石洞,他把我藏在石洞里,用茅草挡住洞口。

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他想要干吗,但我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骂道,你个二傻子,你怎么能让我看着你去白白送死。

秦武说,高阳自杀的那天他就想随她而去,但他没有自杀的勇气。这些日子他都活在自责之中,救我一命他才能无愧于心。

我说这个事情不是你的错,没有一个人怪你。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说话的表情,我只听见他说他没法放过他自己。

他说,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很笨,重振秦家家业的事情,只能交给你和哥哥了。

你们两个活着,比我这个傻弟弟强。

他说,绫仙姐,你看我是不是变得聪明了一点。

说完,秦武翻身上马,我此刻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人的兵马就快追了上来。秦武骑着马跑进了分叉路。他对后面的追兵大喊道,小兔崽子快点跟上来啊,你秦武爷爷在此。

我趴在蒿草里,看见那些蛮子从我身边飞奔而去,追着秦武进了岔路。他们的马蹄声越来越远,我渐渐地听不见任何动静,黑夜中,只有掠过山头的风声呼啸。

秦武这个傻弟弟,他怎么还是这么傻。

我拨开洞口前的茅草,从山洞里面爬了出来,我把我爹放在地上,让他靠着石头坐了下来。

我用披风擦掉他脸上的尘土,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我脱掉身上沉重的铠甲让自己透了口气,里面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

我坐在地上,和爹一起背靠着身后的大石头。

我握着他的手说,爹,不要怕,女儿终于把你带回家了。

小方盘城那边,响起来庆国军队进攻的号角。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闭起眼睛想休息一下。

我实在太累了。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影影绰绰的,我听不真切。

直到秦文把我唤醒,身边的将士拿着火把照亮了夜空,周围的士兵看着躺在地上的我。

秦文把我抱起来,他说你这个傻丫头。

几天后,我躺在马迷兔的驿站里。驿长在我养伤这段时间里忙前忙后,每天都要厨子给我炖一大碗鸡汤。

他和我说,你这脾气,真像你爹年轻的时候。

我听说那夜,秦文知道了我私自跑去夺我爹的尸体,他带着兵马去救我,趁着城内的兵马被我引出去时候,偷袭了敌军大营。蛮子们被秦文打得四下逃亡,秦武也不知所踪。

谁都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战况由边疆上奏到朝廷,太子给秦文加封,成了玉门关的统军。

我成了他帐下的一名先锋。

我的事迹很快由边塞传到了京都,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称为混世魔王的少女,真的成了庆国第一位女将军。

爹被我葬在了玉门关的山脉上,和那群士兵葬在一起,这是他战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伤势痊愈之后,我和秦文去看过他一次。秦文把祭祀供品摆在坟前,我给这群将士们带来了一壶烧酒,我把酒洒在坟前。

我望着我爹墓碑上,镇国大将军秦牧这七个大字。

我对他说爹,你能在这里,看见女儿替你收复失去的故土。

关山连绵起伏的山脉,此处埋了无数英雄前辈的尸骨,诉说着荡气回肠的故事。

边塞的雪,下得要比京都早。

刚立冬的时候,天空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

最近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子娶了曾婉儿,秦家倒台,我离开京都来到了西北边陲,爹爹战死沙场,秦武生死未知,滕景春给我留了一封书信后出使漠北,一去不回。

我觉得自己忽然间,就长成了大人。

我以前常听人说,成长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句话好像是真的。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许多东西都在慢慢改变,我也已经脱胎换骨。

太子即位后不久,就下令替我们秦家平冤昭雪。他给秦文升了职位,还托人给我带了口谕,问我要不要再回京都。

我让来的人回他说不回去了,我爹的坟葬在这里,我怕我要是走了他一个人会觉得孤单,我想在这里替他守孝三年。

太子后来又下了一道旨意,加封我为破虏将军,就留在我哥哥秦文帐下听命。

我跟着哥哥秦文,在玉门关攻打胡人,镇守在西凉这一带。

我想起来自己以前经常说,要成为庆国的第一个女将军。没想到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

而当我坐到这个位置时,我才发现自己曾经的想法过于可笑。

我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每一个战场都堆满了尸骸,真可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跟着秦文打了几次胜仗,我在边塞的威名也越来越大。

