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见鹿

明明就见一面少一面了,为何还要分开呢?

他走后,我搬到织欢家里去住了一阵子,后来因着她半夜总哭,我又搬了回来。

如今这里全都靠我,我总不能跟着一起哭。

景晏走的第二个月,莫晚芍破天荒地找我说话。那天,她换了最华美的裙子,戴上最名贵的首饰,珠光宝气地站在我房门口。

佳淳怕她欺负我,还偷偷去厨房取菜刀。

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我:「你说,小景哥哥为何不肯戴我送他的那个荷包?」

我看着她站在门前,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在她身后,院里的雪很刺眼。

我说:「佳淳,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我让她进到屋里来,没请她坐,她也自顾自坐在了我屋里的主位上。

「你刚才问我什么?」

她嘴唇轻轻发着颤,看着我说:「那个荷包里面缝了护身符,是我、是我走了一整天到保宁寺里求的。我的膝盖都磨破皮了,他们说、他们说要一步一叩,那样才虔诚,那样才灵呢!」

她低下头,不让我看她哭,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可他不肯戴,他为什么不肯戴?他、他一定是讨厌我!可是他再讨厌我也应该戴着,那护身符能保他平安归来!那护身符很灵的……我就是在那里许愿能够嫁给他,那里菩萨很灵的……很灵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莫晚芍,你知道王爷此去,是去剿拿谁吗?」

她在我这句话中发起抖来,捂着脸无声地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以为,让自小疼爱她的父亲,死在求而不得的爱人手中,已经足以令她死心了。

可她真是个疯子。

她哭完了,把手拿下来,忽然又笑:「小景哥哥也是无奈的,那可是皇帝,人人都要听皇帝的话。我父亲不会谋反的,他怎么会反呢?你不知道父亲对我多么好!你无父无母!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金银珠宝,你都没有见过,你是做婢子的,你听都没听过。我说我要吃笋子,父亲冬天也让人去给我挖。其实我不爱吃笋子,是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他不得宠啊。抱养他的皇贵妃欺负他,是我,是我叫人炒了笋子给他吃!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你知道吗?你、你一定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挑嘴的时候,会把菜里的酸笋拣出来搁在一边,景晏会伸筷子来我碗里夹走,他说他喜欢吃笋子。

可我还是轻轻地说:「嗯,我不知道。」

她听完笑了一下,说得更起劲了:「他们说我该喊他舅舅,我偏不!我就要喊他小景哥哥!皇贵妃欺负他,我就叫父亲去参她弟弟的本子,杀他的头!宫人们欺负他,我就放出狼狗咬那些人!他那个十弟弟,居然敢用石头掷他,还砸破他的头,是我把他从秋千上推了下去!是我报了仇!」

这话让我险些摔碎手中的东西。

我强压下恶心,轻声对她说:「回你自己房间去发疯吧。」

她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发疯?你说我在发疯吗?你不懂,你不如我喜欢他,你做不到……」

「是,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可他为什么喜欢你?你教教我好不好?他为什么喜欢你?」她絮絮叨叨地对我发问,「我把人丢进护城河的时候他都由着我,我给那个贵妾下药他都由着我,可他为何偏要护着你?他为何偏要护着你?」

当年,她被拖走时也喊了这一句,她说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我说:「他为何偏要护着我?让我想想,或许,是你总想毁了我吧。」

她像是又要哭,又忽然笑起来:「我毁了你?怎么是我毁了你呢?明明是你毁了我啊!我父亲说,他就是扭着景晏的脖子,也会让他对我好,他答应我的,都被你给毁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小景哥哥就是我一个人的,真假不重要,他是我的……」

她一直在重复那一句: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她,只轻轻说:「那你杀了我好了。」

果然,我听到了一声唯唯诺诺的:「不行,小景哥哥……他会不理我的。」

晚芍的精神越来越差,我知道,等景晏带莫侯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有晚芍在,莫侯或许还会为了女儿垂死挣扎,晚芍要是没了,他的心就死了。

长公主天天去求皇帝,求他赦免自己的丈夫,晚芍也去求太后,不知道是去求什么。可是没用,求谁都没用,任你是皇帝的姐姐还是外甥女,都会死的。

这几个月里偶尔能收到来信,只是非常偶尔,家书抵万金。

严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舔出来的一样,织欢都认不太明白。他信中都是大白话,偶尔还掺着粗口,说吃得好,睡得好,没受伤,只是这莫侯真他娘的狡猾,走投无路还在抵抗!

