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进来后,我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和滕子京斗就算了,晚辈科考你都插一手,你怎么这么歹毒,好歹人家还救过你女儿一条命。我都想不到,你怎么这么狠,我说前几天你瞎忙活啥呐。」
我爹还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他说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说你别在我面前装,懂不懂你自己心知肚明。
「奸臣,奸臣,奸臣,大奸臣。」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奸臣。」
每次看到他我就忍不住开骂,谁让他这么坏,简直坏透了。
我出门见人,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是我爹。
我一连骂了他好几天,无时无刻不在骂他,一睁开眼睛就骂,吃饭的时候在骂,睡觉做梦时也在梦里面骂他。
我说。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吃饭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上早朝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跑出去祸害忠良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
臣又贪污银子啦。」
「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压榨百姓啦。」
爹问我,你该不会是对滕家那小子有意思吧,孽缘啊。
我说你想啥呐爹,我就是觉得做人要知恩图报。他要是不救我,你还能看见你宝贝女儿啊。你年纪这么大了,不积阳德也就算了,好歹给自己留点阴德。
我越骂越凶,终于有一天,我爹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答应我,等到下次春闱考试的时候,不再从中作梗。
我这才停止了,对他使用奸臣这个称呼。
我揪着我爹的小胡子说,要说话算话啊,大奸臣。
「算话。」
「好的,奸臣爹爹。」
「把奸臣去掉」
「好的爹。」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听人说。
放皇榜那天,滕景春在京都的酒市里面喝了一整夜的酒。他从城东喝到城西,喝到最后一个酒坊关门。那一夜,在微醺的状态中他吟了很多的诗。
他晃晃悠悠地走在京都凄冷的街道上,冷冷的风吹着他单薄的青衫。
天上高悬一轮明月,夜凉如水。
他醉倒在城东的湖边,看着湖中心醉春楼夜夜笙歌的花船,看着空荡荡的酒壶,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
他指着天说:天子呼来不上船。
他又指了指自己:自称臣是酒中仙。
我后来去见过他一次。
我站在他家大门前,一个劲地和他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这事都怪我爹。
他对我还是那种春风般的微笑,他声音还是如此温柔,我听不出来一点责怪我的意思。
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过意不去。
他说这都是朝堂上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会怪我一个姑娘,我能懂些什么。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滕景春的救命之恩,我还是欠着他的。
我求的那个竹签根本没起作用。
后来,他拿出了我送他的竹签还给我。我知道我欠他的恩,这下子彻底没法还了。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欠人情。
他说,辜负了秦姑娘的一番美意。
我内心翻江倒海,滕景春的脾气为什么要这么好啊。你仇家的女儿就站在你面前,你就不能骂两句。我越想越讨厌我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就站在滕家门前,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后,滕景春开口说,天寒露重,秦姑娘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他关上了门,就任我站在他家门外。
我站在门外很长时间,长到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丫鬟拉拉我的袖口喊我,我才回过神来。丫鬟说,小姐别在门外傻站着了,天都这么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爹问我今天怎么没有桃花酿,我没有好脸色。
