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念丹珠

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因为公子出的价钱高。

妈妈说,我是得了一把琵琶的福荫,才有福气嫁给他。

这种事情太多了,丽春院的人,去去留留,如今终于轮上我了。

公子不良于行,是个双腿有毛病的瘫子。

那天我被颖儿含着泪送出楼,隔着雨幕,遥遥望见,公子坐在马车里掀了帘子看我。

我好似看见他说,娘子有礼。

1

公子姓江,名唤晚舟,字风渡。

而我,只有个艺名,叫沁沁。

公子说,你唤我风渡就好。

我便唤他,风渡。

妈妈说,寄人篱下要听话,所以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样才能不挨打。

风渡说:「你琵琶弹得真好。」

我说:「这是丽春院的花魁教的,她是最疼我的姐姐。」

风渡没说话,只是继续让我托着琵琶不要动,他要画丹青。

风渡画画很好看,而我在丽春院里是卖艺不卖身的,琴棋书画多少都要学一点,我知道,风渡画画比教我的人都厉害。

可是,我是他买回来的,我不想嫁给他。

2

风渡很喜欢听我弹琵琶,脾气也很好。

我以为他会是不好相处的人,结果他比颖儿还爱笑。

我问风渡:「风渡,丽春院的琵琶丽人那么多,你为何单单选了我?」

我本意是想让他夸一夸我,夸夸我琵琶在一众丽人里出众,却不想他说,别人弹琵琶看的是客人,就出了一个你,弹琵琶死盯着琵琶弦。

我不甘心,继续问:「我弹得不好听吗?」

风渡说:「好听,你是我见过弹琵琶最灵气的姑娘。」

我听风渡说我有灵气,就觉得有些开心。颖儿她们每次弹完琵琶,总有一群客人围着夸她们。只有我,觉得他们夸得毫无心意。

夸得都大同小异,一点都不懂琵琶。

如今听风渡说了一个灵气,我便觉得这个人懂我。我虽然不是很喜欢他,却也觉得他没那么碍眼了。

3

风渡不曾碰过我。

我在丽春院待了十六年,虽是个卖艺不卖身的主,却也是对那事耳濡目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觉得风渡一定是因为那腿才不碰我。

我第一次觉得嫁给一个瘫子也挺好。

虽然风渡说,等我再大些再谈婚嫁,但丽春院的姐姐说,我出楼那天,其实就已经嫁给他了。

三媒六礼,明媒正娶,是为妻。

而我只是跟他共乘了一辆马车,说是妾都抬举。

我如浮萍一般,倘若哪天他琵琶听腻歪了,大概就会弃了我吧。毕竟我只会弹琵琶,还很能吃。

我没忍住,问风渡:「风渡风渡,你会不会有一天,把我卖出去?」

风渡坐在回廊里,抿了口茶,眼睛都没从账本上抬一下:「你若是想回丽春院弹琵琶,我这就让浦城送你回去。」

我放下手中的栗子糕:「不回去不回去,妈妈不允我吃糕,说等我吃胖了就去接客……」

风渡翻了页账本,唤了一句浦城。

我急忙道:「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想回去……」

「给她再上一盘桂花糕。」

我愣住,心想,在这里可真好。

4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了。我乘着雨幕进了江府的门,如今江府落雪了。

我的琵琶越来越多,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成色出色的琵琶。

我说:「风渡你真好。」

风渡说:「美物赠佳人,浦城再给她一碟糕。」

我连忙说:「我说的不是糕!是琵琶!谢谢你送我的琵琶!」

风渡抠了抠耳朵:「浦城,糕收了吧,不爱吃就算了。」

风渡眉眼含笑。他大抵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一回神,我便瞧见浦城伸手过来了。

「别别别,浦城大哥,手下留糕……」

我跳起来去捞被端得老高的栗子糕,结果脚下无根,眼看就要磕向桌角。

我觉得自己算不上姿容绝世,却也算得上个小家碧玉,亭亭玉立,别有一番风味。

如今桌角怕是要毁了我的脑壳。

风渡伸手一捞,舍了手里批不完的账本,搂住了我在江府粗了一小圈的腰。

我看见风渡背后有雪花飞舞,突然记起,那天他来丽春院接我时,隔着雨幕看我。

那时我顾着哄颖儿别哭,只是遥遥看到,他好像在说,娘子有礼。

风渡说:「安生点,小心脑壳给造作坏了。」

我说:「风渡,你真好。」

5

教我弹琵琶的花魁姐姐说,穷养小子富养女儿,大户人家都是这么做的。

我搞不懂为什么。女儿命贱,被卖进丽春

院的都是女儿。

花魁姐姐跟我说,所以啊,那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沁沁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离开这里,嫁人要挑那高门深宅,让自己以后的女儿,不像你我现在如此轻贱。

我记得花魁姐姐说这些的时候,也是个冬天,她被妈妈一碗红花,流掉了一个刚刚成型的女胎。

那个冬天雪刚刚化的时候,她跟我说,沁沁,好好学琵琶。你的琵琶弹得越好,座位就越高,别人就越不能轻易动你。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狠狠掉头,眼泪框在眼眶里,大颗大颗的,说什么也落不下去。

姐姐说,等你以后有了女儿,一定要给她穿最好看的衣服,戴最好的簪子,胭脂水粉一定也要买最好的……教她识书知礼,给她千挑万选最好的夫婿……姐姐没有经历过的,一定都让她替姐姐都走一回,见识一下这世间不那么凉薄的活法……

