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春和景明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道:「真的吗,娘娘?」

娘娘笑了:「真的,就算是呼韩朔见了你,那也只有喜欢的份。」

大庆帝国派出五路兵马围剿呼韩朔,结果四路兵马全部惨败,皇帝对最后一路兵马也丧失了期待,还没等到消息,便宣布退朝。

丞相得到信使传递回来的军情,急得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从宣政厅一路小跑到养心殿,语无伦次地报告陛下。

「胜啦,胜啦,陛下,秦将军打胜了。」

带领这最后一路兵马凯旋而归的首领就是我爹,后来的镇国大将军秦牧。

皇帝直接破格升任我爹做了西凉军统帅,呼韩朔的兵马最后还是没能跨过渭水。

我爹用了七年时间,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一步一步将蛮子赶出庆国土地。

最后领着大军奔袭三千里,在居延泽杀死了呼韩朔。他官拜镇国大将军,维护了庆国数十年和平。

如今我脚下的这条古

道,就是当年我爹的那条光荣之路。

而这条古道,又不知掩埋了多少英雄的尸骸。

或许,总有一天,我也会长眠此地。

军队过了固山口,我将随从军官从队伍中间喊了过来,问他现已到了何处。

他拿出地图,看了一会告诉我:今夜便能抵达赤水镇,明日一早出发,大约傍晚便能到镇北关。

不觉已近午时,我让军队原地歇息,派出去几个斥候前去探路。半个时辰后,再整顿兵马向赤水镇行军。

下了马,此刻我早已疲惫不堪,肚子饿得乱叫。我从行囊中掏出馕饼,这么冷的天,饼已经冻得和石头一样硬,咬都咬不动。

火头军不一会便煮好了粥,一个四十多岁的士卒盛了一碗送到我面前道:「秦将军快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我将馕饼掰碎了,泡在热粥里吃。

虽然我自小吃遍了皇宫里的山珍海味,但有句话怎么说,饥不择食。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汤,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你别说,虽然卖相不入眼,味道还真不错。

一碗热汤刚刚入肚,先前派出去的斥候已经骑马回来。待走近时,我才发现他的胸口上插着两支箭矢,我知道肯定是出了意外。

我赶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下马后有气无力地说:「报告将军,前面十里发现敌军。」

我问道:「你看清楚他们有多少人马了吗?」

话还未问完,他便断了气。

管他有多少人,老娘也给他一窝端了。当下立即吩咐兵马停止休息。整顿兵马,准备御敌。

胡人本就是游牧民族,而且全民皆兵。他们的骑术精湛,部队又以骑兵居多,机动性大,行动迅速。他们很少和庆国军队发生大规模战斗,喜欢运动战,总是不断骚扰边关各处,等我们的大军赶到,他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十分棘手。

斥候报告军情后,还没过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就遇见了这队胡人兵马。

队伍带头的是个一身蛮横肌肉的彪形大汉,左手铜锤右手铁斧。人高得像一座小山,坐在马背上把马儿累得气喘吁吁。

领头也看见了我,对手下的士兵不停地叽里咕噜,我在边塞待的时间不算长,但多多少少学会了一点蛮子们的语言。

我听到胖子对他们说:「谁要是捉了领头的,今天回去赏给一只烤全羊。」

我当下一听可气坏了,我这个官职不大不小但好歹也是个将军,敢情我就值一只羊的价格。

你这大胖小子,也太小看我秦绫仙了吧。

我对着大胖子骂道:「你这个小毛贼,束手就擒的话,本将军饶你一条狗命。」

胖子听见我说话后,用磕磕碰碰的中原话对我说:「咦,想不到是个娘们,你们庆国的男人都死光了吗,居然让个娘们出来打仗。」

我嘿嘿一笑道:「对付你这样的货色,还用不着我们庆国的男人出手。」

胖子听了大怒:「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说:「我管你是谁,就算是你们右贤王来了,今天我也送他上西天。」

「臭娘们,你好大的口气啊,我可是胡国第一勇士,祗邪王浑戈尔。」

听不懂。什么这个王那个王,再来一个就能凑王炸了。

我和胖子浑戈尔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也是个王。」

浑戈尔一怔,道:「你也是个王,那你是什么王?」

我说:「我是王中王。管你咕噜王、叽里王,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姑奶奶。」

浑戈尔可能没明白姑奶奶的意思,他转头问身旁的翻译官。

那名翻译在他耳旁说了几句。

听完后,浑戈尔气得哇哇大叫:「你这臭娘们,嘴巴倒是厉害得很,看你手上的功夫厉不厉害。」

说完,大喝一声。

举起大锤向我军杀来,我也不甘示弱,带着人马冲锋。

浑戈尔举起铜锤向我砸过来,这一锤倒是有千钧之势,我挺出长枪慌忙接下。

这一下子砸得我双手发麻,我不由甩了甩手。浑戈尔嘿嘿一笑,接着第二锤又向我砸来。

「臭娘们,见识到我的厉害了吧。」

我这一下不敢硬接,侧身躲开,转身回枪直刺。浑戈尔没想到我这一枪刺得如此之快,一个踉跄便摔下马来。

他一气之下,直接用铁斧将马儿劈成两截。

我揶揄道:「咕噜王,你打不过我这个小姑娘,也用不着拿自己坐骑出气啊。」

我越是这么说,他越是生气,拿起五十斤重的铁斧就朝我劈来。

他站在地上,竟然比我坐在马上还要高。再加上手里的武器,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到仿佛是地动山摇。

