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看着他,不敢告诉他我心中想对他说的话。在他把竹签还给我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好像就划分了界限,我从那天后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代笔先生书洞里看见过我。
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好笑,我爹破灭了他的梦想,他现在就算恨我也再正常不过,要是换作我是滕景春,早把我这个秦家千金羞辱了好几顿。
我们现在的隔阂,好像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跨越。
他这么冷漠,老娘我也傲娇。
我才不搭理他,他滕景春算老几啊。
下次春天我自己做桃花酿。
最近我又去过几次代笔先生的书洞,我听到那些文人雅士,由颍州涝灾议论到刚落幕的春闱,许多人都在议论,说是有人阻碍了考核的公平。
上次我去的时候,就看到大厅里面有个拿白纸扇的文人说。
「你们听说了么,这次科举考试有人在里面暗中操作。」
他这句话调动了大厅里面所有人的神经,这些人一谈国事立马来劲。尤其是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论最能吊人胃口,当下很多人都围了上来。
「有这等事,快说来听听。」
白纸扇摇摇扇子,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听说是礼部内有人贪污行贿,拿着皇榜上的名次卖银子,皇榜上越靠前的名次卖的银子越多,据说前二十名都已经卖了上万两银子。」
此话一出,下面的书生们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人群中有人问道,谁能出得起这么多银子。
「你这就没见识了吧,当官的大臣们家里有的是钱,人家一顿饭能抵得上你一年的开销。凡是上榜的人要么是靠着家庭关系,要么是出得起钱的世家门阀,这就叫作下品无士族,上品无寒门。」
「科举考试求的就是一个公平,给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个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机会。如今连这个出路都给堵死了,这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么。」
书生们长吁短叹,个个愤斥官门黑暗,朝廷不公。
「我等寒窗苦读挨了那么多年的苦,十多年的努力岂不是白白浪费,做了一肚子烂学问。」
「你学得好,比不上人家生得好。」
「你说当今圣上怎么不管管。」
「得了吧,我们皇帝老儿多半还被蒙在鼓里。」
这些落魄书生文人们越说越激愤,要联名上书给当朝皇帝。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天天摇头晃脑地做文章。
他们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握着的笔却如刀剑,字字要命。
这些人评头论足比我这个将军女儿知道的都多,我都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干的这些缺德事。但以他那种脾气我觉得八成是他干的,跑不了。
不过这些书生的胆子可真够大的,议论时政时说话还这么大声,没到门口都能听得到。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我爹的眼线,这些书生一个都跑不了。
但我不知道是谁给他们透露的消息,按道理说我爹做这些事肯定是滴水不漏,这些落魄的书生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多半是有人给他们透露了风声。
这下子好了,我爹把所有科考的文人都得罪了。
这事过去没多久,官府就派人到了代笔先生书洞,从这里查出来很多淫秽书籍,还说这些书生们有龙阳之癖,一纸封条查抄了书洞。
那些常来此处谈论时政的书生,一个不少全带回去关了大狱收监。
我知道,这肯定是我父亲的手笔。
我其实并不像太子说的是个傻白甜,我明明这么聪明,我只是懒得去分析政治上的事情。
因为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政治家。
代笔先生里面聚集了京都大部分的文人,悠悠众口谁都堵不住。我爹查封书洞过去没多久,满城的人都开始议论这件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
皇帝在朝堂上大怒,说我父亲现在连选拔人才的科举都敢染指,给我爹降了职,让他回家休息。
我知道等过了几天,皇帝脾气消了,我爹他还是大将军。
这点事还扳不倒他。
不过赈灾的事情黄了,这事交给了在岳阳治理过水患的滕子京。
确实,他是比我爹更合适的人选,这事皇帝一点不糊涂。
我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局,科考本来是丞相该管的试,但滕子京的儿子受害他也有做这件事的可能性。
我甚至想这会不会是皇帝为了把赈灾一事交给滕子京,再把我爹撤下来的理由。
头疼,我懒得想,朝廷上想把我爹拉下来的人多了去了。
很多人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我就是想出来了好像也管不住,我爹他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谋深算,谁搞他他还不知道啊。
代笔先生书洞是去不成了,黄梅时节的雨越下越大。
太子来的也越来
越少,上次来的时候他说他已经向皇后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说你跟你妈说有屁用,这桩婚事还不是要皇上点头。
太子说那皇后的话,我爹多少会听进去几分。
我知道皇帝老儿赐婚,用的是帝王驭人之术,背后的动机才不看重感情。
连感情之事都无法割舍,还做什么皇帝。大丈夫都知道志在四方,在乎什么儿女情长。
京都大雨如注,今年的雨水特别大,京都的官道上都是积水。
没法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待在爹的书房里看书。
黄梅时节太长了,这段日子里,爹书房里的兵法我都看了好几遍。
爹最近也不用上什么早朝,就待在书房里读书练字。我窝在椅子里面捧着书看,他正襟危坐在书案前说我不像话,坐没坐相。
我瞟眼看到他正在读儒家经典,我笑了。
我问他你们奸臣还看这个?爹说圣贤治国的道理怎么能不看。
