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周长苏这么一指点,我顿时豁然开朗,随即央求他带我去了布庄。
周长苏说郦小霜和他的身量相差不多,我就拿着选好的布在他身上比来比去,怕他嫌烦,还一边打量一边夸他好看。周长苏长得是真的好看,眉目清秀、皮肤白透,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儒雅的书生气,连旁边的人都跟着好生夸赞。
没想到,我和周长苏选完布正要走时,竟然又碰到了赵宴,阴魂不散的赵宴。
他束着发,身着一件蟒纹紧身黑袍,腰间竖着腰带,大步向我们走来时,似带着一股寒气,让我不自觉地抓紧了周长苏的衣袖,朝他身边靠了过去。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赵宴墨色的眸子里冷得结了冰。与周长苏寒暄了一阵后,突然将目光转向我,微翘了下嘴角道:「我与凝香姑娘乃旧时相识,今日有故人托我给姑娘带话,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要拒绝,可看到赵宴阴晦的眼神时,我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周长苏,不知如何是好。
「赵小爷有何话要说与凝香,不知周某可否一听?」周长苏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心领神会地替我解围。
周长苏已经如此说了,赵宴不便强求,只好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青楼的姐妹们思念姑娘,想让在下带句话,提醒姑娘莫要忘了故人才是。」说到最后几个字,赵宴加重了语气,眼里的寒光闪了一下,拱了拱手,拂袖而去。
回去的路上,周长苏问我为何惧怕赵宴。他对我的事素有耳闻,一开始就知道我与赵宴之前的关系非同一般。
有那么一瞬,我想就告诉了周长苏真相吧,让他去为我讨一个公道。可迟疑了很久,我还是不敢将周长苏扯进这件事情里。如今的赵宴冷血无情,我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举动。
思忖了片刻,我只好找借口说自己只是身体不适,搪塞了过去。
周长苏出发去营州的当天夜里,赵宴就来了。他依旧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带着令我窒息的冰冷气息。
「凝香,我不能容忍你继续留在周长苏身边!」赵宴冷冷地说:「我要带你离开!」
这次,他不再是询问的语气。
「想到你会与他缠绵床榻,我就恨不能杀了他!」赵宴狠狠盯着我,仿佛眼中能喷出火焰来。
我竟觉得有些好笑:「恐怕赵小爷忘了,周长苏才是凝香心甘情愿要侍奉的人,而你,只是个强人所难的恶魔。」
如今,我和赵宴再不能好好说话,一开口就是针锋相对。
赵宴也总是能被我这样的话激怒:「凝香,你我十几年的情意,换不来你与他的区区四年吗?」
是啊赵宴,十几年的情意,你不也能对我如此残忍吗。这些不清不楚难以启齿的纠缠让我痛不欲生,恶心至极。
空气凝滞了许久许久。赵宴突然缓缓开口,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凝香,我明日要成亲了。」他面上毫无表情,好像说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或者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恭喜。」
「我知道你会如此说,」赵宴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望向我的眼睛里全是哀伤:「凝香,是我亲手葬送了你我之间的情义,对吗?「
相比起赵宴偶尔的动情,我更宁愿他阴郁、狠戾,因为那样的他只会让我痛恨,不会让我心痛和悲伤。
终于,赵宴要娶亲了,娶得是别家的姑娘。我想起岁旦那日,我穿着红色绣花袄,听赵宴说:「我的小媳妇,生气了都这样好看。」
可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吧,久到想起来就恍如隔世,想起来就心痛不已。
我想哭,想质问赵宴:「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可话到了嘴边,说出去的竟然是:「既然赵小爷要成家了,何不放了小女,你我自此各相安好,两不相欠。」
赵宴的眼神动了动,似是用尽最后一点勇气,慢慢道:「凝香,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跟别人成亲,只要你说不,我立即带你走,从此你我二人相依相守,我再也不做伤害你的事情。」
我笑了笑:「为何不呢?赵小爷娶了娇娘,我已配了良人,你我二人各自解脱,了却了这段孽缘,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赵宴盯着我的脸,想从那上面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最终却失望了。