我点头,通通点头。

雪化了,姐姐去了。妈妈说,给姐姐挑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葬在了当初那女胎埋的地方。

妈妈说,沁沁好好弹琵琶。我抱着琵琶低着头不看她。

妈妈回去的时候,替我扶了扶头上的簪花,我不知道妈妈是否看见了,我钗中夹带的那一朵白花。

那是我能为姐姐做的唯一一件事,我也只能在这纸醉金迷的院子里,在头上为她簪一朵白花。

6

我问风渡,他算不算得上是高门深宅。

风渡坐在木轮椅上,任由我推着他向前。

风渡说:「高门算得上,深宅就不是了,我全家上下,只有我与弟弟了,怕是浅得很。」

我愣住,道了句对不起。随后又问他:「风渡还有弟弟啊?」

风渡是个爱笑的人,一贯是抿着嘴带着一丝笑意。提到弟弟,他却敛神正色:「我弟弟啊,他是个潇洒肆意的人。」

风渡又说:「倘若我有他十分之一的洒脱,如今怕是高门也不是了,我大概在南疆学医吧。」

我侧头看他,等他继续说,可是风渡却摆摆手:「天凉了,我们回去吧。你今日穿得单薄了些,莫要受了凉。」

我应了一声,推他回去。

姐姐曾跟我说,叫不醒买醉的客人,上不了情伤人的床。一个人心里不想,旁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那时懵懵懂懂,如今却隐隐约约明白,人活着艰难,许多不想的事情,就不要一意孤行,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

风渡不想说,我就不想知道,我也无权知道。

7

风渡说我胖了,我捂着脸不信。

年关将至,江府里好吃的实在是太多了,倒也不是我贪嘴,而是今年太冷了,江府上下都恨不得裹两层棉衣。

多吃些就暖和些,次数多了,肉是肯定长了的。但是被风渡这么明摆着说出来,我就觉得有些气恼。

风渡说:「吃吧,这菌子汤是吴妈熬了一下午的,里面那只公鸡都熬化了,可好喝了。」

「我不吃,我胖了好多了,以前好歹看起来弱柳扶风,如今怕是一棵百年柳了。」

风渡失笑,旁边的浦城也没忍住。

我脸上烧得厉害,活这么大,没这么丢人过。

我想,快来点事情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吧,好丢人啊。

这么想着,管家敲门进来了,顺便从门外带来了一阵寒气。

寒气逼人,我畏畏缩缩盛了一碗汤抱着暖手。听见管家说,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哐啷一声,风渡手里的调羹勺子落进碗里,没碎,却砸起汤汁四溅。

我急忙撂下碗筷,拿了帕子去擦他身上的汤:「怎么如此不小心,烫到没有?」

风渡没说话,我拿着帕子的手隐隐约约觉得,他在发抖。

我抬眼看他,风渡对我笑,眼神凄惶:「沁沁,你就在我身边,哪里也别去,不能跟别人走。」

我答应他,我说:「我是你的,你待我那样好,我又怎么会走?」

8

二公子比我大三岁,风渡又比二公子大三岁。

我知道的时候一声惊叹,风渡原来你大我这样多!

风渡没有应我,只是微微一笑。

那夜雪深,二公子肩上落了雪,飒飒地站在庭院里,如松如岳。

「大哥,越初回来了。」

风渡没有说话,只是摆摆手:「自己家,我就不伺候你休息了。」

浦城倒是自行上前,引着二公子去了他久别的住处。

二公子经过时,我才觉得方才有哪里不对。

好像啊。

二公子好像风渡,眉眼里都是风渡的影子。我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背影,发现他也在看我。

我惊了一下,下一秒他便步态从容地离开了,仿佛从未回过头。

我问风渡:「二公子的名字是什么?」

我怕风渡误会,又说:「你的名字那样好听,二公子的名字想

必也不差。」

风渡笑了,说:「当然不差,他名卓字越初。都在我之上,又怎么会差。」

江卓……越初。

我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风渡,心里忽然抽痛了一下。

「不好听不好听,还是风渡好听。」我笑着将他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一下,「太冷了太冷了,我们回去啦。」

回廊外雪花纷飞,回廊下风渡伸手接住一片:「沁沁,谢谢你。」

我没有说话,没有立场,也不愿意这个时候说话。

9

大年初一那天,我起得有些晚了,出来时风渡早就坐在饭桌上等我了。

我看见风渡就笑吟吟地想冲上去,眼角余光却看见了我的座位上坐了个人。

是二公子。

我是风渡的人,可我在江府无名无分,平日里嬉笑打闹也是风渡的纵容,可着不代表我可以没有自知之明。我依旧是丽春院出来的人。

我向风渡与二公子行了个礼,为自己的迟到表了歉意。我不想丢了风渡的脸面。

我看着我的位置被二公子坐了去,心里竟然有一丝异样,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可能那是离风渡最近的位置,我坐习惯了的原因吧。可我也不能让人家主人给我让座吧?

这么想着,我就寻了个不那么靠近他们二人的座位,低头吃我的饭。

我又想到,今天是过年啊,我干吗要为这么一件小事不开心。所以我抬头看向他们二人,恰逢二公子也在看我,秉着不能不开心的原则,我对着二公子笑了笑。

哐啷一声,我被惊得打了个哆嗦。

「食不言,寝不语。」风渡在年初一这天的饭桌上,撂了筷子,还说,「沁沁你坐这里。」

风渡指着二公子对面那个位置,也就是另一个离他最近的位置。

我看风渡脸色不好,便什么也没问,端了我没喝完的粥坐了过去。

我抬眼看了看他,脸色有些臭。难不成我起晚惹他生气了?

