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我爹坐在沙盘前苦思冥想,我哥操练兵马,士兵们布置城防。
只要能看到他们安然无事,我就觉得很满足。
营帐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些远离家乡的士兵做些什么,我想起来自己作为女性的特长。
我找到军营里做饭的伙夫,我说以后这个活就交给我来做。
士兵们一听我要给他们做饭,乐得都上了天,他们早就受够了营地里伙夫做的大乱炖。
我手忙脚乱地搞了一通,做饭可真不容易,中午开饭的时候,他们都吃得很开心。
我问其中一个小兵,我说味道怎么样,他点头称赞,夸我手艺棒。
我好像又找到了人生目标,我每天都跑过来给士兵们做饭,这成了我推卸不了的使命,让我有莫大的满足感。
有一天,有人跑来内厨和我说,三军将士都在外面跪着。
我手拿饭勺跑出去一看,那场面,我想感谢我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人群中冒出来一个人和我说,求求秦姑娘以后别再做饭了。
我说咋啦,你们不是吃得挺开心的么。
那人痛哭流涕,将士们都是装出来的,想着姑娘过了新鲜劲,就去找别的乐子。
「这都快半个月了,兄弟们实在受不了了,你没听军队里面流传的打油诗么。」
我问啥?
三军将士齐声震天。
秦家娇娘一碗饭,上阵杀敌手打战。
秦家娇娘一碗酒,黄泉路上一起走。
如果你不知他们说的啥,那气势磅礴的场面,还以为他们在立生死状。
我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我说好吧。那我以后就不做了,将士们喜极而泣。
我手拿着饭勺顿了顿,指着下面的人群。
不过,中午的饭已经做好了,谁都不准浪费粮食。
黑压压的人群散得很快,一个人都不剩。
驿站忙的时候,我也会给驿长搭把手。
帮他处理公文,安排住宿,挑选上好的精料。
夜晚我会躺在院子里面和驿长喝茶,他有说不完的故事,他故事里每个才子佳人都有好的归宿。
我将马儿牵到河边,用刷子给它们洗澡。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顽劣的千金小姐。
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满足,我忘了京都里的人和事。
我在马迷兔驿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后来有一回,天色未明。
门外又从京都来了一群人,他们扣响门环,急促的声响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我迷迷糊糊中揉了揉眼睛,披着衣服,去院子里面开门。我骂道,敲什么敲,天还没亮就打扰人睡觉。
队伍前面有个人,他问我就是马迷兔的驿长么。
我很不耐烦地说是,你们干吗来的。
「我们是准备到玉门关外,北上议和的使团。」
他闪过身说,这是我们使团的主事。
我看见队伍中走出一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秦驿长你好,在下是出使团的主事。
「滕景春。」
十二 雁入胡天
看到滕
景春的那一刻,我说不出地惊喜。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是我在边塞生活这么长时间,最开心的一天。
他站在门外,眼神中没有一丝讶异,好像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他笑着说,秦姑娘,别来无恙。
这句话让我想起来很多事。
我想起来,当时我来这里,还是他送我出的京都。想起来,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带我出了大牢。想起来,滕家春天里的桃花酿。
甚至我想起来更久远的事,想起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个深林中奔跑、眼神清澈的少年。
我说,我们在此地相遇,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出使团来了很多人,马迷兔驿站瞬间热闹了起来。
我带人把马牵到马厩里,给他们安排食宿。
我告诉伙夫,今天来的是我一位故友,晚上接风洗尘的时候做几样你的拿手菜。
伙夫说厨房的菜不多了,晚饭所需的食材他都写在单子上,托我用过早饭去买。
我牵着骡子入城时。滕景春也跟了上来,他说想跟我去瞧一瞧,秦姑娘生活的地方。
路上我们谈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我想起来我在京都城那些无法无天的时光。
我问他,当时有没有听过我混世魔王的称号。他说如雷贯耳。
而如今在这里,他们都喊我小秦将军。
我问他有没有在代笔先生书洞里见过我,他说秦姑娘当时在书洞与人争辩,提出的那三个问题,他回去想了好几宿。
我说那你当时干吗故意躲着我,他说那时候落榜之后他确实有气。
如今在时间的流逝下,很多事都变得不再重要。
没人会在意一年前皇榜提名的都是谁,也没人记得庆历六年那个漫长的雨季。
玉门关虽然战事频繁,但街道仍有叫卖珠宝银器的商客、万里传法的西域僧侣。
可能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帝国最坚强的防御。千百年来,没能踏入过一个胡人的骑兵。
我问滕景春,你爹现在大权在握,你何苦来做这小小的使团主事。难不成你的梦想是做个外交家,就像我年轻的时候想做个将军。
他说,我这次来带了两个任务。
我问他,什么任务。
「朝廷给的任务是北上议和,我自己的任务是过来看看你。」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敢接下他的话,内心深处闪过一丝惶恐。
旁边卖菜的大妈说,你两个别打情骂俏了,这大蒜两纹钱一斤你们还要不要。
塞北的夜晚,悲凉且寒冷。
人们吃过晚饭,喜欢围着篝火,打发夜晚漫长的时光。
这里的人都能歌善舞,他们的舞蹈热烈而奔放,我也跟着学了好几支。我随着鼓点,在篝火旁跳一支,这支舞的意思是能给那些远行的人带来好运。