我揶揄他,那圣贤的话看来你一点都没听进去。他没搭理我依旧继续念。
书看得我眼睛有点酸,我把它放在爹的书架上,椅子被我搬到窗户前。我窝在椅子里,把手伸到窗户外面。
黄梅时节的雨,从屋檐上滑落下来,打在我的手背上。一股冰凉的感觉由手臂传递到我的神经中枢。
我看着院子里的芭蕉,雨落在上面的声音很好听。
雨季持续了一个多月,皇宫里头赐婚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
庆历六年的黄梅雨未免也太过于漫长,我心里想要的答案还没人给我。
我的心就像门外雨打的芭蕉一样乱,这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
究竟,它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九 黄梅雨歇
黄梅季节进入尾声,雨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频繁。
年轻的帝国在一场连绵不断的梅雨后脱胎换骨,鳞次栉比的房屋纤尘不染,报恩寺的钟声在新雨过后更加悠扬。
天空中的阴霾渐渐退去,露出久违的阳光。
颍州府的折子送到皇帝面前来,说滕子京改了江水河道,在暴雨中带领百姓加固堤防。
肆虐的江淮水患已经得到控制,用不了多久便能治理。皇帝听了很高兴,在批阅折子的时候写了人才难得四个字。
滕子京不仅为官廉政,而且确实有才能。调任颍州不久便名声大振,得到当地百姓的拥护。
此后不久,宫里面便传出话来。
说皇帝看了滕子京治理涝灾的折子后龙颜大悦,准备将其调入京都。
我爹的头,应该又开始疼了。
滕子京入城那日,我正在高丽人的店内买胭脂,我看见他骑在马上威风八面,夹道两旁都是欢呼雀跃的百姓。
他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然后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滕景春骑着马跟在他爹后面,他笑得灿若桃花,看起来高兴极了。他以后肯定会像他爹一样,成为受百姓爱戴的清官。
卖胭脂的高丽人,操着一口夹生的京都话问我,姑娘快别傻愣着了,这胭脂你到底还买不买。
我说买,今天本姑娘高兴,不一样的色号都给我来一套。
笑容立马堆在高丽人的脸上,她赶紧招呼伙计把货柜上的胭脂取下来。
她应该没见过,像我这般阔绰的买家。
高丽人给我打包时,冲我坏笑着说,姑娘看着马背上那个少年发呆,是不是喜欢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
我问她,你认识这个人?
高丽人说,这都是京都里面达官贵人的子弟,我哪里有机会结识他们。不过我虽然不认识,但来我这买东西的姑娘总喜欢闲言碎语,这位公子叫滕景春,心仪他的姑娘排得老长了。
这些京都城的傻娘们,还真是八卦嘴碎。
我试探着问她,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秦府家的千金。
「镇国将军秦牧家的混世魔王?」
「嗯。」
「听倒是听过,不过我听说她相貌奇丑,而且生得孔武有力,八十多斤的钢刀都用得虎虎生风。」
我这是和谁结的仇,哪个杀千刀的这样损我,把我在京都城的名声搞得这么臭。我说你这小店别开了,我明个喊我爹过来给你砸了。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姑娘漂不漂亮,老娘我就是秦家的混世魔王。」
滕子京回京都后,我爹在院子里踱步揣思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了。皇帝还没开口让我爹回朝议政,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我就不明白,我爹怎么老喜欢和滕子京对着干。我说我还挺喜欢滕子京的,写的诗又好,做人又正派。
我爹说不是我想和他对着干,是他非要和我对着干。当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他拉拢过来。
听完我就笑了,滕子京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我爹同流合污。
不过滕子京的事情,没让我爹忧心太长时间,因为接下来发生了另
外一件事。
那是一天夜里,我刚躺下不久,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窗外的动静惊醒。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亮满了火把。
我听到有一群人在吵吵闹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跑了出去。我看到我爹迎面走了过来,神情慌张。
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连忙问我爹怎么了,我爹脸色沉重地告诉我说大伯死了,就这今天夜里。
我大伯本是禁卫右军的都统,负责皇都的安全。
今夜宵禁后,他照例去京都的大街巡防。走到长乐街附近的时候发现一伙胡人入京行刺,他们在大街上动了手。
胡人的刀,从他脖子里插了进去,血流沿着石缝浸入地面。
自从当年我爹把胡人打到漠北深处,这么多年庆国的领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胡人。
如今不仅出现了胡人,还跑到了庆国的首都。
士兵们把他的尸体抬了回来放在院子里,被白布盖着,我没敢去看。
我很难想象躺在木架上的那具尸体是我的大伯,尽管他的年纪比我爹还大,但我始终觉得他还年轻,死亡对于他来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院子里面站满了仆人,我爹吩咐他们去布置灵堂。又打发一个下人,去城西的棺材铺定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
秦武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他的头发很乱,应该是刚刚被叫起来没来得及梳理。
他跑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就噙满泪水,看来早已经知道了他父亲的死讯。我看着他伏在大伯的尸体上哭泣,忽然觉得秦武也是挺可怜的。
我伯母在我回家的第三年就染病去世,如今他又没了父亲。
我扶着秦武起来,我不是特别擅长安慰人,尤其在这令人悲痛的时刻。我只好拿出手绢,替他擦干眼泪。
秦家这一夜,无人入睡,灯火通明。
第二日报恩寺的和尚来做了法事,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前来吊唁。
