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这般光景,青儿忙止住抽噎上前扶我:「姑娘把药喝了吧。」青儿红着眼睛乞求道:「我看姑娘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我心中难受得很。」
青儿自己说着,又潸然泪下。
我连忙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药,几口喝了下去,将空碗拿给她看:「喝完了,你看。」
青儿瞧着空了的碗,破涕为笑。我也挤出一个久违的笑来,安慰她说:「就是这几日天气炎热,恐是中了暑,看把你担心的。」
青儿撅了噘嘴,收了碗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姑娘可越来越不听话了,之前喝药从来不推诿的。」
我望着青儿离去的背影,思绪又陷入了恍惚,想起那日在醉霄楼里白淇恸哭着,要拉我去白府与她父母相认,我苍白着一张脸平静地看她:「赵夫人不必着急,凝香今日来只为解一解心中的困惑,并无心认亲。」
白淇一脸惊异,泪水盈盈地望着我:「姐姐……爹和娘日思夜寐都想找到你。」
「他们想找的,是白府的大小姐白桑若,而我是出身青楼的花魁凝香。」我声音很小,冰冷颤抖。
「爹娘不会在乎的,只要姐姐活着,他们比什么都高兴。」白淇着急道,上来抓我的手:「姐姐跟我回去吧,姐姐难道不想他们吗?」
我慢慢拂开白淇抓着我的手,冷冷道:「不在乎我之前的经历,也不在乎现在的吗?赵宴可是因了我,错过了拜堂和你的洞房之夜的。」
现实就残忍地摆在面前,白淇口口声声叫着我姐姐,我却不敢喊她一句妹妹。「若让二老知道,我不光出身青楼,还抢了你的夫君,他们是该喜还是该忧呢?」我惨然道。
白淇显然没有想过这些,一时间愣在原处不知所措,脸上尽是痛苦。思储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眼中含泪:「这些日子,赵公子本欲休弃我,我与他,一直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白淇眼中的泪滚了下来:「如今知道你是我姐姐,我就当断了念想,不再纠缠,成全姐姐与赵公子的一往情深。」
我心中隐隐作痛,伸出手去替白淇抹掉了眼泪:「赵夫人言重了,赵宴与我并非一往情深,只是孽债罢了。」我垂下眼睑,忍住内心的痛楚:「赵夫人自小足不出户,纵然不知道青楼女子薄情的道理。赵宴于我,不过是个依靠而已,若赵夫人肯出手相助,凝香自当远离了他,去营州寻我的心上人。」
说罢,我带着青儿起身便走,到了门口时,复又转过身来:「今日我们所谈之事,还是不必让白府二老知道了吧,人过半百,经不住大喜大悲的。」
想到这里,我黯然伤神,幽幽地看向窗外,终于察觉到了这炎炎烈日下的闷热和蝉鸣的聒噪,胸腔中顿觉淤堵烦闷,有什么涌了上来,我竟一口又将刚刚喝下去的药吐了出来,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赵宴赶回来时,大夫刚给我把完脉,他急急上前询问了情况才来到我的床边:「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我微睁了下眼,看到他一脸愁容:「周长苏的事情……怎样了?」我喘息着问。
赵宴上来握住我的手,宽慰我道:「我给了说书人银子,封了他的嘴,现在京中已无人再议此事。」
「放出消息的人,可查到了?」我看着赵宴,心中满是疑惑。
赵宴将手放在我额头上探了一探,又替我缕了下碎发,方开口道:「查到了,是他的夫人于氏。」
于氏……我缓缓闭上眼,不敢也不忍再想下去。
「不要再费心力了,」赵宴紧了紧握住我的手:「周长苏远在营州,这些事影响不了他什么,你给我养好身子,我带你去看他。」
赵宴的话轻柔细腻,飘进了我心里。我复又睁开看眼看他,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紧身长衫,依旧眉目俊毅晴朗,甚是好看。
我点点头,冲他笑了笑:「许久不见你穿玄色了。」我淡淡道。
赵宴也回了我一笑:「你不喜欢的事,我以后都不做了……」
(三十一)
周长苏死了。
我是无意间听到谢青和明路的谈话才知道的,彼时我的病刚好了一些,一时受不了打击,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青儿守在床前,双眼通红,还在轻轻抽泣,见我醒了便擦了把眼泪,低声唤了声:「姑娘。」
院子里传来庆儿责骂谢青和明路的声音,我皱了皱眉,对着青儿道:「赵小爷呢?」
「赵小爷听到消息就匆匆赶过来了,此刻正在院子里与大夫说话。」青儿小心地答道。
「去请赵小爷进来,」我慢慢道,复而想到什么,又嘱咐青儿:「让他不要责罚谢青和明路了。」
青儿听了我的话,便起身出了里屋,一会工夫责罚声就听不见了,赵宴也推门而入。他今日束着发,身着一件蓝色云纹锦衣,腰间系着玉带,肩上披着件白色狐毛
大氅,带着一身寒气,逆着月光而来……
「醒了?」赵宴关切地问道。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竟主动去拉了赵宴的手,看着他道:「赵宴,你长高了许多。」
赵宴的眸子颤了颤,露出一丝微笑来,上前替我掖了掖被角:「傻丫头,我都二十多岁了,你以为还是八岁的孩子吗?」
「是啊,早就不是八岁了……」我喃喃道,仿佛刚清醒过来:「周长苏是怎么死的?」
「雪崩,」赵宴轻轻说着,握紧了我的手:「他从营州回京的路上遇到的不测。」
哪怕是这样的冬日,赵宴的手都还是那样温暖,我安心地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说不上是心痛还是释然,一切都离我远去了,现在连周长苏也走了。
「人找到了吗?」我想了想,还是问道。
「当日便找到了,现在已经由人护送着回京了。」赵宴也想了一下,接着道:「你若想,我明日就带你去看他。」
我点了点头,还是有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凝香……」赵宴叫了我一声,迟疑着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来,放在我的手上:「这是你让茗烟姐姐还给我的,你说此生不必再见。」
