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军之女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我爹在这一年,害了一场大病。名医请到家里不少,把过脉之后都说是气火攻心,并无大碍。可药吃了十几副,总不见好。
我知道我爹的病根在哪,因为这一年从春天到秋天,他一直都在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滕子京。
每当念叨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爹总是头痛不已。
我问我爹,滕子京不是被你诬告,已经被贬为岳州知州了嘛。
我爹说我对有些事情看得不够透彻,他说人不能只看一时的得失,要观全局,辨大势。今日被贬谪保不齐明日大权在握,今日权倾朝野保不齐他日树倒猢狲散。
我说我爹,您这话可别乱说,有个词叫一语成谶。
我爹脸色一沉,你这丫头就不能挑点好词说,这叫居安思危。
我手拿黄杨木弓冲他一笑,对对对,您老说的都对。
我说完之后,我爹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我站在屋檐下面捣鼓我的弓箭,心里想有您这权势滔天的大奸臣在,谁还能爬得上来。
滕子京我以前听人说过,他出身寒门,二十四岁那年参加科举,入了殿试。在殿试时被皇帝钦点第一,赐进士及第。
自从庆国开国以来,他是第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
少年登科,一举成名天下知。
京都里面不知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想嫁给这位翩翩少年郎。
我还听说皇帝要下旨给他许配婚约,滕子京宁死不从,娶了自己年少时在家乡的青梅竹马。
皇帝说我们庆国能出你这样的人是国家的幸运,你以后定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
事实上滕子京果然仕途坦荡、平步青云,他的官越做越大。直到他触动到了我爹的利益,被迫离京,贬谪巴陵郡。
我没事常劝我爹,都是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了,到了该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别老奸巨猾的没事就想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我爹听完用拳头捶我脑袋:别用算计这个词,政治的事情能算诬陷么。
我在背后冲他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着,整个京城都这么传。
「别人可以这么说,你不行,我是你爹。」
我嘴上说好好好,知道啦。心里不服气,奸臣,奸臣,大奸臣。就算是我亲爹,你也是大奸臣。
我从放在墙根处的箭筒,取出一支箭。
搭箭上弦,黄杨木弓一把拉满,我左肩对准靶子,脱手而出。
咻,咻,咻。
连发三支,长箭在空中滑过一个完美的弧度,正中红心。
我爹此时叹道,我要是个男儿身多好。
我说,古有花木兰,今有秦绫仙。
我爹没接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爹今年快六十了,老来才得了我这么一个闺女,我娘生我没多久就死了,我爹也没再续弦。
他每天都会到祠堂里给我娘上香,然后坐在蒲团上对着我娘的牌位说话,一个人在里面一待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有时候,我看我爹也怪可怜的,在外面虽然很风光,身边阿谀奉承的人不少。但其实,连个真正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说说我爹,图啥呢这是。
黄杨木弓绷得太紧,我松了松弓弦。
我爹转头问我,明天陪太子围田狩猎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说放心吧爹,今年保准给你拿个头彩。
爹说:「仙儿,爹爹求你个事。」
「嗯,啥事,说吧。」
「明天去狩猎场的时候,咱们不去打猎,你看看天天舞刀弄箭的像什么女儿家,你穿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太子送你的阮丝蝉翼罗烟裙去。打猎多危险啊,你就坐在营地里和官家小姐们喝喝茶,说说话多好。」
我不同意,我喊道。
「让我和那一群傻娘们待在一起喝茶能把我闷死,去打猎多好玩啊,我天天练射箭不就是为了今年围猎,这一天我都等了整整一年了。」
去年秋天围猎的时候,太子拿了个头彩。
吃晚宴的时候,他在我面前显摆,仙儿尝尝这头烤野猪,我今天刚拿的头彩。
我气都气饱了,我说我不吃,明年我也给你拿个头彩瞧瞧。
