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不负相思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沈娇恍惚地想着。

是了,闻言她便耍赖般地钻进娘亲怀里,笑嘻嘻道:「那娇娇便不嫁人了,整日都陪在娘亲身边可好?」

娘亲故作惊讶:「那我可记下了,娇娇长大后可别哭鼻子反悔哦!」

可没想到最后提前反悔的人却是娘亲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娘亲出门的次数渐渐变少。她不会再陪着沈娇一起在院内种花,也没了力气再哼那睡前小曲儿,那张圆润的脸也消瘦了几分。

只要娇娇乖乖的,娘亲就能好起来。

小沈娇在心中牢牢记着大人们与自己说的这话,她忍住玩心不再胡闹。那段时间她每天向沈国公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娘亲好些了吗?」

沈国公瞧着她满是希冀的小脸略微不忍地揉了揉她的头:「娇娇乖乖的,娘亲便会好。」

国公府里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一碰上沈娇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又把心里话藏了回去。

小翠雯比小沈娇大上几岁,她看着身边正托着下巴坐在窗口乖巧等待的沈娇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听阿娘讲,国公夫人这次怕是不会好了。

果不其然,沈国公夫人最后还是没熬过去。

沈娇还清晰地记得娘亲临走那天,整个京城都灰蒙蒙的飘着雨,她随父亲走进正院一边懵懂地问道:「是娘亲好了吗?她可以下床与娇娇玩了吗?」

沈国公没说话,只是平常挺拔的背影看上去驼了些。小沈娇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恨不得转身便跑出院子,只是沈国公牢牢攥住了她的小手,拉着她一步一步走进屋内。

她心有所感却不愿面对,眼泪掉得比天上飘来的雨滴都大。

「娇娇莫哭,一切会好起来的。」这是沈国公夫人留给沈娇的最后一句话。

「夫人……」翠雯担忧地开口,她伴沈娇一块儿长大,自是知道已故沈国公夫人在她心中的位置。

沈国公夫人去世后,沈娇大哭大闹了几场,直到丧礼过后才逐渐被家人稳定住情绪,只是人却变得懒洋洋的,没有以前活泼爱闹了。

沈娇从回忆中抽身,她摇了摇头,给了翠雯一个放心的表情。

她忘了是谁和自己说过这么一番话:人的一生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肉身消亡,第二次则是记忆消亡。

只要自己永远记着,娘亲便会一直在的吧。

……

经过上次的交心攀谈,沈娇与肖娘子的关系也逐渐亲密不少,几次交往后知她原叫柳敏,后来嫁了人便随了夫姓,日常邻里大家都喊她肖娘子。

不过翠雯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待见她,每次看肖娘子的眼神都像是提防着老鹰来做坏的大母鸡。

「翠雯,快把昨日差人买的三味记的点心摆上碟端来。」沈娇催促道。

原来是沈娇邀了肖娘子午后来自己房中挑新得的花样子。她听肖娘子近日正准备为腹中孩儿绣制小衣服,便寻了些京中流行的刺绣花样与她分享。

「夫人对肖娘子可是疼得紧,若那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夫人的亲妹妹了呢。」翠雯见她这样心里有些不乐意。

沈娇瞅了她一眼道:「你在那儿叽叽咕咕说什么呢。来者是客,你别总对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翠雯没法儿,只好去吩咐底下侍女将点心与茶水准备好送进里屋,一面心里却想着:您把人家当客,人却指不定在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当下面的人将东西备妥送来时肖娘子也到了,沈娇笑着招呼她:「你可赶巧了,快来尝尝我新买的点心。」

肖娘子坐下后很捧场地拈了块尝了尝,赞道:「果然好吃!」

沈娇将桌上盛着红枣甜汤的白瓷碗往肖娘子处推了推,自己则慢慢地开始煮起白茶。

她一边煮茶一边说道:「是吧?听说是三味记新出的样式。这将藤萝花做成点心馅儿,我倒是第一次见着。」

「听说云国的人常以鲜花制点心或是入菜。」肖娘子道。

沈娇面上有些惊奇,忍不住开口夸肖娘子:「是我孤陋寡闻了。妹妹住在边城,想来知道的东西也比我多些。」

肖娘子只笑笑没应声,转了个话题说道:「夫人自见我第一面开始就喊我妹妹,却不知夫人今年多大?」

其实说起来沈娇比肖娘子还小了几个月。但她从小在家里就是年纪最小的那个,眼见好不容易府中来个新人便总想要着翻身过一把姐姐瘾,一见面就不断「妹妹」地喊着。

她被茶水呛得咳了咳:「总归……总归是比你大上些天的!你只安心喊我姐姐便是了!」然后在肖娘子满是怀疑的目光下强行岔开话题讨论起了桌上的刺绣花样。

若是说了年纪发现自己比对方小,又变成最小的妹妹了,沈娇很得意自己的应变之快,岂不知肖娘子早在与自己屋里侍女聊天时便知道了她的年纪,只不过今天故意开口逗她罢了。

肖娘子笑着没戳破她,俩人继续聊着。

正说着话,肖娘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与她玩笑道:「上次我与夫人说的事,夫人可有留意?」

沈娇佯作不懂:「妹妹指的何事,我不大明白。」

肖娘子见她眼神躲闪怎会不知其意,便也不挑明只在一旁捂了嘴笑。

她假装没看见,伸手拿了肖娘子正在绣的肚兜来瞧,见她做的活计鲜亮就禁不住赞道:「妹妹绣得真好。」一面忍不住手痒痒想动手绣上几针。

肖娘子忙拦下她,笑道:「夫人若是想绣,便赶紧与将军生个娃娃吧。」毕竟对方身份尊贵,怎好劳动她为自己娃娃绣东西,

诶,这话题怎么还就没完了?

