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我直播算命看相。
「主播,你猜我媳妇给我生的男的女的?」
「男。」
「哈哈哈,还真让你蒙对了,生完娃我就奖励了她一辆劳斯莱斯幻影。」
他嚣张嘚瑟,引来直播间一片羡慕。
可我掀起眼皮看了他眼,平静开口。
「你是命中无子的面相。」
「你又猜对了,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1
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份酒店前台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直播。
算命看相。
说得好听,他们乐呵地说我神了,得真准。
说得难听,他们骂我胡言乱语,是想找死。
但我完全不 care。
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功德+1+1。
2
半夜十二点,我准时开播。
没一会工夫,就零星有人划进来再划走。
看来夜猫子也挺多,就不知屏幕那头是人是鬼?
一个叫「万柳书院 1 哥」的 ID 申请连线。
「主播,你猜我媳妇给我生的男的女的?」
视频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露出来的上半身穿着黑色 T 恤,额头冒着细密的汗,T 恤似乎因为汗浸得有点发潮。
陆陆续续有人可能为了看热闹,或者因为他的名字,留在了直播间。
【万柳书院 1 哥,我一晚上见了有不下十个这个名字了,都是蹭热度炒作的,溜了溜了。】
【不是,哥们,你看他定位真是万柳书院,看他后面那装潢,墙上挂的那画,是齐白石真迹。】
1 哥撇了撇嘴,颇为不屑,低声嗤了句:「一群穷酸子。」
反而满脸热切地直视着我。
我沉了脸:「男。」
「哈哈哈,还真让你蒙对了,生完娃我就奖励了她一辆劳斯莱斯幻影。」
他嚣张嘚瑟,引来直播间一片羡慕。
可我掀起眼皮,平静开口。
「你是命中无子的面相。」
闻言,他突然疯狂大笑,面容扭曲。
「你又猜对了,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随着镜头的晃动,我看到他身上有鲜红的液体滴到地板上。
他衣服上不是汗,是血。
【卧槽,我看到他旁边躺了个人,他杀人了。】
【长头发,是个女的,他杀了他老婆,快报警。】
那头笑得更加癫狂,竟把镜头反转过来。
地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身中数刀,蜷缩着将一个婴儿护在怀里。
但依然有一把水果刀从婴儿背后刺了进去。
有人惊呼:【畜生!】
「这贱人孽子该死,敢给我戴绿帽子,要不是发现小畜生跟我血型不一样,我还被蒙在鼓里。」
他陷在被背叛的怒火里,但他身后飘着一个流着血泪的女人,抱着两个婴儿,对我下跪。
看着弹幕里频繁出现的【该杀】的字眼,我愤怒开口:
「你老婆没有给你戴绿帽子,是医院抱错了。」
男人的猜忌让本该幸福美满的家庭分崩离析,可悲可恨。
我又接着道:「不过刚刚你亲生儿子也死了,同样的死法,这是报应。」
他的笑容戛然而止,倏尔想通了般大笑:
「我才不信什么报应,死了就死了,直升飞机很快就要来接我了,我逃到国外去,再买个越南媳妇,我有钱,想生多少儿子生多少儿子。」
「万柳书院九栋六楼 01 室,齐文涛,你逃不了了,警察快到了。」
【卧槽!就在我家对门,警察已经在敲门了。】
【嘿,主播真神了。】
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已经报案了。
功德+3000。
3
经此一事,申请连麦的人多了起来。
我选中了一位叫「爱殇」的连麦粉丝。
她的头像是漆黑一片。
「你好,主播小姐姐,我不是来算命看相的,我是想问自杀的人还能轮回转世吗?」
镜头是 90°俯瞰视觉的大厦外墙,车水马龙都缩成了一个个拇指大小的移动壳子。
两条腿耷拉在空中轻轻摇晃。
可是裤腿里分明没有……
「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女生啜泣的声音传来:「活着太痛苦了,但我看网上说自杀的人会无限地循环自杀的过程下去,再也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
她哆哆嗦嗦站了起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我抽了丝阴气,垂头掐算了下。
原来曾与我有过因果。
难怪会误入我的直播间。
「你已经跳下去过了,你已不再是阳世的人了。」
爱殇:「怎么会?我一点都不记得。」
