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他的讲述,我才知道皇帝老儿当年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爹。全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奸臣,天下人都以为他有篡位之心。
呼韩朔沉默片刻,继续说:「你娘临死前,还对你说了一些话。」
我没想到,我娘还有话对我说。
呼韩朔眼睛望着天边那颗星辰,缓缓道:
「她说,可惜娘正月里不能陪你去看花灯。」
「一月里,不能陪你吃炒香豆。」
「三月份,春风多好,可惜娘不能陪你去放风筝。」
「四月份,到清明节了吧,你该给娘的坟前上一炷香。」
「五月端午节,娘不能亲手教你包粽子,也不知道你喜欢甜的呢?还是咸的呢?」
「六月份,娘不能陪你去游湖。」
「七月份,娘不能陪你扑流萤。」
「八月份,中秋的月亮圆又圆,可惜我们娘俩阴阳相隔,不能相见。」
「到了该要说九月份的时候,她便断了气,再也没能继续说下去。」
呼韩朔的一字一句,我听在心里如同刀割。十多年来所缺失的母爱,如今穿越时间听到她临终前对我的遗言,字字啼血,句句诛心。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无声的山谷失声痛哭起来。
月光如水,透过窗子流入屋内。
月斜,夜深。
我睡意全无,从呼韩朔的故事中,想着我娘究竟是怎么样一位坚毅的女子。怪不得以前,我爹总是每天都去我娘的牌位前。
临睡前,呼韩朔又和我说了很多话。我和他说,两国又发生了冲突,我爹最后是怎么死的,我如今在边关也做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将军。
他后来问我,我爹埋在哪了,我说他就被我葬在关山上。
他说明天他想去我爹的墓前看看。
如果不是因为在战场上相识,站在两个不同的立场的话,他们应该会成为惺惺相惜的挚友。
谁能想到,那个小时候我们临睡前害怕的传说中的呼韩朔,此刻正躺在我床边。而且,论辈分的话,他居然还是我的舅舅。
我翻了一个身,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呼韩朔的声音忽然传来,他说:「赶紧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赶路。」
第二天,天色微明,我就起了床。
吃过早饭,呼韩朔进屋收拾行李。他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送到我的手中。我翻开后看见扉页上写着:以战止战,以伐止伐。
「这是什么?」我问他。
他说在这谷内住了这么多年,百无聊赖中写了一本兵法,内容浅显粗鄙,不怕我耻笑送给我,权当留念。
我知道,这本书是他半生军旅经验的凝结。接过书,我道了声谢。
呼韩朔灭了炉火,将桌子上的茶杯摆放整齐。
轻掩柴门,带上斗笠。
牵着他的小毛驴和我一同上路,临走前他回头望了几眼,这个住了十年的三间茅庐。
院子里,还有他未编织完的半只箩筐。
「走吧,我们去见见那个老家伙。」
他年纪毕竟大了,身体已不如从前。稍走不远,便要歇息片刻。
曾经的他统领数万兵马翻越天山,如今老得连骑头毛驴都要喘气。
「老喽。」他说。
我们整整走了两天半,才到了埋葬我爹的地方。这里石碑林立,战死在疆场的士兵都被我们埋在了这里。
呼韩朔站在我爹的石碑前,从腰间掏出一个酒葫芦,自己喝了一口,又将酒洒在我爹墓前。
他看着我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打过仗,拼过刀,可惜还从未在一块喝过酒。」
从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到他正在缅怀过往。
当年他曾是千军统帅,领兵打仗气吞万里如虎,纵横南北未逢敌手,剑锋所指皆是刀枪铁骑。
一腔热血,满怀豪情。
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是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是五十弦翻塞外声。
人人畏惧的呼韩朔,如今不过是个形容耄耋、满头银发的老人。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递到我的手中说:「咱们第一次见面,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这枚玉佩权当是见面礼。」
