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春和景明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代笔先生书洞里看见过我。

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好笑,我爹破灭了他的梦想,他现在就算恨我也再正常不过,要是换作我是滕景春,早把我这个秦家千金羞辱了好几顿。

我们现在的隔阂,好像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跨越。

他这么冷漠,老娘我也傲娇。

我才不搭理他,他滕景春算老几啊。

下次春天我自己做桃花酿。

最近我又去过几次代笔先生的书洞,我听到那些文人雅士,由颍州涝灾议论到刚落幕的春闱,许多人都在议论,说是有人阻碍了考核的公平。

上次我去的时候,就看到大厅里面有个拿白纸扇的文人说。

「你们听说了么,这次科举考试有人在里面暗中操作。」

他这句话调动了大厅里面所有人的神经,这些人一谈国事立马来劲。尤其是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论最能吊人胃口,当下很多人都围了上来。

「有这等事,快说来听听。」

白纸扇摇摇扇子,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听说是礼部内有人贪污行贿,拿着皇榜上的名次卖银子,皇榜上越靠前的名次卖的银子越多,据说前二十名都已经卖了上万两银子。」

此话一出,下面的书生们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人群中有人问道,谁能出得起这么多银子。

「你这就没见识了吧,当官的大臣们家里有的是钱,人家一顿饭能抵得上你一年的开销。凡是上榜的人要么是靠着家庭关系,要么是出得起钱的世家门阀,这就叫作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

「科举考试求的就是一个公平,给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个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机会。如今连这个出路都给堵死了,这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么。」

书生们长吁短叹,个个愤斥官门黑暗,朝廷不公。

「我等寒窗苦读挨了那么多年的苦,十多年的努力岂不是白白浪费,做了一肚子烂学问。」

「你学得好,比不上人家生得好。」

「你说当今圣上怎么不管管。」

「得了吧,我们皇帝老儿多半还被蒙在鼓里。」

这些落魄书生文人们越说越激愤,要联名上书给当朝皇帝。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天天摇头晃脑地做文章。

他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握着的笔却如刀剑,字字要命。

这些人评头论足比我这个将军女儿知道的都多,我都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干的这些缺德事。但以他那种脾气我觉得八成是他干的,跑不了。

不过这些书生的胆子可真够大的,议论时政时说话还这么大声,没到门口都能听得到。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我爹的眼线,这些书生一个都跑不了。

但我不知道是谁给他们透露的消息,按道理说我爹做这些事肯定是滴水不漏,这些落魄的书生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多半是有人给他们透露了风声。

这下子好了,我爹把所有科考的文人都得罪了。

这事过去没多久,官府就派人到了代笔先生书洞,从这里查出来很多淫秽书籍,还说这些书生们有龙阳之癖,一纸封条查抄了书洞。

那些常来此处谈论时政的书生,一个不少全带回去关了大狱收监。

我知道,这肯定是我父亲的手笔。

我其实并不像太子说的是个傻白甜,我明明这么聪明,我只是懒得去分析政治上的事情。

因为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政治家。

代笔先生里面聚集了京都大部分的文人,悠悠众口谁都堵不住。我爹查封书洞过去没多久,满城的人都开始议论这件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

皇帝在朝堂上大怒,说我父亲现在连选拔人才的科举都敢染指,给我爹降了职,让他回家休息。

我知道等过了几天,皇帝脾气消了,我爹他还是大将军。

这点事还扳不倒他。

不过赈灾的事情黄了,这事交给了在岳阳治理过水患的滕子京。

确实,他是比我爹更合适的人选,这事皇帝一点不糊涂。

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局,科考本来是丞相该管的试,但滕子京的儿子受害他也有做这件事的可能性。

我甚至想这会不会是皇帝为了把赈灾一事交给滕子京,再把我爹撤下来的理由。

头疼,我懒得想,朝廷上想把我爹拉下来的人多了去了。

很多人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我就是想出来了好像也管不住,我爹他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谋深算,谁搞他他还不知道啊。

代笔先生书洞是去不成了,黄梅时节的雨越下越大。

太子来的也越来

越少,上次来的时候他说他已经向皇后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说你跟你妈说有屁用,这桩婚事还不是要皇上点头。