「不信你低下头看看你的脚。」
「啊!」
镜头随着她弯腰低头的动作摇晃,我看到。
她不单单是没有了脚,她的眼珠子也从眼眶里爆了出来,被细小的神经吊着晃荡。
整个人支离破碎,仿佛风一吹,就会化为云烟消散。
【卧槽卧槽!!!我看到了什么?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不信,我不信,都是幻觉,都是魔术,玄学的尽头都是科学。】
【凌晨十二点看到这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完蛋了,今天晚上别想睡了。】
【鬼是不可以攻击被子里的人的。】
【深夜不要说鬼字。】
虽然一个识蒙混沌的地缚灵,没有多大法力。
但饱受了千百次循环惨死,所积累的怨气也是有可能化为厉鬼的。
4
那头爱殇仿佛是想起来了。
她喃喃自语:「原来我早就死了,我一直在循环我自杀的痛苦过程,每天我都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第二天又重新开始,永无止境,本来是为了摆脱痛苦,反而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唉!好死不如赖活着。」
「以后都不自暴自弃了,我们呼吸到的空气,晒到的太阳,都是别人遥不可及的明天。」
我叹息一声:「姜甜甜,天后宫第三百二十四代天师毕月渡你进黄泉。」
「直播间观众全部禁音闭麦,否则后果自负,当然若有阴者愿蹭到这份机缘,随尔自便。」
地缚灵是人过世后,因为余愿未了或有所怨恨,导致灵魂被困缚在断气之地,无法离开。
比如牵挂家人者,会一直在家中流连不去;自杀者的地缚灵会不断体验死亡;横死者的地缚灵则会在原地茫然徘徊。
所以,要么帮它们了结心愿,要么强行超度。
而我选择的是后者。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急急如律令!」
我吟诵的是道家超度亡灵的咒语。
此时,视频那头怨气消散,恢复了地缚灵生前的相貌,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卧槽!这不是那个染粉色头发被网暴去世的女生吗?】
【她真的很好,错的是那些造谣者,如果不是她
一直鼓励我,帮助我打官司,可能我现在也跟她一样了。】
【太心疼了,为什么这么优秀的女生要受这么多痛苦,施暴者却逍遥法外?博主,求你一定要帮帮她。】
【世界有丑陋黑暗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光明,请不要放弃自己。】
随着我的持续吟唱,一道奈何桥出现在姜甜甜脚下。
当然,普通人看不见它。
连麦视频在她朝我回眸一笑后被中断,那笑里有感激,有希望。
世界报她以痛,她报世界以歌。
消耗 10000 功德引路超度,下辈子她依然会投生到幸福美满的家庭,而网暴过她的人也终将会付出代价。
功德-10000。
功德+100000(超度亡灵。)
感觉身上的功德之光更闪耀了呢。
【好奇心害死猫!刚刚主播让关音量我没关,然后差点也被超度了,我感觉到我魂魄都要飘出来了,又被人摁了回去。】
【我也是,我都飘到天花板了,被我奶奶一声喝了回去,可我奶奶都去世半年了……】
【我也,我好像看见我太奶了。】
【不信谣,不传谣,科学,科学。】
有些地缚灵会因为执念转化成守护神,守护在最重要的人身边。
有的人从高处摔下来,却平稳着地,就像被人托了把一样。有的人睡觉前煤气忘了关,耳边会响起喊他起床的声音。
但是频繁地与人类接触互动,却会加速魂魄的消亡。
5
我的直播间火了。
最初那个只有十几个粉丝的冷清直播间,现在一上线就会涌入几百万人进来观看。
家人们亲切地呼唤我为网红道长。
好多人打赏、刷礼物,什么嘉年华啊火箭啊,只为求我一卦。
吓得我立马关了打赏功能。
钱有什么好的,我只想多做点好事,多积攒点功德。
当然,也出现了一些质疑我的声音。
【流量密码算是被你掌握了,都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有傻子相信世界上有鬼?】
【我的厌蠢症又犯了,你们这些人看不出来这是剧本吗?剧本,剧本,都是剧本。】
【你比武当陈师行道长还厉害?你捉个鬼给我们看看,我们就信你,朋友们,要相信科学。】
师父教导过我不要争强好胜,但没有想到还真有人请我去
捉鬼。
对于送上门的功德,我向来是却之不恭的。
闹鬼的地方是启东康养院。
客户刘初生介绍,这个地儿邪乎得很。
是找大师看的一块风水宝地,康养院建成之前也不闹鬼,建设工程中也没有出任何差错。
然而人一入住就隔三岔五闹鬼,想当然顾客都跑光了。
听起来是很邪乎,照理说提前找风水师看过,那就不是阴基。
不是阴基,又怎么会养出凶灵呢?