秦武跪在灵柩前,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从昨天到现在,他一口饭都没有吃。
我忽然觉得秦武已经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玩蝈蝈的小孩子了,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我才发现我们都已经长大的事实。
葬礼一直持续了三天,边关战事加紧,秦文还没赶回来,就办了丧事。
皇帝思量我大伯有功,给秦武升了禁卫军要职,但思及年龄尚小,只做了守皇宫的武卫将军,禁卫右军由滕子京暂时统领。
胡人刺杀的案子,也派给了滕子京去办。那段时间,京都里谣言四起,他们说胡人们已经整顿好了兵马,随时准备南下。
秦武每次回来都指着身上的虎纹甲,向我炫耀,我现在也是将军了,看我穿着这身盔甲多神气。
我说你瞎神气个什么劲,人家滕子京现在才是京都禁卫军的首领。
秦武说那家伙是暂时的,皇帝答应等他立了功或是考了功名,就让他做京都都统。
秦武这个八岁才断奶,奶妈吃走五六个的二傻子哪里能懂,等滕子京除了禁卫军里秦家的心腹,我们家在京都的势力,就等于老虎被砍了爪子,到时候还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能不能坐成。
皇帝还是对我爹有所忌惮,他用滕子京制衡我爹的势力。我心里不知怎么,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黄梅雨歇刚过去没几日,赐婚的消息便有了眉目。
我等待这个消息已经等了很久,可这件事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又觉得,它发生得太快。
那一日,没有任何征兆,太监忽然就踏入我了家大门。
丫鬟慌慌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说宫里头来人下圣旨,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个不停,决定我命运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爹带领着家里面几十口人,全都跪在院子里等太监宣读圣旨。
太监将圣旨缓缓展开,我低着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他读得很慢,我听得很仔细。
但他接下来的每句话都如晴天霹雳,我从头到尾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太监口中根本没念到我的名字,我听到的是皇帝要将高阳公主许配给秦武。
我低着头望向我爹和秦武,他们两个也是一脸惊愕的神情。
太监宣完旨意,我爹双手接过说谢主隆恩。
他连忙将我爹扶起,奉承了我爹几句。说皇帝能把公主许配给秦家,秦家真是莫大的福气。这不是我爹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我想要的,我问太监那太子赐婚的消息呐。
老太监说皇帝已经将丞相家的女儿许配给了太子,他刚在丞相府宣完圣意。
我愣在原地,曾婉儿那丫头肯定高兴坏了。
我耳朵里面一阵嗡鸣,再也听不到太监后面说的什么。
此刻我心乱如麻,低着头,感觉自己的心跟着眼泪一样要掉了出来。我还是强忍着泪水,我这个混世
魔头,怎么能被别人看见难过的样子。
我慌不择路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和眼泪做最后的抗争。
父亲送走太监后也跟了进来,他坐到我的床边。
看见我趴在被子上,他问我怎么了,我扑在他怀里。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能忍得住,可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开始放声大哭。
我这么刚强的人啊,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伤心地流过泪。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太子,因为我一直觉得他肯定是属于我的。等我发现他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觉。
我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因为一纸诏书就把太子从我身边夺走。
我自诩那些我没经历的事情我都懂,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我爹说,我骗了你,也骗了自己,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喜欢李和明,喜欢到我甚至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爹拍着我的肩膀说,傻女儿,你的心思爹怎么可能不知道,都怪爹。
我权倾朝野的爹,我要什么他都能给我,什么事情他都能办得到,可这一件事情却办砸了。
我知道这和他没关系。
我觉得这十多年没流过的泪,都是为了等待这一次。
我不知道它们这十多年都藏在哪里,居然这么多。
让我哭了整整一宿。
赐婚过了许久之后,太子才来。我看见他乘坐的步辇和亲兵卫进了我们秦府,转身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他是过来找我的,我也很想见他,我想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不是说好的,让我给他当太子妃。
你不是说,你是金口玉言。
可我这种人就是表里不一,我从来不允许别人看穿我的心事。我总把它藏在我内心深处,并在外面上了锁,连我自己都没有打开锁的钥匙。我以为没人看穿我的心事,我就不会有软肋。
我关了门,我说我今天谁都不想见,皇帝老儿来了都不见。
太子站在外面不停地敲门,他说绫仙你能不能先把门打开。
我怨恨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未婚妻,没事就往我们家里跑,也不怕别人看到了说闲话。」
他在门外喊我的名字,说怕是以后都来不了了。他说父皇已经给他下了禁足令,他托皇后娘娘向圣上求了很久,今天才让他出来一次,这次如果不见,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过去给他开门,但内心又倔强着不肯。
我犹豫不决时李妈责怪我说不懂事,上前去给他开了门。我看着他站在门外,很生气地质问他你来干吗!