赵宴啊赵宴,聪明如你怎么会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怎么可能像没发生一样回到过去?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放过彼此,不再继续沉迷于这无谓的纠缠里。
可是赵宴终究没有逃出这个迷局,嘴上冷冷地说着:「休想!」身体已经向我侵来。
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夹杂着暴雨倾盆而至,咆哮着击打在窗户上。那夜,赵宴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仿佛要真的要将我撕碎了揉进他的身体里……
暴雨过后的清晨无比宁静,只有鸟儿清脆婉转地叫着,欢唱着它们崭新的一天。
我起身穿衣,找了领子最高的一件夹袄,好挡住赵宴留在我身上的旖旎痕迹。
今日,是赵宴大婚的日子,我总要去瞧瞧他大红礼服的样子,是不是跟我多年前想的一样。
只是,我还没有出门,就见于氏带着一群壮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巴掌将我打在地上,嘴里咬牙切齿:「你个青楼出身的贱人,竟敢背着周长苏偷人。」说完上来扯了一把我的领子,脖子上的红印昭然若揭。
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唏嘘,于氏击掌大笑:「我说她就是个荡妇!荡妇!哈哈!」完全没了世家夫人的仪态,疯笑着道:「活该!哈哈!他日日宝贝的女人转身就背着他偷人!活该!」
我跪在雨后湿漉漉的地上,看着于氏疯疯傻傻又哭又笑的样子,忽然如释重负。
(二十三)
「沉塘!」于氏疯癫了一阵后,对着他带来的几个大汉冷冷道。
一旁的青儿和张妈听了,直接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不要,不要!这里一定有误会,周夫人,我们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于氏扯着尖嗓子叫道:「那她颈上的红印哪来的?要不要我们进去脱了衣服看看啊,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有多淫荡!「
于氏气得哆嗦,话也愈发难听。青儿还想为我求情,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这个傻丫头跟了我近四年,没享过什么福,罪倒是跟着受了不少。
「沉塘可以!」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去扶青儿:「不过,总得等长苏回来,姐姐恐怕决定不了吧?」
于氏见我一点都不害怕,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指着我道:「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俗话说抓奸在床,姐姐可抓到我的奸夫了吗?」我本理亏,但于氏的态度,分明是将这几年我对她的尊重当成了软弱,随便她怎么欺负。
想到她都要置我于死地了,我便也强硬起来,走过去在于氏耳边悄悄说道:「既然不知道奸夫是谁,姐姐敢自作主张将我沉溏吗?看来姐姐记性不太好,前几日的病来得那样蹊跷,姐姐不曾怀疑过吗?」
听了我的话,于氏又气又怕,脸色铁青,握着手绢指着我道:「你……你……」
我见于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便福了福身道:「沉不沉塘,须得长苏回来定夺,姐姐现在便可修书于他。」说完转身往屋里走去,边走边说道:「请张妈帮我送客!」
说完,我便带着青儿进了屋子。于氏一行人并不甘心,在院子里又闹了一阵,最后竟骂骂咧咧地走了。
「姑娘……她们走了,」张妈急匆匆地进来报信,一脸担忧:「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没事了,你跟着受惊了,快下去歇着吧。」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着恶心宽慰张妈。
「可是姑娘……」张妈想再询问两句,见我脸色不好,便止了话,关门出去了。
张妈一走,我便哇的一口吐在了地上,吓坏了一旁的青儿,这丫头一边哭一边扶我:「姑娘,您受罪了,我这去请大夫!」
我连忙摆摆手,示意青儿扶我去床上
:「不碍事,刚刚只是吸了凉气,又受了惊,休息一会便好了。」
青儿抹着眼泪点头,一边扶我一边抽抽搭搭:「姑娘命如何这样苦呢,那位赵小爷就该千刀万剐、天打五雷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青儿赶忙捂上了嘴,吓得连哭都忘了。
我一直以为青儿什么都不知道,原来我的苦她全看在眼里,我不问她便不说,活得通透明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便打发了青儿出去,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屋子里。