还是事后发作的凶灵!
「有死人吗?」
「虽然闹得动静很大,但是只死了一个。」
我挑了挑眉:「死因呢?」
「死因嘛,不是死于外力,是受到了惊吓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但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从他那问清楚了一些基础信息,我们也到了目的地。
启动康养院建设地址非常好,环境优美,山清水秀,在这里养老生活想必是很舒服的。
但是这块地址建设之前是古末时代的烈士陵园。
他们推掉了墓碑,建立起来了康养院。
而古末时代,是新世纪上一个时代,经历了由盛而衰的更迭,诸侯争霸,匈奴来犯,王朝倾覆。
然后百姓们纷纷拿起了武器,抵御匈奴,收复失地,重整山河,开创了新世纪。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烈士,就没有新纪元的盛世。
直播间的评论刷得飞快,网友们罕见的意见统一,同仇敌忾,义愤填膺。
【这个养老院必须给我关闭。】
【主播,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真的捉鬼,如果能,我劝你再给他们放只鬼。】
刘初生显然是看到了弹幕,他对我直播捉鬼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这些暴民的嘴啊还是那么厉害,毕道长,把直播关了吧,他们这些屁民懂什么,只要道长能帮我捉到鬼,不管是真鬼还是假鬼,好处少不了你的。」
直播间一片哀号,都在骂他是畜生,也有劝我不要同流合污的。
6
我没有搭理他,转头安抚起直播间:「你们放心,我带你们进去看看,如果是恶灵,为了附近居民的安全着想,定然是要收除的,当然我也不会如他们所愿。」
电影《长津湖》里杨千里对杨万里
说:有些枪必须开,有些枪可以不开。
对于我,有些功德必须要,有些功德可以不要。
「大言不惭!道士是都死绝了吗?竟让你这么个女人来。」
不远处的本田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矮胖男人,神情鄙夷。
刘初生一改之前的高冷姿态,竟殷勤地迎了上去。
「毕道长,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王浩道长。王浩道长虽然没有你人气高,但是实打实的真功夫,王浩道长,请到您真不容易啊。」
王浩对他并不热络,反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就移开了目光,鄙视的神色不言而喻。
「不就是捉几个小鬼的事,你请了我还找别人干吗?还找了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刘初生点头哈腰:「那些老顽固怎么都不愿意出手,我这不是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嘛。」
「他们就是不知道变通,人都死了还占着这么大块地干嘛,要是多些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就好了。」
「是是是。」
就算是看见我在直播,王浩也完全不加收敛。
直播间的网友直接跳了脚。
【舔啊,太舔了。】
【那你也给我死啊,你长得这么丑还浪费空气干嘛?】
【如果不是那些烈士,我们哪有现在的好生活,端碗骂娘,你们会遭报应的。】
7
刘初生引着王浩就往康养院里走,完全忽视了我。
看样子是有了王浩这个王牌,就无所谓我这个小虾米了。
可我不爽,伸手一拦:「嘿,比一比怎么样?我俩谁能安然无恙从里面走出来,就算谁赢,我赢了,你在镜头面前像我道歉,像烈士们道歉,我输了,任你处置。」
如我所料,王浩答应了。
这是一场直播比赛,在万千网友的作证下,赢了我,既能狠狠打我的脸,还能让他在玄学界内名声更显。
直播间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怎么办?我既希望康养院里是真的有鬼,又怕鬼太凶不能狠狠弄死他们。】
【打脸,给我狠狠打他们的脸,字面意思。】
但也有担忧的。
【蠢货,我的厌蠢症又犯了,真以为自己有点儿人气就很厉害了?】
【等会输了,那真是丢大脸了。】
【其他有名望的道长都不愿意蹚的浑水,她就这么来了,看吧比赛输了又会扯爱国的大旗,为了火不择
手段,看不下去了,走了走了。】