长风吹动我的长裙,随风起舞。
滕景春说舞蹈他不会,给大家舞一支剑。
他执剑起身,动作流畅飘逸,如一袭春风入玉门。
这支剑舞很好看,我问他这支舞叫什么名字,他说这叫凤求凰。
他坐在我的旁边,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说,看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他很开心。
我看着篝火周围的人,活得虽然都很平凡,但是自由且洒脱。我好像,渐渐地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这一夜,和平常稍微有些差别,可能是夜空中的星星垂得很低。
第二天,使团载着厚礼,北上议和。每次打仗都是这样,皇帝老儿要么送点东西,要么送个闺女。
小时候我还问太子,我说你爹到底生了多少女儿,够不够送啊。
太子说你傻啊,他们又没见过公主长啥样,干吗非要送个亲生闺女。
我很希望滕景春他们能议和成功,这样我爹就不用再去打仗。
我从驿站挑选出最精壮的马匹,给他们祝酒告别,我说祝你们旗开得胜。
滕景春谢过我,说他在房间里面留了一封信给我,昨晚有些话想和我讲,他都写在信里了。
他们离开后,我去了滕景春的房间,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他给我留的信放在桌子上,信封上写着,秦姑娘亲启。
我打开他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我不知道他昨夜写到几点钟。
他在信上说,他接下来的话可能太仓促,但他怕自己没有机会再对我说。
他说,这一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人,是个穿着铠甲与虎相搏的姑娘。
他说,如果有机会想亲手教我做桃花酿。
他说,在没得到答案之前的未知,都是希望。
他说,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回得来,他会带着这份希望走下去。
你别怪我这段太啰嗦,实在是滕景春的信太长。
合上信,我骑着马跑出驿站。
我问玉门关的
守卫,北上使团什么时候从这里走的,他们说刚出去不久。
我恍惚了几秒钟,没有继续追上去,因为我没法给他确切的答案,他的信太突兀,而我的心也很乱。
我登上城门,看见议和使团走在空旷的荒野上,带着帝国的希望,向着胡人的领地前进,消失在黄沙里。
我站在登高台上对自己说,滕景春,你一定要旗开得胜。
滕景春走后,我时常会到玉门关的城楼上,望着眼前辽阔的平野。
想象着他们的队伍唱着凯歌,从天际线中出现。但我等到的,却是另外一个消息。
秋分时节,我清晨起来,在驿站里给马儿准备草料。
忽然听到,城里面擂鼓的声音响起,震天彻地。
我抬起头看见远山上的烽火台上燃起狼烟,这肯定是胡人的兵马又攻了过来。
我很担心我爹,我跑进房间穿上盔甲,取了弓和剑。
驿长拦着我,他说闺女,你爹把你交给我,就是让我照顾你安全,外头这么乱,你不能出去。
我说,我自己能照顾得了自己。
驿长拉着我的胳膊,今天说什么,我都不能让你出去。
我把剑横在脖子上,我说你要是不放我去,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驿长知道我的脾气,他执拗不过。
我出了院子,翻身上马。
跟着玉门关的军队,向小方盘城的方向跑。我也是第一次看见,玉门关出动了这么多兵马。
爹那边的情况,应该不是太好。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
我不知道小方盘城发生了什么事,路上的百姓慌不择路地逃跑。
我问他们,城里面怎么了。
他们说来了好多胡人,攻破了城门。
小方盘城方向那边,火势冲天。
清晨的天空中的云彩,被染成一片云霞。
我拿着鞭子使劲地抽在马屁股上,爹,你等着我,等我去找你。
路上有很多胡人,他们挥舞着弯刀,朝我杀过来。
我说我是秦将军的女儿,我不怕你们这些杂碎。
我拉开弓,百米之外,正中敌人头颅,他们应声倒地。
挡在我面前的人,都不留一个活口。
城越来越近,前面涌出来的胡人越来越多。
庆国的士兵渐渐挡不住了,被杀得节节败退。
我管不了这么多,骑着马,只顾得向小方盘城跑。
终于在我快靠近城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城楼门上,悬挂着的,是我爹的尸首。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双腿支撑不住我身体的重量,我瘫倒在地。
视线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眼前城门上的爹。
他闭着眼睛,脖子上套着绳索,花白的胡子被血染得通红。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我只能听到我的眼泪,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觉得,那些流出来的眼泪,能砸出一条巨大的河流。
前几日,我还在他面前无理取闹来着,我爹怎么可能会死。他还没死,我要去救他出来。
我开始不顾一切向着他的方向跑过去,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拔出腰间的宝剑,向人群中冲了过去。我满腔怒火,砍向迎面而来的胡人。
我的剑沾满了鲜血,我要用这些敌人的鲜血祭奠我父亲的亡魂。
四面八方涌过来的胡人越来越多,我看见一把弯刀,迎面向我砍了过来。
仓皇之间,我没有办法躲过。
但我下一个看见的画面,是握着这把弯刀的胳膊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后面有个人把我从人群中拽了出来,我回头一看,是秦文,他满脸的血。
他说你不在关内好好待着,跑这里来干吗。
我说哥,我爹还在上面,我要去救他。
秦文说绫仙,秦叔叔已经死了。
我说,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带他回家