太子说那皇后的话,我爹多少会听进去几分。

我知道皇帝老儿赐婚,用的是帝王驭人之术,背后的动机才不看重感情。

连感情之事都无法割舍,还做什么皇帝。大丈夫都知道志在四方,在乎什么儿女情长。

京都大雨如注,今年的雨水特别大,京都的官道上都是积水。

没法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待在爹的书房里看书。

黄梅时节太长了,这段日子里,爹书房里的兵法我都看了好几遍。

爹最近也不用上什么早朝,就待在书房里读书练字。我窝在椅子里面捧着书看,他正襟危坐在书案前说我不像话,坐没坐相。

我瞟眼看到他正在读儒家经典,我笑了。

我问他你们奸臣还看这个?爹说圣贤治国的道理怎么能不看。

我揶揄他,那圣贤的话看来你一点都没听进去。他没搭理我依旧继续念。

书看得我眼睛有点酸,我把它放在爹的书架上,椅子被我搬到窗户前。我窝在椅子里,把手伸到窗户外面。

黄梅时节的雨,从屋檐上滑落下来,打在我的手背上。一股冰凉的感觉由手臂传递到我的神经中枢。

我看着院子里的芭蕉,雨落在上面的声音很好听。

雨季持续了一个多月,皇宫里头赐婚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

庆历六年的黄梅雨未免也太过于漫长,我心里想要的答案还没人给我。

我的心就像门外雨打的芭蕉一样乱,这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

究竟,它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九 黄梅雨歇

黄梅季节进入尾声,雨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频繁。

年轻的帝国在一场连绵不断的梅雨后脱胎换骨,鳞次栉比的房屋纤尘不染,报恩寺的钟声在新雨过后更加悠扬。

天空中的阴霾渐渐退去,露出久违的阳光。

颍州府的折子送到皇帝面前来,说滕子京改了江水河道,在暴雨中带领百姓加固堤防。

肆虐的江淮水患已经得到控制,用不了多久便能治理。皇帝听了很高兴,在批阅折子的时候写了人才难得四个字。

滕子京不仅为官廉政,而且确实有才能。调任颍州不久便名声大振,得到当地百姓的拥护。

此后不久,宫里面便传出话来。

说皇帝看了滕子京治理涝灾的折子后龙颜大悦,准备将其调入京都。

我爹的头,应该又开始疼了。

滕子京入城那日,我正在高丽人的店内买胭脂,我看见他骑在马上威风八面,夹道两旁都是欢呼雀跃的百姓。

他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然后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滕景春骑着马跟在他爹后面,他笑得灿若桃花,看起来高兴极了。他以后肯定会像他爹一样,成为受百姓爱戴的清官。

卖胭脂的高丽人,操着一口夹生的京都话问我,姑娘快别傻愣着了,这胭脂你到底还买不买。

我说买,今天本姑娘高兴,不一样的色号都给我来一套。

笑容立马堆在高丽人的脸上,她赶紧招呼伙计把货柜上的胭脂取下来。

她应该没见过,像我这般阔绰的买家。

高丽人给我打包时,冲我坏笑着说,姑娘看着马背上那个少年发呆,是不是喜欢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

我问她,你认识这个人?

高丽人说,这都是京都里面达官贵人的子弟,我哪里有机会结识他们。不过我虽然不认识,但来我这买东西的姑娘总喜欢闲言碎语,这位公子叫滕景春,心仪他的姑娘排得老长了。

这些京都城的傻娘们,还真是八卦嘴碎。

我试探着问她,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秦府家的千金。

「镇国将军秦牧家的混世魔王?」

「嗯。」

「听倒是听过,不过我听说她相貌奇丑,而且生得孔武有力,八十多斤的钢刀都用得虎虎生风。」

我这是和谁结的仇,哪个杀千刀的这样损我,把我在京都城的名声搞得这么臭。我说你这小店别开了,我明个喊我爹过来给你砸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姑娘漂不漂亮,老娘我就是秦家的混世魔王。」

滕子京回京都后,我爹在院子里踱步揣思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了。皇帝还没开口让我爹回朝议政,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我就不明白,我爹怎么老喜欢和滕子京对着干。我说我还挺喜欢滕子京的,写的诗又好,做人又正派。

我爹说不是我想和他对着干,是他非要和我对着干。当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他拉拢过来。

听完我就笑了,滕子京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我爹同流合污。

不过滕子京的事情,没让我爹忧心太长时间,因为接下来发生了另

外一件事。

那是一天夜里,我刚躺下不久,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窗外的动静惊醒。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亮满了火把。

我听到有一群人在吵吵闹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跑了出去。我看到我爹迎面走了过来,神情慌张。