8
我跟在他们身后探索起这个康养院。
原以为外面的门面就足够华丽,没想到里面的设计更是雅致,而且是单人间或者双人间,房间里客厅、阳台、卫生间应有尽有,配套设施齐全。
最终,在一间娱乐室停下。
不得不说王浩还算有点儿本事,这娱乐室是整个康养院里阴气最重的地方。
天眼之下,阴煞之气缭绕成片,可以凝成实质,但奇怪的是却感觉不出丝毫杀意。
王浩一屁股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似乎被浓厚的煞气憋得喘不过来。
道行越深厚的人感知越灵敏,刘初生反而轻松得仿佛只是进来参观。
我见状也拉了把椅子,在他俩对面坐下。
王浩随意扫了我眼,随即瞳孔震惊,又猛然反应过来,露出嘲讽不屑的表情。
「我说你咋那么轻松,原来是个假道士,奶粉是假的,燕窝是假的,现在连道士都作假了。」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符箓、八卦镜、锁魂铃等道具。
左手攥了把黄符,右手持锁魂铃,配上他那身黑色道袍,整一个道教宗师的气派。
刘初生也将他给的八卦镜抱在胸前,如临大敌。
而我依然两手空空,只将脖子上挂的平安符撩拨到了胸前。
王浩眼里的嘲讽更明显了,他指着我,哈哈大笑。
「这就是你找的道士?拿个平安符来捉鬼?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平地刮过来一道阴风,掀了他一个跟头。
可我眼里那是个阴气凝聚成的人形,摇摇散散,三魂七魄不全,快要魂飞魄散。
直播间也炸开了锅。
【啊啊啊,刚刚那道风,我感觉到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门窗都是关的,平地起风,谁说没鬼我都不信。】
【房间看着是空荡荡的,说不定站满了人。】
【楼上,你说得好恐怖,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没有人关注主播只拿了个平安符就来捉鬼吗?做戏都不做全套,真不怪别人看不起她。】
有趣的是那道人形扑上去狠狠甩了王浩几个嘴巴子,真是满足了网友打脸的要求。
黄符被王浩甩得满天飞,一张落到了人形身上,符力与煞气相撞烧了起来,顷刻间人形缩小了一半。
仿
佛再来一下就会彻底烟消云散。
「刘,快,八卦镜,对着烧起来的地方,别让它逃了,我要让它魂飞魄散。」
它确实想逃,像个小孩子一样往我这边跑了过来,按理说我是在场看起来最没有威胁的,它可以弄倒我踏过去。
然而它在我身前顿了一下,竟选择了绕路。
这一迟疑就要跟刘初生手里的八卦镜对上,我想都没想抬脚回旋踢踢碎了镜面。
直播间沸腾了。
【主播小姐姐,好样的。】
【好可爱的鬼,它真的帮我们打他们的脸了。】
【这真的不是剧本吗?符纸上一定是抹了磷粉,所以才会自燃,大家别自我感动了,主播找人演戏给我们看的。】
【我算知道主播为什么啥也不带了。】
像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样,人形停下了步伐,它不仅是没有逃跑,甚至是扭头朝王浩走了过去。
还有很多阴气凝聚的人形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煞气之重,肉眼凡胎也可以看到。
我余光瞥到直播间里满屏的卧槽。
【卧槽!卧槽!阴兵借道吗?】
【卧槽!你们快看,他们穿的衣服,跟电视上一模一样。】
偌大的娱乐室现形了上百个英灵,大概是因为他们身前是将军,所以才有这冲天煞气。
领头那人是毕云,我的师父。
9
我十三岁那年,战争频发。
乱世多饥荒,人命便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是被流兵土匪打死,就是活活饿死。
在那个仅仅是活着就很困难的时代,男人是劳动力,是命根子,女人便成了累赘,是草絮。
没有二两白面值钱。
村子里的男人都被朝廷抓去当了壮丁,去了就是上战场,就是填命。
而那些没有被抓去的,只能东躲西藏,我爹就是其一。
但也耽搁了庄稼的收成,可农民就靠着几亩薄田过活。
所以乱世多饥荒,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丑陋得让人看不进眼。
村东头的小翠姐被她爹拉去了怡红院,换了一串铜钱。
买了十斤白面和五十斤黑面,小翠姐的弟弟张望祖一开始还哭着想姐姐,两个白面馒头下肚就忘到了脑后。
她娘攥着黑面馒头劝:「招娣她娘,不是我狠心,我和她爹生养小翠这么大,总得有点报酬是不是。何况小