秦文对我的话置之不理,把我提起来放在马背上。他说你现在冲过去,只会多送一条命。
他骑着马,手持长刀,带着我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说绫仙,秦叔叔让我告诉你,别为他报仇,要好好活着。
我趴在马背上,眼睛一直看着我爹,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
我想起去年出征时他说过的话。
他说,马革裹尸是一个军人最光荣的归宿。
我还想起来小时候,他抱着我离开皇宫,那天的风很大,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分别虽然很苦,但这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
十三 辕门暮雪
皇帝老儿死了,太子在丞相的拥护下登基成为新帝,这本是十天前的事情了。
继位诏书刚下放到边关各处,太子应该还没得到小方盘城失守的消息
。
我能想象到十天前,在京都城盛大隆重的登基庆典。钟鼓齐鸣,在文武百官的瞩目下,太子一步步迈向更高的台阶,最后他坐到龙椅上。
俯瞰下面的群臣向他低首,他终于成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君王。
很多年之后,当我匍匐在他面前时,他正准备赐予我一把精木良弓,我低着头双手接过。
那一刻,我想起来宫门里的一些旧事。
想起来我说我当皇帝都比你强,想起来离开皇宫那天他哭成泪人,甚至想起来他曾经说要我给她当王妃。
而现在他彻底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他外表是帝王的威严,没人能看透他究竟想些什么。
人们都说,不敢揣度圣意。我再也不敢叫他的名字。
他真的成为了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宰。
只是在我抬起头的一刹那,我看着他望着我的目光。
那威严的神情恍惚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眸子里的一池春水
收到继位诏书时,营寨内猪羊祭天,三军正着缟素。
我爹的灵堂就设在军营内,我想去把我爹的遗体抢回来。
秦文拦着我说如果我去抢,肯定会中了胡人的圈套,我知道敌人可能会把我爹当作诱饵,可我管不了这么多。
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我想要让他回家,入土为安。
秦文说,将士们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他不会再让兄弟们白白送死。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说就算是我一个人,我也要去把他的尸首夺回来。
「绫仙,秦家一脉,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秦文说:「我们是秦家最后的希望。」
秦文的这句话让我收敛了情绪,冷静了下来,我没有继续和他争辩。我又想起来秦武来,前段日子我找过他很多次,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后来究竟去了哪里、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我知道秦文这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就算是我已经去世的父亲也不希望我这么做,我也知道自己是在意气用事。
但我如果我不去做这件事,我会后悔一辈子。
有些事情,我求的不是一个结果,是能让我后半生心安理得地活着。
没多少人会在意我爹,他本来就是奸臣,本来就有很多人恨不得他去死。
可怎么说,他对我的好是真的。
秦文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我爹他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他不希望我再有任何闪失。
而我理解的好好活着不是苟且偷生,是追求自己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
有恩必还,有仇必报,要不然,就不是我秦绫仙。
秦文说,你拿这么多人的命去冒险,就为了一具尸体,你觉得值么。
他说这话,我没去反驳。在战场不能凭借感情用事,要权衡利弊。不能因为一具死人的尸体,拿其他无辜的士兵的生命做代价。这些士兵说不定都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于是我骗他说好,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秦文是以大局为重,我只是一介女子,我考虑不了这么多。
我暗自发誓,就算是用我自己的命去换我爹的遗体,我也要去。
我走出营帐去了灵堂,抬起头,爹的灵堂前写着大大的奠字,棺材里面装的是他的盔甲。
我伏在他的棺材上,我说爹,你放心,女儿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蛮子那里。
我跑去兵器库,取了一把白蜡红缨枪。脱了自己身上的孝装,换了一身盔甲。
明知山有虎,我也要偏向虎山行。
我秦绫仙要做的事,天底下没有谁能挡得住。
我拿着枪走出营寨,看见外面跪着一百多个士兵。
他们说,秦姑娘,我等愿意一同前往,夺回秦将军的遗体。
我说这一去,九死一生。
将士们群情悲愤,他们说秦将军待我们不薄,我们既然答应此番同去,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把命都交在我的手里,我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能回来几个。
我拿着红缨枪,扑通跪倒在地,我不知道此刻究竟该做什么才好,我感谢这些以死相从的将士们。