不敢再看他,收神时又不经意对上了二公子的眸子,我不由得对他笑了笑。

二公子长得好像风渡啊,不过风渡小时候一定比二公子可爱!

哐啷又一声。

这次是调羹勺子被撂了。

「浦城,我吃饱了。」

浦城应声从门外进来,往风渡腿上盖了件毯子,就将他推了出去。空留了我与二公子二人在桌子上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二公子抿嘴一笑:「在下江越初,不知怎么称呼姑娘?归家许久,还未请教过姑娘芳名,实在唐突。」

我连忙表示没关系:「公子莫要自责,无名无姓,叫我沁沁就好。」

二公子唤了我一声沁沁,我不知作何回答。二公子又说:「你像大哥一般,唤我越初即可,二公子这个称呼有些不习惯。」

从善如流,越初。

二公子应下,又说:「沁沁还是快些用饭吧,要凉了。」

我点头道谢。

10

我在厨房用食盒装了一笼屉小笼包,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去讨好风渡。毕竟是我惹他生气了。

姐姐说,男人是要哄的,尤其是金主。而我最大的金主就是风渡了,他都给我买断了,赎身了!

七拐八绕我特意饶了好久,以便多想一会儿怎么哄他。可是风渡的书房还是很快就到了。

我敲了敲门,没人理我。

我推开一条门缝……啥也没看见。

我寻思风渡是不是不在这里,结果门突然被拉开了。浦城面无表情地从里面出来了,大步流星,头也不回,门都没关……

这……我探头进去,看见了背对着书案坐着的人。

「风渡你饿不饿,我那个啥,给你带了吃的。我看你早上也没吃啥东西,觉得你可能会饿,就擅自做主给你带了小笼包,白菜猪肉的,可好吃了。你现在要不要尝一个?现在不要的话我就过会儿再来过会儿还不要的话我就……」

「你就怎么?」

风渡接了我的话茬,转过来,一张脸好似带着隆冬的寒气,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我……我就……我就不知道怎么哄你了……」

我垂了脑袋,觉得男人实在难懂。

我说:「我以后一定早起,今天起晚了是因为过年了我兴奋,这是我离开院子过的第一个年,昨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开心,就睡得晚了些……」

风渡没出声。我只好又说:「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早起,等你吃饭。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我抬眼抿嘴看他,姐姐说,我这个表情是她最受不了的,每次见了我这样她都不忍心罚我了。

我靠着这个表情,在学琵琶的那些年不知道少挨了多少罚。

风渡叹了口气,眼神是我看不懂的。

「过来吧。」

我闻声立马喜笑颜开,献宝一般将小笼包摆给风渡。

风渡

说:「你只知道道歉,却不知道我气的不是你道歉的?」

我瞪大了眼看他,紧张到咬嘴唇。风渡又说:「我也真是,怎么会跟你生这种气,你一个只会看琵琶弦的女人懂什么?」

我还想说什么,结果被他反手塞了一个小笼包。

「好吃吗?」

我说不出话,只得连连点头,我想,我大概哄好金主了吧,我可真不容易。

11

抛开我与风渡那一点点不久就被解决的不快,整个年过得很是开心。

风渡说,江家已是没有长辈了,所以拜年这类习俗一概无处可施,但总是要讨喜的。

所以他给江家上下每个人都包了个红包。

二公子的红包在我之前,我搓搓手接过风渡给我的红包,捏了又捏,沉甸甸的,觉得风渡真是个好人。

我喜滋滋地捧着我的红包,正要谢谢风渡,却发现浦城已经推着风渡走远了……

我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有些透不过气。

我不是被卖进丽春院的,是被丽春院的厨子捡去的。厨子担着厨房里的泔水,回来时听见阴沟里有狗叫,看见被狗逼得缩在角落里,声音都被吓没了的我。妈妈花了五两银子将我从厨子手里要了过来。她说,我是她收的最便宜的姑娘,才五两银子。

我那时白天哭晚上也哭,黏妈妈黏得不行。妈妈一口一个赔钱货地骂我,骂那些生意不好的琵琶丽人不会看孩子,还骂厨房连个孩子吃食都做不好……

每年过年,妈妈总喜欢给我穿一身喜庆的大红色,还给所有人都包一个大红包。

我那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地方花钱,红包拿来也没什么用。平日里我的糖葫芦都是丽春院的恩客买的。他们买糖葫芦讨好姐姐们,顺便带着讨好我,因为我嘴甜事情多,谁也不敢糊弄我。

我就把我的红包都给了妈妈,我说妈妈你给我存着,等我长大了再给我,等我长大了能接客了,我就用这钱买好看的衣服。等我长大了,过年也给妈妈大红包。

我不记得当时妈妈是什么反应,只记得从那以后,我就跟着姐姐们学琵琶,学不好妈妈会将我骂得很惨。

沁沁?沁沁?

啊?