「你不去找你未来的太子妃,反倒跑到我们秦家作甚。」
他表情很失落,他说你知道的,这场亲事都是皇上安排的,只是政治婚姻。
是啊,都是政治。可政治又怎么样,太子要娶的终究是其他人。
我想起来去还愿那天,老和尚的卦算的可真准啊。
我忽然想去给自己算一卦,可我又害怕,我怕我算出来会是下下签。
太子看着我通红的眼睛,想伸过来手摸我的脸,我打掉他的手。
他问我怎么了,没哭吧。
我说,谁哭了,要你管。
我这个人不仅口是心非,还很倔强。我的感情要是被他看出来,那我就已经输了。
他伸过来手想给我一个拥抱,我向后退了一步。
他又试探着把手伸了过来,这次我没有拒绝,我怕我如果再拒绝的话,他就没了试探的勇气。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前,十七年里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柔情似水的一面。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我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他说等他掌握了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阻止他,他做什么都行。
他这句话让我的心又安定了几分,我虽然很少考虑感情这件事,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太子对我的感情。
我们认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的分量太重,任谁都夺不走。在这个七月中旬的午后,我没有察觉到命运可怕的力量,沧海与桑田之间的转变其实很容易,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
日升月沉看似依旧,但人间早已经草木枯荣。
太子在我这里并没有逗留太久,侍从提醒他时间不早,我们该起驾回宫。
他离开的时候,很不舍,走到步辇跟前停了片刻,又过来握着我的手。
他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就显得我的手那么小。那双手我小时候牵过无数次,感觉都没有这次的温度让人心动。
太子半天没有说话,但我能从他的眼中读出千言万语。
沉默良久,他只深深叹了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十 多事之秋
太子这一走,很长时间没再来过。在这段时间里,
我一直在想着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从来没有消失这么久,再久一点我就几乎快忘了他的模样。
这种无聊的日子越过越快,炎热的夏日很快过去,秋天来了。
庆历六年的秋天,发生了很多事。
天气渐凉,胡人兴兵作乱。边关的探子来报,胡人已经集结了大批兵马准备南下。他们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休养生息,养精蓄锐。
他们又从漠北的深处出现,不断侵犯庆国的边境。
南下的蛮子越来越多,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皇帝派我爹带西凉军前去镇压。
拨点兵马,择日启程。
秦武与高阳公主结婚的黄道吉日,也定在了这个秋天。按照高阳公主那个脾气,我估计秦武以后再也不能出去鬼混。
以前我劝他为人上进时,他还跟我蹬鼻子上脸的。
说什么叫作纨绔子弟,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他算是没救了。
前几日他探头探脑地跑过来问我,在宫里面待了这么久,见没见过高阳公主。
我说废话,那小丫头片子还经常被我揍。
秦武又笑着问我那高阳公主生得俊不俊俏,我面带难色告诉他,要是长得好还能便宜你这个傻小子。
秦武笑着的脸立马僵住,我拍拍他说,没事的老弟,熄了蜡烛都一样。
反正我小时候就不太喜欢高阳公主,她仗着自己弟弟是二皇子,母亲又得宠幸。
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有时候做错了事,太子训斥她两句,她跳起来就骂,你以为你是太子就了不起啦,你还没当皇帝就在这给我摆架子。
「我告诉你李和明,你少拿你太子的身份压人,指不定以后是谁当皇帝。」
我看不过,上去就要揍她,今儿个有种谁都别去皇帝跟前告状。
这些年她待在宫里面深居简出,我也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她,谁能会想到她居然要嫁给秦武。
命运这东西,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结婚那日,长乐街铺了十里红妆。道两旁人海如潮,百姓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结婚场面。看客们将秦府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不知道朱红色大门贴的两个囍字下面,其实早已经满目疮痍。
高阳公主头戴凤冠,面遮红盖头,一身绣袍嫁衣红得似火。
秦武耷拉着脸。
我说大喜的日子,你这像什么样子。
他没说话,我知道他在想啥。我说傻弟弟,前几日我在逗你玩呐,高阳公主那长的,不比京里头唱贵妃醉酒的戏子差。
炮仗声响起,高阳公主在众人的拥簇下踏上红毯。她穿过漫天飘落的鲜花,来到秦武的面前。
钟鼓响了三声,婚礼司仪为二人主持成亲典礼。
在满院子宾客里面,我看着站在我远处的李和明,曾婉儿正挽着他的手臂。他气宇轩昂,她温顺娇媚,他们看起来可真是天作之合。
太子今日同我说话时,每一句话都很有分寸。他举止有度,有度的甚至有些过于生分。
秦武大婚过后没几日,我爹就领了圣旨,带着兵马出征北方。
出征那日我跑到城外去送他,秋日午后的黄昏,清爽的空气中有一丝薄薄的凉意。我爹带着数千兵马的队伍,向玉门关的方向出发。他这次从京都带的兵马不多,十万西凉兵马都囤在河西走廊。
从山坡上望下去,笔直的官道上,都是辎重粮草与手握长枪的士兵。一场战争,让所有这些本该安逸生活的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
军队如龙,绵延了好几公里。
我替我爹牵着缰绳,他手里拿着头盔跟我并排前行。我忽然觉得我爹已经老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年轻时凌厉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我很想和他一起走,我爹摸着我的脑袋说傻丫头,不过是出去打几个蛮子,过不了多久爹就回来啦。
我知道他有这样的实力,他年轻时打的那一仗能够记入到史册里。庆国成立这么多年,他是第一个把胡人赶到漠北深处的将军。