太子说,好好好。你要是拿了头彩,我让铁匠做一把上好的良弓送给你。
爹听到我反驳训责我不像话。
「都快成年的大姑娘了,还经常一身戎装的打扮,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你这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我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谁娶我那是谁的福气。
爹说什么事情我都能依你,只不过,明天你必须给我穿太子送的裙子去。好好地待在营地里,不准跑去打猎。
我爹态度看起来有些坚决,我敷衍他。
好好好,我说。
我爹说明天早点起来,让李妈给你好好打扮一下,将军家的女儿出去可不能被人笑话。
好好好,我说。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想,要是让我老老实实待在营地不去打猎,那除非是山无棱,天地合。
京都里,谁人不知镇国大将军之女秦绫仙混世魔王的名号。她不爱红妆爱戎装,从小就立誓要当庆国的第一个女将军。成天跑到禁卫军里面鬼混,京都的护卫队里面,没有人的马比她跑得更快,没有人箭射得比她更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一想到等下就能去皇家围场里狩猎,夜晚可以在野外的篝火旁吃烤肉宴,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我迫不及待地催促李妈过来给我更衣。
不多时,李妈拿着太子送来的裙子到了我的房间,我穿着睡衣站在铜镜前,那里面如花似玉的姑娘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我的身体已经渐渐长开,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
李妈说你看看你这胸大屁股翘的,穿裙子多好看。保准让今天那些到场的公子王孙都看直了眼。
我说,那我不穿,那些公子哥的眼睛岂不是看得更直。
李妈说傻丫头,将军的女儿怎么能说这话。
「那我应该说什么?大爷上来玩?」
李妈大惊失色,吓得嘴都能塞下一个拳头。
「你在哪里学的这种话?」
「书上」
「什么书?」
「《銀瓶梅》」
「你怎么能看这种书?」
「怎么,你也看过?」
「......没......没」
「没看过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看?」
「......大家都说这是禁书。」
「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观判断力,并不是大家说好的就好,说不好的就不好。比如大家都说女儿就应该穿女装,难道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李妈点点头:「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但我这个人蛮不讲理。你该穿还是要给我老老实实地穿。」我衣不合体地就往外面跑,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女仆们还是羞怯地低下了头。
我站在门外指着李妈大喊:你今天要是让我穿这件衣服,我现在就跑大街上,让大家都看看。
李妈一笑,小宝贝别闹,我和你开玩笑呐。她从我的衣架上取出我的红色铠甲说,快来看这明光甲多漂亮。
我笑开了花,别说她小小的李妈,就是皇帝老儿来了,我今天想穿啥还要穿啥。
李妈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和我闲扯,你看看谁谁家的公子哥怎么样,我看着挺不错的。
我说你要是看着不错你去嫁。
「傻丫头,净说胡话。李妈都多大人了,我是在替你考虑。」
我说你怎么和我爹一样,每天操不完的破心事。
李妈又问我,怎么,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说我有个屁的心上人,我今年才 16 岁。
「16 岁怎么了,我 16 岁的时候都已经生头胎了。」
我说李妈你在我们家真是屈才了,你真应该去当媒婆。
盔甲上身后,我照了照镜子。
这金盔凤翅,这吞肩兽,这大束发,这红色大披风,要多帅气有多帅气。
此时正值暮秋之初,天高云阔。
今天天气格外好,我心情也格外舒畅,我差小厮给我备好马匹,插满箭矢的箭筒挂在马背上。我牵着马出了秦府,下人们都站在门口为我送行,他们齐声高喊,祝小姐拔得头筹。
纵身上马,我右手拿着弓高高地举过头顶。
「好,拔得头筹。」
二 围田狩猎
走出秦府外,左牵黄右擎苍,我心里美滋滋的。等会遇见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箭一个,拿回家烤着吃。