我说,没了,你以后都别想喝。
我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低着头扒饭,我这么大脾气他也不敢惹我。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来吃你最喜欢吃的菜。
我看着面前的饭菜没有一点胃口,我在想。
可能,我再也喝不到滕家的桃花酿了。
七 宫门旧事
庆历六年的春天,我又试着酿了几次酒。
直到京都里最后一朵桃花凋落才停了下来,可每次酿的都很苦,太子倒是恬不知耻拿走的一干二净。
就在这我酿酒的这段时光里,庆历六年的春天很快过完,这一年我十七岁。
我从来没想过,十七岁会成为我前半生的分水岭。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分水岭,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分水岭来得如此凶猛。
事先从来没有透露给我任何细节,命运打得我猝不及防,将我的人生啃食得一干二净。
夏天的时候,我开始变得百无聊赖起来,其实我每天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可以去和那些小姐们喝茶,去戏园子里听伶人唱戏,在王孙的宴会看才子们高谈阔论,去看京都热闹非凡的夜市,甚至缠着秦武带我去听歌姬唱曲。
但我就是忽然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乐趣。
这一年里,我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
人怎样活得才有意义。
我能想到我爹的人生意义就是权力,秦武的人生意义就是及时行乐,天下士子都是功名利禄,权贵小姐都是如意郎君。
每个人都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命运从来都不攥在自己手里。
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但牵动我命运的线还是很快就来了。
我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牵这根线的人,究竟是不是月老。
立夏的时候,白日渐长,天气也开始变得不冷不热。
宫里头下了圣旨,要召我入宫面见娘娘。我知道前几天曾婉儿和几个权贵的女儿都去过了,今儿个终于轮
到我。
哎,好吧。反正本姑娘也恰好无聊,见就见吧,谁让人家是皇后呐。
入宫前几日,太子跑过来见我。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他母亲喜欢什么类型的妆容,怎么回答她母后的问题才能令她满意,她的兴趣爱好。
我问他,你有没有告诉过别家的姑娘。
太子一脸真诚地对天发誓,从来没有。
我说,那你这就是让我作弊。
太子说,别家的姑娘我见都没见过,你给我当太子妃多好,知根知底。
我压根就不信他的鬼扯,我说丞相家的女儿你不是经常见么,你娶她多好。
太子说,她思想没你这般深邃。
听见没,啥叫涵养,啥叫气质,啥叫时代杰出女性。你读过的书和做过的事,都是你的人生底蕴。
我按捺住心中的欢喜,面不改色地问他,你就这么想让我给你当太子妃。
太子说,那自然是想的,这天底下也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做你秦绫仙的夫君。
我说,怎样,就因为你是这一国储君?
太子正色道:不,是因为我知道你那些谨小慎微的想法,我想让你活得更洒脱一些。你如果成了我的王妃,我不会让你再当谁政治的附属品,包括我。
我知道,太子很了解我,就像我很了解他一样。
他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能看透我内心深处所有细微的想法,我在他眼前就像脉络分明的秋叶,他能看懂我所有的纹理。
当然他在我眼中也是一样。
我知道太子其实和我是一样的脾气,他从来就不喜欢这太子的身份,不能随便说话也不能随意做事。
他羡慕我天不怕地不怕,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他不能。毕竟他是一国的储君,说话做事,都要有一国储君的样子。
他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外人眼中太子做事得体,说话有分寸。
但在我面前他会卸掉自己太子的身份,说话时态度可以吊儿郎当,有时候还有点假不正经。
太子会给我幸福么,我想肯定会的。
天底下除了我父亲,真正对我好的可能只有太子了。小时候在皇宫里,无论闯了多大祸他都敢在皇帝面前替我开脱。
他明明在皇帝面前,害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我说我现在这个脾气,就和你有很大的关系。要不是你小时候宠着我,我现在能被惯成这个暴脾气?