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连忙问我爹怎么了,我爹脸色沉重地告诉我说大伯死了,就这今天夜里。

我大伯本是禁卫右军的都统,负责皇都的安全。

今夜宵禁后,他照例去京都的大街巡防。走到长乐街附近的时候发现一伙胡人入京行刺,他们在大街上动了手。

胡人的刀,从他脖子里插了进去,血流沿着石缝浸入地面。

自从当年我爹把胡人打到漠北深处,这么多年庆国的领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胡人。

如今不仅出现了胡人,还跑到了庆国的首都。

士兵们把他的尸体抬了回来放在院子里,被白布盖着,我没敢去看。

我很难想象躺在木架上的那具尸体是我的大伯,尽管他的年纪比我爹还大,但我始终觉得他还年轻,死亡对于他来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院子里面站满了仆人,我爹吩咐他们去布置灵堂。又打发一个下人,去城西的棺材铺定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

秦武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的头发很乱,应该是刚刚被叫起来没来得及梳理。

他跑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就噙满泪水,看来早已经知道了他父亲的死讯。我看着他伏在大伯的尸体上哭泣,忽然觉得秦武也是挺可怜的。

我伯母在我回家的第三年就染病去世,如今他又没了父亲。

我扶着秦武起来,我不是特别擅长安慰人,尤其在这令人悲痛的时刻。我只好拿出手绢,替他擦干眼泪。

秦家这一夜,无人入睡,灯火通明。

第二日报恩寺的和尚来做了法事,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前来吊唁。

秦武跪在灵柩前,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从昨天到现在,他一口饭都没有吃。

我忽然觉得秦武已经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玩蝈蝈的小孩子了,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我才发现我们都已经长大的事实。

葬礼一直持续了三天,边关战事加紧,秦文还没赶回来,就办了丧事。

皇帝思量我大伯有功,给秦武升了禁卫军要职,但思及年龄尚小,只做了守皇宫的武卫将军,禁卫右军由滕子京暂时统领。

胡人刺杀的案子,也派给了滕子京去办。那段时间,京都里谣言四起,他们说胡人们已经整顿好了兵马,随时准备南下。

秦武每次回来都指着身上的虎纹甲,向我炫耀,我现在也是将军了,看我穿着这身盔甲多神气。

我说你瞎神气个什么劲,人家滕子京现在才是京都禁卫军的首领。

秦武说那家伙是暂时的,皇帝答应等他立了功或是考了功名,就让他做京都都统。

秦武这个八岁才断奶,奶妈吃走五六个的二傻子哪里能懂,等滕子京除了禁卫军里秦家的心腹,我们家在京都的势力,就等于老虎被砍了爪子,到时候还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能不能坐成。

皇帝还是对我爹有所忌惮,他用滕子京制衡我爹的势力。我心里不知怎么,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黄梅雨歇刚过去没几日,赐婚的消息便有了眉目。

我等待这个消息已经等了很久,可这件事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又觉得,它发生得太快。

那一日,没有任何征兆,太监忽然就踏入我了家大门。

丫鬟慌慌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说宫里头来人下圣旨,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个不停,决定我命运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爹带领着家里面几十口人,全都跪在院子里等太监宣读圣旨。

太监将圣旨缓缓展开,我低着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他读得很慢,我听得很仔细。

但他接下来的每句话都如晴天霹雳,我从头到尾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太监口中根本没念到我的名字,我听到的是皇帝要将高阳公主许配给秦武。

我低着头望向我爹和秦武,他们两个也是一脸惊愕的神情。

太监宣完旨意,我爹双手接过说谢主隆恩。

他连忙将我爹扶起,奉承了我爹几句。说皇帝能把公主许配给秦家,秦家真是莫大的福气。这不是我爹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我想要的,我问太监那太子赐婚的消息呐。

老太监说皇帝已经将丞相家的女儿许配给了太子,他刚在丞相府宣完圣意。

我愣在原地,曾婉儿那丫头肯定高兴坏了。

我耳朵里面一阵嗡鸣,再也听不到太监后面说的什么。

此刻我心乱如麻,低着头,感觉自己的心跟着眼泪一样要掉了出来。我还是强忍着泪水,我这个混世

魔头,怎么能被别人看见难过的样子。

我慌不择路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和眼泪做最后的抗争。

父亲送走太监后也跟了进来,他坐到我的床边。

看见我趴在被子上,他问我怎么了,我扑在他怀里。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能忍得住,可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开始放声大哭。