我坐在马背上,看远处红叶满山,长风万里送秋雁,此时的秋色更胜春朝。我感觉自己像是出去征战的将军,万丈豪情在胸。
转出东城门,来到皇家围猎苑,猎苑方圆有二十多里之大。
苑中散养有各种各样的野兽,秋季到来的时候,皇家按惯例会来此地打秋围。
前些年的时候,皇帝还常与朝中百官来此地狩猎。
但近些年来,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见不得风寒。常年卧在深宫之中,已经很少出来走动。这些年来的围猎都是太子在主持,参加人也都是这京都里面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
在围猎场里有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狗,但这里面最多的是我爹的走狗。
我骑着马刚一到场,那些走狗的眼光都聚集到我身上。
「看,秦将军的女儿秦绫仙来了。」
附近的人立马把我团团围住,一个劲地嘘寒问暖。
「秦姑娘,近来可好?」
我不厌其烦道,有吃有穿,劳您挂念。
攀缘附会的这些人在我面前
点头哈腰,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一个劲地跟着我,像是跟屁虫似的。
我知道他爹他妈早上肯定告诉他,今天要是能攀上谁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家就能飞黄腾达啦。
我们秦府每天拜访的人往来如织,门槛都踏破了,今年刚换了一个新的。
厨房里面的伙计们做饭从来没烧过木柴,烧的全是拜门帖。
一想这些人我就觉得烦,两年前围猎的时候,有个刚甲子登科的河西崔氏粘着我,在我前面写诗作赋,炫耀才华。他这点子花花肠子,我一眼就能看出。
我逗着玩问他,我说大奸臣家的女儿你都想泡,你这年纪轻轻怎么就开始误入歧途了呐。
崔甲子一怔,很认真地道:秦姑娘怎么能这么说,秦将军那可是国之栋梁。
听完,我捧着肚子想发笑,这整个京都城,谁人不骂我爹是个奸臣。
我看着他那一脸诚恳的表情,猜不出来是他演技太好,还是他真的就有点单纯。
要是是演出来的话,那他溜须拍马的本领可当真是已臻至化境。靠着这一套阿谀奉承的本事,以后在官场定能混得如鱼得水。我说,你小子以后肯定仕途坦荡。
他乐呵呵一笑,多谢姑娘夸奖。
今天他也来了,我听说他去年护送公主出关和亲有功,升了官职。我碰到他的时候,和他道了声喜。
他的目光远没了当年登科时候的意气,看来是这些年的官场生涯磨灭了他的春风得意。
无趣,不提他也罢。
除了我之外,参加围猎的还有许多官家小姐、郡主王妃。
这群小姐们可都是千金之躯,娇惯的很。她们全坐在营地里喝茶,吃点心。每个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跟个狐狸精似的。我知道这些小妮子都怀着春情,指不定是在钓哪个公子王孙。
我坐在这群姑娘里面,人群中只有我一个姑娘家是穿着盔甲来的。
她们嗤嗤地笑着夸我,秦姑娘你可真是女中豪杰。
我知道他们虽然嘴上这么夸我,但是心里指不定怎么笑我彪悍。
我吃了两盏茶,看着那些公子哥已经开始入场打猎,急得手痒痒,我再也坐不下了。
我对喝茶的姑娘们说容我暂且离席去打个野,各位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大家加个餐。
人群中有个姑娘嗲声嗲气地说,秦姑娘打猎的时候放过小兔兔,兔兔那么可爱。
我说好,今天我谁都不打就专打兔兔,打它一百只,今天吃不完明天接着吃。
在狩猎的围场里面,我是唯一一个来参加的女孩子。
太子骑着马跑到我旁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性格倒是一点没变啊。
我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骄横泼辣这四个字他没说出口。
在我刚出生没多久,漠北的蛮子侵犯疆土,打的庆国士兵节节败退,皇帝老儿就派我爹跑到漠北去打仗。
在我出生的第二年里,我爹把我放到宫中寄养。因为我是镇国大将军女儿的缘故,皇帝安排我和太子一起读书习字。
漠北的仗一打就是七年,爹打了七年仗,我也就在宫里头待了七年。
我一直到了九岁的时候,才被我爹接回家。
我和太子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太子他什么脾气我简直一清二楚,当然我什么脾气他也心知肚明。太子他打小整天就是一鼻涕虫,说话做事唯唯诺诺,尤其遇到他的皇帝老爹,怕得更老鼠见到猫似的。
他爹训斥过他,他总喜欢跑到我面前哭。
太子说你这词用得不准确,这不叫唯唯诺诺,我这是叫谦恭。
他说我过于骄横的时候,我也说,骄横这个词你用得不准确,我这叫性情中人。
小时候我总和太子说,就你这个样子,长大还能当皇帝?我当皇帝都比你强。
太子说,你不行,你没脑子,你就是傻白甜。
我说你给我说清楚,你他妈这句话什么意思,你才是傻白甜。
太子问我,你知道你为啥会在宫里长大?