第二天早上,李妈一早就起来给我洗漱打扮。
吃过早饭后我和我爹一块去了皇宫,他去朝堂上议政,我去后宫里见各位贵妃娘娘们。一路上爹对我叮嘱再三,进了宫说话做事要拿捏点分寸。说得我有点不耐烦,我说,我这又不是第一次见皇后。
进了宫,我爹去了早朝,太监领着我去了后宫。
路上我给那个老太监塞了点票子,毕竟是秦将军家的女儿嘛,我对老太监挑了挑眉头,这点规矩我都懂。
老太监一个劲地摆手,说他受我爹恩惠已经太多了,何况我打小就在宫里长大,自家人还说什么客气话。我想谁和你是自家人啊,我家里面可没人少了一条腿。
我说公公,你要是不收家父可是要责罚我不懂规矩的。
老太监又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最后把银票塞在怀里。收下银票的时候,嘴都快笑歪了。秦家人出手,那肯定阔绰。
走在路上,我看着雕栏玉砌与高大的朱红色宫墙,富丽堂皇的宫殿看起来很有威严,一切东西还都是我小时候的模样。
但我知道,这宫里头早就已经物是人非。在这表面祥和的外表下,后宫波诡云谲的阴谋轮番上演。
太监领着我进了皇后的寝宫,我看到在皇后身边还坐着几位娘娘,这几位娘娘我面生得很,小时候我从来没见过。我这才刚出去几年啊,皇帝除了这皇后没换,其他贵妃都快换了一遍,太子以后肯定和他爹一个德行。
要是这样那我哪能够忍得了,去他的老娘不嫁了。
我进了寝宫内,和诸位娘娘一一问好。
皇后娘娘见到我,连忙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旁边。我知道前几位来的姑娘,应该都没有我这么有场面。
我小时候在宫里头就爱和太子一块玩,那会总喜欢跑到皇后寝宫里吃糕点。我当时年纪小也不懂事,就是觉得皇后寝宫里的糕点,比其他娘娘宫里头的好吃。
一来二熟,所以皇后娘娘见了我总是格外亲切。
她抿着嘴笑道,许多年没见,你都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在她的印象中,还以为我还是个黄毛小丫头,没想到现在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虽然我爹给我安排婚姻的时候,我总喜欢说自己年纪还小。但我知道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在一般人家早就到了该结婚的年纪。
其他的娘娘都像看稀奇珍宝一样看着我,我在心里犯了嘀咕,她们看啥呢这是?是今天李妈给我打扮得漂亮,还是我真就长得这么讨人喜欢?
娘娘
们后来开口说,听说这就是去年在围猎时杀死老虎的姑娘。
嗨,一听有人说我的传奇事迹,那我可就来了劲。我添油加醋地乱讲了一通,那些傻老娘们哪能听过这个。
她们脸上的表情和我说的故事一样精彩纷呈。我真有说书这个天赋,讲了好一会,我喝了口水。
「哎,秦姑娘别停,再来一段。」
娘娘们都对我赞不绝口,这姑娘真不错啊。
只有一个娘娘一脸鄙视,尖酸刻薄地看着我说,入宫当娘娘又不是上山打虎,要这么孔武有力干吗,要的是性格敦厚贤淑,我看昨日来的丞相家的女儿曾婉儿就不错。这傻老娘们一开口,我就知道绝对是曾婉儿家给她塞了银子。
后来皇后问我,知道以后怎么服侍太子么。
我当时脑子里面不知道想的啥。
服侍?观音坐莲,女上男下?
旁边有个娘娘小声告诉我,这个服侍不是那个服侍的意思。
皇后笑了,说这姑娘懂得些技巧倒也不差。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想我昨天好好的不睡觉,看什么古典文学。
中午将近,皇后娘娘留我在宫里头吃了顿饭,我已经很多年没在皇后这里吃过饭了,她还是和之前一样朴素检点。
用完午膳,太子过来向皇后问安。他说绫仙已经很久没来皇宫了,我想带她出去转转。皇后歪躺在卧榻上,声音慵懒道,你们去吧,我也乏了暂且休息一会。
我和太子去了小时候我住过的院子,当年有个照顾我的娘娘叫作惠妃。听说后来投了井,就在我出宫的第二年。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
我打小便没有母亲,是惠妃娘娘一手抚养我长大。
虽说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待却我极好。惠妃娘娘说话时的声音总是很轻,语速很缓慢。
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柔贤惠。
她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总是吃不够。我很喜欢这个娘娘,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喜欢她。
她刺的一手好绣,每天早起她都会坐在窗前绣山、绣水、绣虫鱼草木。
苏绣的底布是她的整个世界,坐在绣花架子前,她能绣出江南的粉墙黛瓦、秦川的八百里山河。
她告诉我,她本来是苏州一个绣庄里的绣娘,当年皇帝在江南选秀的时候,好巧不巧她被选入宫来。
因受到皇帝的垂爱,封了贵妃。在他们家里看来,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在我六岁那年,惠妃娘娘有了身孕。
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搂着我问,仙儿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我说我想要个弟弟,惠妃娘娘笑着问我,你为什么想要个弟弟?