那枚玉佩,只有茶盖大小,通体温润。镂雕猛虎,刻有铭文,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忙拒绝道:「先生这个东西太过于贵重,我不能收。」
呼韩朔道:「拿着吧,说起来我也还算是你的舅舅。」
我只得依言收下,悬挂腰间。
在我爹的坟前又呆了好一会,我看天色已不早,便说道:「先生,此时再不走,恐怕要摸黑下山了。」
呼韩朔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站起身来,去牵着他的毛驴。
还没走几步路,他又气喘吁吁起来,回头望
着我爹的墓碑,他苦笑一声。
「乏了,乏了。老朽走不动了。」
说完,他慢慢蹲下身,背靠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没一小会的工夫,呼韩朔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平静而祥和。
人一旦上了年纪,精神总不会太好。
这一点,连呼韩朔也不能例外。我以为他还是像先前一样,正在闭目养神。便在一旁等他,一直到日斜西山时,他还是静坐在石头旁,没有睁开眼睛。
我蹲下来,用手指放在他鼻息之下。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死了
七 血胜胭脂红
呼韩朔死后,我把他葬在了我爹坟墓旁边。
谁都不会想到,两个敌国最出色的军事将领,打了半辈子仗的对手,死后居然埋葬在了一起。给呼韩朔准备墓碑时,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后来想想,还是在上面刻上:舅舅呼韩朔之墓。
以前,我一直都想做个女将军。现在想想,其实这个梦想是有点可笑。我知道父亲当年为什么不同意,可能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身的缘故。
从呼韩朔的口述中,我明白,每个士兵想要的都是解甲归田。
兜兜转转一圈,梦又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但战争还在继续。
敌军主力行动敏捷,庆国士兵追击时没有讨到太大的便宜。
滕子京追击了胡人好几个月后,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敌人就像凭空从这片草原上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前些日子传出的情报说,敌人已经破了东北的阴山防线,滕子京不得不从凉州调了三万大军过去。而这,恰恰就是西凉边境线进攻的最好时机。
滕子京把从凉州带来的大部分兵力,全都调集到了镇北关。一来作为防守,二来如果敌人攻打玉门关,能够快速做好支援。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清晨,玉门关外来了一人一马。
城门打开,来人报告说,吐鲁浑的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向玉门关的方向赶来。
秦文下令所有士兵严阵以待,又派人快马去镇北关通知滕子京,请求出动大军前来支援。
我趁敌人攻城之前,跑到了将军府内,派出一队人马护送小蛮和秦双玉去了镇北关。
小蛮说什么都不要走。
我说:「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会守住城池的。到时候再接你们回来。」
她还是不放心,我说:「你们在这里,只会让我们分心。」
小蛮只得依从我的命令,我看着她怀中的秦双玉,这个家伙此刻还在冲着我笑,我忽然觉得无比欣慰。
不管城池守不守得住,我们秦家都还有一支血脉流传下来。
城垛中点起了烽火,瞭望塔的守卫吹响号角。
所有兵营里的士兵全部出动。
箭矢一捆一捆地运送到箭楼,我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末端系上红绳。拉满弓一把射出去,我指着落箭的地方告诉弓箭手们,等下以此箭为准。等敌人过了这个落箭点再放箭,以免浪费箭矢。
遮天蔽日的大军,从远处的地平线出现,数以万计的蛮子从四面八方涌向玉门关。
战鼓震天动地。
敌军的投石机在远处一字排开,步兵们推着云梯靠近城墙。
眼看着他们进了射程范围之内,我大喊:「放箭。」
箭矢如雨。
前面一批蛮子倒下,后面又一批蛮子跟了上来。他们举起了盾牌,这下子弓箭手对敌军的杀伤力大减。
他们如乌龟一般龟速向前,但迟早会到城门前。
秦文下令停止放箭,我们带着一批人马出城杀入阵内,从白天一直杀到中午,我们的兵马越杀越少,但敌人的士兵越杀越多。