皇帝虽然对他有所忌惮,但也不得不重用。
上一次去漠北打仗他走了七年,这一次我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出去打仗。
我爹说,马革裹尸这是一个军人最光荣的归宿。
我郑重其事地对我爹说,我才不要你当什么英雄,你是我爹,自私自利的爹。我爹对着我笑,他捋了捋长须说,爹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爹还要等着回来给你找个好夫婿。
这次我没有反驳,很快地回他好。
我爹的背显得有些佝偻,长枪应该握不动了吧。
他像迟暮的雄狮,当年的威风八面早就不复存在。
我从京都城出来一直送了他很远,一想他又要走好几年我就想再送他一程。
我爹从我手中拿过缰绳,他说仙儿别送了,快回去吧,再送爹就舍不得走了。
说罢,他翻身上马。
那匹老马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上前行的队伍。我爹始终没有回头,军队越走越远,他融入浩浩荡荡的军队长蛇之中。
秋风里,书写着秦字的大旗随风猎猎。
马蹄声碎,残阳如血。
爹一走我的心就开始悬着,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边关传过来的情报。边关一有战争我就担心,听说我爹安然无恙的时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战争牵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人们都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京都的百姓,每天饭后的谈资就是边关的战况。
我去和那些京都贵人家小姐们喝茶时,他们也在讨论这个话题。
每日每夜对这场战争的忧虑,减少了我对李和明的思念。
战争的结果显然没有我期望的好,我爹他毕竟还是老了,听说边关的仗开始节节败退,蛮子们用快马与弯刀,攻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他们杀人不眨眼,一入城就烧杀抢掠,洗劫一空。
战事吃紧,送往前线的士兵越来越多。八月中旬传来消息,说是我爹吃了一场败仗,败得一塌糊涂,胡人俘虏了几千个庆国的士卒。
蛮子的军队势如破竹,庆国士兵已经被逼退玉门关内。靠着玉门关强大的城墙防御工事,胡人的游骑兵再也过不来,没办法继续向南推进一步。
蛮子们并没有就此退兵,他们在玉门关外驻扎了下来,两方兵马僵持不下。
每天都战事不断的边塞,在两军的对峙中获得了短暂的和平。我爹他们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高阳公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骄横,秦武被她管得服服帖帖,我很少再看见秦武瞎出去鬼混。
我觉得这样也好,像秦武这样的人,就该有个人好好管一管。
他们婚后没过多久,有次我从他们门前路过,远远的我就听到他们发生争执。高阳公主在屋里大喊:你说说你怎么这么窝囊,什么本事都没有。
秦武说,我怎么就窝囊了,我好歹也是武卫大将军。
高阳公主讥讽道,什么破将军,一个小小的武卫将军你就知足,男子汉大丈夫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秦武道,谁说我没有上进心了,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做禁卫军总统领。
高阳公主显然不相信秦武有这个能耐,她说我好歹是个公主,父皇怎么让我嫁给你这种人。
秦武道,早知如今,当初谁让你嫁的。
「要不是皇命难违,我嫁谁都不会嫁你。」她这句话说完后,秦武摔门而出。
他看见我站在门外,什么都没有说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后来高阳公主含着眼泪跑出来追他,我看到后安慰高阳公主说,你别急,我去劝劝他。
这一年的庆国,外患加内忧。
冬天的时候传闻皇帝病得越来越厉害,朝廷内政动荡。我爹远在边疆,朝中那些墙头草纷纷倒戈。
秦家的大势已去。
其实从曾婉儿许配给太子那一天,秦家就注定要跌下来。
只是我没想到命运的齿轮会转得这么快。
庆历七年春,东宫忽然着了一把火,好在太子并无大碍。看来朝廷内有人趁着皇帝病重开始蠢蠢欲动,皇帝下令,一定要揪出幕后操纵的凶手。
在这件事过去七天后,有一天秦武一夜未归,我以为他又出去鬼混。第二天他依旧没回来,我很担心。
中午的时候太子领着亲兵卫闯进府内,那些人全副武装手里还拿着长剑,他们进来后把秦府团团围住,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没有想到,太子再次跑到我家里居然会是这种情形。
我问太子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跑到秦府里抓人。他说绫仙,这个消息可能你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你要做好准备。
我说你快说吧。太子表情沉重,他说东宫里面的那一把火,查出来幕后主使正是高阳公主和秦武,他们两个已经被押入大牢。
一听到这种情况,我觉得脑袋里面一阵轰鸣。
我问他这件事怎么和秦武扯到一起了,太子说刑部在对东宫的搜索中发现了一枚玉佩,秦家人身上的玉佩。
秦武他懂什么,他怎么可能跑到东宫里去放火。不,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拉着太子的衣袖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相信我,秦武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太子说,我相信你们家是无辜的,但如今父皇亲自下了旨意,所以还是先委屈你一下。
这一趟,我知道肯定有去无回。
我打他,踹他。他无动于衷。
他的亲兵卫把我拉开,我冲他喊道你不是说过要保护我的,如今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太子目光坚毅,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向你保证绫仙,我会救你出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我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誓言,我此刻觉得受到了他的背叛。但无论如何,我不得不接受眼前的这个事实。
太子不忍心再
看我,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良久后,他还是对亲兵卫挥一挥手,开口道:「都带下去吧。」