不过,浑戈尔力气虽大,但动作迟缓,每一次攻击我都巧妙地躲避开。

见攻我不着,他竟然直接用身体过来撞我胯下的战马。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用这一招,连人带马,直接被他撞飞两米开外。

士兵一见我倒在了地上,全都失去了主心骨,很快便呈现败退之势。兵戈相击与惨叫声响起,不少士兵负伤在地,空气中可以闻到甜腥的鲜血气味。

擒贼先擒王,我要是被擒住了,那我们这支兵马就完蛋了。

这家伙果然没吹牛,不得不说他确实有两把刷子。浑戈尔见我倒地,再次拿锤子向我砸过来。

这要是吃他一锤子,那还不直接被砸成肉泥。眼瞅着,这也快到年底了,到时候包饺子都不用剁馅了。这家伙要是不打仗,绝对是一个剁馅子的好手。就是不知道,蛮子们吃不吃饺子。

扯得有点远了,在这打架乱想什么吃饺子,再这么想下去,别说我没被打死,都快要被馋死了。

我摔下马后,在浑戈尔面前就更显娇小。他的铁斧攻来,我也只有躲避的份。

我躲在石头后面,他一锤攻来,石头都砸得粉碎。我在想,究竟该怎么对付他。

看他人高马大的,要是来个滑铲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就在我一边躲避攻击,一边思索要不要来个滑铲的时候,从山坡上冲下来一帮人马。拆开读,是人和马,不是人马。毕竟,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没这个物种。

他们披甲戴盔,连胯下坐骑也是浑身甲胄,大概有三百人左右。边关这么多支队伍,我还从来没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重骑兵。

带队的是个铁甲蒙面一身黑袍的男子,他手持长刀,正领着铁骑冲入敌方营阵内。

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骁勇善战。加上身着重甲,故能所向披靡。

浑戈尔见状道:「你还请了帮手?」

我说:「咱俩这是头一回见面,你可能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从小打架就不请帮手。」

他问:「那他是谁?」

我说:「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你妈,你咋啥事都来问我。」

黑袍男子的到来瞬间扭转了战场的局势,眼看再打下去浑戈尔就要吃败仗,他连忙下令撤退。

看见他们撤退,我忙领着剩余兵马前去追击。但胡人的马匹速度极快,我追了没多久便被他们甩开。

眼瞅着就快到了胡人的地界,恐其有埋伏,我下令停止追击,带着兵马向回撤退。

如果不是这支半路杀出来的重骑兵,我们此战难以轻松取胜。

我向他们道了声谢,问他们是谁的部下。首领摘掉头盔,单膝跪地道:

「拜见秦将军,我们是卢大人的玄甲铁骑军。」

三 将军何必是丈夫

过了赤金镇,再走大半天的路程便是绣春湖,这是距离镇北关三里处的一个小湖泊。

镇北关的都统卢大人早就在此等候多时。

他四十多岁,皮肤黝黑,但看起来神采奕奕。卢大人使的是一柄斩马长刀,他是我爹的旧相识了,早年间曾在我爹帐下做过先锋,领兵打仗颇有功绩,先帝命他做了镇北关的都统。

他见我后很客气,拱手道:「素闻小秦将军女中豪杰,今日得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我说:「绫仙乃一介女流之辈,卢大人谬赞。」

他指着我带的四千兵马道:「像小秦将军这样整军严明、部下骁勇善战的可不多。」

我说:「小辈与卢大人可不能相提并论,早先家父在世就常和我说卢大人智勇双全。」

他抚须长笑,安排下属为我接风洗尘。

三天之后,滕子京的大军过了贺兰山,没有向镇北关赶来,而是取道凉州直接进入寥无人烟的乌苏沙漠。

掩蔽行军,准备埋伏在胡人回撤的路上伏击敌军。

滕子京点了一万多兵马的先锋部队派到城中,暂由都统卢大人领军,前去居延泽攻击敌军粮草。

出发前夜,在镇北关的兵营内,一名小将把漠北一带的作战地形图取来,摊开呈在桌案上。

卢大人指了指地图上说:「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沿赤金河北上,不出五日就能到达居延泽。依靠赤金河作为阻碍,据水断桥也可轻易撤退。」

我说:「好是好,但有一点。赤金河四周开阔,毫无遮挡。如果沿着这条路线出兵,很容易便能被敌人看见我们队伍的行踪,这么明显的行军不太像是偷袭敌军粮草重地的意图。如果从崮山口出发,有崮山作为阻隔才像是伏击敌人。」