我回神,发现是二公子在叫我,二公子歪头疑惑的样子,真的好像风渡。

「沁沁是想到什么了,神色如此伤情?」

「没什么,只是看见红包,想起了一些人罢了。」

见我不愿多说,二公子便笑着约我出去逛逛,我婉拒了,风渡过会儿看不见我会生气的。

而后我便想着离开,我突然迫切想见一见风渡,可是抬脚就被二公子拉住。

「大哥现在应该不想见人,沁沁还是随我出去逛逛吧?」

「为何?」

我不信二公子说的风渡不想见人,可是二公子的神色又不像是在骗我。

「我带你去个地方。」

半信半疑,我跟着二公子去了一个江府的小院子。这个小院子看起来是有人住的,我平日里也偶尔路过,只不过从没想过进去看看。

二公子一路拉着我进了这院子,推门进入,入目皆是琴。

满屋子都是,一把把被人打理照顾得很好,我心里却阵阵发懵。

「这些琴的主人是个娟秀的女子,她的琴抚得很好。」二公子开口说。

真厉害。我想,若不是我小时候喜欢琵琶,妈妈一定让我学这个。这些年我对琴只是略懂皮毛,远远不如琵琶来得精通。不然我见了这些琴,怕是羡慕死那女子了。

「她因大哥而死,生日是正月初二。今儿个初一,大哥此时应该正在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吧。」二公子淡淡地说。

12

「二公子今日带我来这里,是想告诉沁沁什么?」

「不是说好唤我越初吗?二公子听了总觉得不是在叫我,还是越初听起来习惯些。」

「好吧,越初公子,越初有话大可直说。」

阳光一缕一缕地照进来,我看见空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我低着头端正地站好,一如我在丽春院的琵琶台上一样目不斜视。

许久,二公子开口了。

「她叫梳月,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你可知道,你很像她?」

我不作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半年,可我依旧是个随时可以拎包离开的人。

我不过问风渡的过往,不参与他眸子深处的忧伤。我只是他买来的,即使他待我不像个玩物,可我知道我得有一个玩物的自觉。

「沁沁不知,不过像她是沁沁的荣幸。」

「沁沁,你琵琶一绝,我还没有听过,可愿意为我弹一曲。」

我为他弹了一曲《念丹珠》,是个让人平心静气的曲子。我看他背手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身材颀长,心里暗想,风渡姿容绝世,站起来的背影怕是比他更要乱这芳华。

一首《念丹珠

》被我弹得有些坚韧了,大概是我心思不在吧。

眼角余光看到浦城站在院子门口,我手中琵琶未停,只不过错了一根弦,浦城没有久留,我也再没有弹错。

二公子夸我谈的琵琶让人心神振奋,我扶了琵琶谢他夸奖。

我在想,方才那念丹珠,若风渡听了,怕是会说我吃胖了手滑,琵琶弦都擒不住,一个拍子毁了一首曲子。

13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回神的时候妆已经被潦草地卸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姐姐了。

姐姐是花魁,姐姐什么都懂。

我答应过姐姐以后要嫁进高门深宅,养个不知忧愁的女儿,给她丽春院里拼凑不出来的福分。

我突然披上短绒披风,去了风渡那处。我说风渡风渡,你开门。

风渡的屋子里亮起一盏灯,我不管其他推门而入。

风渡错愕地坐在床头看着我,他穿得单薄,我乘了夜色过来,带了一身寒气,忍不住替他裹紧了被子。

我以前不曾细细看过风渡,如今灯下看他,才惊觉风渡的模样是如此温润如玉。

我问他,风渡你喜不喜欢我?

问完我就后悔了,他大概喜欢的是梳月吧,那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大家闺秀,那个娟秀端庄又聪慧的女子。

「你今日来问这个,是因为越初吧?」

风渡垂了眸子,嘴角有似有似无的笑容,怎么看都透着一种苍凉。

「越初尚未及冠,说的话你暂且不要放在心上,等他日后再老成些,我自会为你打算。」

风渡的眉宇间透着寒凉,看着我的眼神里好似有厌恶。

我只觉得心如针扎,原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喜欢的人本来就不是我。是我多想了。

我道了打扰,便推门离开了。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觉得自己可笑。我本来就是他买来的,我本来就不喜欢他。怎么今日就糊涂成这样了呢?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姐姐,还有一些姐姐说过但是我都淡忘的话。

梦里姐姐说,沁沁以后的女儿一定要富养,不要别人对她有一丁点的好,她就对人家死心塌地掏心掏肺了。

那时我狠狠点头,如今我才发觉,那掏心掏肺的人一直都在,从前是姐姐,如今是我。

14

大年初二,梳月的生日。

我起得很早,因为我答应了风渡的。明明知道无须这样去讨好风渡了,却还是忍不住这样做。

我站在回廊下,看着昨日夜里鞭炮留在地上的红纸,那片片红纸远看好似朵朵梅花,在雪地里竟然意外好看。

肩膀上忽然落了一件披风,黑色带着金线,我回头,对上了一双像极了风渡的眼睛。

是二公子,我急忙想要挣脱:「二公子不必这样的,我不……」

「你叫我什么?」江越初一边沉声问,一边拉紧了披风的系带,逼迫我抬头靠近他。一时间我被他夹在廊柱与他之间,姿势暧昧极了。

我只能叫他越初,然后跟他扯开距离。等我挣脱才发现,回廊另一头,是浦城推了风渡站在那里。

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回头看向江越初,江越初背对着风渡对我轻轻一笑。

「沁沁今日穿得太少了,还是披着吧,免得受凉。」

「无须二公子记挂,我……」

「哎呀,说了多少遍了,叫我越、初。」

我反驳不了江越初揉我脑袋的手,只觉得这人过分自来熟。

「风渡我……」

我看向风渡,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心里像破了个洞,被寒风吹得刺啦啦得疼。

「大哥。」

江越初也转身看向风渡。风渡沉着眸子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什么,只听见他说,去吃饭吧,这里风是挺冷的。