我们不得不退守城内,但好歹抵挡住了胡人第一波进攻。
没过一个时辰,敌人又发动了第二波进攻,他们搭好了浮桥,准备用云梯攻城。
一时间,城墙上涌入不少蛮子,但我们毕竟占据着有利位置,上来一个蛮子杀一个,上来两个杀一双。
这些从云梯上下来的蛮子,根本进不了城内。
但我们这边同样伤亡惨重,这一场持久战,如果不停地战斗下去,那最后全部战死的一定是我们。
空气中充满着死亡的气息与惨叫声,我来不得顾忌其他人,手拿长枪把爬上城墙的蛮子一个个杀退下去。
这样战斗下去,除了互相消耗兵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一直抵抗到暮色时分,敌人才停止了攻城。他们在不远处扎营修寨,准备第二天再进行攻击。
派出去的探子跑回来告诉我们,滕子京已经率领大军前来救援。
我算了算镇北关到这里的距离,如果兵马够快的话,两天就能来到玉门城。
我们只要再坚持两天的时间,等大军到来就能杀退敌军。
可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敌人攻城的兵马忽然少了一些,
中午就传来消息说滕子京在来的路上,已经遇见埋伏。
需要我们再坚持两日。
在第三天的时候,敌人的投石机将玉门城墙砸出了一个窟窿,敌人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我带着士兵们,一边与从缺口处进攻的士兵战斗,一边让战士们加快修理城墙的缺口。
敌人发疯般冲杀进来,我已经调用了三个营寨的兵力,敌人还是像水一样,一点点向城内渗透。
我听见秦文在城楼上大喊:「开瓮城城门。」
两个守卫在城楼上转动开启城门的转轴,见城门大开,许多蛮子全从城门进入,城墙缺口的敌人瞬间少了一些。我下令让士兵们抓紧时间加固城墙。
胡人冲到城门前,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瓮城,但已经跑不掉了。火球、石块从天而降,瓮城内一片哀号。此刻我无心细想这些,命弓箭手射向涌入瓮城里的敌军。
战斗持续到第四天下午,探子匆匆忙忙跑进议事大厅。
「没援兵了,没援兵了。」他叫道:「滕子京被人埋伏后,已经深陷泥潭,援兵无法突破敌军的阻拦。」
援兵如果不到,玉门关被破是迟早的事。
面对数倍的敌人,城内的士兵们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蛮子们采用轮回战术,一波接一波的队伍轮番攻城,我们已经连续战斗了好几天没怎么休息。每个士兵的体力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唯一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滕子京身上。
苦苦等待的援兵,不能前来解围。
如今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丧失了斗志。当天夜里,第二名探子回来报告。滕子京下令让我们放弃玉门,退守赤金镇。
城池的四面八方围满了敌人,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曾经坚不可摧的玉门关岌岌可危,城楼上的军旗已经被蛮子的弯刀砍断。砍断旗子的那名敌军士兵在高声大喊。
「玉门关,破!!!」
我和城内的数万士兵,杀出敌人的重围。
秦文带着军队向镇北关的方向撤退,后面是前来追击的胡人。我们跑到一个狭窄的山谷,这是去镇北关的唯一一条路。
忽然间从山崖上传来恰似雷霆般的响声,抬头看,巨石从头顶的山崖上滚滚落下。
慌忙之间我来不及躲避,只把秦文推向了巨石落下的另一边。
落下来的巨石很快就在峡谷处形成一道石墙堆,阻断了我这边兵马的退路。
秦文在石墙的另一侧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绫仙,绫仙。」
我从地上爬起来说:「哥,我还活着。」
但眼前这堵石墙,拦住了我的退路。
无数箭雨簌簌而落,身后是千军万马的嘶鸣。
山谷回荡着惨叫与哀号声,冲天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我身边已经是一堆尸骸,空气中飘散着的浓烈的血腥气味,使我阵阵作呕。
这是我目前见识过,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后有敌军围堵,前方无路。士气全部被恐惧冲散,队形混乱,士兵顿时乱作一团。七千人马被挤在狭小的崖谷中间坐以待毙。
我耳朵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声音,眼前的每个画面仿佛都被放慢了数倍,我能清楚看见将士们绝望的神情。
