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见鹿番外:江月何年初照人

从前,大家叫我,都是叫元元。

那时候,我还在九王府里当丫鬟,当然,比普通丫鬟好一点,我是通房丫鬟。

不过,这个「好」也不是我说的,都是她们说的,至于到底好在哪里,她们没明说,我心里却明白——好在我不光白天伺候人,晚上也要伺候人。

可她们哪知道,景晏这人很难伺候,白天难伺候,晚上,那就更难伺候了。

她们都觉得景晏好看——给他做妾,总比给那七老八十的土财主做妾要强得多。

的确,我也承认,景晏模样非常不错,我倒不算太亏,可要真论起来,我还觉得是他赚了呢!

我可从没到迎春楼里喝过花酒!

有好几回我都跟丫头们说,这份「美差」,你们谁喜欢,谁揽走就是了。

这话原先我总说,后来就再也不说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的呢?真要问,其实我也记不太清,好像是从我惹了祸,他在皇帝面前挨了打开始,又好像是从他娶了晚芍开始,仔细想想,好像还要再早些,或许是从他一次次看穿我的小伎俩,却又一遍遍纵容了我的时候开始,就不再说了。

景晏总说,我肯定早早就喜欢了他,还不肯承认。

这话本应该是我对他说的,一直没说,只不过是给他留着面子,他还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

后来,大伙也不叫我元元了,我是景晏的一个妾,还做了侧王妃,是个很体面的妾。

叫什么的都有,丫鬟奴才们叫我元元主子,莫候说我是金丝雀,晚芍最可笑,原本是一口一个贱人,这会儿居然改叫了姐姐。

只有景晏不变,从始至终,还叫我元元。

他这人特别爱叫我的名字,几乎是每说一句话,都要叫上我一次,有时一句里面,要说两三次,偏偏又很深情,一声一声,往我心尖儿上淋春蜜。

可我最记得,还是那天夜里,我们两人狼狈地委坐在地上,身边的包袱散落在地,金条金叶子掉出来,都没人管。

旁边还有刀,寒光闪闪。

谁不怕刀?景晏怕,我更是怕。

可是那一天,刀就摆在我们身边,我们都不怕。

那天,他对我说:「元元,你问本王今天开不开心,开心,开心,有今天就够了。」

他这人真是没一句真话。

一天怎么够呢?

我们这么苦,一天,一天怎么够呢?

他还说,等中秋,会带我去看花灯。

这句就顺耳多了,他说了以后,我就牢牢记在心里,每天数着日子盼中秋。

对于景晏,我从不敢盼厮守,只敢盼一盼朝夕,盼老天恩惠,赏赐我们一个中秋,好供余生回味,总是团圆过的。

想不到,老天对我真是仁厚有加,赐我一夕团圆,还赐我一生不离。

每当我说起天地神佛,景晏总是不屑,他说他不信这些东西——真有神佛又如何?神佛如此不肯善待他,他也不会敬神佛。

在我的记忆里,景晏一生拜过两次菩萨,一次是在我生双平双安兄妹俩的时候,还有一次,其实就是那年中秋。

那年秋夕很美,夜如倾墨,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像是唾手可得。

灯也好看,有猫儿模样的,牡丹花模样的,鸟笼子模样的,琳琅满目,映着行人的笑脸,热闹非凡,恍如白昼。

景晏对我说:「元元,你喜欢的,我都买给你。」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能买来的花灯,伸手一指,我悄悄对景晏说:「王爷,瞧见那边小楼上,软帐子里,姑娘挑着的那盏灯没有?我就要那个。」

他顺着我的手望过去,轻轻笑了一声,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元元,你可知道这小楼是什么地方?」

我笑嘻嘻地凑上去,用下巴去蹭他的肩膀:「王爷,别说我识字,就是不识字,大名鼎鼎的迎春楼,谁人不知?」

他于是伸手来捏我的脸:「知道,你还敢让我去讨那里的灯?」

「您可是老主顾,摇钱树,您的面子多大呀,讨只灯算什么?」我脸上虽是笑着,可语气,不可谓不是阴阳怪气。

景晏于是问我:「元元,你是不懂规矩,还是在使小性子?」

我还是笑,赖皮赖脸地对他说:「迎春楼的花魁姑娘要为自己觅婿,听说这些年攒下了许多嫁妆。若谁有意,便上楼去,在帐子外自报家门,也让姑娘看看样貌,顺眼了,把手中花灯相赠,就算是抱得美人归。」

景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规矩你都懂,还让我去要灯?」

我环住他胳膊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你与她不是旧相识?说两句好话,或许她会给你。」

我抬头,仔细端详他的脸,嘴角含笑,眸中脉脉,曾经阴冷的眉眼之间,如今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是为了我。