蛮子们都说,那个拿着白蜡红缨枪的女将军,一点都不好惹。

每收复一寸失地,我就替太子开拓了一片疆土,离滕景春的距离就进了一步。

有一日,我领着兵马杀入蛮子们的领地。

被突袭的胡人们四处逃窜,我抓住了许多俘虏。俘虏里面有个蛮子说着一口中原话,他求我别杀他。

我很好奇,我说你为什么会说汉人的语言。

蛮子说,我本是胡国单于账下的一名翻译。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他,有个叫滕景春的庆国使臣你有没有见过。

他说,那些庆国使臣来议和的时候,他刚巧就在王帐内给他们做翻译。

我心中一喜说,你给我讲一讲滕景春去到胡国发生的事情,我可以饶你不死。

我从他的口中,终于得知了滕景春的消息。

滕景春的使团在离开玉门关后的第七天,终于来到了胡国单于的王帐。

单于收下了庆国赠送的绫罗绸缎与珠宝玉器,在当天夜里命令手下杀羊宰牛,热情地接待了出使团。

滕景春在军帐内向单于表明了两国休战和亲的提议,这引起了单于帐下的右贤王的反对。滕景春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休战于打仗的利弊,单于帐下的大臣为此争论不休。

胡国内部有两个相互对立的派系,这两个派系一直以来就为了胡国和庆国的关系争论不休。

一个派系以右贤王为首,这个派系主张派兵攻打庆国,一雪七年前被庆国攻打的前耻。一个派系以左贤王为首,这个派系主张议和,同庆国和亲,以图休养生息。

两个派系互不相让,争执不下。

当天单于下定决心,与庆国签订休战合约。

第二日滕景春收下合约文书,带着胡国回赠礼启程便回庆国复命。

在滕景春的使团离开王帐的第五天,右贤王便发动了一场政变,杀死了胡国的首领成了新的单于。

滕景春在即将离开胡地的最后一道关卡被拦了下来,他被带回去关押在王帐的监狱。

但单于看滕景春沉着机敏,便赐给他许多财宝,又许诺给他高官俸禄,想把滕景春收服,让他做胡国的臣子。

滕景春不为所动,他温和的外表下是一颗坚定的内心。

人虽然被囚禁在漠北,但他心系的依旧是京都。

新任单于让手下对他用了极刑,滕景春被打得皮开肉绽。

胡国的然然公主,在滕景春议和那日,看着大殿上慷慨激昂的庆国使臣,她望着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然然公主背着新任单于偷偷进入大牢,她看着滕景春衣服上冒出来的鲜血,哭得双眼通红。

她决定私放被关押在狱中的滕景春,滕景春知道这一走肯定会连累公主。

他说他不会逃走,他相信庆国的将士会打败胡国的兵马,他要走也是堂堂正正地离开。

新任单于看出来他的傻女儿喜欢上了滕景春,他逼迫两人择日成婚,滕景春当下拒绝。

单于以死相迫,滕景春宁死不从。

然然公主看到滕景春有坚决的内心,她问滕景春,你在庆国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

滕景春说,是,他心里只有一个姑娘。

然然公主问他,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滕景春说,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有与虎相搏的勇气。

然然公主以为只要日久,便能生情,但滕景春对然然公主的态度始终冷淡。

然然公主用了很长时间,也没能软化滕景春的心。

她跑去向父王求情。她说自己早就已经不喜欢滕景春了,她希望父王能够立马解除婚姻。

单于知道然然公主被滕景春伤透了心,他勃然大怒,把滕景春囚困在瀚海。

他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一辈子都别再想离开这里。

蛮子在给我讲完滕景春的故事后,他问我滕景春心里面的那个姑娘该不会就是我吧。

我瞪了他一眼,说不该问的事情,你别多嘴。

蛮子把滕景春的故事讲完之后,我遵守诺言把他给放了。

我说你回去吧,回去之后给滕景春带句话。我让他带的话很简单,他听完后答应一定把这话带给滕景春,然后慌慌张张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只让蛮子给他带了一句话。

我说,你见到滕景春之后告诉他,无论海角天涯,老娘也一定会救他出来。

我还等着他,来教我做桃花酿。

我带着一众将士押着俘虏们回了营帐,回去的路上寒风渐起。

我骑着马,回头望。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山脉,北风卷地,素裹银装。

纷纷大雪开始从天空飘落,冷风刺骨。雪落在兵刃与铠甲上,定会融化成明年的一江春水。

番外

一 兵马戍凉州

滕子

京收敛了自己焦急的情绪,伸手整了整身上的朝服,垂手而立。

他站在宫殿外等候圣上即将下达的圣谕。

自从滕景春率领的出使团被胡人扣押后,现在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两国虽然进行人质交换,将大部分的出使团员换回了庆国,但始终没能换回他的儿子,滕景春。