累了,我此时觉得,我真的累了。
我回过头,从落石堆的缝隙中,看见秦文不断用手扒石块。他的指尖里,已经全是淋漓的鲜血。
他冲着身后的士兵号叫着:「攻城兵,开路,开路!」
我对秦文笑了笑说:「不必了,哥。你们快走吧。」
秦文语气中似乎带有哭腔,他安慰我道:「没事的绫仙,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机会。」
敌人骑着战马,已经越来越近。
我说:「秦文哥哥,如果还能见到秦武,你答应我,别生他的气。」
秦文道:「绫仙,我不生气,我答应过秦叔叔,要照顾你好好活着。」
我说:「哥,我其实并不怕死。」
我说:「哥,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我爹总喜欢用一句话鼓舞士兵的斗志。」
秦文大叫:「绫仙,你想干什么?」
我没再说话,翻身上马,拔出插在地上的一杆长枪,纵马走到军前。
我对身旁的士兵们说:「身后就是镇北关,镇北关之后便是贺兰山,过了贺兰山就是京都,我们不退了,退到哪里都难逃一死。」
身旁的士兵很快停止了混乱,全都安静了下来。
「青史会记住,我们今日的抉择与无畏战斗到底的勇气。」
「今天,不会是我们的死亡之日。现在,正是我们的荣誉之时。」
数千兵马,一起将手中长剑刺向天空:「杀,杀,杀。」
我对身后的士兵喊道:「众将士听令。」
「在。」
「列队。」
混乱的军队立马调整好战斗阵型。我手持长枪,向对面
千军万马奔驰,身后是数千名西凉铁骑。
风在耳畔呼啸,内心豪情万丈。我对发起冲锋的士兵们喊道:「秦家军,战无不胜。」
两侧巍峨耸立的高山,见证这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我坐在马上想。
此处青山甚好,恰能用作长眠。
八 关山飞度
梦。
长长的一场梦。
在兵荒马乱的军营里,每天都要提防着敌军偷袭营寨,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一场梦了。
梦里没有铁马冰河,那是一个爬满青藤的宅院,我认得,这是秦家在京都的宅院。
推开门,院子里种植的鲜花在初春的季节开得甚是妖艳。庭院中的火炉上煮的是初春新摘的碧螺春,茶壶咕噜噜响着,沸腾的水从壶嘴冒着热气。
突然间我觉得口渴,想要过去喝一杯茶。
向火炉旁走去时,我看见自己身穿的盔甲和随身携带的利剑,弃置在墙根处,早已经锈迹斑斑。
有两个小家伙,正蹲在地上看瓦罐里的蝈蝈。
「你说说看,它们两个到底谁会赢?」
我走近一瞧,才发现两个小家伙正是秦文和秦武,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小?」
秦武道:「绫仙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下意识跑到水缸去看自己的脸,那张脸明显是我已经长大的模样。可秦武他们两个却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仙儿,你回来啦。」
我循着声音看去,我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对我笑,我跑过去扑在他的怀里。
我说:「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抚摸着我的肩膀说:「傻孩子,爹不在这还能在哪里。」
他说:「你怎么来这么迟,大家都在等你吃饭呐。」
说着,身后的门突然打开。我看见满屋子的人,我伯伯、伯母以及秦家的仆人都在。
下人们端着饭菜摆在长桌上,秦武绕过我和我爹,自己跑到桌子前吃饭。
伯母打了他的手心:「一点规矩都没有。」
院子外忽然人声鼎沸,吵吵嚷嚷。我跑出去看,太子骑在骏马之上。街道两旁的人说:「快看,这就是我们大庆的皇上。」
太子从马背上下来,走到我的面前。他也说:「绫仙,你终于回来了。」
我对他笑,他伸出手臂把我搂在怀里。我闭上眼睛,他的胸膛还是那么暖。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抬起头看他,太子早已不见,抱着我的却是滕景春。
他横抱着我不停地跑,汗珠从他的额头不断涌出,他正在喘着粗气。我问他:「滕景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把我放在地上说:「你终于醒啦。」
四周景色开始不断向后退去,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和他中间始终隔着一道草原,我在草地上疯狂奔跑。