「沁沁今日的妆容可真好看。」

「是,是吗……」

「沁沁尝尝吴妈烩的小咸菜,这个我从小就爱吃。」

「多,」多谢……

我看向风渡,风渡却端了粥面无表情地喝。

「沁沁,十五那日可曾想过怎么玩?」江越初笑着问我。

「今天才初二,十五太远了,没想过,大概是不会出去的,我不喜欢人多。」

我好怕江越初又要说什么带我出去玩,我阻止不了他,风渡好像也不在意。是啊,风渡不喜欢我,自然不会在意。

「不喜欢人多……这样啊,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江越初放了碗筷,撑着桌子笑道。

「不用了,她不能去。」

风渡忽然也放了碗筷,手里整理着衣衫,漫不经心道。

「哦?难道大哥有什么安排吗?还是只是单纯地不想沁沁出去?」

「那日有宴,我需要她弹琵琶,你歇了心思吧。」

只是因为琵琶吗?

哐啷一声,桌子上的东西被风渡猛地扫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我瞄到风渡手上有异样,急忙上去问:「风渡你没事吧!我看看!」

「走开!」

我被掀倒在地,右手狠狠落在了那一地的碎瓷上。

「沁沁!」

我懵头懵脑地看着江越初带我离开,耳朵听见的声音好像都隔了水一样。

什么都听不清,心却越来越疼。

风渡啊风渡,你厌恶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还是因为……我撞破了你带我回来的原因,所以你再也懒得装下去了。

15

我病了,看起来应该是挺严重的。

每日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偶尔醒过来能看到有人在帮我右手换药。

有时候江越初也会来,我实在对他提不起心情。他只是告诉了我一个故事而已,我其实没有必要躲他。

江越初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他问我,沁沁你是不是喜欢我大哥。

我想了想,风渡不喜欢我,我若说了喜欢,岂不是太丢人了些。我便说,他有恩于我。

江越初愣了愣:「大哥大概不缺你对他报恩。」

我说:「恩情这种事情,旁人插嘴不得的。」

江越初又说:「沁沁是真傻,还是装不明白。」

我没说话。

江越初又说:「梳月若在,你这恩情就不会在了。」

我说:「是啊,我也算凭了一把琵琶,乘了梳月小姐的福荫。命贱之人,是该感激。」

江越初笑了:「我听你说的话句句认命,可是总觉得不仅仅是这样。」

我没再说话,叹了口气,对他笑了笑。我本就是薄情地出来的人,我生当薄情,学不会薄情是我辜负了在那里吃的十几年的饭。

我说:「越初不用担心的,我代替不了梳月的,也不会妄想攀附任何人,他不喜欢我,你不用在我这里花心思了。」

江越初沉默了许久,临走之前,我问他:「越初是喜欢梳月小姐的吧。」

他没说话,只是站了站,出了门就再也没来过。

我的病也一直不见起色,不痛不痒就是没力气,站一会儿就觉得冒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那些个大夫说的都一样,什么心中存郁,郁积成疾。

迎春花开的那天,江越初又来了。

你瘦了好多。

我坐在石凳上笑着说:「病去抽丝,磨人罢了。」

江越初忽然蹲在我面前:「我的错,你去看看他吧。」

我说:「谁?」

江越初沉着声:「江晚舟,江风渡,江家的大公子……」

「你又何必逼我去他那里轻贱自己。」我拿了钳子,剪了那迎春花上,我觉得本不该有的花枝。

江越初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你才不像她,一点也不像。」

16

我大概是个奇怪的人,我没有问过风渡的过去。尽管我很想知道。

那天我坐在石桌前,将那迎春花修剪得甚是好看。那花的娇艳,让我记起姐姐来。

那年姐姐院中一舞惊鸿,她是与我琵琶最合的舞者。为她伴奏时,我的曲子都被她的舞衬得好听了。

姐姐好看,什么都好看,那些人为姐姐不惜掷出一夜千金的高价,院里的姑娘都羡慕她。

可是那一日,姐姐忽然拉着我的手放在了肚皮上。她告诉我,那个人是钟家的小公子,家世清白,上元节那天在画舫上远远看了她一眼,就情根深重了。

钟小公子会为了姐姐一句话,城南城北去买姐姐要吃的点心;会为了姐姐一个笑就红了耳朵……姐姐说那小公子是世界上顶顶干净的人,而她着实配不上。

后来,姐姐问他,什么时候娶她。

姐姐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却等来了妈妈的一碗红花。姐姐端着碗,想了许久,最终还是自己喝下去了。

那天我吓傻了,姐姐脸色好差,可是她没有哭。

姐姐说,沁沁以后什么都要问清楚呀,人这一辈子,再亲密也隔着肚皮,你不说别人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没有人是另外一个人的蛔虫的,没有的……

一剪子落下,石桌上被我修剪得无可挑剔的花,齐根断了。

我说:「越初,你让我去看他,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桌子上的迎春花败得残忍,娇嫩的颜色还在,实际却已经死透了。