沈娇微红了脸笑骂道:「你就自个儿绣去吧,我可不乐意绣你的东西!倒是你身上什么味儿,闻着怪香的。」说着她往肖娘子身上嗅了嗅,只觉得有股子淡淡的清甜香气,这味道虽香却不甜腻。

「是我用干花干草制成的香囊,夫人若是喜欢,等会儿让人去我屋里拿个过来。」

沈娇没有推辞,美滋滋地笑道:「好呀。」满足得像是拿了糖果的孩童一样。

翠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二人。

沈娇面带笑靥,黑白分明的杏眼中亮晶晶似闪着光,她正抑扬顿挫地说着近日在话本子上看到的有趣段落。

肖娘子手上绣着肚兜偶尔停下动作抬头浅笑盈盈地看着沈娇。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厅内,将屋内地上的影子渐渐拉长。

池塘的流水声和屋里的煮茶声相衬,庭院里的鸟鸣声与室内的嬉笑声相伴。

这会儿子翠雯看着这肖娘子倒是不那么可恶了。

十二

眼瞧着夕阳已近西下,肖娘子从沈娇准备的刺绣花样中挑了几张喜欢的便准备回屋去了。

倒是好久没与人聊得如此投机的沈娇有些意犹未尽,临走前还抓着肖娘子想留她一道吃晚饭。

肖夫人闻言却笑了:「那待会儿将军回来可不得对我气得牙痒痒,我可不想做那不识趣的人。」

「他近日忙着呢!哪有空回来吃饭,你便留下吧~」沈娇握着她的手软软地摇了摇。

她自小朋友就不多,早先是因为太皮了女孩子们不愿同她玩儿,后来是太懒了不愿出门活动。

沈娇倒是有两个在女学认识的闺中密友,一个是魏中书家嫡女魏思妍,另一个则是永康伯府家次女宁蓉。可如今魏思妍嫁去了外地,宁蓉随着丈夫去地方上任了,三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次,搞得沈娇有时想聊天也找不到人。

翠雯倒是乐意听她唠叨,可她对沈娇太宠了些,不论对方说了什么都无脑认同,弄得沈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面对沈娇的邀请,肖夫人只再三摇头说如此太过叨扰,还是早些回屋的好。

话已至此,沈娇也不好再强留,只能与肖娘子约好过两天再一道去茶楼听曲儿。待肖娘子离了院子,她又坐在厅里开始发起愣来。

盯着茶碗中升起的袅袅雾气,沈娇脑海中忽然响起适才肖娘子说的话:「上次我与夫人说的事,夫人可有留意?」

她自然心知肖娘子指的是自己与将军二人之间的事儿。经由肖娘子的几次旁敲侧击,沈娇虽口中说着不信,可每逢夫妻二人相处之时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便总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瞄季衡。

从前沈娇对季衡避之还不及呢,更别提静下心去观察对方了。如今在旁仔细看着,便逐渐发现了许多曾经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季衡平日声音浑厚洪亮,可每次与她说话时便会刻意放低音量。这看着与大老虎一般凶狠的男人,眼神在遇到自己时竟软得不像话……反倒像个大猫。

沈娇脑子不傻,只是对情事方面有些迟钝,几番观察后也隐约察觉了季衡的心意。

当意识到这

点时沈娇心中又羞又慌,心想:难怪之前在家时总是隔三岔五往院里捎来首饰、吃食,可每次她问季衡时对方却老含糊其辞,说是旁人送的,让沈娇只管收下就是了。

自己当时竟也信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旁人」,动不动就给你送这些女孩喜爱的物件。

「呸,骗子。」沈娇小声啐道。

但说实话她从没想过季衡竟会对自己动情,记忆中二人早先并无交集,只因一道圣旨就结为夫妻。

出阁那日沈娇听着旁边的喜娘在一边不断念叨着这位威武将军的丰功伟绩,心想若对方与自己投缘倒还好,若是不投缘干脆便找个机会和离了,自己一个人逍遥快活也挺好。

本朝对女子管束不严,寡妇再嫁、夫妻和离皆是常事,听说当今圣上的姐姐顺宁公主与驸马和离后还养了几个白白嫩嫩的面首在府上呢。

谁料他们俩人的情况是哪边儿都靠不上,因为季衡婚后没多久就因边境动荡带兵出征了,中途只偶尔回来了几次,有时候可能还一直埋在书房理事儿,连吃喝也在那儿解决了,因此二人好好相处的次数用手指头也能掰扯清楚。

此次还是因偷袭巧胜敌军一筹让他们不得不暂且收兵,季衡才能缓下口气带兵回京。

二人明明还不熟悉,他是怎么喜欢上自己的呢?