那些草缠着了我的脚踝,它们疯狂生长,没过我的膝盖、腰间、胸膛。
直到变成一滩碧绿的湖水,没过我的头顶,让我喘不上气来。
我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猛地睁开了眼睛,刺眼的光线照得我眼球发痛。
我努力地回想,先前发生了什么。
在向敌军发起冲锋后,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满地尸骸,面对敌人蜂拥而至的军队,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倒了下去。
我想起来在我倒下的那一刻,卢大人的玄甲重骑兵冲入场内,然后我就闭上了双眼。
外面已是正午,天光大亮。
我努力地坐起身来,看见小蛮正趴在我的床头熟睡。起床的声响,不小心把她吵醒。
小蛮道:「主子你终于醒啦,小蛮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主子了。」
这时候,我觉得口渴得要死,让小蛮给我取来热水,我接连喝了两大杯。
我问她:「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我们这是在哪?」
「镇北关。」
我睡得脑袋有些发懵,让小蛮扶我起床走走。
我问她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说玉门关已经破了,吐鲁浑的大军攻打到赤金镇,滕子京靠着切断了赤金河的桥梁,才阻挡了吐鲁浑的兵马。
我走到城楼上,看着镇北关外,千军万马涌动。
从绣春湖到赤金镇的路旁,扎满了庆国的营寨。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回忆起先前惨烈的战场画面。
漫天火雨,遍地赤红。
真不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我又想起呼韩朔所说的话,以战才能止战,以伐才能止伐。他和我爹都不愿意打仗,但不得不做万军统帅。我知道太子从小也不喜欢当皇上,但还是成了九五之尊。
赤金镇,原本只不过是个一百多户人家的普通小镇,如今成了两军的必争之地。
赤金河水面并不算宽,但敌军试图渡
了几次河,都被打了回去。一时间无法渡的河蛮子们,只能在河对岸造起船只。
一味地等待敌人行动根本不是办法,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一个月后。
在镇北关的议事厅内,滕子京坐在椅子上,一群将军们围在沙盘前讨论接下来的作战部署。
玉门关是西出边塞的通道,胡人攻破以后,庆国就断了通往西域唯一一条路径。如今城内驻扎的都是吐鲁浑的主力大军,想要夺回来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军师们提出了几个建议,但都被滕子京一一否决。
众人愁眉之际,我上前道:「滕元帅,我有一条建议,不知可行不可行。」
滕子京说:「秦将军但讲无妨。」
我指着沙盘中的一座小城说:「如今玉门城中,胡人兵马甚多,我军又比吐鲁浑的兵马少。想要攻下玉门城,只能引蛇出洞。将敌军主力引出,趁其城中空虚才能夺取城池。玉门如果失守,前后夹击吐鲁浑,他只能领兵撤退。」
秦文道:「吐鲁浑有二十多年的从军经验,怎么可能会被轻易上当。」
「只要肯拿镇北关当赌注作出一战定胜负的样子,再用一个人做诱饵,就能让吐鲁浑上钩。」
卢大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抚着长须望了一眼道:「难不成你想让滕元帅做这个诱饵?」
我点了点头:「对于吐鲁浑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对会派出全部兵力。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分别袭击玉门和居延泽。前不久我们刚刚袭击了他们的屯粮重地,吐鲁浑肯定不会想到我们这一次还会派兵偷袭。」
军帐中的许多将士站起来拒绝道:「这个想法太过于大胆,万一不成功的话镇北关可能就会失守。」
滕子京许久没有说话,思索良久后才说道:「我同意。」
营帐里的众人纷纷跪倒在地,说:「还请元帅三思,此行太过于冒险。」
他看着我说:「出奇才能制胜。我倒是觉得秦将军这个计划可行。你们都觉得不行的话,那敌人肯定看出来这是个圈套。」
既然滕子京坚持,众将军也无人再反对。
但是怎么走才能不被敌军发现,这也是一个问题。
我道:「我们可以向南绕道贺兰山跨过关山,进入乌苏沙漠掩藏行踪。」
「玉门关本来距离镇北关只有二百多里路,这样岂不是多绕了五百多里?」一名裨将反驳道。