庆国现在羁押的敌国人质中,显然没有一个俘虏有能换回他儿子的分量。

站在一旁的丞相安慰道:「滕将军莫要心急,小滕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逢凶化吉。」

滕子京拱手谢道:「借丞相吉言,但愿,但愿!」

日冕上针影随着时间移动,落在隅中时,一名老太监推开圣上的房门慢慢退出来。

滕子京忙上前问道:「苏公公,陛下他怎么说?」

「圣上口谕,命你做三军元帅,即刻启程去凉州。」

滕子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苏公公又道:「滕将军,陛下这次连京都皇城的防御兵马都拨了一部分给你。」

滕子京跪下来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他声音微颤道:「天子圣明,谢主隆恩。」

雪,塞北的雪。月,关山月。

时至暮冬以后,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塞北纷纷扬扬的大雪开始飘落,北风从冰冻的荒野上卷起风霜。

此时有两队人马互相对峙。

我横枪立马于阵前,目光坚定地望着对面的千军万马。敌将策马从军中走上前来,用夹生的中原话问我。

「对面来的将军,可否报上名来?」

我勒住缰绳道:「你们这些小兔崽们都给我听好了,让老娘先给你们来一首定场诗。」

「闺中女儿不待字,偏向漠北踏平川。」

「来将问奴名姓甚,我乃玉门秦绫仙。」

定场诗念完,我手下一个姓傅的副官翘起大拇指,「秦将军不仅打仗厉害,文采也斐然,真可谓是文武双全。」

我一念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就觉得十分别扭。我说:「傅副官,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名字和官职读起来有点不搭。」

他试探着问:「秦将军再给我升一级?」

「再给你升一级都和我平起平坐了,这样吧,我再给你降一降。」

对面,胡人首领有点不耐烦,骂道你们叽叽歪歪说的什么玩意,这仗还打不打。我说我见过急着洞房的,没见过急着赶去投胎的。

胡人首领气得哇哇乱叫,手里拎着一支大铁锤就朝我砸过来。

两支军队立刻混战在一起。

战斗从清晨打到中午,谁都没占到便宜。两方人马却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胡人首领手里拿着铁锤,喘着粗气说不打了不打了,咱们先回营寨吃饭,有机会下次再约。

这年冬天,前来玉门关边上挑衅的胡人越来越多,城里的西凉兵马纷纷出动,驻扎在关外形成几道防线,阻挡了胡人们猛烈的进攻。

十几座营寨,零星散落在玉门关外。

自从我打了几场胜仗后,哥哥秦文终于允许我独立带兵五千。秦文说,这些兵都是他带出来的精兵良将,送给我后让我先给这支队伍起个名字。

我想了想说就叫红袖军吧,这个名字比较符合我的巾帼英雄的气质。

下面的将士们群情激愤说不行,这个名字有点娘。

我说:「你们要是同意,那我以后给咱们兵营招点女兵。」

下面的将士们群情激奋说招不招女兵无所谓,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还挺好听。

卸甲回到我的住处,每次坐在营帐的炉火旁我总会想起半年前的事,滕景春离开时温和的笑容,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听到越往北去天气越冷,我不知道,滕景春在那儿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这样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现在在胡人领地一定吃了很多苦。

没人能够预料这场战争的真正结局。

所以,我此刻无比担忧的是,也许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滕景春。

但转念,我又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我是谁,我可是秦绫仙啊。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人能够随便安排我的命运,也绝对没有人能挡住我要走的路。

漠北的风里总是裹着沙子,吹在脸上如同刀子一般,生生地疼。每次在铜镜前,脱掉盔甲看着镜子中有些陌生的面孔,一头长发及腰,寸寸青丝愁华年。

我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昨夜我在秦文帐中,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来密报。

胡国的新任单于又聚集了好几个游牧民族部落,拥兵二十万,分两路攻打庆国。

他们在深冬时动的身,不出两个月便能赶到关前。

右贤王领军七万,攻打庆国东北阴山防线。左贤王吐鲁浑领军 13 万,攻打西北凉州防线。

吐鲁浑

如今在胡人里面威望颇高,他算是蛮族里少数优秀的武将。秦文说他驻守边关这么多年,在他手下赢的次数不多。

他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连他都盛赞的对手,想必自然是极其难以应对。

秦文接着道:「蛮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他们的游骑兵机动灵活,擅长于地形开阔处作战。但这样的军队的弱点是不擅长复杂的山形地势。」