「依小秦将军之见?」

我指了指地图中绵延起伏的山脉继续道:「此处是一峡谷,在这里设伏,就算居延泽的追兵赶来,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卢大人听罢,拊掌大笑道:「秦老将军肯定没少教给你兵法,能从敌人的角度揣测我军行动部署,看来这将军何必是丈夫。」

布置好行军路线后,两万多人的军队便沿着崮山口出发。

五日后,我们一行人到达了居延泽。

居延泽水面宽广,湖泊周围是辽阔碧绿的草原,这里的风很大,空气

不似西凉那般的干燥。从居延泽旁的一座小山上向下望去,能看到对面敌军数千顶营帐,驻扎地中传来胡琴悠扬的曲调与蛮子们粗犷的歌声。

卢大人挑选出了三千兵马,在山崖上设置滚木、巨石、桐油,以便敌军追击时,阻碍敌人的进攻。

此时天色尚早,一万大军隐藏在山脉的峡谷处,静静等待黑夜的降临。

我吩咐将士们,此次出征只为骚扰敌军不必恋战。

万事俱备,只差天黑。

卢大人坐在山坡上,从马背拿出酒囊来,仰头喝了一口。

他转身指着下面碧绿的湖水说:「你看,当年你爹就是在这个地方,打败胡人统帅呼韩朔,擒拿了敌军三万兵马,从此蛮子们十多年来再也没敢南下。」

听他说起呼韩朔,我又想起来小时候,那个娘娘们用来吓唬我们小孩子的老故事。

那个故事里,呼韩朔有双通红的大眼睛。

现在想想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说:「我知道,小时候我们还都以为他有灯笼似的眼睛,长着三头六臂呐。」

卢大人听完抚了抚长须:「他虽然不是三头六臂,但确实神通广大。当年朝廷里派了多少兵马围剿,从来没人能抓得住他。你肯定知道他奇袭镇北关的那场战役吧。」

我回答说:「据说他是翻越天山到了镇北关后方的,从此凉州失守,他一直带兵攻到了渭水。」

「是啊,当时我就在镇北关。那时候还不是镇北关的都统,我们夜里睡觉时,他们如同鬼魅一般出现,突袭了我们的营帐。」

卢大人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在漠北这一带,他行兵位置飘忽不定,当我们以为他在西边的时候,其实他在东边,当我们以为他在东边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他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就如同奇袭镇北关那次一样。」

「那我爹最后是怎么抓住他的?」

「你爹那次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当我们判断他往南行军时,你爹却要带着兵马北上,终于在居延泽俘虏了他三万多兵马,但最后还是被那个老狐狸跑了。」

「不对,不是说呼韩朔被我爹擒住了吗?」

「没人能擒得住他,当时是单于和先皇签的休战协议,单于用呼韩朔一个人换回了胡人的三万俘虏。两国就此休战,相安无事了十多年。」

卢大人长叹了一声,感慨道:「一转眼,这些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年。」

峡谷长风吹过,往事如烟。呼韩朔也算是一代枭雄,但如今早已经成了滚滚浪花中的一朵,付之江水滔滔。

卢大人说完往事后,弦月早已经悄悄爬上东边的天空,夜色已至。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好时节。

从这里远远望去,能看见敌军营寨里燃起的篝火。

空气中,飘来阵阵羊肉的香味。

我整顿兵马,准备向下面的营寨发起进攻。

将士们抽出长刀,一万多兵马从山坡向下冲锋,势如猛虎般向前敌营杀去。

铮铮铁骑,甚至震动了居延泽的湖水。

胡人的哨兵在我们冲下山坡的那一刻,就已经吹起了号角,营地四周的栅栏全都关了起来。

胡人士兵大喊。

「袭营,敌军袭营。」

号角声响起,原本正围在篝火前高歌的士兵乱成一团,慌乱中来不及披甲御敌,便已身首异处。

我们的骑兵很快,眨眼间便冲到了敌营。靠近敌营的士卒们,将桐油泼在栅栏上。

我骑着马手持弯弓,箭矢上点着火焰。

一箭稳稳地射在了刚泼了桐油的木栏上,营寨四周顿时火势冲天。

卢大人高喊:「烈火弓箭准备。」

马背上的弓箭手们拉紧弓弦。

「放箭。」

天空中,万千箭矢如同火雨,落在敌军的营帐上。

无数的蛮子从帐篷中带着烈火冲出来,发出阵阵惨叫。

卢大人指挥骑兵从营帐的缺口处杀入敌营,趁着胡人还没做好战斗准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持枪跃马,向敌军营寨深处杀去。卢大人在我身后喊道:「小秦将军,莫入敌营太深,小心中了埋伏。」

我毕竟年少气盛,爱逞风流。

看见前面几个逃跑的蛮子,便握着一杆白蜡红缨枪,纵马追去。

忽然,两侧的蛮子拉起绊马索,我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卢大人赶至我身旁,手提朴刀,将前来捉我的敌将斩于马下。