稍微走神,便看见他面孔的一侧,是高悬在天间的明月——仿佛离我那么近,我却知道,是无法

握在手里。

「景晏,我一生都没有任性过。」大伙都在看灯,没人看我,于是我踮起脚,轻轻亲了他一下,「因为低弱,因为惶惧,因为谨慎,我从没有任性过一次。」

「你喜欢我,那你容我任性一次,我是在使小性子,我是在难为你,我是在吃飞醋,我就要那盏灯。」

我一生没有任性过,可是此刻,我就想要那天上明月,我就想要那一盏原本要不来的灯。

景晏看了我很久,这一次,我却没有去猜测,他是喜是怒。

看够了,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对我说:「元元,人多,你就在这里等我。」

我就在这里等他,看着他的背影,穿过人群,登上那座小楼。

是为了我。

软帐中倩影一动,微微倾过身子,似乎是在打量他,又似乎是在听他说话。听了一会儿,姑娘摇摇头,那盏花灯收回半寸。

景晏于是站起来,离那屋子里的人更近一些,轻蹙着眉,再解释些什么。

是为了我。

姑娘不肯把灯给他,他垂下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灯火之下,神色有点失落。

是为了我。

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于是我跟他招招手,意思是,回来吧。

已经够了,于我而言,这样已经够了。

这个人一辈子位居人上,为我吃了闭门羹,这个人一辈子呼风唤雨,为我碰了一鼻子灰,这个人一辈子不曾示弱,如今神色落寞,垂头丧气。

都为了我,都为了我。

我竟觉得很快乐——这个人,他还会为我栉风沐雨,为我颠沛流离,为我放弃他苦心经营的一切。

我竟觉得很快乐——原来这些事情,不光我愿意为他去做,他也愿意为我。

人间,也有一个人,愿意如此为我。

他朝着我走过来,走了两步,却又被软帐里的人叫住,从那缝隙里,藕臂素手,留下了他。

那姑娘应该是同他说了些什么,他点点头,从那只细腻白皙的柔荑中接下小灯。

我不禁攥紧了自己的手,在掌心,有些粗糙的手指摸到了细小的茧。

那姑娘迈出一步,垂着面,撩开帐子,再迈一步。

小楼下,众人惊叹——迎春楼里的花魁姑娘色艺双绝,如今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她跟在景晏身后,端庄美丽,一点不像风尘女子——别说是比我,哪怕是比晚芍,她也更像大家闺秀。

或许是她太过璀璨夺目,我回过神,竟看不见两人踪影。

于是四处张望起来,那样显眼的两个人,怎么会找不到了?

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好看的姑娘,要拐跑我的人!

有人拍拍我的肩,我一回头,正是景晏,身后跟着那明艳不可方物的花魁。

应当撒娇,应当耍赖,应当笑嘻嘻地问问他,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

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反应过来,却已经跺着脚骂了他一句:「景晏,你王八蛋!」

他不说话,举起小灯在我面前轻轻晃悠。

我伸手打落:「我不要了!」

他身后的姑娘却轻声笑了出来。

「你不要如临大敌,我只是跟出来看看,想知道你的样子。」她说。

「不必看了,比你差得远。」

这姑娘一歪头,连我都觉得娇憨可爱:「可王爷喜欢你呢。」

我今天说话,可真是夹枪带棒:「怎么?没喜欢过你?」

她于是掩着嘴轻笑:「谁知道呢?或许也喜欢过吧。」

她如此淡定,反倒气得我鼻子冒烟,咄咄逼人地问她:「怎么喜欢的?拿哪儿喜欢的?是白天喜欢的还是夜里喜欢的?」

姑娘咯咯咯地笑,连景晏都笑了,叫了我一句:「元元。」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算是知道了。

景晏捡起被我打落的花灯,弹净了浮灰,递回给那花魁姑娘:「跟你说了吧,这小狼崽子,就是在跟我撒野,要我哄她。」

姑娘接过灯,提在手里,看了景晏一眼,又来看我。

「你知道吗,我不愿意做妾,这只灯,我不为王孙贵族而留,而为一个人,他眼中只有我。」她低着头浅笑,再度抬起眼来看我,「他若喜欢过我,又怎会眼中只有你?」

这漂亮姑娘衬得我蒲柳资质也就罢了,还衬得我好蠢。

于是后面一路我都是闷闷不乐的,后头景晏受不了了,在大街上直接伸出手来咯吱我,非把我逗笑了不行。

「行了吧,小姑奶奶。」他摸摸我的头顶,「又没想娶她。」

「谁不让你娶了?你娶回去,都不用我自己操心,晚芍就会替我想办法!」

他又是笑,抬起袖子一遮,捏起我的下巴飞快地亲了一下。

「元元,你怎么如此嘴硬?亲起来分明是软的。」

我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你这是掩耳盗铃

!你那袖子四面透风,谁看不见似的!」

我今天是细心打扮过的,特意涂了口脂,如今他唇上也粘了一点。我本应提醒他擦去,可偏偏就是不想告诉他,就让他如此,让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知道,这人有了主,眼里头只有我。