我回她说要是有个弟弟的话,长大了就能保护娘娘。
惠妃娘娘夸我懂事,不过她说:「我倒是想给你生个妹妹。」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惠妃娘娘说:「生个儿子有什么好啊,长大后还要和别的皇子争来斗去的,我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家里面也没有权势,倒不如生个女儿安稳些。」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日子一长,她的小腹渐渐鼓了起来,我很好奇地问,娘娘的肚子怎么了。
惠妃娘娘说我傻,她说因为里面怀了小宝宝,我问她那我以前也是从这里面长出来的?
惠妃娘娘说仙儿以前也是从肚子里出来的,然后她拿着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面,她说你来摸摸看。
在怀孕差不多五个月的时候,惠妃娘娘放下了刺绣,她开始出去到处走动,她说太医说了多走动走动对孩子有好处。
有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夜间睡觉的时候肚子开始发痛。
豆大的汗珠挂在她的额头上,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我吓得赶紧跑了出去,喊醒睡在外面的嬷嬷。
嬷嬷们进来看到惠妃娘娘这个样子,连忙去了太医院里请来御医。
我站在宫殿里面,看宫内人来人往。太监们在门外掌了灯,太医不多时便背着药箱来了,到惠妃床前把了脉,把完脉后一个劲地摇头。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说完惠妃娘娘突然开始号啕大哭,声音越来越大。
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说话时都轻声细语。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她这么撕心裂肺,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她,总和这件事情混在一起。
再后来皇帝也来了,他看见我还站在寝宫里面,赶紧让宫女把我扯了出去。
宫女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另外一个娘娘那里去。
去的路上我问那个宫女,我说惠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宫女叹了一口气说,惠妃娘娘这是流产了,我便问她流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宫女说,流产的意思就是宝宝没了。
宫女说完话,我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惠妃娘娘那么喜欢小孩的一个人,她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宝宝
。
宫女蹲下来给我擦干眼泪,她说别哭了,惠妃娘娘以后还会怀上宝宝的。
后来惠妃娘娘再也没有怀孕,太医们把过脉之后,说惠妃娘娘再也不能生育了。
这件事情后来惠妃娘娘和皇帝闹了好一阵子,她跑到御书房发疯似地说她上午出去的时候,在另外一个娘娘那里喝过一盏茶。
她说是那位娘娘给她下了堕胎药,皇帝问遍了宫里的太监宫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惠妃娘娘去了那里,更别说是喝了一盏茶。
惠妃娘娘怎么闹都没办法,她找不到一点证据。
后来惠妃娘娘死了心,情绪也慢慢地恢复了,但皇帝来她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窗前绣山、绣水、绣虫鱼草木。
只是眼神里没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越来越空洞。
惠妃娘娘以前不停地刺绣,是因为她喜欢这个东西,后来她还是不停地刺绣,是因为除了这个东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惠妃娘娘当年是被冷落的妃子,我当年是被关押在宫里的人质。她被人冷落,我也没人喜欢。
那些皇子们总是和我过不去,有事没事总故意找我的茬。
尤其是带头的二皇子,他总是带着一群小弟们跑到我跟前说我爹是个奸臣,说他手握重兵,要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早就起兵造了反。
他们说的这些我都能忍,直到后来有一次,二皇子恶狠狠地对我说。
「你是一个傻丫头,养你的惠妃娘娘是一个疯婆子。疯婆子养傻丫头,怪不得你们两个是一家人,哈哈哈。」
他说什么我都能忍,但是说惠妃娘娘就不行。