我这么刚强的人啊,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伤心地流过泪。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太子,因为我一直觉得他肯定是属于我的。等我发现他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觉。

我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因为一纸诏书就把太子从我身边夺走。

我自诩那些我没经历的事情我都懂,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我爹说,我骗了你,也骗了自己,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喜欢李和明,喜欢到我甚至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爹拍着我的肩膀说,傻女儿,你的心思爹怎么可能不知道,都怪爹。

我权倾朝野的爹,我要什么他都能给我,什么事情他都能办得到,可这一件事情却办砸了。

我知道这和他没关系。

我觉得这十多年没流过的泪,都是为了等待这一次。

我不知道它们这十多年都藏在哪里,居然这么多。

让我哭了整整一宿。

赐婚过了许久之后,太子才来。我看见他乘坐的步辇和亲兵卫进了我们秦府,转身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他是过来找我的,我也很想见他,我想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不是说好的,让我给他当太子妃。

你不是说,你是金口玉言。

可我这种人就是表里不一,我从来不允许别人看穿我的心事。我总把它藏在我内心深处,并在外面上了锁,连我自己都没有打开锁的钥匙。我以为没人看穿我的心事,我就不会有软肋。

我关了门,我说我今天谁都不想见,皇帝老儿来了都不见。

太子站在外面不停地敲门,他说绫仙你能不能先把门打开。

我怨恨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未婚妻,没事就往我们家里跑,也不怕别人看到了说闲话。」

他在门外喊我的名字,说怕是以后都来不了了。他说父皇已经给他下了禁足令,他托皇后娘娘向圣上求了很久,今天才让他出来一次,这次如果不见,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过去给他开门,但内心又倔强着不肯。

我犹豫不决时李妈责怪我说不懂事,上前去给他开了门。我看着他站在门外,很生气地质问他你来干吗!

「你不去找你未来的太子妃,反倒跑到我们秦家作甚。」

他表情很失落,他说你知道的,这场亲事都是皇上安排的,只是政治婚姻。

是啊,都是政治。可政治又怎么样,太子要娶的终究是其他人。

我想起来去还愿那天,老和尚的卦算的可真准啊。

我忽然想去给自己算一卦,可我又害怕,我怕我算出来会是下下签。

太子看着我通红的眼睛,想伸过来手摸我的脸,我打掉他的手。

他问我怎么了,没哭吧。

我说,谁哭了,要你管。

我这个人不仅口是心非,还很倔强。我的感情要是被他看出来,那我就已经输了。

他伸过来手想给我一个拥抱,我向后退了一步。

他又试探着把手伸了过来,这次我没有拒绝,我怕我如果再拒绝的话,他就没了试探的勇气。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前,十七年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柔情似水的一面。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我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他说等他掌握了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阻止他,他做什么都行。

他这句话让我的心又安定了几分,我虽然很少考虑感情这件事,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太子对我的感情。

我们认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的分量太重,任谁都夺不走。在这个七月中旬的午后,我没有察觉到命运可怕的力量,沧海与桑田之间的转变其实很容易,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

日升月沉看似依旧,但人间早已经草木枯荣。

太子在我这里并没有逗留太久,侍从提醒他时间不早,我们该起驾回宫。

他离开的时候,很不舍,走到步辇跟前停了片刻,又过来握着我的手。

他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就显得我的手那么小。那双手我小时候牵过无数次,感觉都没有这次的温度让人心动。

太子半天没有说话,但我能从他的眼中读出千言万语。

沉默良久,他只深深叹了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十 多事之秋

太子这一走,很长时间没再来过。在这段时间里,

我一直在想着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从来没有消失这么久,再久一点我就几乎快忘了他的模样。

这种无聊的日子越过越快,炎热的夏日很快过去,秋天来了。

庆历六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事。

天气渐凉,胡人兴兵作乱。边关的探子来报,胡人已经集结了大批兵马准备南下。他们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他们又从漠北的深处出现,不断侵犯庆国的边境。