江越初说:「沁沁,你怎么越来越不像她。」

我说:「江越初,你放过我吧。」

17

我去看风渡的那天,天正下着雨。春雨绵绵,我咳了两声,肩膀上就落了一件披风。

我说:「风渡不在,你又何必。」

江越初说:「我不请你去看他,你也不会出门,你若又病了,还不得怪在我头上。」

撑了油纸伞,进了风渡的院子,走了两步回头,发现江越初站着不动了。

他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他该是不想见我的。」

窗户没关,我看见风渡坐在书案前,皱眉执笔用功。他大概是在批他那比奏折都多的账本吧。

隔着雨幕远远看去,我有些恍惚,记起出楼那日,也是一个雨天,他坐在马车里,掀了帘子看我。那时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是他买来的,我不愿意嫁给他。

如今再看,只觉得他侧颜如刀刻一样扎在我心上,一颦一笑,皆是轮回都忘不掉的模样。他啊……怎么如此好看,仿佛生来就长在我心尖上。

我收了心思,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人是很奇怪,刚知道梳月的时候,我伤情得不成样子,如今却能面无表情,装作毫不在意了。可是倘若你问我还疼不疼,那大概还是疼的,只不过已经习惯了。

「浦城,我说过不用叫我的。」

风渡没回头,依旧执笔在书案上画着什么,我许久不曾听见他的声音,如今乍听,竟然有些受不住。默立良久,我才平静地开口:「不用叫你什么?」

啪一声,是硕大的墨汁滴在宣纸上的声音。

我愣了:「沁沁有罪,不知道公子在作画。」

风渡不说话,也没有回头。我心思百转,竟然是越来越难过。

「你,怎么来了。」

「抱病卧床许久了,好了……就来了。」

「好了……好了就行,好了就行……」

风渡的声音有些嘶哑,又是大段大段的沉默,我只觉得时间都变得浓稠,眼泪变得格外廉价。好在一颗都没有掉,估计是廉价到一颗都挤不出来了。

「公子,该……吃药了……」

是蒲城,他推门而入,见到我时,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惊讶的神情。

「公子是身体抱恙了吗?不知公子身体有恙,沁沁叨扰了。」我状似无意地问。

「是谁让你来的?」

风渡依旧没有回头,答非所问。

我老实回答:「是越初。」

「越初……呵,越初。浦城,我累了,送沁沁姑娘回去吧。」

浦城替我撑了伞,走时我回头,看见窗前的他低头细细擦着什么。

他那时画的,想必是梳月吧,赶我走大概是气我毁了他的画吧。

我到了住处,浦城便回头要走,我向他道谢,他却说,姑娘是不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了,你是大公子的人,又何必向我道谢。

「浦城大哥说笑了,大哥说的,是沁沁配不起的。」

「都是公子,那就该都是一样的了。」

我看着浦城离开,在想,浦城是不是觉得,我比得上梳月,谁都配得上了。可惜我不觉得,也没有人这样觉得。

18

我不是喜欢纠缠的人,我喜欢的人是风渡,既然他不喜欢,我便不会让人觉得难堪。

身体好些以后,我在江府的走动便多了起来,那些风渡送我的琵琶,我却是再也没碰过。

我有三把琵琶,一把是我琵琶初成,姐姐送的;一把是我初次登台,妈妈赏的;还有一把,是我攒了恩客赏钱,高价买的。

三把琵琶我都喜欢得紧,只是那日碎瓷割了手,有些不如以前了。

那碎瓷插进小臂骨缝,到底是受了些影响,不过是我如今不再登台,寻常听来,还是不差的。

我坐在凉亭下给那《鹊桥仙》填词,琵琶弦拨了半晌,脑袋里却还是空空的。我填词着实不如姐姐,姐姐的词让那琵琶弦分外好拨。

终是填不出来,我抱了琵琶起身准备回去,却发现身后不远处坐着的人是风渡。

我向风渡施施地行了个礼。风渡说:「你瘦了好多。」

我抬眼看他:「久病初愈,看起来憔悴些是正常的,倒是公子,看起来轻减得比沁沁还多。」

风渡说:「聊聊吧,我待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

我看着他:「公子说笑了,公子好好的,又能去哪里呢?」

风渡说:「沁沁,叫我风渡吧。」

风渡说:「待梅雨结束,我就去南疆了……」

凉亭下,我与风渡仿佛都同过去释怀了,我听他讲他的以前,听他说小时候的江风渡逃夫子布置的课业,听他说小时候的江越初横行霸道还欺软怕硬,听他说,江越初是个看起来薄情,实际上却最重情义的人……

他为江越初说尽好话,仿佛是在劝我不要对他动心,又仿佛在告诉我,他心有所属,让我自觉退出。

……

那天,我唤了他七声风渡。我叮嘱他路上小心,没问他为什么想离开。

我不敢。

姐姐说,人心隔肚皮,你不问,别人又怎么会懂你意思。

可是那日我问他,风渡你喜不喜欢我,他也没回答我。

可见,有些事情你问了,一样不会有结

果。

懂的人不会问,不懂的人也不会问。懂的人不必说,不懂的人不用说。

我怕是想姐姐想得实在紧了,所以才放肆了一回,问出了好大一个笑话。如今的我实在是不敢了,不敢问风渡说那些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不敢问……他如今是不是连将我做替身都倦怠了……