今天的事看似由于氏挑起,但罪魁祸首还是赵宴,可于氏为何会突然跑来抓奸?我正想着,恍惚间听到外面有吹吹打打的声响,隐约还能听到些欢呼声,这婚礼定是场面盛大、热闹非凡吧。
我忽然觉得累了,身体也有些困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睡得并不安慰,听到床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抱了起来,我试图让自己醒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直到整个人被浸入了水中,窒息感瞬间让我清醒过来。
怎么会在水里?我使劲扑腾了几下,发现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水面的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我能感觉到身子正在慢慢沉向水底,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后一片黑暗……
我蜷缩着躲在黑暗里,柴房的门吱噶一声被推开,我看到赵宴瘦瘦的影子同月光一起照了进来。
「你在吗?」赵宴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在,赵宴,我一直都在……」我慌乱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赵宴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不怕,我在这。」赵宴轻轻道,声音那样温柔,像小溪涓涓地细流,在我的心间缓缓流淌……
当我睁开眼睛时,周围漆黑一片,借着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我能分辨出这是一家农舍,一旁的青儿正用两手杵着腮帮打着瞌睡。
身体僵硬酸痛,我想坐起身,可刚一动才发现头痛欲裂,又跌回了枕头上。青儿被我的动静吵醒,一脸惊喜道:「姑娘,您终于醒了?」
「这是哪?」我扶着头痛苦地问道。
「这是……是赵小爷带我们来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青儿说着,便上前扶我:「姑娘,您哪里不舒服?我去让庆儿叫大夫。」
青儿说着便往屋外跑,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青儿,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被人扔进了水中,又为何到了这里?」
太多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还有,我记得我沉到了水底,应该死去了才对。」
青儿赶紧用小手捂住我的嘴:「呸呸呸,姑娘可再不能提这个『死』字,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十四)
我斜依在床上,听着青儿跟我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我睡下后,青儿怕我着凉,想进来悄悄关了窗户,没想到竟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被戳破的洞,洞里有根管状的东西还在冒着烟。
「迷烟,」青儿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我,一时间便明白了什么。这个丫头机灵得很,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又关了房门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姑娘好生睡着,我去买些吃得来。」
青儿说着出了门一路跑,想去喊人,结果跑到巷子头上才发现举目无亲。正急得团团转时,就看到赵宴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而过,他的小厮庆儿垂着手跟在队伍的最后边。
「庆儿!」青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边叫着,一边冲进迎亲队伍中去:「快去救救我家姑娘。」
「姑娘怎么了?」看清来人是谁后,庆儿连忙问道。
听完事情经过以后,庆儿低头思量了一下,还是差人去禀告了赵宴,自己则带着几个人赶往我的住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赶到时我已经被人掳走。
青儿描述得绘声绘色,我却越听越无力:「你们怎么找到湖边的?」我虚弱着问她,只说了几个字便咳嗽起来。
青儿心疼地上来给我捶背,又点上灯去给我倒了杯水,服侍我喝下后,才回来接着说道:「我们跟着蛛丝马迹寻到湖边,正巧看到您被人扔了下去。」青儿咽了口唾沫,仿佛依旧心有余悸:「我吓得刚要大喊,就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跟着跳了下去,一会就把您给救上来了。」