南下的蛮子越来越多,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皇帝派我爹带西凉军前去镇压。

拨点兵马,择日启程。

秦武与高阳公主结婚的黄道吉日,也定在了这个秋天。按照高阳公主那个脾气,我估计秦武以后再也不能出去鬼混。

以前我劝他为人上进时,他还跟我蹬鼻子上脸的。

说什么叫作纨绔子弟,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他算是没救了。

前几日他探头探脑地跑过来问我,在宫里面待了这么久,见没见过高阳公主。

我说废话,那小丫头片子还经常被我揍。

秦武又笑着问我那高阳公主生得俊不俊俏,我面带难色告诉他,要是长得好还能便宜你这个傻小子。

秦武笑着的脸立马僵住,我拍拍他说,没事的老弟,熄了蜡烛都一样。

反正我小时候就不太喜欢高阳公主,她仗着自己弟弟是二皇子,母亲又得宠幸。

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有时候做错了事,太子训斥她两句,她跳起来就骂,你以为你是太子就了不起啦,你还没当皇帝就在这给我摆架子。

「我告诉你李和明,你少拿你太子的身份压人,指不定以后是谁当皇帝。」

我看不过,上去就要揍她,今儿个有种谁都别去皇帝跟前告状。

这些年她待在宫里面深居简出,我也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她,谁能会想到她居然要嫁给秦武。

命运这东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结婚那日,长乐街铺了十里红妆。道两旁人海如潮,百姓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结婚场面。看客们将秦府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知道朱红色大门贴的两个囍字下面,其实早已经满目疮痍。

高阳公主头戴凤冠,面遮红盖头,一身绣袍嫁衣红得似火。

秦武耷拉着脸。

我说大喜的日子,你这像什么样子。

他没说话,我知道他在想啥。我说傻弟弟,前几日我在逗你玩呐,高阳公主那长的,不比京里头唱贵妃醉酒的戏子差。

炮仗声响起,高阳公主在众人的拥簇下踏上红毯。她穿过漫天飘落的鲜花,来到秦武的面前。

钟鼓响了三声,婚礼司仪为二人主持成亲典礼。

在满院子宾客里面,我看着站在我远处的李和明,曾婉儿正挽着他的手臂。他气宇轩昂,她温顺娇媚,他们看起来可真是天作之合。

太子今日同我说话时,每一句话都很有分寸。他举止有度,有度的甚至有些过于生分。

秦武大婚过后没几日,我爹就领了圣旨,带着兵马出征北方。

出征那日我跑到城外去送他,秋日午后的黄昏,清爽的空气中有一丝薄薄的凉意。我爹带着数千兵马的队伍,向玉门关的方向出发。他这次从京都带的兵马不多,十万西凉兵马都囤在河西走廊。

从山坡上望下去,笔直的官道上,都是辎重粮草与手握长枪的士兵。一场战争,让所有这些本该安逸生活的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

军队如龙,绵延了好几公里。

我替我爹牵着缰绳,他手里拿着头盔跟我并排前行。我忽然觉得我爹已经老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年轻时凌厉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我很想和他一起走,我爹摸着我的脑袋说傻丫头,不过是出去打几个蛮子,过不了多久爹就回来啦。

我知道他有这样的实力,他年轻时打的那一仗能够记入到史册里。庆国成立这么多年,他是第一个把胡人赶到漠北深处的将军。

皇帝虽然对他有所忌惮,但也不得不重用。

上一次去漠北打仗他走了七年,这一次我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出去打仗。

我爹说,马革裹尸这是一个军人最光荣的归宿。

我郑重其事地对我爹说,我才不要你当什么英雄,你是我爹,自私自利的爹。我爹对着我笑,他捋了捋长须说,爹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爹还要等着回来给你找个好夫婿。

这次我没有反驳,很快地回他好。

我爹的背显得有些佝偻,长枪应该握不动了吧。

他像迟暮的雄狮,当年的威风八面早就不复存在。

我从京都城出来一直送了他很远,一想他又要走好几年我就想再送他一程。

我爹从我手中拿过缰绳,他说仙儿别送了,快回去吧,再送爹就舍不得走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

那匹老马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上前行的队伍。我爹始终没有回头,军队越走越远,他融入浩浩荡荡的军队长蛇之中。

秋风里,书写着秦字的大旗随风猎猎。

马蹄声碎,残阳如血。

爹一走我的心就开始悬着,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边关传过来的情报。边关一有战争我就担心,听说我爹安然无恙的时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战争牵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人们都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京都的百姓,每天饭后的谈资就是边关的战况。

我去和那些京都贵人家小姐们喝茶时,他们也在讨论这个话题。

每日每夜对这场战争的忧虑,减少了我对李和明的思念。

战争的结果显然没有我期望的好,我爹他毕竟还是老了,听说边关的仗开始节节败退,蛮子们用快马与弯刀,攻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他们杀人不眨眼,一入城就烧杀抢掠,洗劫一空。