翠去了那地方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总比跟着我们活活饿死得好。望祖啊是老张家一代单苗,总不能让老张家的香火就断在我手里啊。招娣她娘,现在到处打仗,一天比一天不太平,你家男人又迟迟不回来,你也要为你家德胜考虑哦。」
村子里也有好心人家不忍亲女进那腌臜地,于是插标卖首拐进了那些高门大院。
可我在街头跪了三天,娘就急了:
「招娣,不是娘狠心,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你爹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你弟弟才五岁你总不能看着他饿死吧,娘也是没有办法。你怨就怨这世道,怨老天爷,怨命,你怨你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儿。」
情急之下我扯住了路人的衣角,可哀求别人买我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是一个长发高挽的道士,睁着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
仿佛是看透了我的窘迫,他一言不发给了我娘两串铜钱。
我的身价是铜钱两串,比小翠姐还多一串。
天后宫弟子都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只有我是花高价买回来的。
天不亮,我就起来干活,扫地,挑水,洗衣,他们做早课的时候,我蹲在灶下打火做饭。
师父找到我,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早课。
我说道观给我衣服穿给我饭吃,我已经很感激了,我是个女孩,而且这些是我已经做惯了的活。
他说:「女孩子就不能学道了?道教不分男女,你是天后宫第三百二十四代弟子,不是打杂的,你帮你师兄们都做完了,他们做什么?以后你跟他们一样卯时起床,做早课,诵读经书。」
他嫌招娣不好听,给我取名月,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饱含了美丽皎洁的期盼与祝愿。
招娣,毕月,天壤之别的两个字。
道经里是:齐同慈爱,异骨成亲,国安民丰,欣乐太平。
可我心里装了一把火,想烧了这个不公惨乱的世道。
就这样,我跟着师父师兄们读经书学道术,开垦荒地,种地耕田,在山上度过了两个春秋。
后来王朝如大厦将倾,纵然诸侯倒戈联合朝廷抵御匈奴,一致对外,依然被侵占了大半城池。
师父救了个重伤的将军,伤好后他决定跟着下山济世,师兄们纷纷响应。
他们说他们的父母都是因为战争没有的,他们要去结束战争,收复失地。
我不懂那些家国情怀与民族大义,家放弃了
我,国从未护过我,民更是烂到泥地里,这乱世乱就让他们乱着吧。
我要我的师父平平安安。
可我的师父大声呵斥了我,他让我跪在祖师爷面前,他说对我太失望了。
他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师兄们说:「师妹,天后宫不会是永远的净土。」
他们说:「毕月,你留在观中,好好学道术,等我们回来。」
我啊,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孤守道观,等待师父归来,从少儿等到了白头。
但我的师父师兄们却再也没有回来。
10
上百个英灵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却只有师父和几个师兄手里有武器,其他人都是锄头、砍刀等农具。
我记忆里那个面容温润的师父,眼神坚毅,岁月在他身上刻满了沧桑。
他下山时三十五,享年四十,还差一年就可以等来收复山河的喜讯。
师父看见了我,很激动,却还是按捺住了情绪。
「毕月,你怎么下山了,为师不是嘱托你了吗?国破城灭了,山下到处都是敌人,很危险。」
他死了还在杀敌人,还在守护国土,我的眼泪再也绷不住。
久别重逢,师兄们也激动地围了过来,身上煞气涌动,他们也跟师父一样三魂七魄不全。
即使投胎也入不了人道,要生生世世补全魂魄才有投胎成人的机会。
当年的少年郎们也成长成了坚毅的汉子,大师兄抡起袖子想为我擦眼泪。
「不要哭,不要哭,我们连打胜仗,很快敌人就要被我们打跑了,等打完仗,师父就带我们回山了。」