赵宴说着,似痛苦地深吸了口气:「我也曾忍着不见你,可如若不见,此生活着又有何意义?」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镂空兰花簪子,这是我离开沉香阁那日托茗烟姐姐还他的,曾是我最爱的东西。
「现在,这簪子又回了你的手中,我们再不要分开了好吗?」赵宴自言自语着:「待你病好了,春暖花开之时,我便娶你。凝香,我也要你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嫁我,你若想继续待在这里,我们就躬耕乐道、织布逍遥,日日坐在这院子里头看春日的风华、夏日的繁盛、秋日的姹紫嫣红和冬日的白雪皑皑,你说好不好?」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簪子,簪子的一端嵌进了掌中,扎得我好疼。赵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曾是我梦中所想。赵宴,我曾经多么想与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可如今,我已伤痕累累,再提不起任何兴致来。
第二日,赵宴送我到了周府,再次看到这杉木红漆大门,心境早已不同往日。青儿扶着我跟着管家穿过游廊到了灵堂,周长苏的灵柩就停放在正中央,想到那样温润儒雅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眼泪就决了堤:「长苏,没想到上次一别竟是一生,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你可否醒来听一听?」
我跪在灵柩前悲痛欲绝,世间那样好的周长苏,如何就没了呢?我喃喃着:「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无人陪伴,会不会寂寥。」
「人已经没了,何必还在这里装样子,猫哭耗子?」于氏走上前来,依旧那样尖酸刻薄。我抬眼望她,才发现她如今干黄枯瘦,嘴上虽挂着似笑非笑的嘲讽,眼睛里却已空洞得没了半点灵气。
这个任性又可悲的女人,注定了此生爱而不得,她强硬着将周长苏越推越远,在得知他的秘密后又恶毒地宣扬报复……
我看着于氏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满腔的怒火随即平息了下来,周长苏死了,她或许是最难过的一个。
我缓缓站起身来,立在于氏面前:「珍重。」我说。
再望了一眼周长苏,我决然地转身离开。
出了周府大门,我正预坐车离去,忽听到有人轻声唤我,循声望去,在墙角深处站着一个青衣白面的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犹如白玉的脸上双瞳剪水、朱唇红润,清秀中难掩倜傥。
是郦小霜!我疾步走上前去,俯身作揖。
郦小霜虚扶了我一下,轻声笑道:「谢谢你来看他。」
我的眼泪早已汹涌而下,声音也哽咽了起来:「郦小霜,我并未与人私奔,更未对不起他,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我解释着,仿佛说给郦小霜听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周长苏便能听到。
「凝香,不必自责,」郦小霜沉了沉声说:「长苏他从不相信你会如此,本来这次回京,他还打算再寻你一寻……」
说到这里,郦小霜抬头望向远处,嘴角虽依旧挂着笑,眼睛却突兀的红了。
我心中愈发难受,过了良久才询问道:「以后作何打算?」
「有何打算呢?」郦小霜似在回我,又似在反问自己:「斯人已去,除了日日思念他,我还能做什么?」
别了郦小霜,我回到马车上,赵宴立马握住了我的手:「冷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将手从他温暖的掌中抽了回来,扭过头去不看他:「赵宴,这世间有情人许多,可又有几人能够如愿呢。说好的白头偕老,为何总有人要中途离开?」
赵宴复又将我的手拉了过去,握在他的掌心:「我不管别人,我只要你回来。」他的话说的孩子气,气息柔柔软软地吹在我的耳边。
「既已离开了,怎么还能回来?」我呢喃着说,心中想到了于氏的周长苏、想到了茗烟姐姐的孙公子,还有凝香和白淇的赵宴。
马车一路颠簸,我和赵宴一路无话。
只是即便在这无语中,也平不下心中的情感纠葛。不知道,谁能替我来理一理,这剪不断理不完的孽与缘。
马车最终在农舍的门口停了下来,赵宴扶我下车,青儿早就跑进去准备茶点。
赵宴与我一前一后地走着,李阮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我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赵宴的后背刺了过去,待我反应过来时,我已扑在赵宴的身上,刀尖深深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我的血溅了李阮满脸,也浸湿了赵宴的白色云锦。
李阮被赶过来的庆儿制服在地上,赵宴抱着我满脸惊慌:「凝香!凝香!」
我从没看过赵宴这样慌张,声音都颤抖得不成样子:「不疼,」我跟赵宴说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下早晨他亲自为我插在发间的簪子,重新放回赵宴手里。
「赵宴,好好待白淇。」我慢慢闭上眼睛:「替我安置好青儿,告诉茗烟姐姐不必难过,我活得太累,想要歇歇……」
「不准!凝香,我不准你歇!」赵宴咆哮着,痛不欲生,远处仿佛还有青儿的哭声,只是慢慢地,我都听不到了。
……
远处,柴房的门被推开,我的少年披着月光而来……
□ 有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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