我接着说:「就是远了点才好,敌人一定不会想到我们居然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就为了攻打玉门关。」
滕子京从椅子里起身:「切勿再议,一切按照小秦将军说的办。」
出征前一天,一切准备就绪。
秦文领军两万攻玉门,我带七千精兵袭击居延泽。
临睡前,滕子京走到我的营帐内。
我问道:「滕元帅,你有什么事吗?」
滕子京道:「小秦将军,关于你爹爹的死我很抱歉,我在朝堂上从来没想到过要与他为敌。」
我说:「这事我爹曾和我谈过,他说这件事他不怪你。倒是我爹耽误过滕景春公子的前程。」
滕子京还想再说些什么,我立马阻止了他。我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我本来已经慢慢放下了,所以请您不要再提了。」
滕子京点了点头:「哎,哎,好。秦姑娘深明大义,能这么想就好。」
「滕元帅,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秦姑娘,来之前圣上托我送你一样东西。」
我心里纳闷,我说:「他要送我什么?」
滕子京笑笑道:「你随我出来就知道了。」
我出了营寨后,一名士兵牵了一匹血红色的骏马站在一旁。此马四肢健长,骨骼坚实,锋棱瘦骨,一看就是西域良马。
他道:「这是前些年西域进贡的良驹,圣上让送给你。」
再次听到李和明这个名字。
恍然如梦,怅然若失。
漫长的时间,会平息所有失望与埋怨。现在的我,早已不悲不喜。
没有人知道庆历七年的春天,当我待在黑暗潮湿的牢房里,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希望太子能够出现。那是我最无助的时刻,只是无论我怎么等,他始终没有来。
漫长而无助的等待最能令人绝望,我在自己最需要温暖与陪伴的时间里,没能等到自己想要等的人。
很久之前,在离开京都的那个下午,我仿佛过完了自己漫长的一生。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说过,我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太子已经是君,我是臣。他坐镇朝纲,我保他山河无恙。
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在时光的驿站中很用心地等待一个人,你等了他几千个夜晚,他都没有出现。在你准备离开的渡口时,他却姗姗来迟。
他说抱歉啊,我来晚了。
你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可能也知道他跨越千山万水才向你走
来,但你还是很平静地说,对不起,我马上就要坐船离开了。你没向他解释在时光里你付出了多少年华。你曾经等了他几千个夜晚,却不能原谅他迟到几个时辰。
因为你知道,在离开那个时光驿站的时候,你没有带走自己的心。
我从士兵手中接过缰绳跨上去试骑了一下,这匹红马奔跑起来马蹄翻腾,快如闪电,体力极佳。
我骑着它绕着营寨奔跑了好几圈,回来时它都不曾剧烈喘息。
果然是匹好马。
滕子京说我应该给这匹马起个名字。
我看着这匹通体全红的马,想了一会后,我说:
「那就叫它桃花吧。」
九 钗头凤
第二日,我从滕子京手上领到军令后,在城内兵营的训练场里,点了七千兵马。
我站在台上对下面的士兵道:「将士们,上一次我们惨败,如今回击的时刻到了。敌人重创了我们的队伍,我们也必须让他们流血。」
副官从身后递过来三碗壮行酒,我将第一碗酒洒在地上道:「第一碗酒敬给死去的兄弟。」
第二碗酒,我一口气干完后道:「第二碗壮行。」
广场中的士兵纷纷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我举起第三碗酒说:「这一碗留下来,等凯旋回来后庆功。」
数万杆长枪刺向天空,士兵们的喊声震天动地。
「杀,杀,杀。」
镇北关的南城门缓缓打开。
门后数以万计的兵马一拥而出,马蹄奔腾,飞快地离开关城。
滕子京站在城门楼上,目送千骑万军席卷山岗而去,城门外的大道上只留下一阵烟尘。
尘雾渐退,猎猎长风吹动城门上的旌旗,远处夕阳熔金。
看见这支载着希望的队伍离开后,他才缓步走下城楼,骑上战马后向北城门而去。
滕子京穿过绣春湖,来到城外的营帐,数万兵马蓄势待发。
见滕元帅到来后,众人皆上前垂手行礼。
一名先锋官道:「元帅,军队已经集合完毕,随时可以动身。」
滕子京带上头盔,对身边的一群将士道。
「出征。」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我和哥哥秦文带着兵马穿过贺兰山的峡谷。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程,才到了关山山脉。