我此刻只觉眼冒金星,脑袋空空。

蓦然间,我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恍恍惚惚中我看不真切。

等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他穿着深灰色的粗布麻衣,头发蓬乱,脚踝处绑着锁链。

一身落魄,却掩盖不了他风流俊秀的气度。

「滕景春。」我喊道。

他缓慢转过身来,我简直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滕景春。

他这两年一定受了不少苦,原本圆润的脸颊现在变得十分消瘦。两颊突出,面目苍白,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在黑夜里仿佛放出光来。

我此刻内心一阵酸楚,这就是我心心念念,已经很久没见过的滕景春。

我从没想到过,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和他重逢。我依旧很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他说话时的神情,以及他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当下,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又想哭又想笑。

他伫立在千军乱马之间,背后是铺天盖地的火光。红色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庞。

草原上四面八方的风,吹动他额头前散落的长发。他的眼睛笑了起来,望着我只说了一句。

「秦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这一句话,让我不顾一切地想朝他奔去,我答应过,一定会救他出来。

卢大人把我拦了下来,他说现在还不是救小滕公子的时候,我们再不撤退,就来不及了。

我看见浑戈尔带着四面八方的胡人骑兵,如同潮水一般从后营涌入,把滕景春淹没在人海之中。

我朝着滕景春的方向,怔怔喊道:

「滕景春,你再耐心等待一下,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四 公子玉无双

我和卢大人按照原先的计划,从伏击地点撤退。

浑戈尔带着兵马追击,但很轻易地就被我们甩掉。

吐鲁浑在得知我们派兵袭击粮草后,点了三万兵马支援居延泽的驻军。行到半道,被滕子京埋伏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三万兵马被滕子京连俘带诛杀八千余人,剩下兵马逃回营地后吐鲁浑才知道中了我们的计谋。

滕子京刚到西凉便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极大地鼓舞了边军原本低落的士气。

我和卢大人撤退的第二天,兵马行至崮山一处山丘安营扎寨。

夜半时分,我正坐在帐篷内看书,只听见外面有一阵脚步声,随后是我随从副官的声音。

「我有事进去报告秦将军。」

话音刚落,他就掀开帐帘走进营帐,我见他火急火燎的,便问:「有什么事情吗?」

「秦将军,我们的士兵放哨时,在关卡处遇见一名胡人女子,她想通过我们的关卡去玉门关。士兵怀疑她是敌方细作,于是抓回了营寨。」

我说:「你们仔细盘问一下,究竟是不是敌方探子。是的话就抓回关内,不是的话就把人家放了。」

副官站在一旁垂手道:「我们盘问过了,这名胡人女子说她是要去玉门关找一个人。」

「找谁?」

「找将军你。」

「找我?」

我不禁觉得好笑,当下满腹狐疑。怎么突然会冒出来一个胡人女子,还要通过边防去找我。

我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胡人啊,蛮子们的话你学得不太好,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秦将军,在下不可能会听错的,她说的是我们中原话。她的原话就是,『我要去找玉门关找一个叫作秦绫仙的女将军』。」

听完后我从桌案前起身,披了一件大衣走出营帐。

「走,你带我去瞧瞧。」

穿过几顶帐篷,我跟着傅副官来到一个木制的囚笼前。一个皮肤黝黑、头发泛黄的小姑娘,正蜷缩着坐在笼子里,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看到她这个可怜的模样,我心里立马起了恻隐之心,用有些不悦的语气,对站在旁边的傅副官道:

「就一个手无寸铁带着孩子的小姑娘,你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逃跑了不成。」

傅副官闻言,忙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了囚笼。

小姑娘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孩子,用惶恐的眼光看着我。我向她伸出手道:「姑娘,别怕,我不会害你。」

她依旧蜷缩在笼子里,不肯出来。

我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说你要去玉门关找秦绫仙吗,我就是。」

小姑娘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你说你是秦绫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

我转身吩咐傅副官去把我的将军印取来。

小姑娘的眼睛躲躲闪闪,始终不敢看我,可能是这么多带着刀枪的士兵把她吓坏了。

我对她说:「你看我也是个姑娘家,又不能把你怎么着。你先从囚笼里出来,我给你找个帐篷休息一下。夜间天寒,即使你不怕冷,也不能把怀里的小家伙冻着。」

我这话说完,她似乎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才慢慢从囚笼里走出来。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蛮。」

我带她到了旁边的一个帐篷,吩咐手下去弄几杯热姜茶过来。

不一会,副官就把我的将军大印取了过来。

我拆开绣囊拿出大印给她看,上面篆刻着「破虏将军秦绫仙」七个大

字。

「这下子,你总该相信我是秦绫仙了吧。」

小蛮看见我的方印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哗啦啦地就流出来了。

她说:「主子,你就是小蛮要找的主子。」

我一头雾水,连忙将她扶起来,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蛮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璞玉,此物白璧无瑕,通体温润。我一看就知道这是秦武的东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小子命大,不会那么容易死。