「我秦绫仙在此,无以为报。」我伏在地上给他们磕头道,「谢过各位壮士大恩。」
将士连忙将我搀扶起来。
他们说,秦姑娘都有独闯虎穴的勇气,我们西凉男儿也不是懦夫。况且,我们早就决定和秦将军出生入死,誓死相从。
风吹动将士们长枪上的红缨,我觉得此时体内的血液全都沸腾起来,悲愤与豪情满怀。
我爹的遗体在东城门上已经悬挂了三天,我再也等不及了。我在军帐中拿出地图,制定了夺取计划与逃跑的路线。
我决定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今夜子时。
暗夜中,我带着一百多名将士,偷偷靠近小方盘城。
这个小城
,我待了很长时间。
西门城防薄弱易攻难守,对面是一片密林。
我让八十多个士卒去西城门造势,我说你们就算八十个人,也要给我造成八千人的假象。
一个人擂了四面鼓,每个人身上都插着一把大旗。
我带着二十多个人去了东门,我们坐在护城河的小舟上,掩藏在夜色之中。
我们偷偷摸进了城门,蹲在黑暗中等待时机。西门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小方盘城里面拨出了兵马,我知道时机已到。
不过他们拖延不了太长时间,很快就会被识破。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了弓箭,连射三箭切断了吊着我爹的绳索。
将士们在城门下接住我父亲的尸体,我跑到城门下抱着父亲。我说爹,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东门的角楼上,响起来号角。城墙上有无数支箭雨落下。
我身边的士兵举起盾牌,他们说秦姑娘我们快走。
我抱着我爹的尸体上了小舟,河对岸的伏兵拉动系在船上的绳子。
城里面开始放下吊桥,他们早就做好了我们来的准备。
我撕掉自己的披风,把我爹的尸体裹起来系在我的后背。将士们喊我快点走,他们站在桥头为我阻挡杀出来的胡兵。
他们在面临死亡的这一刻,嘴角上却挂着笑容。
我看着他们手持长刀,每个人都带着坦然赴死的勇气。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胡人们大喊着杀了出来。
我在那一刻,想到的是,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我身上背了血债,必须血偿。
护城河桥头的将士们,没能抵挡太长时间。
我的马跑了十多里,就被一伙胡人的游骑兵追了上来,蛮子们的马很快,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跑越近,跟我从城门跑出来的士兵都掏出长剑,做好搏斗的准备。
几个跑在前头的蛮子,手持弯刀追了上来。
我握着红缨枪,回身急刺。我自幼习武,这一招也耍了十多年。
枪如游龙,一个蛮子的胸口被我扎出了个窟窿,他大叫一声从马背上翻滚了下去。
靠近我的蛮子越来越多,接近我的大概有三四个。他们口中说着我听不懂的蛮话,他们身上裹着兽皮,这让我想起来之前在深林中遇见的那头老虎。
追上来的蛮子都被我刺死于马下,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被弯刀砍了几道伤口。追上来的蛮子越来越多,我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后面的追兵依旧穷追不舍。
我骑着马跑进关山的峡谷小道,身边只剩下三四个护卫。他们说,秦姑娘,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要一个人走。
我说要走我们一起走,离玉门关还有五里路,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带头的护卫说,如果一起走的话肯定全部都活不下去,这个小道狭窄,我们留下来给秦姑娘再拖延一点时间。
我的泪水涌出眼眶,今天死了这么多人全都是因为我。
护卫说,我们哥几个今天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段时间认识秦姑娘很高兴。秦姑娘快别哭了,你可是我们见过最坚强的姑娘。
我一点都不坚强,我这一年流眼泪的次数比我之前十几年流的都多。
我说,好,既然要死今天大家一块死。
护卫说,秦姑娘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兵死就死了,你可是有大事要做的人。
我说都是爹生妈养的,人命哪有贵贱之分。
护卫说,有姑娘这句话,哥几个就心满意足了。
还未等我来得及回话,他们用鞭子抽在我的马屁股上。
我听到他们在后面喊,秦姑娘,回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哥几个祭壶好酒。
马在峡谷中不停地跑,我背上的伤口开始发挥威力,握着红缨枪的手开始不停地发抖。
我此刻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连缰绳都快握不住了,红缨枪被我丢了,我只能爬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的脖子。
马也已经筋疲力尽。
血从盔甲滴到我的睫毛上,遮盖了我的视野。我擦掉额头上的血迹。
看到前方是玉门关外的山脉,山谷上方斜出一轮明月。
我银色的铁甲映照着月光。
那是家乡的月亮,它很大很圆。
每个戍守边疆的人,都在寒夜里看到过这轮月亮,但看月亮的人很多都没能回去。
我想,大概我也不能例外。
我跑到山谷中的分岔路,看到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武。
我又惊又喜,我说你这兔崽子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家里人都在为你担心。
秦武说自己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就住在玉门关内,他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也知道小方盘城前几日刚刚失守,我爹战死沙场。