「红色的身影?」我突然有些紧张。
「是赵小爷!」青儿皱着眉,若有所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上来的,身上还穿着吉服就直接跳了下去。」
听了青儿的话,我沉默了半晌,竟又是赵宴救了我。
「奴婢竟糊涂了……」青儿纠结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赵小爷平日欺负姑娘欺负得狠,可救起姑娘来自己连命都不要了,那样冷的水想都没想就往下跳,而且……」
青儿想了想,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道:「而且,连自己的婚礼都不顾了,亲自把您送来了这里,还在床边守了一夜。」
听了青儿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便强撑着身体问道:「那,赵小爷人呢?」
「今早就走了!」青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姑娘还不
知道吧,您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日的戌时了。」
青儿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去:「赵小爷留了两个人在外面候着,说等姑娘醒了第一时间通知他,我去交代一声,再给姑娘备点吃的,您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可别熬坏了身子。」
青儿说完便推了门出去,我躺在床上,眼前的小屋虽不甚豪华,却一应俱全,琴、棋、笔砚样样都有,唯独少了书籍。
我因身子太虚,吃了点东西便又睡下了。
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就看到赵宴坐在床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想到又经历的这些事,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是痛斥他的罪行,还是感谢他又救了我一命。
「对不起,」没想到赵宴先开了口:「我去得晚了,让你受了苦。」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依旧深深地看着我。
没想到赵宴会因为这个跟我道歉,埋怨和感谢的话一时都说不出口,沉默了许久,还是问道:「想要我命的人,是谁?」
赵宴眼神闪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抓起我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慢慢道:「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青儿说他们赶到湖边时看到我被人扔下了水,所以害我的人肯定没来得及全部逃走。而那日早上,于氏既被我吓退了,纵有不甘,也不敢又折回头来暗算我,毕竟这件事情不管是谁做的,都会算到她的头上。
我想不明白,还有谁会跟我有如此深仇大恨,想要取我的性命。
「凝香,以后就乖乖待在这里,不要离开我了,好吗?」赵宴喃喃说着,语气近似哀求。
他今天没有束发,一头青丝顺从地披在肩上,让他看上去没了往日的冰冷,反而像极了四年前那个温柔又刚毅的少年,看我的眸子里,星光点点。
我的心,有那么一瞬动容了。
可是赵宴,四年前的阴差阳错,导致了这一年痛楚的纠缠,我们的感情早已遍体鳞伤,穷尽一生都无法修复了。
「我乏了。」我闭上眼,不敢再去看他的脸,我怕忍不住会流泪,怕我想起更多甜蜜的从前。
听到赵宴起身离去的声音,睡意又慢慢地笼罩了上来,迷迷糊糊中,我又睡了过去。
(二十五)
我最近嗜睡得很,意识也时而模糊。请大夫来瞧,只说我前些日受了惊吓,身体也受了凉,调养几日便好。
赵宴每日都会过来,或早或晚,有时候会关切地询问我的身体,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就坐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静静看我,我时而与他对视,能看到他眼里的深情。
赵宴似恢复了之前的温柔,也不会在夜里强迫我。
赵宴很少在这里过夜,他安置我的房子在城郊,可能怕回城不方便,每次都走得很早。
一日他走后,我问青儿:「赵小爷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青儿挠挠头,将打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是富商白瑞堂白爷家的姑娘,拒说这位白爷以前是做官的,后来不知为何辞官经商了,现如今各地游走,家中只有一位夫人,一个女儿。」
想必青儿打听得详细,我便幽幽问道:「那位白姑娘,生得好看吗?」
「这位白姑娘,单名一个淇字,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未出阁前鲜少出门走动,所以极少有人见她,但是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貌美如仙。」青儿一边给我端药,一边又说道:「不过传闻也就那样,想必不怎么好看,否则干吗不肯出来示人。」