「为啥?我爹出去给你家打仗,我又没妈。你们家不养我谁养我?」
「不对。」
「不对?难不成我留宫里头是给你当童养媳?」
「额,不是。」
「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为了啥。」
「你看,你爹手握着重兵,皇帝手里要是没有你爹的软肋,他怎么能放心。」
我听你小子瞎说,我跳起来就给他一个爆锤,有种这次打你你别哭。
七年前我从宫里头出来,回到我们秦府。
在我出宫后的日子里,与太子见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不过每次见到他,在我的眼里,我始终觉得他似乎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经常被我跳起来爆锤的小屁孩。
不过就是这个小屁孩,这次围猎告诉我一个无比震惊的事。
在我们
骑着马儿行至密林深处,四下无人的时候。
太子忽然告诉我,养心殿里的老太监给他透露消息,说皇帝准备明年给他指定婚事。
我说:「那我先给你道一声喜,祝你早生贵子,珠联璧合。」
太子说喜什么喜,父皇给指定的肯定是一场政治联姻。
我说你就在那瞎说吧,你看看你嘴巴笑得多大,乐得跟没了爹妈似的。
太子恬不知耻地问我,你就不想知道消息透露的是谁和我联姻。
我问谁?
他看着我道:「据说是镇国将军秦牧秦将军家的女儿秦绫仙。」
我问他这消息的准确度有几成。
「七分。」
听完之后,我愣在马背上久久未动。
我觉得秋风有点萧瑟,洪波涌起。起伏不定,定海神针,针锋相对,对牛弹琴,琴瑟永合。
呸,呸,呸。想的什么玩意。
无数莫名其妙的成语在我脑袋里过了一遍,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居然要和一个,被我从小揍到大的小孩子结婚。
天呐,太恐怖了!我今年才 16 岁。
我还是个宝宝好不好,结什么婚。那不是瞎扯淡么,我不同意。
这青梅竹马的说法,一点都不浪漫。
回过神来,我问太子:「你怎么想的。」
他满不在乎地对我说:「我倒是无所谓啊,反正我以后肯定是后宫佳丽三千人。多你一个又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我说太子,你也太滥情了吧。我气得拿着手中的马鞭,顺手一鞭子抽在他马屁股上。
滚吧,你这个无耻之徒。
马蹄如风,绝尘而去。
不一会,太子的马就跑到了远远的地平线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持黄杨木弓,我把火气全部撒在旁边的猎物身上,逮到一个杀一个,逮到两个杀一双。
直到我杀得周围没有一个活口。
远处那个越来越远的黑点,要不是当今太子的马,我一箭射他马屁股上。
老娘我就是这么野,老娘我就是这么狂。
在我冷静下来的这一刻,山林间安静极了。树叶从枝头零零散散地洒落,四下里没有任何声响。
没有人在我耳边聒噪,也听不到野兽的哀鸣。
此刻,我能听到的是自己胸膛里那颗火热的心脏跳动的声响,它告诉我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我是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新时代女性,怎么能容忍自己在十几岁的年纪就被困在深宫之中,成为一个奸臣打入后宫的政治筹码,干一些无聊的宫斗。
我人生的剧本不应该是这样写的。
这么无聊乏味的命运怎么可能属于我,我的人生应该精彩得多。
写剧本的笔应该握在我的手里,没有人能安排我的命运。
在我思维不断跳跃,陷入对人生的思考中的时候,一声虎啸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看着眼前的山崖上,不知何时跃上来一头老虎。
我心头一沉,吓得两腿乱颤。
你说说这他妈叫什么事,我说虎兄虎兄,有话好好说,你别看我细皮嫩肉的,其实一点都不好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个就此别过,井水不犯河水。
山崖上的这头猛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咱俩站在这里一动不动,这多尴尬啊。虎兄你要是不动,那我就先动了。
我分析眼前的局势,觉得跑可能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我告诉自己先别慌,先镇定下来。
可我的马镇定不了,一撩蹄子把我摔下来就跑。
我怀疑它是不是看过那个森林里面两个人遇见老虎的故事。跑不跑得过老虎不要紧,先跑过我就行。
不过看它奔跑的速度,真快啊。不愧是西域良马,反正我是跑不过它。