我说你跑这里干吗,后面的胡人要追上来了。
秦武牵住我的马儿,他笑着回我,绫仙姐你不用怕,你不会死的。他把我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在道路一旁有个石洞,他把我藏在石洞里,用茅草挡住洞口。
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他想要干吗,但我浑身上下已经使不出一点力气。
我骂道,你个二傻子,你怎么能让我看着你去白白送死。
秦武说,高阳自杀的那天他就想随她而去,但他没有自杀的勇气。这些日子他都活在自责之中,救我一命他才能无愧于心。
我说这个事情不是你的错,没有一个人怪你。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说话的表情,我只听见他说他没法放过他自己。
他说,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很笨,重振秦家家业的事情,只能交给你和哥哥了。
你们两个活着,比我这个傻弟弟强。
他说,绫仙姐,你看我是不是变得聪明了一点。
说完,秦武翻身上马,我此刻心里很不是滋味,胡人的兵马就快追了上来。秦武骑着马跑进了分叉路。他对后面的追兵大喊道,小兔崽子快点跟上来啊,你秦武爷爷在此。
我趴在蒿草里,看见那些蛮子从我身边飞奔而去,追着秦武进了岔路。他们的马蹄声越来越远,我渐渐地听不见任何动静,黑夜中,只有掠过山头的风声呼啸。
秦武这个傻弟弟,他怎么还是这么傻。
我拨开洞口前的茅草,从山洞里面爬了出来,我把我爹放在地上,让他靠着石头坐了下来。
我用披风擦掉他脸上的尘土,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我脱掉身上沉重的铠甲让自己透了口气,里面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
我坐在地上,和爹一起背靠着身后的大石头。
我握着他的手说,爹,不要怕,女儿终于把你带回家了。
小方盘城那边,响起来庆国军队进攻的号角。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闭起眼睛想休息一下。
我实在太累了。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影影绰绰的,我听不真切。
直到秦文把我唤醒,身边的将士拿着火把照亮了夜空,周围的士兵看着躺在地上的我。
秦文把我抱起来,他说你这个傻丫头。
几天后,我躺在马迷兔的驿站里。驿长在我养伤这段时间里忙前忙后,每天都要厨子给我炖一大碗鸡汤。
他和我说,你这脾气,真像你爹年轻的时候。
我听说那夜,秦文知道了我私自跑去夺我爹的尸体,他带着兵马去救我,趁着城内的兵马被我引出去时候,偷袭了敌军大营。蛮子们被秦文打得四下逃亡,秦武也不知所踪。
谁都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战况由边疆上奏到朝廷,太子给秦文加封,成了玉门关的统军。
我成了他帐下的一名先锋。
我的事迹很快由边塞传到了京都,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称为混世魔王的少女,真的成了庆国第一位女将军。
爹被我葬在了玉门关的山脉上,和那群士兵葬在一起,这是他战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伤势痊愈之后,我和秦文去看过他一次。秦文把祭祀供品摆在坟前,我给这群将士们带来了一壶烧酒,我把酒洒在坟前。
我望着我爹墓碑上,镇国大将军秦牧这七个大字。
我对他说爹,你能在这里,看见女儿替你收复失去的故土。
关山连绵起伏的山脉,此处埋了无数英雄前辈的尸骨,诉说着荡气回肠的故事。
边塞的雪,下得要比京都早。
刚立冬的时候,天空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
最近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子娶了曾婉儿,秦家倒台,我离开京都来到了西北边陲,爹爹战死沙场,秦武生死未知,滕景春给我留了一封书信后出使漠北,一去不回。
我觉得自己忽然间,就长成了大人。
我以前常听人说,成长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句话好像是真的。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许多东西都在慢慢改变,我也已经脱胎换骨。
太子即位后不久,就下令替我们秦家平冤昭雪。他给秦文升了职位,还托人给我带了口谕,问我要不要再回京都。
我让来的人回他说不回去了,我爹的坟葬在这里,我怕我要是走了他一个人会觉得孤单,我想在这里替他守孝三年。
太子后来又下了一道旨意,加封我为破虏将军,就留在我哥哥秦文帐下听命。
我跟着哥哥秦文,在玉门关攻打胡人,镇守在西凉这一带。
我想起来自己以前经常说,要成为庆国的第一个女将军。没想到命运和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
而当我坐到这个位置时,我才发现自己曾经的想法过于可笑。
我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每一个战场都堆满了尸骸,真可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
跟着秦文打了几次胜仗,我在边塞的威名也越来越大。
蛮子们都说,那个拿着白蜡红缨枪的女将军,一点都不好惹。
每收复一寸失地,我就替太子开拓了一片疆土,离滕景春的距离就进了一步。
有一日,我领着兵马杀入蛮子们的领地。
被突袭的胡人们四处逃窜,我抓住了许多俘虏。俘虏里面有个蛮子说着一口中原话,他求我别杀他。
我很好奇,我说你为什么会说汉人的语言。
蛮子说,我本是胡国单于账下的一名翻译。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他,有个叫滕景春的庆国使臣你有没有见过。