我喝了口青儿呈上来的药,不禁眉头一皱,太苦。
「赵宴」「白淇」,看名字是有些般配的。
青儿见我不说话,便收拾了药碗往外走,到门口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前些年姑娘不是打听过谁家门口有两只大狮子么,这位白姑娘家就有呢,威风得很。」
青儿想了想又道:「我小的时候有次随我爹进城,碰巧遇见白夫人带着下人在给流民施粥,就在那两只石狮子旁。那位白夫人就像天上下凡的娘娘,人美心慈。」
小丫头嘴角上扬着,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心慌胸闷,竟一口将刚喝下去的药如数都吐了出来。
青儿吓了一跳,忙上前来为我擦拭:「姑娘,您没事吧?」见我有气无力,青儿急道:「您先歇歇,我去差人请大夫来瞧瞧。」
自从上次出事,赵宴放心不下,便遣了两个小厮一直在外头的院子里守着,既能保障我的安全,又便于使唤。
青儿扶我躺回床上,就急急地跑了出去。我意识又模糊了起来,渐渐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身处梦境,周身仿佛有许多人,一个身着官服、身材伟岸的男人将我高高举了起来,我咯咯笑着,伸开双手要一旁的夫人抱:「娘,」我奶声奶气地叫道,那夫人就笑着走过来抱我。
紧接着,是十五的灯会,热闹嘈杂,舞龙、跑狮、喷火……喝彩声伴随着孩子的哭声,好吵!我捂着耳朵,开始慌乱起来,在嘈杂的人群中焦急地寻着:「爹爹!娘亲
!」可转了一圈,都是些面目狰狞的陌生人。
我害怕地大叫着,哭得撕心裂肺。
忽然感到身子被人抱紧,有人在我耳边低语:「凝香,不怕,不怕!」
是赵宴!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倚在赵宴怀里,浑身发抖,出了一身冷汗。
见我醒了,赵宴又往他怀里使劲抱了抱我:「梦到你爹和娘了吗?」他柔声问道。
我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一下。
赵宴叹了口气,转身拿起桌上的一碗药道:「先把药喝了,一会就凉了。」
我已经习惯了有药相伴的日子,便顺从地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我将药碗还回赵宴手中,望了一眼四周:「青儿呢,怎么不见她过来服侍?」
赵宴忽然一把又将我抱进怀里,搂得那样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了一样,他将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有冰冷的泪滑进了我的颈间:「凝香,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赵宴喃喃地说着,声音哽咽。
我感到腹下一阵钻心的疼痛,紧接着身下好像被什么拖住了,生拉硬扯搬被撕做两端,我忍着剧痛,苍白着看向一脸痛苦的赵宴:「你做了什么,赵宴,你做了什么?」
(二十六)
政和七年十二月,寒冬,我有了一个赵宴的孩子,可我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他已经被赵宴亲手杀死。
我终究心如死灰,不愿再看一眼赵宴。
他守在床边抓着我冰凉的手不肯放开:「凝香,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了!」
「为什么这么做?」我悲痛欲绝,为那个只存在了三十多天的生命。
赵宴颤抖着,似愤怒也似绝望:「我容忍不了你的身体里有一个不属于我的生命,对不起凝香,哪怕让你恨我,我也不允许他的存在!」
「为何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我怒极反笑:「我不恨你,赵宴,总有一天你会恨毒了你自己!」
这个冷血无情的恶魔,为着他心中哪怕一丝的疑惑,也要摧毁了我。
「现在你已经只属于我一个人,以后我们想要几个孩子都可以,」赵宴憧憬着,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给他自己一线希望:「凝香,我们会有好多个自己的孩子,他们喊我爹爹,叫你娘亲,我们一起将他们抚养成人,好吗?」
「不好!」我笑着回答,语气里却是愤恨:「赵宴,你休想!」
不知是否心怀愧疚,赵宴并不恼怒,只看着我道:「凝香,我们来日方长。」他说得笃定,我却听得荒凉。
「来日方长吗?」我苦笑着,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赵宴,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赵宴眼神沉了沉,没有回答。
那日,他在去迎亲的路上慌忙离开并且彻夜未归,但他的亲还是娶成了,他总有各种办法应对各种局面,仿佛毫不费力。我总想,如果赵宴的新婚妻子知道我的存在,会不会比于氏更恨我。
为何,我总要扮演这样的角色?