那天我将琵琶交给小婢子,推了风渡回他的院子,路上碰见了江越初。

风渡说:「就送到这里吧。」

江越初说:「大哥你何必如此……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副样子!」

随后江越初拂袖而去,脸上有我没见过的戾气,却也如第一次看起来时那般像个少年。

风渡没理会他,而是回头看我,眉目舒朗,眉宇间尽是缱绻的笑意,而后那笑意丝丝缕缕化开,绽出一个至我心尖的笑来。

他说:「沁沁你要好好的。」

我也笑,笑到心口裂开。

19

这大概是我离开院子第一次哭吧,说出来大概也丢人。

我坐在窗户下,抱着姐姐送的琵琶,一遍又一遍地拨弦,脑海里闪现的有姐姐有妈妈还有……风渡。

姐姐与那钟小公子初遇时,抱了琵琶唱,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时我问她,鸳鸯两只鸭子,有什么好羡慕的。当时姐姐跳起来笑着打我,如今看来我的确不该打,鸳鸯就是两只鸭子,没什么好羡慕的。

琵琶弦割破了我的手指,我觉得好疼啊,都说十指连心,疼得我直掉眼泪,我问自己,沁沁你好笑不好笑,这么点疼你就哭了……

浦城来的时候,我眼圈还是红的。浦城说:「公子明日就要走了,晚上请姑娘过去一起一起吃饭。」

我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好。

浦城却没走,他又说:「丽春院的人,是不是都情薄如纸。」

我还未回答,浦城已经走远了。

情薄如纸,是啊,与他们比起来,我确实情薄了些,当真是羡慕梳月了。

那日我穿了藕粉的衣裳,是刚来江府时风渡送的。那衣服我当时喜欢得紧,如今也是,只不过以后再穿,我觉得不合适了。

我以为江越初也在,可是只有我与风渡二人。

风渡说:「不用看了,越初今天不来,他还在生我的气。」

我站着没动,风渡又说:「沁沁陪我吃顿饭吧。」

我说好,擒了筷子坐好,想了想,替风渡夹了离他稍远的菜。

风渡问我:「疼不疼?」

我没明白,他又说:「那时肯定很疼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他说的是我的右手。右手手心手背都有疤,那些碎瓷割得着实狠了些。

我说,疼。风渡的神色就突然伤情了起来,他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沁沁。

我说:「可是如今已经不疼了。」而后我给他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风渡说:「沁沁叫我一声。」

我说:「风渡。」

风渡说:「再叫。」

我说:「江晚舟,你够了。」

我说:「风渡,你给我讲讲梳月吧,你讲讲,我是如何像她的,等你走了,我就改了……」

我拿了毯子,铺在地上,我坐在毯子上,头靠在风渡膝盖上,我说:「你要走了,我今天就任性一回,你跟我讲讲好不好,让我明白些,到底哪里像她……」

20

风渡说:「你看琵琶的眼神,很像她在看她的琴,可是也就这一点点像。」

我轻轻地呼吸,生怕呼吸再重些,我就受不住心里疼了。

我靠在他膝上,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落泪,这一点点像她,就值得你高价将我带出那个地方吗?

你是怎样爱惨了她……

我的眼泪越掉越多,分明是我要他讲与我听,可他才讲了一句我就受不住了。房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是江越初。

风渡没动,我也没动,风渡又说:「可是你不是她,即使你像,我也没有把你当成她。」

江越初突然大步过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江晚舟,你凭什么!这个女人怎么比得过梳月!你把她带回来,到底是在惩罚你自己还是在污辱梳月!」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看不清了,所有人都明白的游戏,就我一个人当了真吗?

恍惚间,我被江越初打横抱着带出门去。他站在门口,声音有些沙哑:

「江晚舟,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个样子。我江卓喜欢的我自己会争取,用不着你的谦让。拿得起,放得下。你连拿起都做不到,又何谈放下。」

我嗓子好疼,疼到说话不利索,挣扎着说:「越初你放开我,你让我去找他,我求你了……」

江越初把我放在石桌上:「你一个肮脏地出来的人,怎么比得过她!你不知道她有多好!你凭什么取代她!」

我挣开他的手:「我就是肮脏就是下贱,我比不过梳月,可是我心甘情愿,我的喜怒哀乐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我喜欢的是他!」

我不再犹豫,想跑回去找风渡,江越初扯了我的手说:「你上赶着找他,他又何曾对你许诺过什么,他那种人,谁也配不上。你又何必自己上去轻贱自己。」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挣脱他的手。

我跌跌撞撞跑回去,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婢子在收拾那桌子饭菜。

我扯了小婢子的手:「风渡呢?风渡去哪里了?」

小婢子告诉我,风渡已经启程准备去南疆了。

江府很大,我不知他从哪个门离开,我跑去马窖,发现马车已经不在了。

人总是冲动的,人一冲动就会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就像姐姐,一时冲动告诉妈妈她要嫁给那个钟小公子,就像我,一时冲动要去骑马追他。

我想问问他,我除了那些,又有哪些跟梳月不一样……

我不明白,那时我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骑马追他。马夫来的时候,我刚刚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马背。