思绪万千的沈娇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夫人」瞬间惊醒,原来是肖娘子托了屋里的侍女来送香囊。

她下意识碰了碰手边的茶碗,却发现茶汤早已凉透。沈娇便干脆让人撤了桌上的东西,而后拿起肖娘子送来的香囊仔细端详着。

藕粉色的香囊上双面都绣了两只彩蝶,样式简单但针脚细密,一看便知做这香囊之人女工甚佳。

沈娇凑近看后不由得叹道:「这绣法儿倒是少见得很。」原来如今京中多以平绣、锁绣、整金秀为主,少有人将这种缠线绣法融入其中。

气味也是别致得很,醉人的花香中又带着几丝草木的清鲜香,不至于过分甜腻。

她轻轻嗅了嗅,却发现自己只能勉强辨出一两种香味来。这倒是激起了沈娇的好奇心,她想下次一定要揪着肖娘子好好问个清楚才是。

「夫人,饭摆齐了。」翠雯进屋说道。

沈娇闻言便将香囊放在桌上扬声应了句:「就来。」

成婚后季衡因常驻边关家中只留沈娇一人,她嫌正厅空荡冷清便叫小厨房把饭食摆在自己院内厢房中,只有季衡在家用饭时二人才在府中正厅用膳。

快入夏的京城有些闷热,沈娇便让翠雯叫人把饭摆在小院内,反正季衡近两日忙于公事也没空回府一道用饭。

来到院子里的沈娇脚步顿了顿,原来季衡竟不知何时一声不吭地回府了,现在正坐在石桌旁看着自己。

她想到刚才思索的事儿面上不由得微微一红,开口时竟有些结巴:「将……将军怎么回……回来了?」

季衡自是不知她心中如乱麻似的少女心绪,只觉得看着她扑红的小脸有些可爱,这几日的疲劳也不知不觉扫去了几分,竟有心与她开起了玩笑:「回……回了,不可吗?」

以前怎没发现这家伙这么不要脸呢,沈娇瞪了他一眼,可对方非但没收敛,眼角的笑意还愈发深了些。

在季衡眼中,沈娇现在就跟一只弓着背、露着爪虚张声势的小奶猫似的。板着张小脸,瞪着眼装作凶狠,但一开口却是软绵绵的一声「喵~」。

可爱,想抱!季衡觉得自己有些心痒。

十三

一时不知如何回怼的沈娇吸了口气,在心中默念:食物这般美,我却如此躁,这样不好不好…...然后无视季衡开始埋头吃起饭来。

丝毫不知自己已被夫人打上「不要脸」标签的季衡一边夹菜一边看着身侧的沈娇。她吃饭很是秀气,每次只夹一点,在口中细细嚼过后才肯咽下。

难怪总是这么一副长不大的模样,这样小鸟啄食般如何能吃饱呢!季衡眸色微深,手中夹着菜的筷子不由得拐了个弯儿,不断冲沈娇面前的菜碟攻去。

外酥里嫩的葫芦鸡,来一块;清甜爽口的炒菠稜,来几叶;酸甜可口的糖醋鲤鱼,也来上几筷子。

还在细嚼慢咽的沈娇看着季衡的那双筷子在眼前不断出现、消失,直到用食物将自己的菜碟堆得满满的。

她心中有几分无语:这是夹菜还是养猪呢?

不过光这样沈娇也就忍了,毕竟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她遂低头乖巧地吃起季衡夹到盘中的菜来。

专心吃东西的沈娇没注意到季衡面上闪过的一丝欣慰。他看着沈娇听话吃饭的样子心中大受鼓励,于是意犹未尽地又盛了碗鳜鱼肉羹,并把放胡饼的盘子往她那儿推了推。

大兄弟,这你就过分了哈!

看着眼前远超自己能力的食物量,沈娇终于怒了,她赶紧吞下口中的鸡肉连名带姓地喊他:「季衡!」

对着怒目而视的沈娇,季衡嘴角却微微上扬了几分,他朗声道:「在呢!夫人可否再喊

一声?」

沈娇平日里极少唤他名字,总是很客套地喊着「将军」或「夫君」。

季衡对这一点早已有意见,总觉得俩人显得不够亲昵,只是碍于对方脸皮薄,还有二人相处时间较少,所以没有提出。

这一声「季衡」被娇娇喊得可真好听,他美滋滋地沉浸在称谓变换的快乐中,丝毫没注意到对方语气里隐藏的埋怨。

季衡与她凑近了些,低声道:「娇娇再唤一声我的名字?」

这真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无法沟通!沈娇刚刚还炸起的毛瞬间塌了下来,她凶巴巴地回道:「吃饭!」

请求没被满足的季衡只好退回去打算继续自己的投食大业,却不料他刚拿起筷子沈娇就赶紧补了句:「不许再给我夹菜了!」

季衡不得不收回手,用不赞成的眼神看向她:「多吃些好。」

「将军自己请多吃些吧!」沈娇在内心呵呵,面上挤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送给他。

…...

撑。

被投喂过多的后遗症就是沈娇饭后坐在厅里直不起腰来,只能揉着肚子消食儿。

翠雯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在一旁嘴快道:「将军您是男人,怎么能以自己的食量来要求夫人呢?」一边忙递了盏山楂茶给沈娇消食儿。

沈娇觉得自己吃得太多,连脑子都晕晕沉沉起来,她摆了摆手:「我可喝不下这个。」

没法儿,翠雯只得将茶放在桌上让她待会儿记着喝。

此时季衡心中倒是涌上几丝愧疚感来,他用眼神屏退左右侍候的人,然后自己上前给沈娇揉起肚子来。

沈娇也没推辞,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指挥:「上面些……就是这儿,揉轻点。」像是一只被揉着肚皮的猫,面上无比惬意,喉咙里还不忘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

他手下的动作更轻了几分,暖呼呼的大掌不紧不慢地隔着布料在沈娇的肚子上轻揉,让她觉得胃里总算是舒服了些。

「娇娇,这是…...?」

当沈娇觉得自己都快睡着时,忽然听见季衡这般问道。她抬起一点眼皮,看见对方正好奇地用左手拿起桌上的香囊,低头望进她的眸中温柔地开口:「送我的?」

「不,那是…...肖娘子送我的。」后知后觉的沈娇忙伸手去拿香囊。

季衡闻言拧眉,他又细细地看了几眼手中的东西,面上明显带了不悦:「她送你这做什么?」然后便把东西丢进自己袖中,语气强硬道:「不许收。」

这哪行呀?肖娘子的一番好意他说丢就要丢!