二师兄还是那么跳脱:「等打完仗,我就找师父还俗跟你红霞姐成亲,哦对了,你红霞姐还好吗?」
二师兄与山脚樵夫的女儿红霞姐青梅竹马长大,互生情愫,可樵夫嫌弃二师兄是个道士,不许来往。
可后来土匪强要红霞姐,二师兄在土匪的长刀下救出了红霞姐,樵夫就肯了。
下山时,他们约定好赶跑了敌人就回来成亲,红霞姐说生生世世都等他。
新世纪开创,二师兄还没有回来,红霞姐就默默挽起了妇女的发髻,自称寡妇,干革命,搞生产,建设祖国,一生未嫁。
11
大师兄抡起的袖子触碰不到我,他看着隔着我的咫尺虚空。
虽只毫厘,却隔着生死阴阳。
「师妹,为什么师兄碰不到你?」
听到这话,师父的脸色有些变化,半晌他幽幽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死了对不对?」
我身上戴着师父给做的平安符,妖邪鬼灵都靠近不得。
他接着问道:「我们死了多少年了?」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七十九年。」
如惊堂木一声叩醒梦中人,他们上百个英灵都想起了自己的死因。
「对了,我死了,我为了给战友掩护堵住了敌人的刀口。」
「人在阵地在,我们守了七天七夜,攻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回头一看,战友们全都牺牲了,我拿着炸药包也冲了上去。」
「死得不亏,我拿着炸药包跑到敌人十米前才点燃,拉了三个敌人垫背。」
「……」
很快他们就安静了下来,沉默了好久,才忐忑地问出那句。
「那现在是?」
我早就料到他们会如此问,咽喉有些哽咽。
「2023 年,新纪元。」
「国泰民安,山河仍在。」
12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们笑了,那笑似凝聚了他们的英勇。
如同一道光驱散了旧时代的阴霾,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又照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
接着他们一句一句地追问。
「还打仗吗?」
「不打了。」
「那敌人呢?」
「打跑了。」
「失地呢?」
「收复了。」
他们坚毅的眼神松弛了下来,长期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鬼魂是流不出眼泪的。
但大滴大滴的血泪从他们的眼眶滚落。
砸在地上。
晕染开来,绘成了一幅山河画卷。
13
有人将王浩和刘初生提溜过来。
他俩涕泪横流,从之前斗志昂扬的公鸡样吓成了瑟缩发抖的鹌鹑,屁滚尿流地抱住我的大腿。
「毕道长,求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比赛是我输了,我不该侮辱你,救救我,我这就滚,再也永远不踏入国境。」
「毕道长,我们是同胞啊。」
二师兄一脚踹开了他俩,他红着眼:「我们就想死吗?百姓们就想死吗?我们不过是想跟
自己心爱的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啊。」
他嘶吼完,又冷漠地别开了眼。
「你们滚吧,我们不杀俘虏,不杀自家人。」
14
我以前怨极了不公惨乱的世道,爹娘因为它抛弃了我,师父又因为它离开了我。
可眼前上百个英灵里最小的才十五岁。
十五岁正是上高中的年龄,是沐浴阳光下读书欢乐最美好的年华。
而他们痛苦而又英勇的一生,只凑成了历史书上的短短几行。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我静静地跟他们讲现代社会,讲开国大典上的二十八响礼炮,讲改革开放的春风。
给他们讲窗明几净的教室里的琅琅读书声,讲袁隆平爷爷的禾下乘凉梦。
讲新疆罗布泊上空的蘑菇云,讲史书上浓墨重彩的颂歌,告诉他们他们壮烈的精神与国防的加强让外人再也不敢欺负咱们。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我,尽管听不懂我描绘出来的那些东西,还是很渴望地想窥见世界的一角。
直到我拿出了手机,向他们讲述了手机的用途与脚下这片土地的故事。
他们眼里才有了那种真实的触动。
那种大家真的过得很好,各行各业都在努力。
复杂又泪目的欣慰。
「我们这些死了的是不是给你们造成了许多麻烦啊?」
我回答没有的那一刻,直播间网友也破了防。
【这就是博主科普过的地缚灵,守护神吗?】