提审的官员每天都来狱中好几趟,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还是不厌其烦,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审问。
我每日每夜地睡不着,时时刻刻都在祈祷着平安无事。牢里面暗无天日,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每天都在想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我们秦家是不是要被满门抄斩,太子还会不会来救我出去。
每过一天希望就少了一分,失望就多了一寸。
终于有一天,狱卒来到牢房给我打开沉重的铁镣铐。他对我说,秦绫仙你可以出去了。我问他是谁把我救出来的,狱卒说他就在外面等你,出去你就知道了。
我走在黑暗的甬道中,内心带着悲愤又满心欢喜地想,是不是太子来了。甬道又黑又长,我喜不自禁地跑了起来。
我跑到甬道尽头的时候,痴痴地愣在原地。甬道尽头是滕景春,他手拿着一身干净的锦袍。
自从去年春天落榜之后到现在,他和我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秦姑娘,我来带你出去。
我把囚服脱下,换了滕景春带来的衣服。
我迫不及待地问了他很多事,我问他我父亲、秦武他们怎么样了。
滕景春说他们都没事,高阳公主已经羞愧自尽,秦武被贬为庶民,他在外面等你。
我出去见到了秦武,他扑通跪倒在地上。他说我对不起秦家。
我知道,秦武人虽然傻,但肯定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来。
这有可能是高阳公主做的,毕竟她弟弟是二皇子,也有可能是朝中大臣做的,甚至还有可能是皇帝做的。
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做出来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秦家终于倒台,皇帝去除了他的心腹大患。事情的真相在事情的结果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让秦武去做皇城守卫将军,又为什么把与太子不和的高阳公主嫁到我们秦家。
或许,他早就在等这一步棋。
但我想不透的是,明明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把秦家连根拔起,皇帝为什么会把我们放了。
滕景春说,多亏了太子殿下在皇帝面前求情。
说到太子,我想起来他说过让我不再做政治附属品,但他终究没能做到。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太子让我爹把西凉军的虎符交给了滕子京,用十万兵马,换了秦家一条命。
他在养心殿门外求皇帝开恩,跪了三天三夜。躺在病榻上的皇帝说,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
滕景春立在一旁,从怀里面掏出来一封信,他说这是你父亲托我带给你的。
我展开书信,是我爹的笔迹。
他在信上说,京都发生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不要去怪秦武,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们秦家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说他和滕子京做了一笔交易,滕子京答应把我救出来。滕子京这个人他很了解,他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我爹还让我暂时安顿在滕家里,他说父亲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看到秦家倒台都恨不得落井下石,现在满朝文武能保护我的可能只有滕子京。
他还说,不要怪任何人,父亲这些年在朝中做的坏事不少,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皇恩。
滕景春看我读完信,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不想再呆在京都这个是非之地,我想离开,去找我爹。
走得越远越好。
滕景春说好,今天暂且休息一晚,明早就去给我去准备马车。我看着秦武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他拉起来,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怪他。他怎么能玩得过那些老奸巨猾的人,他只是一个被人摆动的棋子,
他甚至连棋格都跳不出。
我拉着他的手给他擦干眼泪,我说别哭了,姐带你回家。
我去滕子京家住了一夜,想想觉得有些滑稽。在我们秦家落难时,搭救我的居然会是滕子京。
我知道滕子京能出手,一是因为我父亲的交易,二是因为滕子京的为人。
有句话怎么说的,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我在滕家见到了滕景春的母亲,她笑着问我,这就是那个爱喝我家桃花酿的姑娘啊。
她态度很温顺,说话时和蔼可亲,看到她我才知道滕景春为什么有这么温和的脾气。
我忽然觉得难过,毕竟我爹当年把滕子京弹劾到了巴陵郡。
我爹一直看滕子京不顺眼,可人家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成敌人。
她还和我说起她做桃花酿的故事,她说年轻的时候他们家很穷,当年滕子京第一次科考名落孙山,她就卖了三年的桃花酒来供滕子京读书。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当年滕子京宁愿冒犯皇恩,也要娶这位青梅竹马的姑娘。
很多年以后,李和明早已经成了当今圣上,那一年春天我又从玉门关回到了京都。
有一天我从皇城根下路过,宫里面的老太监耷拉着脸从宫门内走出来,我上前笑着问他公公这是怎么了,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老太监向我哭诉道,还不是因为当今圣上,昨天夜里他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让我去给他寻一种先甜后苦的酒,我找遍了京都所有酒坊也没找到。
我知道他为什么找不到,因为这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会酿这种酒。
我和老太监说你回去吧,回去告诉皇上,就说是秦姑娘说的,这种酒他没必要再找了。
老太监疑惑地望着我,他问道,秦姑娘,这句话有用么?