「元元,你刚刚找不到我的时候,其实我就在你身后。」他忽然说,「我本可以出声叫你,或是早点拍拍你,可我没有。我就站在原地,看你寻找,看你焦急,看你心慌意乱,看你方寸尽失。」

「要不怎么说你是王八蛋,一点都不冤枉你!」

他笑了笑,接着说:「你知道我看着你着急的样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等我回答,他微微仰着脸,轻声说:「我在想,真好啊,这个人从未如此失态,如今阵脚大乱,是为了我。」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轻声重复:「是为了我。」

我明白,险境重重里,我们都要反复确认对方的真心,才敢披坚执锐,再闯下去。

今天高兴,不说这些难事,往后余生里有的是难事,谁知道还能有几天高兴?

往前走,看过了舞火龙,景晏买了一枝桂花来给我戴,我戴了一会儿,踮起脚,想别到他耳后,让他出个糗。

竟没够着!

他看着我,停下来,微微倾下身子,偏过头,将耳朵凑了过来。

我手中捏着花,别上去,又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人家都在笑你。」

他回过头来,刮刮我的鼻尖儿,问我:「那你开不开心?」

那我也不管谁看谁不看了,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眨眨眼睛:「你猜?」

他抓过我的手,重新站直,拉着我往前走:「我对着你,还用得着猜吗?」

用不着,他是我的如来佛祖,任我在他手掌心撒泼打滚,他都了如指掌。

今天是越晚越热闹,尤其是要拜月娘。

我放了一只花灯,双手合十,潜心许愿,许完了,睁开眼睛,却看见景晏在我身边,也是双手合十,潜心许愿。

我问:「你不是不信神佛吗?」

他许完了愿,睁开眼睛,没看我,只看花灯点点的河面。

「原本是不信的。我这一辈子,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是风光是落魄,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是百无禁忌,是无毒不侵,我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说完这些,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可最近我忽然开始信了,元元,我还去烧了香,捐了香火,想给自己积些功德。」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深深望着我:「我做过不少坏事,其实不怕因果报应,可我现在却想活得久些,多活一天,就多护你一天周全。」

「再不济,我还能去求,哪怕我惨死收场,也换你一个善终。」他轻轻笑,拇指拭去我的眼泪,「傻子,哭什么,我演苦情戏给你看罢了,你还当真了。」

我抽抽搭搭地哭:「我也是演苦情戏给你看罢了,你还当真了!」

他握着我的手,碍着这会儿人多,并没同我太过亲昵,只说:「元元,我并不能给你许多这样的花前月下,我也知道,你跟着我,常常要委屈受气。我总安慰自己,这是时局所困,是被逼无奈,可那天我看见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诗,才承认自己多么卑鄙。」

那首我抄好又丢掉的诗,是太白君的中山孺子妾歌。

中山孺子妾,特以色见珍。

虽然不如延年妹,亦是当时绝世人。

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

一贵复一贱,关天岂由身。

芙蓉老秋霜,团扇羞风尘。

戚姬髡发入舂市,万古共悲辛。

我太怕了,我太怕以色侍人,色衰而爱迟,爱迟则恩绝。我太怕我是一个妾,命贱如薄纸,会如戚夫人一般,被吕后百般折磨,落得惨死的下场。

所以我今天才会如此,方寸大乱,频频试探,这个人是否真的值得我托付身心。

我更怕从此以后,景晏的身边,只有一个又一个的以色侍人者,只有一个又一个恶毒狠绝的吕后。

所以,我刚刚许下的愿望,不是求景晏与我厮守,也不是求他能成就大业,只是求,景晏的余生,绝不贫苦,绝不寂寞,绝不后悔。

原来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可那天我看见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诗,才承认自己多么卑鄙。」他说,「若真有神佛,元元,他该听到我刚才许愿,我愿余生孤苦寂寞,悔恨莫及,换你不害怕,不生疑,不受困。」

我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看月亮。

待这月亮落下,我又要喊他王爷,又要容忍晚芍,又要同皇帝与太后周旋。

那也无妨。

一双真心天地可鉴,哪怕这世间没人见过,今夜的这一轮圆月,亘古长存的月,它总见过。

□ 伞大王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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