不情愿的沈娇正欲抬头与他辩个是非,下一秒,季衡火热的呼吸便扑在她面上,软软的唇印在她唇上。

大老虎的亲吻居然是甜甜的.....沈娇发现自己脑海中第一个窜出的想法竟是这个。

她微红了脸,身子想往椅背处缩,季衡却不让她跑,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勺将二人的前额紧贴:「娇娇,你总想着跑。」

他的话语间流出丝丝无奈。

这两年与云国相邻的边境不大安稳,季衡身为当今圣上身边红人怎能不身先士卒?只是二人因此好好相处的时间也变得极少,可这丫头在府内非但不觉委屈反倒还挺自得其乐。

好不容易自己在家,还总躲着自己,像是生怕自己一口吃了她似的。

如果此刻沈娇能听到季衡的心声,她非要瞪大眼睛驳上一句:「可不是吗?!」

但她现在却只能傻呆呆地与对方四目相对,距离近到能看见他眼瞳的颜色,那一颗心在此时更是没了节奏地胡乱蹦着。

「傻娇娇。」季衡轻轻地喊她,心中却想着:这次,不会让你再逃了。

夜色愈深,情意渐浓。连窗外天空中偷窥的星子都羞到忍不住扯了几缕黑纱遮眼。

……

第二天,沈娇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感觉自己和被拧干的帕子一样——一滴都没有了!

这季衡定是哪方精怪转世了,不然怎么每次他都跟个没事人似的,而自己却累得不行。

她正胡乱想着,却听见有人来报:「夫人,老夫人来了,正在前厅坐着。」

什么情况?

底下人说的老夫人是指季衡的母亲,镇国将军府的正房夫人。

季衡祖上因在开国时立下汗马功劳故被册封为镇国将军,爵位世袭。不过若是后辈没有立下功劳,本朝的爵位都是逐代递减的。

季家先祖惊艳才绝却不料他的后代没能好好守住这份基业,到季衡父亲这辈「镇国将军」基本只算是个名头摆设了,再往下两辈这个爵位可能也不复存在了。

镇国将军家府上大房与二房争斗的那些事儿,京城的贵人圈子里基本都知晓,沈娇在闺中时也听人说了几耳朵。

说是镇国将军在老夫人生下季衡后便抬了她的堂妹做二房。因那二房会来事儿,将老将军哄的是服服帖帖,枕边风吹久了老将军对二房所出的次子不由得更为看重一些。

老夫人是个要强的,怎能容忍她人将自己的地位越了去?于是俩房便总是掐个不停,中途也闹出过几场笑话,京城里的人总在背后议论老将军「治家不严」。

听闻季衡当时正是因为厌恶家中争斗主动入了军营,谁料竟让他自己闯出一番成就。

后来他凭借着几场重要战役助今上坐稳了太子之位,待登基之后便立马被册封为威武将军,并赐府邸一座。

平素老夫人极少会来威武将军府上,今儿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不过沈娇一时也顾不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赶紧起身让翠雯帮自己整理整理,出门便往花厅去了。

十四

当沈娇走进花厅时,便看见镇国将军夫人正端坐在椅上吃茶。

说来镇国将军夫人也不过 40 多岁,再加上保养得宜,所以看着不显老气。只见她头绾高髻,顶戴珠翠,身披宝蓝色妆花褙子,下着月白色长裙。

她坐在厅内,背脊挺得极直。凤眼浓眉,看不出情绪的面上带着几分凛人的威严。

沈娇快走几步上前行了个万福礼,笑道:「不知今日母亲来,未曾出门迎接是儿媳失礼了。」

座上的镇国将军夫人低头拨弄着茶盏未说话,却在沈娇正打算寻个位置坐下的时候咳嗽了一声。

她本想给自己立立威,此时见沈娇自顾自地就要坐下便冷冷地开口道:「你平日不来镇国将军府请安也就罢了,而今竟连如何侍奉婆母都不知了吗?」

沈娇的动作顿了顿,面上却不见气恼,裙摆在椅子上画了个圈便离开了。她走到镇国将军夫人身侧顺手为其接过茶盏放到桌上,应和着:「母亲说的极是。」

她平时总把自己锁在这后院里,懒得出去交际活动。再加上季衡与他母亲也不甚亲厚的模样,所以二人确实不怎么往镇国将军府上跑。

这会儿听话些也是应该的,沈娇在心中这么认为。

再加上因她自小丧母,虽说镇国将军夫人与沈国公夫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但沈娇也很乐意让着她,不去争这一时之气。

毕竟她觉得镇国将军夫人事实上也不是什么坏婆婆,只是爱面子老想压人一头罢了。如果对方早有整治自己的想法,沈娇哪能平时过得如此潇洒自在?

瞧着身边一脸乖巧,自己说啥都点头附和的沈娇,镇国将军夫人心中反而有些不得劲儿了,她在家里与二房还有老将军斗惯了,平时言语中都是夹枪带棒的,哪有过这么和谐的景象。

老夫人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刀砍在豆腐上一样——没劲儿得很。

她从小便争强好胜,喜欢在人群里拔尖儿,什么东西都要跟人斗上几分,辩上几句。可现在对方不仅对她的挑衅毫无所感,两相对比下,自己反倒被衬成了无故刁难儿媳的婆婆。

镇国将军夫人没好气地说:「坐下坐下,你一个将军夫人,哪轮得到你来做这端茶送水的活儿?弄得活像是我在刁难你似的。」

沈娇顺从地坐下,一边眼睛亮亮地看着对方,心中愈发肯定了自家婆母内心其实是个温柔女人这一事实。

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呀!沈娇在心中叹道。

镇国将军夫人见她这样,不由得心说:这明明自己是来上门找事儿的,怎么现在反成了给她逗乐的呢?