我握紧拳头上去打他,一拳锤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呼呼地冒了出来。二皇子嘴巴上虽然凶,但动起手来不行。我是嘴巴上虽然不说,但动起手比谁都厉害。
他有个姐姐高阳公主,比我们都年长两岁。她过来一把拉着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能随便打人。
我说你自己听听你弟弟说的什么话,高阳公主就是喜欢护犊子。
她拦在我面前说,他不听话父皇母后自会教训。
我绕到她身后,追着二皇子打。一边打一边说,那我今天就替你妈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把二皇子扑倒在地,坐到他的身子上,抡起拳头就打,一边打一边说:「这一拳是替你爹打的,这一拳是替你妈打的。」
我总是受人欺负,和她一样,在宫里头都不被人喜欢。
她对我很好,可能是我的处境让她想起自己,也可能我就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从小以来我对宫里面的生活,就抱有很大的抵触心理。在这里,我看到过太多尔虞我诈、人情冷暖。
我在宫里头,一待就是七年。
流年中的四季轮回交替,但整个皇宫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剩下冬天。
幸好在冬天里还会有阳光,而太子恰恰就是那枚太阳。
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被人欺负正蹲在墙根边上哭,太子歪着小脑袋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我抬起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刺眼的太阳。我说那些皇子们欺负我,还说我爹是奸臣。
他带着毛毡帽子,侧过了头遮住刺眼的太阳,我终于能看清楚他的脸,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你爹是谁?他问。
「我爹是当朝的镇国大将军秦牧。」
太子说秦将军正在为国家效力,他家女儿怎么能在这受欺负,以后谁惹你,你告诉我,我可以保护你。
我问他,你能有这么大本事?
他挺直了腰杆,拍拍胸脯,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摇了摇头。
「我可是当今太子,李和明。」
再然后,每个上来惹我的皇子都吃了我的拳头。那些小皇子被我按在地上揍,从揍一个到揍俩,从揍两个到揍四个。
我把他们从御花园里头揍到储秀宫,要不是后宫不让出去,我能把他揍到皇帝老儿的金銮殿。
皇子们哭着去找娘娘们告状,我就跑过去找太子。
太子问我,今天又揍了几个。
我掰手指头数了数,仨。
「比昨天多揍了俩。」
我低头说,那怎么办。
太子安慰我说,我既然开口要替你撑腰,自然是金口玉言。皇帝要是喊你,我和你一块去,什么事情我替你扛着。
我七上八下的心立马就安定了下来,它待在心房里面恢复了它该有的频率。
我想,小孩子打架嘛,多大点事,他皇帝老儿虽然凶,但总不至于砍我头吧。
御书房里头,娘娘在皇帝跟前告状。
我顶看不起她的,多大人了还小肚鸡肠。再说了,有什么事女人不能老是指望男人出面摆平,有时候也要靠自己的拳头。
皇帝很凶,他发脾气的
时候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我也不敢。
我低着头,去瞅太子。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发抖,想到这儿我就不由自主地傻乐了起来。
皇帝的训斥一般持续半个时辰,就会放我们走,跑出去的时候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有一次,皇帝单独把我留了下来。我很害怕,太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帝走到我跟前,紧绷的脸缓和了下来。
他说现在这里没外人,朕求你个事,下次动手的时候咱能不能轻点,你看看那二皇子被你揍的,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我还记得当年出宫那天,宫女拉着我的手,把我交给我爹。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我对他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他蹲下来把我小小的身体拥进他的怀里。
他说仙儿,我们终于可以回家啦。
我心想这就是我位极人臣、镇守庆国的爹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威严。