【没有没有没有,你们生前在保卫国家,死后也在保护国土。】
【家祭无忘告乃翁,这盛世如你们所愿。】
【真的破大防了。】
【跪求博主一定要好好超度他们,你们投胎来做我的孩子吧,我一定好好爱护你们。】
【博主,对不起,我刚才还质疑你,求求你超度了他们吧,启东康养院的事留给我们活人解决吧。】
15
我是一只魅,如火般炙热的执念使我化成了魅。
而那些火又被旧时空里历经百年的风吹得烟消云散,只留下满腔的酸涩。
师父留下的道经,我念不好,也学不好,遂与地府契约做了跨越阴阳的黄泉摆渡人,只为积攒功德。
换一人重生。
倘若还是以前的我,我心里眼里只有我的师父,而如今上百英灵,我一个也割舍不下。
可我积攒的百万功德只能修补超度一个鬼灵。
我决定了。
我收起手机,后退三步,脚踩天罡,步踏七星,掐诀施起道家秘术。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鬼万千。以我为引,急急如律令。」
师父有些怔住了,猛然反应过来想要上前,却被我设下的结界拦下,他猩红了眼。
「献祭禁术!道教献祭禁术!停下,毕月你停下,毕月,孽徒,你你你道术不好好学,尽学些歪门邪道,你再不停下,为师将你逐出师门……」
他捶打结界,捶得魂体都有些颤抖,到最后他开始哀求:
「月儿,月儿,我的好徒儿,师父不投胎,师父可以不投胎,你停下好不好?」
我忍住眼泪。
「师父,请原谅徒儿违背师命,你们三魂七魄不全,如果再不投胎,过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的。
「师父,你以前总是劝我放下,可我听不进去,总是满心愤懑。后来这百年间我遇见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这世间真如你所说有黑有白,有丑陋也有美好,而那些美好真的力量很大,足以驱散那些丑陋带来的阴霾,可是师父,那些人匆匆百年都是过客,月儿还是很想师父。
「师父,师兄,英雄们,你们悍不畏死地保卫国家,不应该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你们应该重新有机会去过你们想要的人生,去丈量丈量你们守护的山河,去看看你们开拓的盛世。」
大把的血泪从师父师兄们的衣襟滑落。
「可是你……你会烟消云散,这世间再也没有你了,月儿。」
「不要为我伤心,你们知道吗,现在的世道男女平等,女孩可以拥有美好的名字,也可以读书上大学,可以和男生做同样的工作,可以当官当老师,再也没有家庭吃不起饭卖儿卖女,我真的很满足了。」
这么美好的盛世啊,就算只来一次啊,我就很知足了。
何须长生泥作骨,此生还君一缕魂。
让我变成风吧,变成雨,变成泥土。
我会是你头顶的云,是你耳畔的风,是你涉过的潮来潮去,是你眼中的烂漫山花,亦是你行过的万里山河。
黄泉摆渡人神格,身归大地,返璞万物。
这世间,将再也没有我,又处处都是我。
「那师父陪你,你把他们都送去黄泉
,师父留下来陪你,我的月儿啊,怕黑,师父陪你魂归虚空。」
初上山的时候,道观周围大树环绕,一到晚上黑洞洞的像钻了无数个鬼怪。
煤油灯一熄,我缩在床角,脑海里全是民间谣传的那些山精志怪,呜咽一晚睡不着。
师父摸着我的头说:「不怕不怕,道观有师父在,各种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月儿适应一段时间就好啦,安心睡,师父啊就守在门外。」
山上更深露重,师父守了一夜又一夜,守到我嗫嚅说出不怕黑了。
我掐完了最后一个诀。
「月儿长大了,月儿不怕黑,我要师父好好的,师父你带着师兄们下的山,黄泉路也带他们走一遭吧。」
神光倾泻而下,上百个英灵脚下长出莲花花瓣,托着他们驶向忘川河。
我的师父是英灵长队里最后一个,他身形一歪想跳下莲瓣。
我连忙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法术定住,在我身体化为点点星光时,我看见了他癫狂的眉眼,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呐喊。
「毕月,月儿,我与你只做了两年师徒,你还那么小就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上,师父对不起你。」
可我来不及告诉师父:
「你是我那阴暗人生里带来第一束光的人,月儿最喜欢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