他说,那些庆国使臣来议和的时候,他刚巧就在王帐内给他们做翻译。
我心中一喜说,你给我讲一讲滕景春去到胡国发生的事情,我可以饶你不死。
我从他的口中,终于得知了滕景春的消息。
滕景春的使团在离开玉门关后的第七天,终于来到了胡国单于的王帐。
单于收下了庆国赠送的绫罗绸缎与珠宝玉器,在当天夜里命令手下杀羊宰牛,热情地接待了出使团。
滕景春在军帐内向单于表明了两国休战和亲的提议,这引起了单于帐下的右贤王的反对。滕景春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休战于打仗的利弊,单于帐下的大臣为此争论不休。
胡国内部有两个相互对立的派系,这两个派系一直以来就为了胡国和庆国的关系争论不休。
一个派系以右贤王为首,这个派系主张派兵攻打庆国,一雪七年前被庆国攻打的前耻。一个派系以左贤王为首,这个派系主张议和,同庆国和亲,以图休养生息。
两个派系互不相让,争执不下。
当天单于下定决心,与庆国签订休战合约。
第二日滕景春收下合约文书,带着胡国回赠礼启程便回庆国复命。
在滕景春的使团离开王帐的第五天,右贤王便发动了一场政变,杀死了胡国的首领成了新的单于。
滕景春在即将离开胡地的最后一道关卡被拦了下来,他被带回去关押在王帐的监狱。
但单于看滕景春沉着机敏,便赐给他许多财宝,又许诺给他高官俸禄,想把滕景春收服,让他做胡国的臣子。
滕景春不为所动,他温和的外表下是一颗坚定的内心。
人虽然被囚禁在漠北,但他心系的依旧是京都。
新任单于让手下对他用了极刑,滕景春被打得皮开肉绽。
胡国的然然公主,在滕景春议和那日,看着大殿上慷慨激昂的庆国使臣,她望着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然然公主背着新任单于偷偷进入大牢,她看着滕景春衣服上冒出来的鲜血,哭得双眼通红。
她决定私放被关押在狱中的滕景春,滕景春知道这一走肯定会连累公主。
他说他不会逃走,他相信庆国的将士会打败胡国的兵马,他要走也是堂堂正正地离开。
新任单于看出来他的傻女儿喜欢上了滕景春,他逼迫两人择日成婚,滕景春当下拒绝。
单于以死相迫,滕景春宁死不从。
然然公主看到滕景春有坚决的内心,她问滕景春,你在庆国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
滕景春说,是,他心里只有一个姑娘。
然然公主问他,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滕景春说,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有与虎相搏的勇气。
然然公主以为只要日久,便能生情,但滕景春对然然公主的态度始终冷淡。
然然公主用了很长时间,也没能软化滕景春的心。
她跑去向父王求情。她说自己早就已经不喜欢滕景春了,她希望父王能够立马解除婚姻。
单于知道然然公主被滕景春伤透了心,他勃然大怒,把滕景春囚困在瀚海。
他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一辈子都别再想离开这里。
蛮子在给我讲完滕景春的故事后,他问我滕景春心里面的那个姑娘该不会就是我吧。
我瞪了他一眼,说不该问的事情,你别多嘴。
蛮子把滕景春的故事讲完之后,我遵守诺言把他给放了。
我说你回去吧,回去之后给滕景春带句话。我让他带的话很简单,他听完后答应一定把这话带给滕景春,然后慌慌张张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只让蛮子给他带了一句话。
我说,你见到滕景春之后告诉他,无论海角天涯,老娘也一定会救他出来。
我还等着他,来教我做桃花酿。
我带着一众将士押着俘虏们回了营帐,回去的路上寒风渐起。
我骑着马,回头望。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山脉,北风卷地,素裹银装。
纷纷大雪开始从天空飘落,冷风刺骨。雪落在兵刃与铠甲上,定会融化成明年的一江春水。
番外
一 兵马戍凉州
滕子
京收敛了自己焦急的情绪,伸手整了整身上的朝服,垂手而立。
他站在宫殿外等候圣上即将下达的圣谕。
自从滕景春率领的出使团被胡人扣押后,现在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两国虽然进行人质交换,将大部分的出使团员换回了庆国,但始终没能换回他的儿子,滕景春。
庆国现在羁押的敌国人质中,显然没有一个俘虏有能换回他儿子的分量。
站在一旁的丞相安慰道:「滕将军莫要心急,小滕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逢凶化吉。」
滕子京拱手谢道:「借丞相吉言,但愿,但愿!」
日冕上针影随着时间移动,落在隅中时,一名老太监推开圣上的房门慢慢退出来。
滕子京忙上前问道:「苏公公,陛下他怎么说?」
「圣上口谕,命你做三军元帅,即刻启程去凉州。」
滕子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苏公公又道:「滕将军,陛下这次连京都皇城的防御兵马都拨了一部分给你。」
滕子京跪下来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他声音微颤道:「天子圣明,谢主隆恩。」
雪,塞北的雪。月,关山月。
时至暮冬以后,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塞北纷纷扬扬的大雪开始飘落,北风从冰冻的荒野上卷起风霜。
此时有两队人马互相对峙。
我横枪立马于阵前,目光坚定地望着对面的千军万马。敌将策马从军中走上前来,用夹生的中原话问我。
「对面来的将军,可否报上名来?」
我勒住缰绳道:「你们这些小兔崽们都给我听好了,让老娘先给你们来一首定场诗。」
「闺中女儿不待字,偏向漠北踏平川。」
「来将问奴名姓甚,我乃玉门秦绫仙。」
定场诗念完,我手下一个姓傅的副官翘起大拇指,「秦将军不仅打仗厉害,文采也斐然,真可谓是文武双全。」