此时我高兴得差点泪水都出来了,忙问她:「是秦武让你来找我的,他是不是还活着?」

小蛮道:「秦公子还活着,他被我家主子救了下来。」

我又指着她怀抱中的婴儿问:「这孩子是?」

「是公子和我家主子的。」

「你家主子是谁?」

「我家主子是然然公主。」

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我和秦武还有曾婉儿去报恩寺向一名和尚求过签。我一直以为秦武签文上的贵人指的就是高阳公主,难不成是在这一茬等着。

没想到,这傻小子居然和然然公主好上了,一年多的时间连孩子都有了。

我这个姐姐突然就变成了姑姑。这个变化对我来说,又突然又高兴。

我从小蛮手中接过来孩子,然后问她:「这孩子叫作什么名字?」

小蛮说:「他叫秦双玉。」

我在心里默念着,秦双玉,秦双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个好名字。

怀中这个正在酣睡的小家伙,外面兵马的嘈杂声并没有吵醒他。他嘟囔着小嘴,均匀地呼吸,圆乎乎的小脸蛋如同羊脂一般,小手紧紧地攥着。

长相像极了秦武小时候,但比起秦武那傻乎乎的模样,这个小家伙明显俊俏得多。她母亲然然公主,一定是个极漂亮的美人。

前一年还听说她喜欢的是滕景春,怎么这么快就和秦武有了孩子。我心想,这小妮子她是不是就喜欢我们大庆国的男儿郎。

侍卫端上来姜茶后,我让小蛮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她喝完茶以后,脸色明显红润了许多,小脸看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黑。

我问她秦武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他们怎么会把孩子送到了玉门关。

小蛮泪眼婆娑道:「单于不同意秦公子和主子在一起,孩子是主子偷偷生下来的。为了不让单于发现,主子让小蛮来玉门关找您,她说您一定会帮忙照顾小公子的。她还说,您以后就是小蛮的新主子。」

她说完就要跪下,我连忙制止道。

「那我第一条规矩就是再也不能给我下跪,听见没?」

小蛮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说:「你们单于应该不反对两国通婚吧,之前不是还要将然然许配给滕景春吗,怎么秦武就不行了。」

「小蛮不知道,小蛮只是听见单于和我家主子吵架,他说主子嫁给庆国哪个男儿都行,就是不能嫁给姓秦的。」

「那秦武怎么样了?」我问她:「秦武现在还好吗?」

小蛮咬了咬嘴唇道:「秦公子现在很好,我们单于没有难为他。还有,秦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他说,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秦家人了。让主子您知道消息以后,也别去找他了。」

小蛮说完后,我浑身发颤。能让秦武说出这种话,那只有一种可能。

我忙问道:「秦武,他是不是投敌了?」

不出意料,小蛮点了点头。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投敌这件事情如果传到朝廷,可是要砍头的天大罪名。

别说我保不住他,就算是我爹还活着同样保不住。但我并不怪秦武,要不是因为他我现在可能早就死了。我能看出来,那天夜里他来救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秦武以前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我和他玩玩闹闹一起长大。我很了解,他绝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秦双玉哇哇大哭起来。看着他哭成这个样子,我一下子慌了手脚。越是哄他哭得就越厉害,这让我头疼不已,养孩子可比我上阵杀敌难多了。

小蛮忙上前道:「主子,他应该是饿了。」

我看着小蛮小小年纪,也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子。

我问她这一路过来都是怎么喂小家伙的。

小蛮道:「我养的一头母狼一直跟着我们过来,小公子饿了我就喂他狼奶吃。」

小蛮看起来不聪明,但脑袋还挺好用的。

「那头母狼现在在哪?」

「我被抓的时候它逃走了,但应该就在这附近。」

我和小蛮跑到营帐不远处的沙丘上,她从脖子上拿出来一支口哨,放在嘴旁吹了几声。

不多时,一只灰色毛皮的母狼从山坡后面走出来。

这头狼的个头很大,足有半人多

高,看见我后露出它锋利的牙齿。小蛮走上前去,用手抚摸着灰狼后背道:「灰灵,你不能凶她,这是我们的新主子。」

这头狼似乎是能听懂人话,收起来它的獠牙变得温顺起来。

我壮足了胆子走上前去。我说:「我能摸摸它吗?」

小蛮对我一笑说:「主子你摸摸看,灰灵很听话的。」

我伸出手,像小蛮一样抚摸着灰灵的后背,它不但没有反抗,还对我亲昵起来。

小蛮带着灰灵回了营寨后,挤了点奶水给可怜的小家伙填饱肚子。

行军回到玉门后,我在城中找了一个刚刚生产的农妇给双玉当乳母,将小蛮她们安排在将军府内。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让小蛮一一交代给了秦文。

他虽然很不高兴秦武的所作所为,但当秦双玉这个小家伙伸出小手扯拽着他的衣袖时,秦文还是软下了心。

他的脸色变得温和了许多,毕竟上一辈人犯下的过错,没必要由下一辈人来承担。

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秦家人的血脉。

五 似是故人来

滕子京的大军到来后,吐鲁浑的主力吃了败仗,被打得节节败退。

传令官又送来情报,让玉门关隘驻扎的兵队调出去一部分兵力追击吐鲁浑。秦文带着两万人马出征,协助滕子京围攻胡人主力。

临走前,他给我留下了部分人马在玉门关守城。

这段时间内没有战斗,人一下子闲了下来。我每天只是例行公事,去边防的各个入口检查,以防敌人的兵马攻城。

一天中午,当我打马从马迷途驿站二里路外的山坡路过时,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去看过驿长大人了。