在我还没回过神来,这头老虎忽然跃过山崖向我扑了过来。它露出自己锋利的爪子,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
我一个翻滚躲到了一旁的草丛中,老虎这一扑落了空。
慌忙中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箭筒。
糟糕,箭没了。
老虎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这个眼神似乎在告诉我,我才是它的猎物。它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这头猛虎似乎为了示威,发出一声震动山林的长啸。
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镇定下来。
我抽出自己的宝剑,来吧!
与其此后在宫中同一帮悍妇争权夺势的狡诈,不如此地与猛虎相搏而死的潇洒。
命运既然找到我,那我也不能退缩。
我冲着猛虎大喊道:
「吾乃镇国将军之女秦绫仙,来战!!!」
三 与虎相搏
密林深处,此刻一位穿着盔甲的少女,正同一头猛虎搏斗。
我一声
大吼,给自己壮了三分底气。
打前吼一吼,老虎抖三抖。
老虎的抖可能不是发抖的抖,也不是抖机灵的抖,而是抖擞精神的抖。
电光火石之间,老虎再次向我猛扑过来,只不过,这次它扑来的速度更快。
我躲过了它的血盆大口,却没有躲开它的前爪。
它的爪子抓在了我的左肩上,虽然这一下子不足以致命,但我的肩甲已经被它撕开,漏出来我雪白的胳膊。我感觉此刻我的左臂像是脱臼了,疼得我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我终于见识到了这头野兽的厉害,它的力量实在是太恐怖了。
今天恐怕我是难逃虎口。
不容我分神,老虎又一次发动攻击,我提着长剑连忙急刺。
这头畜生也被我在它身体上划出了一道伤口,我说你别小看我秦绫仙,就算我今天会死在这里,我也要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老虎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用那它双闪电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好,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同猛虎战不了几个回合,我已经筋疲力尽,浑身上下被血染得通红。这头畜生虽然被我划了几道伤口,但看起来丝毫不影响它发挥实力,显然我此刻依旧落在下风。
我的双臂不停颤抖,手再也提不动宝剑。
让一弱女子去打虎,这不是开玩笑么。要不是今天我穿的是盔甲,估计现在早被老虎撕成了渣。
这可能就是奸臣子女的报应吧,我在临死前这样想。
我双腿跪在地上,放弃了最后的抵抗。我看着老虎向我扑了过来,这一刻我的脑海闪现了许多画面,我看到了我爹的脸庞,我想怕是我再也不能尽孝了。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太子,他那个傻乎乎的模样。
他要是发现了我的尸体,一定又会哭鼻子了吧。只是这一次,没人再去安慰他了。
我甚至在此刻,想着该给自己在墓碑上刻什么墓志铭。写些什么好呢,会让大家觉得我很酷。
忽然,我耳边呼呼有风。
这声音我十分熟悉,我知道,那是翎羽划破长风的声音。
「别乱动。」
我听到此时身后有人喊道。
话音刚落,在我眼前的老虎左眼已经插进了一支短箭。
咻咻,又是两支箭从我身后射来,插在了老虎身上。
老虎此刻气急败坏,目光变得更加凶狠。它咆哮着向我身后射箭的人扑去,在它扑过去的前一秒,它的右眼也被射来的短箭插中。
我回头望,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面有个向我奔跑射箭的少年。
他箭射得很快,动作一气呵成。他的眼睛同那一头猛兽一样,眼睛里只盯着他的猎物。如果此时他能正色看我一眼,并对我挑一下眉头,我觉得我大概就会沦陷,和老虎一起成为他的猎物。
少年的箭如霹雳,一根接着一根,很快老虎的身上就插满了箭羽,好像是一头刺猬。
少年的每一根箭,都让我燃起活下来的希望。
失明的老虎在盲目猛扑,它在乱石中撞个不停,箭孔上的伤口不停流血。
浓烈的血腥味漫布整个森林,这头精力充沛的百兽之王,由于失血过多行动越来越迟缓。
我此刻感觉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我瞅准时机,用宝剑对着它的脖子使出我最后的力气。
这头野兽还在挣扎,它还能发出咆哮。
不过慢慢地,咆哮声就变成低吟,最后只剩下喘息。