出征前,滕子京下了军令状,十日内必须到达玉门。
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如果十天还未绕至敌军身后,镇北关很可能失守。
兵马就地休整,在一个小山坡上度过一夜,士兵们全都穿着铁甲而眠。为了抓紧时间行军,部队只睡了两个时辰,刚到五更天的时候,秦文下令兵马继续赶路。
从关山的高原望去,西方赤金镇的天空,被烧成一片通红。
红得好似,盛夏清晨的初日。在那里,现在一定正发生着惨烈的战争。
我不敢去想,此刻赤金渡口那边战争的惨状。
只是不停地用马鞭抽着坐骑,我对它说:「桃花啊桃花。你快一点再快一点,你背上驮的,可是一个年轻帝国生死存亡的命运。」
出了关山山脉以后,就是乌苏沙漠。
在沙漠与关山的交界处,我和秦文兵分两路。
他领两万兵马向西直奔玉门关而去,我领着七千人北上。
分手前他对我说:「绫仙,这一战,不仅仅是为了我们庆国,更是为了我们的秦家而战。如果此战告捷,我们秦家定能东山再起。」
秦文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情,我觉得像极了我爹当年的样子。我想起秦双玉来,如果我爹还活着的话,他看到秦双玉一定也很喜欢。
我从来没有像秦文一样考虑这么多,他是我们秦家的长子,我知道他把「秦家」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肩膀上挑着我们秦家的担子。
这一战没有退路,所以我们只能赢。
我说:「哥,你放心吧,你忘了我爹常说的吗,秦家军可是战无不胜。」
秦文看着我笑了,他的长发飘散在风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秦文看着我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幸福。可能是我知道秦武还活着,可能是我们秦家来了秦双玉这个小家伙,也可能是我终于有机会要去救滕景春。
我爹如果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此刻看见我们这样一定很高兴。
我们都成了,可以支撑家族的顶梁柱。
刚进入乌苏沙漠后,前一段路程还能看见遍地的胡杨与梭梭草,偶尔能碰到干枯的河床、被遗弃的破败房屋、残缺不全的城墙。
随行军中熟悉地形的向导说,这还没进入真正的沙漠。
过了一天后,眼前除了遍地黄沙,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一望无际的沙漠,风尘茫茫,热浪袭人。
走在沙子上,仿佛如同走在烈焰中一般。白天炎热如火,夜
间寒冷如冰。
连续的行军让士兵们早就疲惫不堪,每走一个时辰,士兵们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阵。唯一的安慰是,继续走下去就一定会碰到绿洲。
我带着七千兵马,走了五天才穿过乌苏沙漠。
在出发后的第九天夜里,我们终于到达了居延泽旁边的山坡。在一处隐秘的山谷,我让赶到目的地的士兵,先休息一夜。
连续的行军,士兵们已经累得没有一点力气。此时若是立即发起袭击,只怕兵马疲惫,战斗力不足。
在三更时分,哨兵将我喊醒。
「秦将军,我们发现了胡人的行军。」
我睡意全无,连忙起身,和他来到了一个山坡,躲在一处巨石后面。
山坡下,手持火把的胡人军队正在匆忙赶路,向着玉门方向去,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一万兵马。
北方火光冲天,一定是秦文杀到了玉门关。
我下令所有人不能发生任何响动。
等这支队伍走后,趁着居延泽的兵力不足,到时候刚好乘虚而入。在兵马走了两个时辰后,我才让手下的兵将向营寨发起冲锋。
不出意外,营寨中果然没有多少守卫。
我们七千人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冲破了营寨防御,杀进了敌军的后营。敌人的骑兵溃不成军,在西北的荒原上四下逃窜。
将士们拿着火把,冲入粮草库,把胡人的粮草烧得一干二净。
我下了马,冲进一顶又一顶帐篷里去找滕景春,找了十几顶帐篷都寻不到他的踪影。
我的心在怦怦怦乱跳个不停,我知道他此刻就在这个营地的某个地方。如今你就近在咫尺,滕景春,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我在人来人往的慌乱中大喊:「滕景春,你在哪。」
喊了半天没见到他的踪影,却不知浑戈尔从何处杀出,他看见我后大声叫嚷着:「原来又是你这个臭娘们,那个小白脸是不是你的老相好,他已经被我剁成了肉泥。」