我说你说给皇上听,他自然就会知道。
老太监说多谢秦姑娘,这件事快折磨死老奴了。
我看着他匆匆忙忙又转身回到皇宫,向皇帝复命。我站在皇宫外,看着身前这偌大的宫城,鎏金铜瓦,金碧辉煌。它那朱红色的宫墙,又高又深。
此时的季节,桃花早已落尽。
第二日,滕景春找了马车过来,又给我带了些干粮。
他送我出了京都的城门,我说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说此等小事,无须挂怀。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坐在马背上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秦姑娘,多多保重。
马车在古道上走了很久,我从车窗里探出头,看见他骑着马还在城门外。
直到变成天边一个黑色的小点。
京都越来越远,我看着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雄城,我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
我是一个逃兵,逃离我在京都里的一切,我想忘记这里所有记忆。
去别处,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十一 孤城闭
长烟落日孤城闭。
眼前这个叫作小方盘的城,坐落在西北边陲。它是玉门关前的缓冲地带,孤零零地矗立在隘口外二十里,庆国的大军早就退守到玉门关内。
爹在给我的信中说,这是他当年参军的地方,他要在这里了却余生。
皇上虽然还给我爹留了一条命,但显然没想让他活太久。
我从京都出发,在十三天之后的黄昏到达这里。
我以前就听人说过,这是通往西域沿途的贸易城市,商队穿街走巷,悠扬的驼铃响个不停。
但如今这座边塞的小城,在动荡不安的衬托下显得荒凉。
在京都时,我就听闻了关于这里的骇人传说。他们说胡人就像是一群蝗虫,走过的地方全都寸草不生。他们在每个占领的城池都犯下滔天罪行,甚至连小孩和孕妇都不放过。
眼前的这座城市已经满目疮痍,死亡给这座城市蒙上了一层阴影,路上每天都有弃城而逃的百姓。我和这群难民一样,不同的是他们要从这座城市逃到其他地方去,而我是从其他地方逃到这座城市中来。
我拉过来一个从我身边经过的难民,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个城里面的军营在哪里。
他点了点头,给我指了指大概的位置。
再等一会,就能看见我爹,我很想他。
马车刚到城门外,还没来得及停稳,秦武就从车子里跳了下来。来边塞的一路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车里,没怎么说话,此时我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糊涂。
他自顾自地一个人向着和马车的反方向走,我从马车里下来,跑上前去拉着他的胳膊。
我问他,秦武你想干吗。
他满脸愧疚道,我已经没脸去见秦叔叔了,是我把我们秦家害得这么惨。
我知道就算没有秦武,皇帝也总能找到削弱秦家势力的理由,我知道这件事一点都不怪他。
我对他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他挣开我的手说绫仙姐,你别就管我了。
我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我说秦家人只有这么多,我是你姐。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快给我回到马车上去。
秦武的力气很大,他再次挣脱开我的手。他表情决然,无论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已经下定了要走的决心,我没拦得住他,只能看着他跟着难民的队伍往城外头跑。
我在后面喊她,我说秦武你要去哪,你给我回来。
他没回头,消失在逃难的人流中。夕阳拉长了整个逃荒队伍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往哪里去。
很久后再次遇到他时,那时候我父亲刚刚去世。
我按照路人的指示,来到了父亲所在的营地。
军营外面的守卫士兵拦着我,他说这位姑娘你要干吗,这里是军营,女子不能随便往里面闯。
我说为啥,凭什么女子就不能进。
他说军中有女,士气不扬,这是行军大忌。
我说你这分明就是偏见,活脱脱的就是性别歧视。
他说你别在这里和我蛮横
,这是军营规定,今天说什么你都进不了这道门。
我看着旁边有几个三五成群的姑娘,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
我说唉,你小子是不是糊我,这不是刚出来几个女的。
士兵说,姑娘你和她们不能比。
怎么就不能比了,胸前都有两个球。
你怎么就不明白呐,他小声地说,这几个都是……都是军妓。
我说那赶明个我也去做。
士兵被我豪爽的谈吐惊得下巴都掉了。
我说我也不和你贫,我是你们秦将军的女儿,秦绫仙。
他摇头,秦将军的女儿在京都,怎么会突然跑到边塞来,你说你是他女儿你怎么证明。