我一念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就觉得十分别扭。我说:「傅副官,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名字和官职读起来有点不搭。」
他试探着问:「秦将军再给我升一级?」
「再给你升一级都和我平起平坐了,这样吧,我再给你降一降。」
对面,胡人首领有点不耐烦,骂道你们叽叽歪歪说的什么玩意,这仗还打不打。我说我见过急着洞房的,没见过急着赶去投胎的。
胡人首领气得哇哇乱叫,手里拎着一支大铁锤就朝我砸过来。
两支军队立刻混战在一起。
战斗从清晨打到中午,谁都没占到便宜。两方人马却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胡人首领手里拿着铁锤,喘着粗气说不打了不打了,咱们先回营寨吃饭,有机会下次再约。
这年冬天,前来玉门关边上挑衅的胡人越来越多,城里的西凉兵马纷纷出动,驻扎在关外形成几道防线,阻挡了胡人们猛烈的进攻。
十几座营寨,零星散落在玉门关外。
自从我打了几场胜仗后,哥哥秦文终于允许我独立带兵五千。秦文说,这些兵都是他带出来的精兵良将,送给我后让我先给这支队伍起个名字。
我想了想说就叫红袖军吧,这个名字比较符合我的巾帼英雄的气质。
下面的将士们群情激愤说不行,这个名字有点娘。
我说:「你们要是同意,那我以后给咱们兵营招点女兵。」
下面的将士们群情激奋说招不招女兵无所谓,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还挺好听。
卸甲回到我的住处,每次坐在营帐的炉火旁我总会想起半年前的事,滕景春离开时温和的笑容,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听到越往北去天气越冷,我不知道,滕景春在那儿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这样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现在在胡人领地一定吃了很多苦。
没人能够预料这场战争的真正结局。
所以,我此刻无比担忧的是,也许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滕景春。
但转念,我又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我是谁,我可是秦绫仙啊。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人能够随便安排我的命运,也绝对没有人能挡住我要走的路。
漠北的风里总是裹着沙子,吹在脸上如同刀子一般,生生地疼。每次在铜镜前,脱掉盔甲看着镜子中有些陌生的面孔,一头长发及腰,寸寸青丝愁华年。
我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昨夜我在秦文帐中,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来密报。
胡国的新任单于又聚集了好几个游牧民族部落,拥兵二十万,分两路攻打庆国。
他们在深冬时动的身,不出两个月便能赶到关前。
右贤王领军七万,攻打庆国东北阴山防线。左贤王吐鲁浑领军 13 万,攻打西北凉州防线。
吐鲁浑
如今在胡人里面威望颇高,他算是蛮族里少数优秀的武将。秦文说他驻守边关这么多年,在他手下赢的次数不多。
他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连他都盛赞的对手,想必自然是极其难以应对。
秦文接着道:「蛮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他们的游骑兵机动灵活,擅长于地形开阔处作战。但这样的军队的弱点是不擅长复杂的山形地势。」
我说:「西凉军皆为凉州男儿,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占据了地利,就多了一成胜算。」
秦文没想到,我没被胡人二十万大军吓破胆。
他说:「你知道吗绫仙,我跟随秦叔叔作战多年,他有一点就是泰山压于顶总能镇定自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保持绝对的冷静。」
「为兵者须勇,为将者须临阵不乱。」
说起我爹带兵打仗的事情来,秦文便停不下来。
我知道,他自小就将我爹树立成追求的目标。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十几岁的时候,放着功名不考,偏偏跑到边塞来吃苦。
「我和你爹遇到过很多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他总喜欢用一句话来鼓舞士气。每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将士们都会有气吞山河如虎的气势。」
我问他:「哪句话?」
秦文道:「我们秦家军战无不胜。」
吐鲁浑的行军速度,出乎我们想象的快。胡人大军舍弃在居延泽的粮草辎重,派出轻骑兵马十多日便到了玉门关外。
兵贵神速,这一仗他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那天深夜,我正和一众将领在沙盘前演示兵马布防。
一名斥候浑身是血来报:「报告将军,袭营,敌军前来袭营。」
「来了多少兵马?」秦文问道。
「吐鲁浑的十万大军主力。」
军帐内的一众将士无不神色大变,吐鲁浑的进攻速度太快,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庆国驻扎在关外的只有三万兵马,滕子京的主力还未至镇北关无法来援,我们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吐鲁浑的十万军队来袭。
秦文当即下令,小部分人马留守营寨牵制敌人主力,其余人携带辎重退回玉门关。
十万大军动如雷霆,万马奔鸣,携带着杀伐的战意铺天盖地而来。原本是幽静漆黑的长夜,此时被满地大火烧得如同白昼。