说完之后,他手持两把武器向我冲过来。他说:「今天我要把你也剁成肉泥。」
怒火从我胸膛中燃烧,我拿起长枪上前与他搏斗。
他抡起重锤向我砸来,我接下他的铜锤道:「你要是敢把滕景春怎么样,老娘我今天非要拿你项上狗头祭酒。」
浑戈尔青筋暴起,力道重了三分。
「你个臭娘们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浑戈尔身有蛮力,我和他斗了几十个来回,手腕已经开始发麻,渐觉体力不支。
他步步紧逼,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像是几年前,我打死的那头猛虎一样,狠狠地咬着我不放。
浑戈尔又是一斧朝我头顶劈来,我横握长枪挡下。
他抡起重锤,砸在铁斧之上。我支撑不住这一锤的重量,双腿一软。浑戈尔顺势用铜锤砸在我胸口前,我人飞了一丈开外。
手握长枪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只觉得胸口发闷。浑戈尔再次攻来,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别动。」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空中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浑戈尔双臂被箭射中,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我一个漂亮的回身旋转,枪尖已经抵了他的咽喉处。
我说:「别动,再动喉咙可是要给你戳个窟窿。」
冥冥之中,我忽然觉得滕景春此刻就在我身后。
当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才发现他正在千军万马之中等我。天地之间的万物,都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滕景春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笑着流出了眼泪。
我说:「滕景春,你没有死。」
他笑了,他说:「我历尽千辛才见到你,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我说:「滕景春,我来带你回家了。」
士兵们上前将浑戈尔捆绑起来,营地中的蛮子看见他被擒拿之后,都丢掉了手中的武器投降。我吩咐士兵们,将这些俘虏关押起来,送回军营。
一群队伍,押送着俘虏向营地里去。我和滕景春策马走在队伍前面,听他诉说这些年的种种经历。
我说:「滕景春,你这一年来过得可真苦。」
滕景春说:「我知道,秦姑娘过的可比我苦多了。」
这句话让我鼻子有点酸酸的,我把头扭了过去。
此时,一匹快马从天际的红日中奔来。
「秦文将军有令,吐鲁浑正欲率领大军逃向狼居胥,让将军乘胜追击。」
我让傅副官去点一部分士兵,带着俘虏和出使团先回营地,剩余队伍则随我去追击敌军。你看,就是这样,征战沙场哪顾得上什么儿女情长。
我拉着滕景春走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枚发钗塞到他的手里。
滕景春问:「秦姑娘,这是?」
我说:「此钗名为钗头凤,男女各有一支。这是当年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如今我把它送给你。」
滕景春喜极而泣道:「承蒙秦姑娘抬爱,我何德何能。」
我说:「你真是笨死了,还一口一个秦姑娘。你要是不想要就还给我。」
滕景春连忙将发钗揣进自己的怀里:「绫仙,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春风般的笑容。
我说:「滕景春,此钗,但见我心意。」
随从官走到我身边道:「秦将军,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准备出征。」
我纵身上马,在黄沙之中对滕景春挥手,笑着说:「滕景春你等着我回来,今年春天我还想喝你家的桃花酿。」
滕景春满眼笑意地望着我,重重地说了声:「好。」
马蹄南去人北望,黄沙漫天。
无论塞北的风有多大,所有飞扬起来的尘埃,都终将会落定。
瓦楞又生白霜,东风西渡侵寒城。
燕子回门,已是庆历九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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