我说:「西凉军皆为凉州男儿,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占据了地利,就多了一成胜算。」

秦文没想到,我没被胡人二十万大军吓破胆。

他说:「你知道吗绫仙,我跟随秦叔叔作战多年,他有一点就是泰山压于顶总能镇定自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保持绝对的冷静。」

「为兵者须勇,为将者须临阵不乱。」

说起我爹带兵打仗的事情来,秦文便停不下来。

我知道,他自小就将我爹树立成追求的目标。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十几岁的时候,放着功名不考,偏偏跑到边塞来吃苦。

「我和你爹遇到过很多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他总喜欢用一句话来鼓舞士气。每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将士们都会有气吞山河如虎的气势。」

我问他:「哪句话?」

秦文道:「我们秦家军战无不胜。」

吐鲁浑的行军速度,出乎我们想象的快。胡人大军舍弃在居延泽的粮草辎重,派出轻骑兵马十多日便到了玉门关外。

兵贵神速,这一仗他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那天深夜,我正和一众将领在沙盘前演示兵马布防。

一名斥候浑身是血来报:「报告将军,袭营,敌军前来袭营。」

「来了多少兵马?」秦文问道。

「吐鲁浑的十万大军主力。」

军帐内的一众将士无不神色大变,吐鲁浑的进攻速度太快,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庆国驻扎在关外的只有三万兵马,滕子京的主力还未至镇北关无法来援,我们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吐鲁浑的十万军队来袭。

秦文当即下令,小部分人马留守营寨牵制敌人主力,其余人携带辎重退回玉门关。

十万大军动如雷霆,万马奔鸣,携带着杀伐的战意铺天盖地而来。原本是幽静漆黑的长夜,此时被满地大火烧得如同白昼。

漫天的浓烟滚滚,耳畔传来的是铁骑突出刀枪鸣与士兵们在临死前的阵阵哀号。

敌人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袭来,势同破竹。

「冲啊。」

「冲上去,杀光这群人。」

面对敌军猛烈的攻势,我们只能步步后退,为撤回关内的队伍争取足够的时间。

在第二日清晨旭日初升之时,关外的营寨全部失守,幸亏秦文及时下令撤退,玉门关的西凉军损失才没有这么惨重。

我们靠着玉门坚固的城防,抵挡住了敌人进攻的步伐。

敌军在城北三十里地,安营扎寨。

经过一夜突围,我此刻早已疲惫不堪,站在城墙上向下望去。

大地一片赤红,刀枪林立,那些死去的士兵,孤零零地躺在城门外。

他们为坚守每一寸领土而付出生命,但死后,这个国家的土地上却没有他们的墓碑。

远处硝烟弥漫,滚滚浓烟将初日染得血红。

我看着玉门城楼上这些浑身浴血的士兵,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过,天下能够太平。

这一战后,我们曾经攻下的阵地又全部失守。敌军在进军一百里地后,并没有直接对玉门乘胜追击发动大规模攻城,而是选择按兵不动。

想必,吐鲁浑的兵马在千里袭营之后,也早已人困马乏。在这短暂的对峙中,城内的西凉军,有了喘息的机会。

但谁都知道,他们迟早是要进攻玉门城的。

大军压境下,玉门城防岌岌可危,所有城门关闭,各处严密布防。

胡人围城的半个月以后,滕子京率领大军已经快要过了贺兰山,从镇北关传来军令,玉门出兵四千到镇北关汇合,佯攻胡人囤积粮草的居延泽,引诱敌人回撤。

兵法上说,这叫围魏救赵。

二 雄关漫道

过了没几日,阴云已散,风雪渐住。

我领三千兵马出了兵营,趁夜色避开敌军视野,转出玉门南城门直奔镇北关而去。

道路两侧是崎岖难行的丘陵和直入云霄的高山。天色未明,笼罩在峡谷中的雾气还未消散。

蜿蜒如蛇的古道穿过林原,溪水,草地。如今这条道淹没在白雪之下,天地合为茫茫一色。四周寂静,只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吱呀声与马匹的嘶鸣。