我说当兵的是不是都像你小子脑袋这么轴,我能怎么证明,我总不能给你滴血认亲吧,你去给我通报一声就行。
他说我还是不能放你进去,这是我的职责。
这家伙给我气的,我说咱们转变一下思路,如果我是假的,你通报一声顶多挨顿骂是不是。
是。
但如果我是真的,你把我拦在门外,让我们父女不能相见。秦将军会把你怎么样。
扒了我的皮。
如果我是真的,你恰好又去通报了一声,秦将军出来一看,这营外不是我的宝贝女儿么。一高兴说不定给你升个职什么的,但你只用了一顿挨骂的风险,你说值不值。
那家伙茅塞顿开,谢姑娘点拨,我这就去通报。
我看着他撒丫子跑得飞快,我说跑慢点,以后升官发财的机会多的是。
不过我估计,他这种人的机会应该不是太多。
我在军营外等了一会,日头已经沉落西山。长街上的酒坊已经亮起了灯,路上的行人不是太多。
只有两三个穿着盔甲的士兵,拿着武器在街道上巡视。
这个小城睡得早,远没有京都的热闹。
我爹说他十五岁就到边关打仗,二十五岁坐镇河西,四十岁统领西凉铁骑,五十岁位极权臣。
他从小小的士兵,做到统领千军的将军,本就是充满传奇的一生。如果不是因为他在朝堂弄权,应该会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好将军。
我看着营帐里走出一行人,手里都拿着火把。
摇曳的火光越来越近,我爹走在队伍的前面,他穿着铠甲没有戴头盔,头发比离开的时候白得更多。
队伍后面是秦文和一群士卒军官,秦文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跑来驻守边塞,好多年没回去过,我只凭借儿时保留的记忆还能认得他的模样。
我爹的脸色在火光映射下显得苍老了许多,或者他本来就这么老了。老到被敌人逼到这小方盘城中,蜷缩在此,动弹不得。
我看见我爹,心里又开始觉得难过。
我在别人跟前怎么装腔作势都可以,但就是在我爹面前不行。
我出现在这里,出乎我爹的意料之外,他看到我来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欣喜,脸色上反而有些怒色,责怪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说,你怎么瞎胡闹,这是边关,随时都有战争。
我说我没有瞎胡闹,我知道这是边关。我知道这座城池守不住多久,我知道这里面没多少人能活着回去。
但我就是想来,我在京都已经待不下去了,我想来看你。
爹接下来的话,语气就软了很多。他安排手下的士兵,到马车上取下来我的行囊。
他把我带到军帐,我又把秦武跑掉的事和他说了。
朝廷把这件事压得很快,百姓们只知道高阳公主因病去世,秦武因为过分悲痛而离职。
我爹没有叹气,他很坦然。
他只是说我们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天色已晚。
爹让我在军帐里面休息,第二天另做打算。
我躺在爹的军帐里面,我想我可能会在这里度过平淡的一生。
遇见一个年轻的将军,我见他为人诚恳,他见我生得俊俏,然后我们在一起,生一大堆孩子。
第二天,我爹把我喊起来,让我拿上自己的行囊,他要带我去玉门关。
在营帐外他安排了两匹马,我骑着马跟在他的后面。
马慢悠悠地在路上走,我问他我们去玉门关干吗,他说在关内给我找了个地方暂时安顿下来,过一阵子还让我回京都去。
我说我不要去关内,我就住在你们军营里面。
爹又骂我胡闹,军营怎么能是我这种女儿家住的地方。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是怕那些胡人杀进了城。
京都里的那些小姐们,听到胡人的骇人行为就恐惧地捂着脸。
她们说天哪,这些贼人们太可怕了,要是打到了京都我们该怎么办。
可我一点都不怕,我说他们要是敢杀进来一个,我就杀一个,杀进来两个就杀一双。
她们说,我们都是女儿家,这些事情都应
该他们男人们去做。
到了关防,我爹亮出腰牌。
盘查的守卫看到腰牌后放了行,爹带我去了玉门关内一个叫马迷兔的驿站,驿站不大不小,里面住着三四个办事官员,外加一个伙夫。
驿站的驿长听到下人们的通报,连忙从房间里出来。对着我爹施礼道,秦将军别来无恙。
看样子他和我爹很熟络。
驿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年纪比我爹还大,笑起来总是很慈祥,他招待我们吃了午饭。
吃完饭,爹抽身要走。他说你以后就住在这,我说嗯,我会常去看你。
驿站每天都人来人往,他们把边塞的情报传到京都里去,再把京都的消息传回来。
由于两地距离太远,就算最快的马,传来的也是十天前的消息。
有时候我会问他们,京都城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说城东的城墙塌了半截,京都最近刚红的歌姬,杜康坊的酒里面兑了水,回香楼的红烧狮子头。
直到有天,我从他们嘴里面听到太子大婚的消息。
我算了算日子,是我离开京都后的半个月。
我本来平静的心,又泛起了涟漪。
我知道最容易忘记一个人的方法,是从来不去打探关于他的消息。
这一次,我好像越矩了。
在驿站里面的日子有时候很无趣,我经常骑着马跑到爹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