漫天的浓烟滚滚,耳畔传来的是铁骑突出刀枪鸣与士兵们在临死前的阵阵哀号。
敌人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袭来,势同破竹。
「冲啊。」
「冲上去,杀光这群人。」
面对敌军猛烈的攻势,我们只能步步后退,为撤回关内的队伍争取足够的时间。
在第二日清晨旭日初升之时,关外的营寨全部失守,幸亏秦文及时下令撤退,玉门关的西凉军损失才没有这么惨重。
我们靠着玉门坚固的城防,抵挡住了敌人进攻的步伐。
敌军在城北三十里地,安营扎寨。
经过一夜突围,我此刻早已疲惫不堪,站在城墙上向下望去。
大地一片赤红,刀枪林立,那些死去的士兵,孤零零地躺在城门外。
他们为坚守每一寸领土而付出生命,但死后,这个国家的土地上却没有他们的墓碑。
远处硝烟弥漫,滚滚浓烟将初日染得血红。
我看着玉门城楼上这些浑身浴血的士兵,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过,天下能够太平。
这一战后,我们曾经攻下的阵地又全部失守。敌军在进军一百里地后,并没有直接对玉门乘胜追击发动大规模攻城,而是选择按兵不动。
想必,吐鲁浑的兵马在千里袭营之后,也早已人困马乏。在这短暂的对峙中,城内的西凉军,有了喘息的机会。
但谁都知道,他们迟早是要进攻玉门城的。
大军压境下,玉门城防岌岌可危,所有城门关闭,各处严密布防。
胡人围城的半个月以后,滕子京率领大军已经快要过了贺兰山,从镇北关传来军令,玉门出兵四千到镇北关汇合,佯攻胡人囤积粮草的居延泽,引诱敌人回撤。
兵法上说,这叫围魏救赵。
二 雄关漫道
过了没几日,阴云已散,风雪渐住。
我领三千兵马出了兵营,趁夜色避开敌军视野,转出玉门南城门直奔镇北关而去。
道路两侧是崎岖难行的丘陵和直入云霄的高山。天色未明,笼罩在峡谷中的雾气还未消散。
蜿蜒如蛇的古道穿过林原,溪水,草地。如今这条道淹没在白雪之下,天地合为茫茫一色。四周寂静,只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吱呀声与马匹的嘶鸣。
此刻风雪虽住,天气尚寒。
我在铁甲下又加了两层棉衣,北风依旧如刀,呼吸间呵出来的水汽凝结成冰。
长长的队伍,逶迤前行,在雪地中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
「这鬼天气。」
我忍不住骂道。
镇北关,河西第一隘口,天下第一雄关。
两旁是天山和关山横跨南北,长长的山脉之间形成长达数千里的山谷。
镇北城,便落在这山谷最狭隘之处。
此城与玉门,皆是西北军事重镇。
若是放在往常,只需要行军两日便可抵达。如今这大雪后的道路,拖慢了行军脚步。
玉门是西域与中原的交接点,失去了玉门,庆国便失去了对西域的掌控。
而若是失去了镇北关,庆国就等于失去了北方门户,敌人可以长驱直入中原。
镇北离玉门只有二百多里的行程,在我没来边塞前,早就在贤才诗文里见识过它的气派。
镇北关的城墙很高,和玉门黄土夯成的土城墙不同。它是用砖墙砌成的高大城墙,城市两翼延伸的长城,一直连接着两侧的高山。
此地山势险要,易守难攻。
在镇北关以南,便是凉州,而滕子京的大军不久后将会抵达那里。
天山雪峰在太阳照射下显得无比圣洁,长云从山顶掠过,云雾缭绕布满密林的山谷。
春来时,山脚下有碧绿的湖水、成群的牛羊。商队的骆驼从沙漠深处而来,悠长的驼铃回荡在原野中。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这里该有多美我无法想象。
镇北城自从建城数百年以来,固若金汤,从未破防。
只有一次例外。
二十年前,单于手下的大将呼韩朔,带着蛮族游兵翻越了天山的雪峰,在深夜中从后方突袭关城,打得边关守将们丢盔弃甲。
很多人以为他们是神兵天降,未经过西北各处关隘便出现在了我军后方。那时候没人想过,他居然会从天山翻过。
因为从来没有人能爬上天山的雪峰,更别说是活着回来。
但呼韩朔做到了,他仅仅带着两万精兵便攻破了镇北关。
后来很多将军沙盘推演时,说蛮人之所以能过了天山雪峰,是因为他们地处极北之地,身体耐寒。但我知道,要想翻越六千米人迹罕至的高山,绝不是体质耐寒这么简单。
面对空气稀薄、食物短缺,以及道路险阻的困难,需要付出异于常人的毅力。
呼韩朔破城后,又过了贺兰山,杀到渭水,吓得皇帝老儿差点迁都。
无数次,皇帝从睡梦中惊醒,吓得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便落下头疼的顽疾。
小时候在宫里,要是有哪个皇子公主淘气,夜里吵闹着不睡觉。娘娘们总说,「你要是再哭闹不听话,就让呼韩朔把你抓走。」这一招,屡试不爽。这可能是呼韩朔对庆国的唯一好处:帮着娘娘管教顽劣的皇子。他不仅仅是皇帝的噩梦,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
他是困扰帝国无法安然入睡的梦魇。
我们那时候以为呼韩朔身高八丈、声如洪钟、血盆大口,长着一双灯笼似的红眼睛,他之所以要攻打庆国,就是为了抓我们这些淘气的小孩子。
我那时候还和活着的惠淑娘娘说,「干脆让呼韩朔把我抓走好了。」
惠妃笑着问我:「怎么,其他皇子一听呼韩朔的大名就哭,难道你就不怕他吗?」
我说:「怕。」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被他抓走呐?」
「皇帝老儿说,我是宫里头最淘气的丫头,我不但学不会皇族礼仪,还喜欢到处打架。我知道呼韩朔就是过来抓淘气小孩的,要是把我这个最淘气的小孩子抓走了,那我爹就不用打仗了吧。」
娘娘问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被呼韩朔抓走了,你爹爹非要和他拼命不可?」
经过娘娘这么一说,当下我便没了主意,我说:「那怎么办?」
娘娘说:「放心吧,你爹爹肯定会打败他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又认真地说道:「还有,别听皇帝那个臭男人瞎说。谁说咱们家绫仙是淘气包,咱们家绫仙可是宫里头最听话最惹人疼的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