太子从皇后宫里头跑了出来,他问我能不能不要走。乳母告诉他,仙儿这是要回自己家。
太子说那以后我就把你娶回来,我嘟囔着小嘴说我可没想着要回来。
太子说,你要是走了这宫里头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说等我做了皇帝就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你要是不喜欢这皇宫我就给它砸了。
他说你永远都会是自由的鸟而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转身就要走,因为我不想听他再说下去。我怕听多了,我的心就软了下来。
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看他,我知道他在后面哭了,我听到他的乳母说太子是王储,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流眼泪。
你看吧,我说过,他就是个爱哭鬼。
我感觉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爹把我抱了起来。那天皇宫里的风很大,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说,分别虽然很苦,但这都是人生里的一部分。
我从回忆里抽出身来,日沉西山。我告诉太子我该回去了,他问起来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出宫那一天他说过的话,我说我早就已经忘了。
他说你记不记得不重要,我只要你知道我说过的话都是金口玉言。
我知道,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做得到。
皇宫里的琉璃瓦反射着太阳最后的余光,我看着对面的太子,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已经不是那个带着毛毡帽的小孩子了,他早就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他在百官面前像他父亲一样威严,他处理事务干脆果断,大臣都说他会是一代明君,我在众人面前也不得不叫他太子殿下。
只有私底下他才把摆着的架子去掉,我也敢直呼他的名字李和明。
我心里想,其实有太子的皇宫里,好像也没这么可怕。
八 代笔先生书洞
入夏不久,便是黄梅时节。
我从宫里头回来没几日,天气就开始变得阴沉不定。
水汽笼罩着整个京都。我总在这个时候充满浪漫的想象,觉得京都像是一座漂浮在水中的城池。
我很喜欢黄梅时节的雨,如织的喜欢,倾盆的也喜欢。人们忙完春种,在这时候有难得的清闲,夜间闲敲棋子,饭后赌书泼茶。
但我爹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忙得焦头烂额,因为江淮一带在这个时候经常发涝灾。
洪浪滔滔,百姓流离失所。
听说有个叫颍州府的地方,已经死了两万多人。
折子每天成捆成捆地递到皇宫里去,圣上开始下令赈灾抗洪。皇仓里调了好几仓库粮食,又拨了许多银子,下放到官府救灾。
爹每天晚上在书房里忖度着如何贪污纳贿、陷害忠良,每当他喜上眉梢时,我就知道指不定哪个人又要倒了大霉。
夜深了,我去书房里喊他早点睡觉。
我说你就不能给咱家积点阴德,你这样的贪官污吏早晚要遭报应的。
爹说你看看史书里头,自古忠良才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爹这话听着虽然有点别扭,但道理却似乎不假。我无从反驳,奸臣都有一套奸臣的说辞。
我说那你良心上就能过得去?
爹说到了他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我问他你这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你还和我扯身不由己?
爹告诉我,朝廷里的大臣都是一群站在跷跷板上的人,只有站在你这头的多才有倾斜跷跷板的能力,有些事情你要不去做,站在你这头的人就会跑到对面去。
我说你别和我瞎扯什么歪道理来扭曲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亏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我现在虽然根不正但我苗红。
说着说着我就慷慨激昂起来,我站在我爹面前大臂一挥,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
试看未来的寰宇,那必将插满儒家大同社会的赤旗。
热血直涌我脑门,顿时觉得荡胸生层云。
我估计我爹现在已经被我热烈的激情所打动,准备痛改前非做个天下为公、一心为民的清官。
我低头一看,他居然在打瞌睡,我气不打一处来踹了他一脚。