马夫让我停下,我不听。

不作死就不会死,马根本不听使唤,我被那马儿驮着在城中疯跑,我觉得我要死了,后悔死了。我错了,不该骑马。

可是我总归跟风渡是有些缘分的,那匹疯跑的马儿遇见了风渡的马车,我从马儿身上掉下去的时候,看见风渡也从马车上掉了下来。

我觉得我们两清了,他看起来摔得不比我轻。好好的一个瘫子,学点什么不好,学人家跳马车。

我看见浦城向我跑过来,浦城挡住了我看他……

风渡说:「沁沁你别说话,我带你去医馆。」

风渡说:「沁沁你怎么这么傻……」

我问风渡:「我除了那些,还有哪里跟梳月不一样?」

风渡说:「不一样不一样,你是你她是她。」

我又问:「那你喜不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风渡说:「喜欢,喜欢你,哪里我都喜欢,我只喜欢……」

我不知道是他在哄我,还是可怜我。

只觉得听完他的喜欢,我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疼了,我窝在他怀里,很乖,任由马车摇摇晃晃地走……

风渡说:「你从来不是她,我喜欢的也从来不是她啊……」

21(江越初视角,独家呈现~)

大夫说,沁沁摔得不是很严重,但是静养不好,会落下很多毛病。

我告诉大夫,一定要治好她。

我是故意的,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如果我知道她性子那般烈,我那晚一定不会去打扰他们。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脸色煞白,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乖得不像话。大哥坐在她旁边,神色木讷,一言不发。

「大哥,对不起。」

大哥只是眼珠讷讷地转过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浦城在一旁说:「二公子还是不要操心了。」

那天,沁沁被大哥带了回去,他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事必躬亲,只字未提去南疆的事儿。我大概又一次毁掉了大哥去南疆的念头。

我是故意的。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站在大哥身后,端庄的气质被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生生破坏了。她灵气太足,但要说端庄,谈不上。

我从下人那里听说,大哥给她寻了满屋子的琵琶。我觉得他可真残忍,用一个姑娘教会的好,去对待另外一个姑娘。

我摸着那把古琴,说,梳月,我这次又给你带了一把琴回来,不要难过,我不会让大哥忘记你的。

我找到大哥,明知故问,沁沁年芳几许,可曾婚配。

大哥说她还小,让我歇了心思。

我追问:「我歇了心思?那大哥的心思呢?」

他沉声说:「强扭的瓜不甜,你莫要强迫她,我带她离开那院子,是觉得那院子配不上她。」

「你胡说,你分明觉得是她像梳月!」

大哥叹了一口气:「你要怎么才明白,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让你的梳月替我。」

我摔了门离开了。

其实大哥说得没错,梳月的死,的确是个意外。走不出去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梳月是父亲朋友走镖的时候捡回来的。因为家中无女,所以父亲收养了她,她比我大一岁,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的大哥,腿还是完好的。大哥永远比我高,做任何事情也永远比我做得好。他很厉害,我很敬重他。

那时娘亲刚刚去世,哥哥因为不想经商,跟父亲闹得很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像娘亲在的时候一样。可是娘亲不在了啊,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忘记了啊。

梳月会做味道跟娘亲做的很像的糕点,会像娘亲一样叮嘱我的课业,她的琴甚至可以超过娘亲……

我知道她跟娘亲不一样,但我喜欢她。

跟她在一起,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化解我的难堪,抚平那些即将爆发的情绪。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我以为她喜欢跟我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梳月说,大哥及冠,父亲为大哥取的字是风渡。

她说,风渡真好听,跟他的人一样。阿卓,我喜欢他,可是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大概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大哥哪里都好,梳月喜欢他是情理之中。我若是个女子,我也喜欢大哥。

大哥 20 岁了,父亲开始为他寻亲事了。梳月也 18 岁了,父亲疼她,多留了她两年,如今也不得不为她找夫婿了……

而我才 17 岁。

我同父亲说,我喜欢梳月。父亲打了我,骂我混账东西。

我同梳月说,我是最懂你的,你喜欢大哥,而我喜欢你。

梳月说,傻阿卓,喜欢有很多种,等你长大你就分清了。

我笑着掉头,笑着笑着就哭了。

那年秋天,梳月 18 岁生辰。

她被指给了城南钟家,钟家的小公子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我苦笑着送了梳月一支玉簪,是我自己刻的,独一无二。

梳月说,发簪不能轻易送人的,你快收回去。

可她最后还是收了,说只破例这一回。

我看着她笑了,我说梳月你要好好的。

她头上戴着发簪,笑得像全天下待嫁的女儿一样,好看得晃人眼。

可是她说:「下辈子我要嫁给大哥。」

我说:「好,我还做你的弟弟,给你备最厚的嫁妆。」

秋收宴那天,钟家跟江家的庆典很是热闹,可平白无故的一场大火,让所有热闹都掉了颜色。

宴中大哥被叫去库房了,很久没回来,我看着库房磅礴的火势,只觉得天都塌了。

等到找到大哥的时候,我才发现梳月不见了。

大哥说,房梁掉下来的时候,是梳月冲过去推开了他。

大哥只是伤了腿,而梳月直接被火吞了。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只是恍惚记得,钟家当家夫人被毁了容,钟家小公子投井了。

后来大哥腿一直好不了,父亲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病重,冬天没结束也去了。

我终日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时候,发现大哥已经坐着轮椅批父亲的账本了。

我觉得他真可笑。父亲在的时候他死活不愿意跟着父亲学,如今父亲不在了,却又做这副样子。

我看着他给梳月的房间里添琴,看着他把父亲的铺子一点一点打理清楚。他好像一个木偶,不难过,不悲伤。他好像永远那么强大,离开谁都能和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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