放开杂乱无章的思绪,我偷偷着青儿去打听周长苏的情况,这世间我已没有在乎的人了,除了周长苏……
日子过得飞快,我身子恢复如初能下地时,屋外已经春华满地。我由青儿扶着走出小屋,才发现我们身处一片桃林,此时正值桃花盛开,放眼望去一片红艳。小屋前还用篱笆围了一个院落,院子西头放着张简单的石桌,配着两个石凳,傍晚坐上去,正好能看到日落西山时的晚霞。
微风拂面,吹起了我的披风,我呆立在院子里望向远方,短短数月,却似经历了沧海桑田。
青儿说,于氏到处散播我同奸夫私奔的谣言,周长苏匆匆赶回来寻了我数月,最后无果,只得又回了营州。
我心痛得紧紧缩成了一团,这世上任何人误解我都无所谓,唯独周长苏不行,他曾那样信任地把我当作知音,我怎忍心让他失望呢?
趁赵宴不在时,我修了一封书信给周长苏,终于将我所有的被迫、无奈与痛苦和盘托出,我告诉周长苏不必再找我,更不必担心我,毕竟经历了这么多我还能顽强地活着,总有一天,我会重新自由、获得解脱。
我在心里告诉周长苏,「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将信封好交给青儿,让她想法子寄去营州。只是,这封信半路被赵宴截了下来,并没有到周长苏的手中。
赵宴将信狠狠摔在桌子上的时候,我正在服药,汤汁溅到我的袖子上,晕开了一片褐色水渍。赵宴乘着怒气,猩红着双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凝香,你如今是我的人,还想与周长苏有什么瓜葛!」
赵宴将我抓得生疼,我抬起眼看他,有些惊慌失措:「赵宴,你说过再不会伤害我!」说话时,我眼中有乞求,还有警告。
赵宴微怔了一下,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他渐渐平复了呼吸,将我的手腕放开:「凝香,忘了他,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正,捡起他扔在桌子上的那封信
,抬手撕作两段,然后背过身去,命青儿送客。
赵宴在我身后站了许久,迟迟道:「凝香,你怨我、恨我都可,如果有能耐就杀了我,但是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我听到赵宴离去的脚步,复又转回身来,端起桌上的药碗,将剩下的半盏药喝了下去。
(二十七)
三月的清晨,微凉。
青儿陪我在桃林里散步,我来了兴致想制些桃花酿,便打发了青儿去取竹篮。
娇艳的桃花在氤氲的雾气中盛开,花瓣上沾着莹莹湿露在微风中摇曳,似少女含笑嫣然。我高兴极了,擎着一双小手在花簇中穿梭,只摘那最鲜艳娇嫩的花儿兜在衣襟里。
忽然,一件大氅披在了我的肩上,还未待我反应过来,赵宴已从身后将我拥在了怀里:「这样冷的天,怎么穿得这么少。」他说得轻柔,弯腰将脸埋进我的颈间,气息吹着我的耳根:「摘这么多桃花做什么?」
我本能地将赵宴推开,逃离了半丈远地距离才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何时来的,怎么悄无声息?」
赵宴今日穿了件宽袖广身白袍,半披着发,俊秀儒雅。
「我刚到,看你一个人玩得开心,忍不住想要抱你。」赵宴并未恼怒,反而弯着眉眼看着我笑道:「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头发被打湿了还浑然不觉。」
他说着往前迈了一步,抬起袖子想替我拭掉鬓角上的微露,我却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挽了下碎发。
赵宴微叹了一声:「凝香,你何时才能不再怕我。」话语间尽是无奈。
我没有再与他纠缠,只兜了花转身向院子走去。
当日,赵宴心情极好,饶有兴致地看我和青儿洗晒桃花,还趁青儿不在时凑到我身边来问:「这桃花酒,我何时能喝上?」
我极少答赵宴的话,更不愿与他亲近,不是因为怄气,只是已经不知道该与他如何相处。赵宴并不计较,只站着用修长的手指挑了竹匾上的花来看,若有所思。
若在平时,赵宴过了未时便会起身回城,可今日却迟迟不肯离开,天色渐黑,我看了一眼懒懒倚在榻上赖着不走的人,终于忍不住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赵宴不说话,手指搭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着,微眯着双眼饶有情趣的看我:「不急,我还想多陪你一会儿。」