在我刚来边塞的那段日子里,驿长对我很好。我在边关熟悉的人不多,驿长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

我还记得我从驿站走的那天,他还很舍不得地送我,背过佝偻的身子,在一旁偷偷抹眼泪。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哭。

我说:「驿长大人,我走了之后还会回来的,我会常常过来看您。」

这一走,我就很长时间没回去看他,上次快过年时,托手下人给他送过几件棉衣。

我纵马来到马迷途驿站,让将士们守在门外。

木门轻掩,我推开门,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

战争时期,边关来去阻隔,这里没了出使的官员、西行的僧侣以及住宿的商人。

眼前这座小院子,变得极其冷清。

我从门外朝院子里面走,轻轻唤了一声驿长。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

他问:「谁啊?」

我走到屋内,笑着说:「驿站大人,是我啊,绫仙。」

人年纪如果大了,老得总是很快。再次见到驿长时,他的模样已经很老了,止不住地咳嗽,耳朵也不大好使。

驿长拄着拐杖向我走来,抬起头来看见是我,十分高兴,说:「是你啊闺女,你怎么来了?」

说完忙招呼我坐下,又去给我倒茶。

我说:「军队里面的事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所以很少来看您。」

驿长说:「看什么看啊,不能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耽误你们的军务。」

我说:「刚好最近军队里也没太多事情,就想来看看您。」

「仗打完啦?」驿长问。

我把最近发生的情况,都和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我们主力部队正是战事吃紧时,现在已经下令封城御敌。

我还问驿长,要不要我派人把他送到凉州去,最近胡人大军压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了玉门。

驿长说:「我年纪大了,无论去哪里都一样。再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土地。」

我知道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死亡早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再离开故土,就算离开了,也希望自己的尸首能埋在自己的家乡。

所以,我便没再劝他。

他从椅子上努力地站起来,我忙去搀扶。

他笑道:「人一老就不中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去就去了。」

「怎么会?」我说:「驿长您人那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接着自言自语道:

「有件关于你爹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想着要不要和你说,我大概时日无多,若是现在不说,只怕以后再也没有说的机会。」

我满心疑惑,关于我爹的事情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驿长带我走进他的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梨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有个檀木制成的首饰盒,盒子上刻着一个女子的名字:穆兰珠。

他把檀木盒递到我的手中,我接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发钗。

「这发钗是?」

「是你娘的东西。」

「我娘的东西

怎么会在马迷途驿站?」

驿长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当年出生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驿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我爹说当年我出生在京都,而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死了。

「这是你爹一直以来保守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我不说的话,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告诉你。从你来驿站那天,我就想着该不该告诉你,后来你匆匆走了,我也就打算将这个秘密保守下去。如今你又过来,我人之将死,总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重重地咳嗽两声:「你爹走得早,可能没来得及和你说,我想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你,你爹应该也不会反对。一直以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

我对我娘的了解,只有一个刻着镇国大将军爱妻字样的牌位。甚至,我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我小时候也问过很多次,但每次我爹都搪塞我,说晚辈不能问长辈的名字。后来我甚至去翻看秦家的族谱,族谱上我娘的名字只用了一个叉代替。

每次问我娘的事,我总能看到我爹难过的神情,所以后来我渐渐长大,也就再也没有追问过。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从驿长这里得知了我娘生前的情况。

我问他:「那我娘她是谁?」

驿长说:「关于你娘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知道她是个胡人。」

驿长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曾经设想过一万次关于我娘是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呼吸急促。

「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很难相信,一时间无法接受。」驿长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让我镇定下来,「但是,这就是你爹隐藏的事实。」

我想继续追问关于我娘的事情,驿长摇摇头,说他知道的事情并不多。

十八年前,我爹领着西凉军攻打呼韩朔,从渭水河畔一直打到了玉门关。某天深夜,驿长还在睡熟之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起身开门,看见我爹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找他,怀里正抱着一名胡人女子。

而这个女子正是我娘,那时候我娘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如果让朝廷知道,我爹居然和一个敌国女子私通,别说是他这个大将军做不成,连我娘的命都可能保不住。

我爹将我娘藏在了这个驿站内,两个多月后就生下了我。

在我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就被皇宫里的人接回了京都。

我问他:「那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驿长摇摇头,这个事情他也不知道,他只告诉我,在生下我不久后,我娘就离开了驿馆。

我站在一旁痴痴发愣,才明白为什么我爹从来没和我提起过我娘的事情。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揭开来,谁都不知道,我原来还有胡人的血统。

我觉得,命运可真会和我开玩笑。

驿长继续说:「关于你娘后来的事情,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住在关山以南,藏锋谷内。你带着这对发钗去找他,他会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是谁?」我问。