深感没面子的老夫人打算给自己找回些席面,于是主动发问:「听说衡儿近日往家里带了个快要生产的妇人?」

快要生产?肖娘子肚子里那不才四个多月嘛。

沈娇听得懵懵的,摇头想要解释:「夫君是带回了一位妇人……」

哦吼?!机会来了,看我抓到你的小辫子了吧!

老夫人顿时觉得身上又来劲儿了,立刻打断沈娇的话头:「听说你还苛待人家?」

「没有……」她刚想辩驳几句。

可镇国将军夫人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自顾自地追问:「想要去母留子?!」声音笃定得仿佛亲眼看到了一样。

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沈娇无奈扶额,心中又有些想笑。但碍于长辈面子又不敢真的笑出声来,只见她肩膀抖了抖,用帕子捂脸,远远看去反倒像是在拭泪。

坐在上座的镇国将军夫人不知沈娇此时肚子里早已笑到抽筋,只当是自己语气太凶将她骂哭了。

先发制人,重新掌控住局面的老夫人见她这般不由得安抚道:「我只不过是想问一问你。毕竟现在这外头流言四起……」

沈娇不大出门,再加上周围的人也不常在她面前嚼舌根,所以自然是不知道如今京城最火的一个传闻就是:威武将军得胜归来竟携一怀孕女子?将军夫人怒发冲冠还预备痛下杀手!

虽也有那明白事理的人或知道内情的人出来辩驳几句,可事实哪有谣言吸引人。更别提话题中心的人是刚刚得胜回朝的威武将军了,有什么能比英雄背后的花边事儿更刺激呢?

于每个人来说只不过是动一动上下嘴皮子的事儿,却在层层添油加

醋下传得愈发离谱了起来。

镇国公夫人深知这些流言蜚语伤人,她与二房斗了大半辈子怎会不晓得其中心酸呢?

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你若真不喜她,生下孩子后将人打发去庄子上便是。总归别让人明面上瞧出什么错处来。」

这要是再不说清楚,只怕婆婆不知得想偏到何处去了。沈娇这么想着,完全忘了刚见肖娘子时她自己脑袋里想的内容比这更为狗血、夸张。

她忙开口与老夫人解释,三言两语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都讲了清楚,最后补上一句:「差不多就是这情况,肖娘子如今只是在府中做客,也给我做个玩伴。」

这谣言简直插上翅膀就能飞啊!

老夫人听完也有些无语,虽然她知道外头传的话三分真、七分假。毕竟沈娇这柔柔弱弱的模样想来也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自己不过是故意借着这话头敲打她罢了,可事实相差得也太过夸张了些。

「这般说来,那女子腹中与我儿毫无关系了?」

沈娇坚定地点点头,毕竟谁好端端地会往自己夫君脑门上强行堆绿帽子呀!

镇国将军夫人眼中竟闪过些许失落,她面色不乐地道:「那你们打算何时生孩子呀?」

这……就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了。

沈娇有些尴尬地笑笑,没回答。

老夫人见她这样可不愿意了,便厉声道:「你二人成婚已有两年,怎么如今膝下仍无子嗣。我儿这偌大的将军府以后当有谁来继承?」

在一旁听着不痛快的翠雯想回嘴却被沈娇扯了扯衣角,于是只能暗自腹诽:夫妻成婚两年不假,可这将军成天在外打仗。若真要是夫人冷不丁怀里揣了一个,指不定你们还更担心。

正当沈娇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答时却听见季衡沉声道:「母亲怎来了?」

她听着这如天籁般的声音,顿时觉得胸中的空气都舒畅了几分,忙转头看向来人。

季衡身上的官服还未脱,想来是刚回府就直奔这儿来了。

镇国将军夫人见儿子这副模样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多半是怕自己来刁难他的娘子了。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在原地自言自语:「这还没怎样呢,就赶紧来护上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他去圣上那儿求劳什子的婚。」

声音虽小,但也足够让旁边的沈娇听了个分明。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重复着老夫人刚才的话。

求婚?不是圣上赐婚吗?怎又成了季衡亲自去求婚了呢?

季衡逐渐走近,那道身影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在沈娇眼中慢慢氤氲,模糊了起来。

十五

「没事吧?」季衡走到沈娇旁边问道。

他面色微冷,语气上听不出情绪起伏。这若放在从前沈娇定会误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可眼下她打量了季衡的模样,发现对方虽表情冷淡,但一双眼睛却一直紧张地盯着自己。

沈娇摇了摇头,还未等她说什么,一旁的镇国将军夫人用手轻轻抚了抚发间的步摇往这儿瞥了眼:「能有什么事儿?我倒是能吃了她还是怎的?」

自己怎么生了这个不讨喜的崽。瞧这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模样,倒不如当初就该生个闺女儿,老夫人心中有些后悔。