我望着窗户外终于暗下去的天色,有些担心,命青儿去取了赵宴的大氅来,欲给他披上:「家里还有佳人等着,赵小爷便早些回吧。」
赵宴的眸光微聚了聚,随即坐直了身子,将走到跟前的我一把拉了过去,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入了他的怀中。赵宴一双墨眸含情,目光在我身上流转,温柔顷刻间溢了出来:「不想走了。」
「不行!」我挣扎着脱离开他,远远地站着,焦急道。
「为何不行?」赵宴蹙着眉:「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妻,我在家里陪妻子,有何不可?」
我害怕起来,呼吸也跟着重了几分,那些日子被赵宴压在身下欺负的恐惧感蔓延上来,我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小声回道:「那城中的赵府才是你的家,那里面等你的人才是你的妻,我不是。」
赵宴听我说完也站了起来,走近我身边。我往后退一步,他便进一步,直将我逼进了墙角,再无路可退。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日他端在我唇边的那碗堕胎药,身体便不自控地抖了起来。
「别怕,我说过不会再伤害你的。」赵宴的声音有些沙哑,往后退了几步,与我拉开了些距离,无奈道:「外面夜黑露重,别赶我走了,好吗?」
是夜,赵宴隔着被子拥我入怀,我在恐惧中僵直着身子,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赵宴便带着人离开了。青儿侍候我洗漱时一脸担忧,直到我告诉她没事,这个丫头才展露了笑颜,然而只过了一会,便又露出不安来:「姑娘,我知道了那日害姑娘的人了。」
「是谁?」我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听了青儿的话,连忙转头看着她问道。
青儿垂手立在一边:「是我们去布庄时遇到的那个无赖,叫李阮的那个!」青儿忿忿道。
经青儿提醒,我想起这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人来,他曾两次戏弄刁难我,皆被赵宴阻止。可我不解,纵使他没有得逞,心有不甘,也不至于对我仇恨如此,想要取我性命。
见我不解,青儿难为情道:「昨夜赵小爷未去,庆儿便守在院子里同谢青和明路说话,我偷偷躲在一旁听了。」
谢青和明路是赵宴留在我这里的两个小厮,十二三岁,年纪不大话也不多,城府却深得很,名义上是护我安全、方便我差遣,实则替赵宴将我盯得死死的。
「庆儿说,赵小爷见李阮屡次欺负姑娘,便着人断了他一条腿,他怀恨在心,却报复赵小爷不得,只好将仇恨转嫁到姑娘身上,暗中害姑娘性命。」青儿说着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只是那日害了姑娘,其他人都抓住了,唯独让他给逃了……」
「逃了
?」我吃了一惊,怪不得那日问赵宴时,他虽嘴上说不必我管,面上却有担忧的神色。
我心里也暗暗忌惮起来,在青楼呆了数年,我深知小人最难缠。这个李阮是个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既结了如此大仇,估计不能善罢甘休,定还会找上门来。
(二十八)
清明过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正与青儿在屋子里下棋,便见庆儿领着茗烟姐姐走了进来。
庆儿说赵宴这几日有事情处理,不能日日来见我,便命他带茗烟姐姐过来陪我。
数年未见,姐姐消瘦了些,眉眼间的寂寥却未减半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拉着茗烟姐姐的手喜极而泣。
「离开沉香阁时,你尚青涩,如今已是举止娴雅的姑娘了。」姐姐说着,也潸然泪下。
时过境迁,我与茗烟姐姐皆已不是当年。
「还在等吗?」我问她。姐姐笑着摇头,仿佛释然了许多:「等,也不等。」
我心内凄然,身为青楼女子,一世飘零,又有几人能够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