「你去了自然会明白。」

离开前,我问驿长我娘在哪里生的我,我想去看看。

他指了指我曾经住过的房间。

我对马迷兔驿站,这个自己曾经待过并且出生的地方,忽然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同驿长小叙后,我去了那间房子里转转。

我走后驿长没动我用过的东西,房间的布置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用过的弓箭还悬挂在墙上,梳妆台上面落了一层灰。

甚至,我曾经拆开的滕景春写的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案前。

那天走的时候,我忘记带它。

拆开信,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我还记得他说,他喜欢那个与虎相搏的姑娘。

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我穷尽自己的想象力,想着很多年前,我娘是怎样在这个狭小的房间生下了我,她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

万般心事,蓦然涌上心头。

离开驿站的第三天清晨,天空飘着雾蒙蒙的细雨。早上起床后,我换了件窄袖束腰短衫,用发带将头发高高扎起。

乘着一匹骏马,带上干粮,向驿长所说的藏锋谷而去。

远处的青山城郭,在细雨中只能看见淡淡的轮廓。我的心里也蒙上一层雾,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娘后来离开驿站又去了哪里。

如果我娘从小就在我身边的话,她会教我如何做女红吧,会在新年里给我做漂亮的衣裳吧。她也许把我宠得比现在的脾气更蛮横,也许会把我教导得更加温婉。

进入大山腹地后,已经见不到来时的道路,四周都是灌木丛以及坚硬的石头。

我看了眼地图。,正是这个方向应该没有错。

在翻过一座陡峭的大山,经过长长的峡谷后,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窄窄的小溪从山谷穿过,山间奔跑的麋鹿并不惧怕来人,这是远离战争外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人迹罕至。

溪水旁,有三间草庐,这应该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我策马来到草庐,庐前是一圈树枝围成的栅栏,院墙的柴门半掩。

院子里坐着一位形如枯槁的老人。

他正坐在石凳前,低着头,用荆条编制着一只箩筐。

我正欲寻思该如何开口时,只听老人朗声笑道:「青衫烟雨客。」

顿了顿,他抬头看着我继续道:「似是故人来。」

六 十年生死

日出,雾散。

隐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露出了头,阳光照进山谷之中,湿润的空气顿时变得干爽起来。

老人坐在石凳上,依然低着头,手里编织的工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者,在脑海里几乎找不到关于这张面孔的任何记忆。显然,我并不认识这位脸色苍白的白发老人。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刚想问他认不认识我娘。

他忽然开口问道:「山中枯坐,已不知世间几何,小姑娘,今日是何年何月?」

「庆历八年。」我说。

他叹息了一声道:「白驹过隙,光阴流转,不知不觉已是十年春秋。」

似乎看穿了我此次前来的意图,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紧不慢道:「不消说,老朽知道你是谁,姑娘是不是姓秦,你爹是不是叫秦牧?」

我说:「我是他女儿,我叫秦绫仙。」

他问我:「你爹最近可好?」

「我爹去年战死沙场。」

他忽然拊掌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看来你终究还是死在了我前面。」

我问道:「老先生,你认识我爹吗?」

他笑道:「何止是认识,要不是你爹我十年前就死了,也不会住在这藏锋谷内。」

我问道:「先生是我爹的挚友?」

他摇头。

「仇敌?」

他亦摇头。

「既算挚友,也算仇敌。」

我不解,说道:「常听人说,深山之内有高人,敢问先生大名?」

他朗声大笑:「说什么高人不高人,老朽只是山野村夫而已。至于我叫什么,十年间没人喊过我,我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继续道:「哦,想起来了。十年前,老朽名叫呼韩朔。」

闻言,我怔怔地愣在原地,「这不可能,史书里写那个奇袭镇北关,打到庆国差点迁都的呼韩朔,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史书?史书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世人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活着。留下这条命苟延于世。」

「我不信。」

「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有什么理由骗你。」

我忙从口袋中掏出来驿长给我的一对簪子,递到他的面前,「那你认不认识我娘?」

他接过簪子,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许久没有说话,似乎是陷于往日的回忆之中。见他好半天没有动静,我低着头偷偷去瞅,只见他双眼微闭。

我又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半天没有反应。我心想,这该不是死了吧。于是壮大胆子,想用手试一试他的鼻息。

他忽然开口道:「这对簪子名叫钗头凤,末端做成凤翅形状的是女钗,末端做成蟠龙形状的是男钗。这原本是你爹娘的定情信物。」

「那我娘是……」

还未等我说完,他便道:「你娘他是我的妹妹。」

我很难说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是惊是喜,喜的是我终于知道了我娘的消息,惊的是她竟然是十多年前庆国大敌呼韩朔的妹妹。

我有很多很多东西迫不及待地要问,呼韩朔用手指了指已经落山的太阳。

「小姑娘,天色已晚,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

我用斧头把院子里的木柴劈好,累得浑身是汗,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月升日沉,难以想象呼韩朔在这个幽静的山谷,一个人生活了十年。