我松开自己握着宝剑的双手,口中都是甜腥的血液,我管不了这么多。
我瘫痪在老虎的血泊里,我没有死。
我终于还是活了下来。
射箭的少年连忙跑到我的面前,他把我抱在怀里说,你怎么样姑娘,你没事吧。
我此刻正口吐鲜血,这看起来像是没事的人么。
虽然我此刻随时随地都会晕倒,但我还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强撑着说我没事。
「谢谢你,我是镇国将军秦牧之女秦绫仙,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报答你。」
射箭少年抱起我,飞快地向休息的营地跑去。
听到我这话,他飞奔的脚步明显迟钝了一下。
他脸上无奈的苦笑让我琢磨不透,说不上是欣喜,也说不上是失望。
我问他,你在笑什么。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说不知道。
他说:「我是滕子京的儿子滕景春。」
我看不清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因为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我昏倒在他的怀里,合上了自己沉重的眼皮,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躺在他的怀里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有点累了,滕景春。
我想借你的怀抱,小睡一会。
很多年以后,我在玉门关遇见他持节奉命出行胡国
,黄沙扑面,我在送行的驿站给他斟了一杯酒。
我问他如果当年事先知道,我是他父亲宿敌的女儿,他还会不会出箭相助。
他说:「救人这是应该做的事,和被救的人是谁没有什么关系。」
沙子忽然进了我的眼,我说。
边关无所物,赠君一杯酒。
头彩我是给我爹拿了,可我差点也给他拿了头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一概不知。
我在三天后醒了过来。
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我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发痛,这老虎下手可真够狠的。
剧烈的疼痛感唤醒了我的意识,我睁开了眼睛,只看见我爹在床边偷偷抹眼泪。
我很多年没见他哭过了。
当年他被政敌打垮的时候没有,他命悬一线的时候没有,他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没有。
我觉得可能很多人都不太相信,这个权倾朝野、铁血无情的庆国大将军,会在自己家里偷偷抹眼泪。
哭啥呐,都快六十岁的大老爷们。
我觉得小时候太子说的那句话可能是真的,我就是我爹的软肋。
我承认,有时候太子确实很聪明。
我故意做出了让我爹发觉的动静,他匆匆忙忙地擦掉眼泪。
心疼地看着我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快担心死了。
我说放心吧爹,女儿命大,死不了。我爹脸色一沉,不许让我说死这个字。
我爹这老封建迷信,顽固。
我对我爹说,「爹,我饿了,想喝碗粥。」
我爹说,后厨里面每时每刻都在煲着粥,就等你醒过来喝,我这就去给你端。
我看着我爹屁颠屁颠地跑到厨房去。这小老头,其实有时候还挺可爱。
目前京都城里最新的饭后谈资,是关于我在皇家狩猎场的发生的遇险。人们都说,秦府里面那个穿着盔甲的少女,有徒手搏虎的本事。
茶馆里面的说书先生,甚至按照我的故事,编排了一部新书。
听说书的观众,每天都能坐满茶馆。
这些事情,都是太子过来告诉我的。
在我醒来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来了。
他问我感觉怎么样,说要给我去请京都里最厉害的医师。我嘴巴一撇道,用不着让你费心劳神,我现在好得很,再养些日子,就能下床和你去茶馆里听书了。
太子说好好好,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茶馆里听书。
我病的这些日子里,太子怕我闷,隔三岔五地就跑过来陪我聊天。
我说你堂堂太子,有这么多公文急事要处理,天天往我这里头跑算什么事。
太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不是什么嫡长子,我可不想当什么太子。在人面前要板着一副脸,不能说也不能笑,破规矩束缚一大堆,谁爱当谁当。
我笑他,我说我爹总是喜欢说我爱说胡话,你的话比我更胡。