滚回去睡觉。
我伯伯家的两个小孩,一个叫秦文,一个叫秦武
我虽然不叫秦文武,但我却文武双全。我平日里不只是舞刀弄棒,我还喜欢看书。
武我就不说了,这文也是满腹才学,学贯中西,西学为用中学为体。
我又犯了成语接龙的毛病,这只能怪我掩盖不住的才华。
黄梅时节的雨一天都不断,浓墨般的乌云压低了天空,一到傍晚便风雨欲来。京都到处都是水,我平日里射箭的院子里也积满了水坑。
夏季的漫漫长夜,无事可做。
我就跑到城北代笔先生书洞里看书,我的书都是从那儿淘来的,书洞里有很多好书,还有很多奇书。我平日里无事,就喜欢往那里跑。
书洞坐落在城北郊外的一座山里,入口极窄。内部豁然开朗,有个半亩大的圆形洞口,建造师依照山体构造,将头顶的圆形天洞做成了天井,周围的石壁被开凿建了三四层的高楼。
他们说这是上个朝代翰林学府的大夫所建,此处文风昌盛,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落魄的穷酸书生也能来此免费看书。
代笔先生书洞结账处的对面是个大厅,此厅唤作知乎厅,入门两旁一副桦木刻字的对联。
上联。知之为知之。下联。不知为不知。
横批。是知也。
也的后面还刻了一个问号,提醒广大学子勤学好问。
知乎厅里面总是坐满了人,那地方贤聚雅汇。士子文人们总是点一壶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喝。他们喜欢一边看书品茶,一边坐而论道。
有人议论朝政,有人附庸风雅,有人写诗赋词,有人把妹约炮。
我还挺喜欢看他们高谈阔论的样子。
但我每次去都会有好几个人缠着要给我写诗,谁让本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浑身上下散发高贵的气质,又带着人间烟火。媚而不骚,骚而不失风骨,刚中带柔,柔中带刚。
我和这些缠着我的人说我不是文艺女青年,你们想泡我就别用这一招了。
我来问三个问题,你们要是能答得出来,我今晚就陪你共度春宵。
下面一帮臭男人瞪得眼睛发直,敢问姑娘是哪三个问题?
我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人群中闪出一人。
「阿弥陀佛,贫僧乃邻国净土寺的和尚,从东土大唐而来,要往西天取经而去。」
我说大师你就别跟着瞎搅和,破色戒了。
「贫僧可以还俗。」
我说你还是赶紧取经去吧,路上最好带只猴子带头猪。
下面一群人想破了脑袋,答案也千奇百怪。
姑娘这三个问题看似简单,但似乎另有深意。简简单单的三问之中,竟然包含了对人生意义的终极拷问。
「元芳兄你怎么看?」
「我以为………」
旁边有个脸黑的汉子嘿嘿一笑打断别人的说话:俺是西凉独立军副将李赟垅,俺从他娘的肚胎里来,回她娘的黄土中去。
一个人摇着羽毛扇不屑:粗鄙之语。
下面人的辩论很快演变成争吵。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你……诸葛村夫,只会摇舌鼓唇。」
「安敢在此饶舌,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讲,对不住,非凡哥!」
「你们不要再打啦!!」
「加油,奥利给!!!!」
……。
代笔先生书洞的知乎厅里总是这样,充斥着吵闹与欢笑。这可比待在家里有趣得多,在家里一个人多闷。
这里面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我看着下面一帮人争吵,好好想吧!能想出来你们就能开宗立派了。
在代笔先生书洞里,有好几次我来的时候看到过滕景春。他很少在知乎厅里面参与别人的讨论,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在书架里头找书。
偶尔会和一些文人出题作诗,每次他和别人就诗才一较高下的时候,眼中的温柔总会少了几分。
多的是几分放纵不羁,像他笔下的字,大开大合,也像他写出来的诗,天马行空。
有些时候我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出,那夜落榜时的颓废。
我很想告诉他,就算一时间被埋没,也没有关系,要相信自己的才华。
就算别人都说你写的文章很烂,就算你写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人看,就算有些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辈现在压在你头上,就算现在没有任何人关注你。
但是没关系。你也要持续发光,漫漫长夜里就算没人看到,也总能温暖自己。
不过我只能远远
地看着他,不敢告诉他我心中想对他说的话。在他把竹签还给我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好像就划分了界限,我从那天后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