此刻风雪虽住,天气尚寒。

我在铁甲下又加了两层棉衣,北风依旧如刀,呼吸间呵出来的水汽凝结成冰。

长长的队伍,逶迤前行,在雪地中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

「这鬼天气。」

我忍不住骂道。

镇北关,河西第一隘口,天下第一雄关。

两旁是天山和关山横跨南北,长长的山脉之间形成长达数千里的山谷。

镇北城,便落在这山谷最狭隘之处。

此城与玉门,皆是西北军事重镇。

若是放在往常,只需要行军两日便可抵达。如今这大雪后的道路,拖慢了行军脚步。

玉门是西域与中原的交接点,失去了玉门,庆国便失去了对西域的掌控。

而若是失去了镇北关,庆国就等于失去了北方门户,敌人可以长驱直入中原。

镇北离玉门只有二百多里的行程,在我没来边塞前,早就在贤才诗文里见识过它的气派。

镇北关的城墙很高,和玉门黄土夯成的土城墙不同。它是用砖墙砌成的高大城墙,城市两翼延伸的长城,一直连接着两侧的高山。

此地山势险要,易守难攻。

在镇北关以南,便是凉州,而滕子京的大军不久后将会抵达那里。

天山雪峰在太阳照射下显得无比圣洁,长云从山顶掠过,云雾缭绕布满密林的山谷。

春来时,山脚下有碧绿的湖水、成群的牛羊。商队的骆驼从沙漠深处而来,悠长的驼铃回荡在原野中。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里该有多美我无法想象。

镇北城自从建城数百年以来,固若金汤,从未破防。

只有一次例外。

二十年前,单于手下的大将呼韩朔,带着蛮族游兵翻越了天山的雪峰,在深夜中从后方突袭关城,打得边关守将们丢盔弃甲。

很多人以为他们是神兵天降,未经过西北各处关隘便出现在了我军后方。那时候没人想过,他居然会从天山翻过。

因为从来没有人能爬上天山的雪峰,更别说是活着回来。

但呼韩朔做到了,他仅仅带着两万精兵便攻破了镇北关。

后来很多将军沙盘推演时,说蛮人之所以能过了天山雪峰,是因为他们地处极北之地,身体耐寒。但我知道,要想翻越六千米人迹罕至的高山,绝不是体质耐寒这么简单。

面对空气稀薄、食物短缺,以及道路险阻的困难,需要付出异于常人的毅力。

呼韩朔破城后,又过了贺兰山,杀到渭水,吓得皇帝老儿差点迁都。

无数次,皇帝从睡梦中惊醒,吓得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便落下头疼的顽疾。

小时候在宫里,要是有哪个皇子公主淘气,夜里吵闹着不睡觉。娘娘们总说,「你要是再哭闹不听话,就让呼韩朔把你抓走。」这一招,屡试不爽。这可能是呼韩朔对庆国的唯一好处:帮着娘娘管教顽劣的皇子。他不仅仅是皇帝的噩梦,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

他是困扰帝国无法安然入睡的梦魇。

我们那时候以为呼韩朔身高八丈、声如洪钟、血盆大口,长着一双灯笼似的红眼睛,他之所以要攻打庆国,就是为了抓我们这些淘气的小孩子。

我那时候还和活着的惠淑娘娘说,「干脆让呼韩朔把我抓走好了。」

惠妃笑着问我:「怎么,其他皇子一听呼韩朔的大名就哭,难道你就不怕他吗?」

我说:「怕。」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被他抓走呐?」

「皇帝老儿说,我是宫里头最淘气的丫头,我不但学不会皇族礼仪,还喜欢到处打架。我知道呼韩朔就是过来抓淘气小孩的,要是把我这个最淘气的小孩子抓走了,那我爹就不用打仗了吧。」

娘娘问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被呼韩朔抓走了,你爹爹非要和他拼命不可?」

经过娘娘这么一说,当下我便没了主意,我说:「那怎么办?」

娘娘说:「放心吧,你爹爹肯定会打败他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又认真地说道:「还有,别听皇帝那个臭男人瞎说。谁说咱们家绫仙是淘气包,咱们家绫仙可是宫里头最听话最惹人疼的小孩子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道:「真的吗,娘娘?」

娘娘笑了:「真的,就算是呼韩朔见了你,那也只有喜欢的份。」

大庆帝国派出五路兵马围剿呼韩朔,结果四路兵马全部惨败,皇帝对最后一路兵马也丧失了期待,还没等到消息,便宣布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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