太子也笑了起来,绫仙,只有和你在一起说话我才能自在些。
我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我说我困了要睡觉,你快回宫里去吧。
太子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一束花,从秋菊到冬梅。
我知道冬天已经到了。
我又从太子口中听到了许多事情,他说我那天是被滕景春抱回去的,胳膊上的伤口被他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但还是有许多血从盔甲里面不断地流。
营地里面的小姐们都吓晕了过去,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个场面。
宫里的御医快马加鞭赶到现场,拉起围布就地处理伤情。七八个御医忙了好几个时辰才处理完,我说就我这点破事,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太子又说,你爹当时听到你的事情,连官服都没换,骑着快马就跑了过来,他站在围布外面焦急地等待御医给你疗伤,一怒之下把你的侍从全下了大狱。
我说这老头子真他娘的心狠手辣。
太子笑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爹。
我说我爹本来不就是大奸臣么,独揽朝政,排除异己,扶持党羽,人人得而诛之。
太子想不到我居然这么说,他一愣道:「秦将军家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我躺在床上,问太子,你要是当了皇帝,会把我爹铲除不?
「不会。」
「为什么?」
「政治就是要东方压倒西风,臣子相斗就是狗咬狗,只有彼此制衡,才能天下太平。主人不会管那条狗是好是坏,只看哪条狗有本事。何况只有你爹在,才能压得胡人抬不起头,听懂了么?」
「懂了,你说我爹是条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瞎说。」
太子的意思我其实懂,我爹说只要他对国家还有用,大将军的位置谁都拿不走。
能拿走这个位子的,只有朝廷出现更有才学的人。
但这种人,我爹永远不会让他出头。
太子还和我说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说我们小时候过家家时,说过要嫁给他当王妃。
我腿脚有些好利索了,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你小子一肚坏水,打小就诱拐未成年少女。」我说,「你要是当了皇帝,那肯定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
太子说那要分是什么人,这整个庆国只有一个人能让他放弃江山。
我知道这小子接下来要说什么,我说李和明,我没发现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油腔滑调。
太子问我要不要嫁给他,我说不嫁,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太子说等皇帝开口了那就是金口玉言。
我说你是不是在和我拼爹呐,你爹当朝皇帝了不起啊。
「唉,你别说。还真了不起。」
你说当将军的女儿有什么好,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决定不了。
李妈说我傻,当王妃多好,多少人想当都没有门路。
其实嫁给太子也不是不行,但我懒得和后宫里的那些傻娘们斗。
李妈说你傻啊,就你爹这在朝廷中的权位,哪里还用得着你斗,进宫以后你不当皇后谁敢坐这个位子。
就我这暴脾气,能在宫里头坐得住?一言一行要得体,说话要端庄从容,规矩一大堆,还不让随便出门,我哪天要是想烤个兔子都不能烤。
李妈叹了叹道,每个来到世间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轨迹,你是将军之女,嫁入豪门这就是你的宿命。
我说:「我想要到那广阔的天地中去,想要冲破种种谨小慎微的束缚,去争取达到积极有为,这才是人一生的最高境界。」
李妈说你这理想和你的身份存在矛盾。
我说:「矛盾是必然会存在的,因为矛盾是一切事情发展的根源。出现矛盾之后我们应该试着去解决,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会产生,但就在新旧矛盾交替的过程中,事物才能向前不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