季衡没应这话,悄悄地用右手把沈娇揽在身后,自己则直直地迎上镇国将军夫人作了个辑:「母亲今日怎来了?」

我怎来了?听听这家伙说的是人话吗!难道母亲来儿子府上与儿媳说会儿话都需要下帖子约时间吗?老夫人气得直瞪他。

季衡只装没看见,毕竟自己母亲是什么样儿他自然心里清楚得很。老夫人没什么坏心眼儿可处处拔尖要强,见谁都非要压上一头。

从小他就看着母亲和二房掐,和父亲掐,和各种人掐。

和人比尖儿简直成了镇国将军夫人的爱好和生活日常,反而对于自己生下的独子倒不怎么关心。

只有偶尔兴起,她才会与季衡说几句话,但内容不外乎是让他多努力,一定要长点儿出息,让其他人看看这家里到底是谁做主。

在季衡的记忆中,即使是生病也极少见到母亲的身影,反倒是已逝的乳母整日陪在自己身侧。

因此他与生母并不亲近,厌恶这种混乱攀比的后院。故而成年后季衡没顺应家人的要求收通房,并偷偷地跑去参了军。

适才季衡从宫中出来,打马路过长安街上的三味记时想起玄非说最近沈娇喜欢吃这儿的点心,便停下步子准备买些回去。

正巧在铺子门口遇上了府中来寻他的下人,说是老夫人来了正与夫人在厅里说话。他闻言生怕沈娇傻乎乎地受欺负便赶紧回府了。

见今日没法继续聊下去的镇国将军夫人起了身,语气不佳地开口:「罢了罢了。我乏了,就不搁你们俩夫妻前碍眼了。」

「我送送母亲。」沈娇忙开口,扭了身便要从季衡身后出来。

可谁知对方竟长臂一拽让她无法动弹,

沈娇只能在原地用眼神警示对方:快撒手呀!

非是季衡不敬生母,虽说老夫人在他成长过程中不怎么上心,但到底也有份生育之恩。

只是从小见惯了自家母亲那高昂的战斗力,季衡自然不敢让身边这只小白兔单独与老夫人相处。

「我去吧。」他主动开口道。

镇国将军夫人气得想拿桌上的茶盏砸他:「省省吧,不劳您大将军费心了。」

这还真把自己当吃人的老妖婆了不成!看着眼前一脸尴尬的沈娇与一副护犊子样的季衡,老夫人觉得自己有些心塞。

还不如在府上和二房斗有趣呢,自己好端端来这儿做甚。

虽这般想着,但镇国将军夫人看着二人眼中竟流出几分笑意来。或许也是受惯了妾室穿小鞋与老将军是非不分带来的委屈,所以见着自己儿子长大成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心中难免有几分安慰。

毕竟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呢?一生一世一双人,老夫人刚出阁时自然也曾憧憬过。只是不知为何到最后却渐渐变了味道……到如今也说不上对错在谁了。

老夫人收拾收拾心情便重新回自己的主战场去了,留下夫妻二人站在大门口。

朱门前,一双璧人携手站着。沈娇低头看了看夫妻俩不知何时牵起的手,想着刚才季衡把自己护到身后的模样,忽然心里甜滋滋的。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满城的花儿都开了个遍。

…...

季衡觉得今天沈娇异常地乖,虽说平时也总是一副听话模样,但大多时候是因为怂而假装收了小爪。

可今日不同,自刚才回屋到现在她都一直垂着脑袋不作声,偶尔还揪着自己的手指发愣傻笑。

回里屋换上常服后出来却发现沈娇还在犯傻的季衡终于忍不住了:「娇娇?」

这该不是被母亲吓蒙了吧,这本就不大聪明的小脑袋瓜估计得更迟钝了,早知他就不去那什么糕点铺子,直接回府才是。

沈娇抬起粉嫩嫩的小脸看他,眼神在触及他时明显颤了颤,像是被风吹皱的湖:「怎么了?」

看来当真是被吓着了,季衡这般想着。

他想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却又怕弄乱了沈娇的发髻惹她生气,便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

四目相对。

沈娇避无可避,就这么一眼望进了对方深邃的眼眸中,心跳登时乱了一拍。

争点气呀沈娇!你怎么就忽然乱了心神呢?沈娇在心里暗骂自己,开口说话时却结结巴巴:「无……无事。」耳根处又悄悄红上几分。

看来只能徐徐诱之。

季衡若有所思地松开手,坐到她身侧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日与母亲都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

子嗣……求娶……

依沈娇这害臊劲儿自是不会把这原话说出来,便含含糊糊地道:「左不过是些外头的传言,与肖娘子有关的事儿。」

季衡狐疑地看着她在裙上不安分的手对这个说辞并不信服,但还是顺着她说道:「都是些无事之人编出来的。」

沈娇点了点头,反而是季衡见她毫不在意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她:「如果传闻说的全是真的,你又当如何呢?」

如果我真的又有了心仪之人,你可会难受?如果我当初真的带了别的妾室回府,你可会伤心?

他其实是想这么问,但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别的。

听到这话,沈娇微张着嘴有些惊讶地看向季衡,像是没有料到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大将军竟也会提出这么孩子气的问题。

如果真的发生了,她又当如何呢?