战事吃紧,送往前线的士兵越来越多。八月中旬传来消息,说是我爹吃了一场败仗,败得一塌糊涂,胡人俘虏了几千个庆国的士卒。

蛮子的军队势如破竹,庆国士兵已经被逼退玉门关内。靠着玉门关强大的城墙防御工事,胡人的游骑兵再也过不来,没办法继续向南推进一步。

蛮子们并没有就此退兵,他们在玉门关外驻扎了下来,两方兵马僵持不下。

每天都战事不断的边塞,在两军的对峙中获得了短暂的和平。我爹他们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高阳公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骄横,秦武被她管得服服帖帖,我很少再看见秦武瞎出去鬼混。

我觉得这样也好,像秦武这样的人,就该有个人好好管一管。

他们婚后没过多久,有次我从他们门前路过,远远的我就听到他们发生争执。高阳公主在屋里大喊:你说说你怎么这么窝囊,什么本事都没有。

秦武说,我怎么就窝囊了,我好歹也是武卫大将军。

高阳公主讥讽道,什么破将军,一个小小的武卫将军你就知足,男子汉大丈夫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秦武道,谁说我没有上进心了,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做禁卫军总统领。

高阳公主显然不相信秦武有这个能耐,她说我好歹是个公主,父皇怎么让我嫁给你这种人。

秦武道,早知如今,当初谁让你嫁的。

「要不是皇命难违,我嫁谁都不会嫁你。」她这句话说完后,秦武摔门而出。

他看见我站在门外,什么都没有说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后来高阳公主含着眼泪跑出来追他,我看到后安慰高阳公主说,你别急,我去劝劝他。

这一年的庆国,外患加内忧。

冬天的时候传闻皇帝病得越来越厉害,朝廷内政动荡。我爹远在边疆,朝中那些墙头草纷纷倒戈。

秦家的大势已去。

其实从曾婉儿许配给太子那一天,秦家就注定要跌下来。

只是我没想到命运的齿轮会转得这么快。

庆历七年春,东宫忽然着了一把火,好在太子并无大碍。看来朝廷内有人趁着皇帝病重开始蠢蠢欲动,皇帝下令,一定要揪出幕后操纵的凶手。

在这件事过去七天后,有一天秦武一夜未归,我以为他又出去鬼混。第二天他依旧没回来,我很担心。

中午的时候太子领着亲兵卫闯进府内,那些人全副武装手里还拿着长剑,他们进来后把秦府团团围住,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没有想到,太子再次跑到我家里居然会是这种情形。

我问太子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跑到秦府里抓人。他说绫仙,这个消息可能你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你要做好准备。

我说你快说吧。太子表情沉重,他说东宫里面的那一把火,查出来幕后主使正是高阳公主和秦武,他们两个已经被押入大牢。

一听到这种情况,我觉得脑袋里面一阵轰鸣。

我问他这件事怎么和秦武扯到一起了,太子说刑部在对东宫的搜索中发现了一枚玉佩,秦家人身上的玉佩。

秦武他懂什么,他怎么可能跑到东宫里去放火。不,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拉着太子的衣袖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相信我,秦武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太子说,我相信你们家是无辜的,但如今父皇亲自下了旨意,所以还是先委屈你一下。

这一趟,我知道肯定有去无回。

我打他,踹他。他无动于衷。

他的亲兵卫把我拉开,我冲他喊道你不是说过要保护我的,如今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太子目光坚毅,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向你保证绫仙,我会救你出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我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誓言,我此刻觉得受到了他的背叛。但无论如何,我不得不接受眼前的这个事实。

太子不忍心再

看我,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良久后,他还是对亲兵卫挥一挥手,开口道:「都带下去吧。」

提审的官员每天都来狱中好几趟,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还是不厌其烦,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审问。

我每日每夜地睡不着,时时刻刻都在祈祷着平安无事。牢里面暗无天日,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每天都在想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我们秦家是不是要被满门抄斩,太子还会不会来救我出去。

每过一天希望就少了一分,失望就多了一寸。

终于有一天,狱卒来到牢房给我打开沉重的铁镣铐。他对我说,秦绫仙你可以出去了。我问他是谁把我救出来的,狱卒说他就在外面等你,出去你就知道了。

我走在黑暗的甬道中,内心带着悲愤又满心欢喜地想,是不是太子来了。甬道又黑又长,我喜不自禁地跑了起来。

0 0 投票数
文章评分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最新
最旧 最多投票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您发表评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