我把劈好的木柴抱到厨房,给炉子生火。

呼韩朔在厨房里忙活,我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些好笑,那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正在拿着刀。

切开的是一根大白萝卜。

他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没有三头六臂,长得也不凶神恶煞。在我面前,他只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头。

我把炉子生好火后,走到案板前说,我来帮你吧。

他笑了笑说,我娘当年做的菜可是一绝。

十年来,我是第一个来这个草庐的客人,能看出来呼韩朔很高兴,他甚至把院子里唯一一只鸡杀了,煲了一大锅鸡汤。

天黑以后没多久,饭就做好了,我就和他坐在

院内的石桌前。

我只知道他很会杀人,我不知道原来他还这么会做菜。

吃完饭,呼韩朔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边的星星。他指着天上的银河问我:「你听没听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我说:「您老都这么大岁数,还相信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啊。」

呼韩朔沉声道:「人嘛,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年纪越大越容易相信牛鬼蛇神。」

「也许吧。」我说:「那要等我再过些年纪。」

「你看这一颗星星,这就是你娘。她死的那一天,这颗星星刚好在天边出现。」

听他谈起我娘的事情,我连忙问他:「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呼韩朔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说起来,她是为我而死的。」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呼韩朔语气平缓,说不出悲喜。一边回忆一边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只不过是两个不该相爱的人坠入爱河。我妹妹以前年少爱闹,那一年她背着我偷偷跑到凉州,途中救下一名浑身是血的年轻小将,哦,那时候你爹还没做大将军呐。」

「她知道他是庆国士兵,可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或许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但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可理喻,你说是不是?」

我微微点头,听他继续说。

「两人暗生情愫,私自许下婚约,不觉寥寥数年,他二人竟然有了一个孩子。我那时忙于征战,这一切都被她蒙在鼓里。她从中原回到边塞时,性格大变,以前整日爱笑的她变得越来越沉闷。整日待在屋内闭门不出,我带她去纵马她不去,我带她去参加篝火节她也不去。我变着法逗她开心,她只是望着手中的头钗发呆。」

「后来她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敌国的将军。我和她说,不论她喜欢的是谁,我都给她抓回来。后来有次我埋伏在渡口,把你爹抓回营帐,看到他头上的发钗时才知道,原来我那个傻妹妹,喜欢的居然是镇国大将军秦牧。」

「她喜欢谁都可以,偏偏是秦牧就不行,单于和我的族人没有一个不想着他死。那一天,她来求我放了你爹,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就宠坏了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可那一次我拒绝了她,她用发钗抵在自己胸前,我依旧没有动容。我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扎了下去,扎得满手是血,我夺下来她的发钗对她说,原谅哥哥这次帮不了你。我还记得那天她哭得梨花带雨,谁知这竟然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

「后来你爹就被我那个傻妹妹偷偷给放走了,要不是她把你爹放了,我们可能早就占领了中原。单于知道这件事情后,勃然大怒,把她押入大牢。你也知道她这次犯下的过错,就算处死十次都不为过,我是三军统领也救不了她。但单于却给了我一个机会,当时我们兵力已经严重不足,为了联合其他部落,单于告诉我如果我妹妹愿意联姻的话,就同意放了她。我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救她的机会。」

呼韩朔叙述着往事,但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情绪。数十年的独居生活,已经抹去了他的悲喜,讲述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但从这个故事中,我能感受到我娘当时的心情。

她是怀着怎样悲痛的心情,夹在两个敌对的派系中,去守护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

听到此处,我不禁潸潸落泪。

「我知道妹妹的脾气,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同意和亲,我替她把这桩婚事答应了下来,然后派人传信给了秦牧。在和亲的那一天,秦牧率大军进攻,我佯装失败丢了三道防线。他领队突袭了一千里地,终于在半路上把这桩婚事截下来,但因此,我们失去了一个部落的支持。」

「你爹是我从军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漠北一战,我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

我问他:「那我娘,她后来又是怎么死的?」

「我们胡人投降后和你们庆国签订了休战决议,皇帝同意放了三万多俘虏,但是只有一个条件,必须把我押送去京都。」

他苦笑地摇摇头。

「我要是不死,你们皇帝怎么够安心,但他还真是看得起我,竟然愿意用我一个人去换三万个俘虏。我知道这一去便是九死无生,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用一条命去换三万人,这个买卖怎么算,都是你们皇帝吃亏。」

他接着道:「但我没有料想到的,就是我还有个傻妹妹。她以同样的方式逼迫你爹放了我,同在一个位置,我知道你爹面临的压力,其实我死是最好的结局。我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画面,她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逼你父亲许下承诺,让他放了我。她依偎在你爹怀里,渐渐失去呼吸,她对你爹说,『我知道你答应我的,就一定能做得到。』」

「我和你爹打了半辈子仗,其实我们谁都没有赢。我输了我的妹妹,他输了自己的妻子。皇帝下七道旨意逼他把我交出来,也抵不

过他对你娘的一句承诺。从此,我便住在藏锋谷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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