沈娇想着这话时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

怎的胸口还有些难受呢,自己不是正好怕他吗?若带了其他女人回来,那自己就抓着机会就与他和离,学着大公主潇潇洒洒自个儿过日子。

沈娇心里别扭,说话时也不由得带了些脾气:「自然是得恭喜夫君府上添丁了。」

这个小没良心的,季衡闻言有些不快,看着对方闷闷地低着头忍不住逼问:「你不气?」

「不气。」她无视心中的异样,抬头看向他,装作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却不知自己的裙角早被拧成了花儿。

「好呀,好!没想到夫人倒是贤惠得紧。」季衡被气笑了,虽说知道对方讲的都是气话,可听在耳中也刺耳得很,便不再与她说话甩手去了书房。

刚才的旖旎气氛被一扫而空。

一个完全忘了自己起初只是想关心对方套套话,一个则被对方随口提出一个设想弄得气鼓鼓。

感情最是麻烦,若是心中没有惦念,无论怎样都可一笑置之。可一旦在心里挂上了对方的名号,便总忍不住变得患得患失。

到晚上睡觉时二人也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沈娇躺在床上侧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季衡觉得有些委屈。

虽说她当时话语间有些

情绪,可当时那不是话赶话嘛。季衡故意说那些话气自己,最后反冲自己闹起脾气来了。

但回过神来的沈娇心中还是带了些愧疚,她轻轻地凑了过去从背后抱住季衡,再将脑袋靠在他的背上。

对不起哦,她在心里轻轻地说着,然后慢慢地便靠在他背上睡着了。

感受到贴着自己的小人儿呼吸逐渐平稳,季衡的眼皮才动了动。他轻轻叹了口气,回身抱住沈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安静的睡颜。

她睡着的时候多乖呀,收起了小脾气和利爪,只甜甜地倚着自己。

其实当沈娇靠近时季衡就感觉自己早先满肚子的气就已被泄得一干二净,只不过想借此机会教训她一下,让她记得以后少说那种傻话。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需动用一兵一卒。只要她朝你走一步,就那一步便足以使你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十六

季衡近日很忙,每天不到卯时便出门了。所以待沈娇醒来时身侧已然空了,她对着身边的空位发了会儿愣,而后才起身唤翠雯服侍自己梳洗装扮。

「夫人,今日戴这支可好?」翠雯从妆匣里挑了支九股流苏大钗在她发间比画着。

沈娇此时坐在镜前想着昨日的事哪有空顾及这个,便心不在焉地回道:「嗯……挺好,那就这个吧。」

您倒是抬头看一眼再回我呀!

翠雯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有意逗她,从桌上拿了朵宫花再问:「再配着这个呢?」

「行……好看,嗯?」

正胡乱点着头的沈娇被翠雯放在自己眼前晃悠的大红宫花恍回了神,这才发现对方在与自己开玩笑,她不依地喊道:「翠雯!」

自己今天这一身豆绿色对襟襦裙,若再配上眼下这朵正红色宫花,绿绿红红的可不俗气?

翠雯捂了嘴吃吃地笑,沈娇气不过便作势要去挠她痒痒,嘴上一面说着:「看来我平日真是太宠你了!」

见状,怕痒的翠雯忙求饶道:「翠雯错了,夫人快快收了您那神通吧。」

俩人玩闹一番后才停下,见沈娇面色不复刚才沉闷,翠雯笑着说:「夫人,外间已把早膳备好了。还有将军昨日特地为您买的糕点。」

特地为我买的糕点……

沈娇将这句话在心里说了好几遍,一双脚则不受控制地往外走去。

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糕点,并用青瓷牡丹纹盘仔细装着。她又往桌前走近了些,只见季衡竟把那三味记里热门的点心全买了回来。

瞧着桌上这十来样糕饼,她低声软软地嘟囔着:「这谁能吃得下呀?」

这又不是喂猪,要是吃不完可不得浪费。再者这三味记里的点心价格也不算便宜……她在心中一条一条地埋怨季衡,嘴角却微微往上挑了几分。

沈娇轻轻拈了块梅花模样的豆沙酥尝。酥脆的饼皮下是香甜软糯的红豆沙馅儿,甜丝丝的滋味从舌尖一直溜到心底,她满足地笑眯了眼:「好甜呀。」

脑海中则不由得浮现出季衡的模样来,如果他在这儿,指定又要嘴硬了:「都是旁人送的,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你若喜欢就随便吃吧。」

这人明明心里藏着好,昨天晚上还与自己置气。绕来绕去,沈娇的思绪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她嘟着嘴巴越想越不是滋味。

翠雯不知小夫妻之间的别扭,只是发现自家夫人刚刚还笑意盈盈的脸上忽然又暗沉了几分,心下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忍不住去看对方手中的那块糕点,暗自疑惑:这点心怎么了?我寻思着也没啥问题啊。

…...

繁英殿内。

季衡正站在殿中与当朝天子宁国远汇报近日探查的情况:「最近那边又开始不安分了,臣前些日子追踪时发现,这里头还混了些云国的人……」

他没说完剩下的话,毕竟这背后牵扯到一些皇室纠纷,不好就这么直白地捅破。

在宁国远仍是太子时季衡便已作为伴读在其身侧。只不过当时身为太子的宁国远因母家力量薄弱,常被皇贵妃膝下二皇子宁戚压上一头,处境尴尬,远没现在风光。

前朝因外戚干政最后由盛转衰,故宁朝开国皇帝定下祖训:凡天子之后,必慎选良家女而聘。故老皇帝便立了宁国远的母亲——一位品行优秀的主簿之女为后。又将卫丞相之女立为妃,后因宠爱更是提为皇贵妃。

对于皇贵妃在背后的小动作,老皇帝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去偏心外,老皇帝心中觉得堂堂太子若连自己的兄弟都制不住,谈何去治理整个天下了。

他坚信:争斗,才是最好的成长催化剂。

皇贵妃与二皇子派系也因此愈发嚣张了起来,甚至有好几次还是季衡救太子于危难,不然羽翼未丰的他不知得在皇贵妃手下死多少回了。

后来季衡在太子的安排下去往军中历练,并在其上位后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这才让宁国远慢慢坐稳了皇位。

而二皇子与太皇贵妃也因此

消停了一阵儿。可近两年云国边境动乱不安,外敌当前宁国远忙得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国内的忧患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朕没想到他们现今竟如此大胆,倒是辛苦你了。」宁国远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紧锁的眉间,又吩咐人拿了张椅子给季衡坐。

繁英殿与宣政殿和紫宸殿不同,一般只用于皇帝私下召集官员议事时,交谈时更方便也更私密。

季衡谢过他,坐在椅上继续说道:「若是那边已与云国有了首尾,也难怪这次他们退兵退得如此干脆。」

云国地处南边,四季如春。因花卉众多又被人称为「花国」,是许多文人雅客外出云游时首选之处。

得益于良好的先天环境,云国虽只是一介小国,但是民富兵强,只是国家发展一直受限于过小的领土。所以这些年胃口变大的云国皇帝便动不动指使底下的人在边境骚扰,想趁宁国远刚上位钻些空子。

季衡与他们交手过许多次,自是明白对方属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类型,所以才断断续续打了那么久的仗。

可这次他们使计偷袭,云国却大大方方地退回战地。那么久都没啃下来的硬骨头却仅凭这两个月就拿下了,说实话季衡心中是不信的。

于是他将计就计,带人马班师回朝就是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果不其然,藏在背后的敌人开始忍不住出来活动了。

「本想念着兄弟一场。既如此,干脆就趁着这次连根拔起还更为痛快。」宁国远看着手中季衡早先呈上来的东西,眼神逐渐变得凌厉。

季衡未开口,只是起身冲上座深深行了一辑。

看着当初那个优柔寡断的温吞太子如今身居高位,做事更是果断干脆,他就知道当时自己的选择没错。

「季衡,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能有什么想要的,不过就是那些破事儿。」穿着青袍的少年打了个哈欠对这个话题不以为然道。

「我有。」年少的宁国远望着宫墙的某处说道。

「你一个太子……」还有什么可求的。

少年季衡还未说完便听到身侧的人掷地有声地开口:「我要这天下,你可愿帮我?」

它本就是你的,何必去要?季衡本想说这句话,但一想到如今摇摆不定的局势便沉默了。

他痛快地一拍大腿,开口:「行,到时候你也赏我个威武大将军当当。」

宁国远忍不住笑了,笑时却扯动了身上的伤,他龇牙咧嘴地说:「现在赶紧先给我上药,我说这皇贵妃可真是越来越狠了。」

年少气盛的二人不知自己谈笑间便已将未来这个国家的大局敲定了。

……

沈娇自是不知季衡在外忙些什么,她心虚昨日自己使小性子惹恼了对方,便总想着从别处找补回来。

所以当季衡回府吃饭时便感受到了来自沈娇无比的热情,他看着沈娇一边殷勤地为自己布菜,一边偷偷抬眼观察自己时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这不就是!

十七

「天儿热,我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两碗冷淘来。」沈娇笑道。

冷淘是指将面条在凉水中浸漂后,浇以熟油拌开,再用肉酱做浇头的凉面,还可根据自己喜好擦入些胡瓜丝儿或其他佐料。

这原是宫中传出的做法,其口感清凉爽口,于消夏解暑而言是再合适不过。因做法简单,故而许多人家自己也学着去做。

季衡尝了一筷子,当即便觉得原本萦绕在身侧的暑气消退了不少。但他有意吊她,便假作看不见对方那充满期待的小眼神,仍故意板着张脸只默不作声地吃面。

这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呀?

瞅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情绪的沈娇心里打鼓,暗自叨咕着:多大点事儿呀,怎么就哄不好了呢?

话虽如此,却也只能顺着毛捋。

沈娇将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季衡,开口问道:「好吃吗?」

拌匀后的面条裹着葱蒜香与浓郁的肉酱,再配上清脆的胡瓜丝儿,香而不腻且爽心适口。

「尚可。」季衡淡淡地说着。

但瞧您这吃面的速度,也不像尚可的模样呀?沈娇见他埋头吃面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偷笑,一面还不忘继续给自己邀功:「夫君你看,这冷淘上的胡瓜丝儿是不是格外翠绿清甜?」

季衡顺着这话看向碗中,有些不解其意,便反问:「夫人何意?」

沈娇咳嗽两声,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但面上却作出一副神气的模样:「我削的!」

说完这话她又忍不住自己在心里羞自己:沈娇呀沈娇,你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呀?连削个胡瓜丝儿这等小事儿也好意思开口邀功。

沈娇那儿正尴尬着呢,季衡倒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厚脸皮给逗乐了。

他眼中露出几分笑意,特地夹了一筷子胡瓜丝儿吃,然后满脸认真地对沈娇说道:「夫人削的胡瓜丝儿确实不一般

。」

自己王婆卖瓜是一回事儿,可人家捧场来夸又是另一回事儿。沈娇只觉得自己脸上烫得可以温酒,她不由得暗自啐自己:好端端的,提什么胡瓜丝儿!

说话间,二人之间流转的气氛也慢慢缓和了不少。

快速瞥了眼季衡明显放松下来的面部表情,沈娇握了握桌下的小拳头激励自己。

「夫人也该多吃点。」

还没等她想好下一步如何的时候,却发现季衡又开始了他新一轮的投喂大计。

这可真是打蛇随棍上啊。

看着眼前盘中不断增加的食物,沈娇唇边刚才还挂着的微笑僵住了,甚至一度开始怀疑自己殷勤求和的行为是否正确。

我是不是傻?她脑子里不断飘过这句话。

……

此时才交初夏,天气时雨时晴。虽说白日尚觉闷热,但入夜仍是微凉。

沈娇在翠雯服侍下卸完妆便挥手让她下去歇息。翠雯低声应了,出门前还不忘将屋里的窗户仔细合上免得凉风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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