他这傻木头,也不知道给妻子写的信里说这些干什么。

景晏的字就很漂亮了,与他相比,我的字才像舔出来的。看得出他开头一般写得很仔细,到后边就有些着急,像有许多话要说,洋洋洒洒好几页的纸,有一次还扯了半块布头凑数。

信的开头和落款都是讲究的,一般就是「卿卿吾爱,见信如晤」和「念你,望你勿念,夫,景晏」。

至于内容,都是些车轱辘话,肉麻得很,不足为外人道。

想来他在那里一边打仗,一边还能写出如此酸词,应当是应付自如。

那我就放心了。

有时晚芍看我收到信,就在一边眼巴巴地看,也不敢凑上来,后来才对我说,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内容给我听听,行吗?

我说,那有些难,我将名字替换成晚芍念给你听。她听后居然笑了,说,怪不

得你说难,原来信里从头到尾,都是名字。

那一刻我是有些心软了的,这件事,以后再说。

景晏走了整整半年,直到晚春快入夏了才回来,皇帝亲自在城门口迎接他,还特许我也可以去。

去之前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举止得体,别让他难堪,连打扮都是素素的,不想让人觉得他招摇。可真见到人就发了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跑了出去,中间还摔了一次,也不知道疼,爬起来还是跑,跑到地方就扑着他用力地抱,差点吓着他的马。

他摸摸我的头,低声笑一笑,然后在我耳边说:「宝贝儿,我身上脏。」

六个月来,我第一次听见这声音,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些憋闷,眼前发晕。

「喘气儿,元元,怎么连喘气儿都忘了?」他从马上下来用手给我顺后背,轻声说,「想没想我?」

我还是说不出话,只点头,嘴倒是张开了,却只做得出想字的口形。

等好不容易出了声,不是「想」,而是哇的一声就哭了。

皇帝也笑,皇帝身后的奴才们也笑,景晏也笑,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笑。

只有严锋在东张西望,挠挠脑袋,愣头愣脑地问:「王爷,末将的媳妇怎么没有来呀?」

大伙儿笑得更大声了。

皇帝在宫中摆下庆功酒,我不能参与,但也不肯走,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眼巴巴地等着,顺带在心里骂皇帝!

皇帝听说我在等,还让人端了杯酒来给我喝,谁想喝他的酒,我只想让他早点放我的人!皇帝喝得高兴,对着景晏说荤话,说小九,你在战场上辛苦了一番,如今回来了,还要在战场上再辛苦一番。这话我坐在台阶上都听见了,大伙都笑,只有严锋傻傻地问:皇上,为啥?

当晚我俩还真没「辛苦」,这么久不见,我就想好好看看他,严锋晒了个黢黑,可景晏还是很白,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天天坐在帐篷里指挥!可是给他擦背的时候才能看出来,他身上更白,脸还是晒黑了一些,这一去倒没添什么大伤,有几处血痂,也都长出了新肉来。

人没事就好,我从背后抱着他,靠在他背上,没羞没臊地说:「王爷,您有什么心愿就许给我,那几样平时我不应的,今天我都应您。」

他先是笑,笑完又叹气,问我说:「元元,本王要是许愿你不走呢?」

他不该提这档子事的,我都不敢说话了。

末了,还是他出声给我解围,嬉皮笑脸地说:「算了,后悔了,还是许那几样平时你不应的,都有些什么来着?日子久了,本王都快忘了。」

于是我又跟着他「温故知新」,很不要脸,心里的那点酸楚,也暂时忘了。

第二天,莫晚芍一整天都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看他,估计她也明白过来了,看一眼,少一眼。

我对景晏说:「她的精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如今莫侯押进了死牢里,问斩也就是早晚的事,她的日子不多了。」

景晏还和从前一样,一下就拿准了我,问:「你想饶她一命?你不要优柔寡断,害了自己。」

我叹了口气:「也不是说饶她一命,只是给她一线生机罢了。」

我本想告诉景晏十皇子的死因,想想还是作罢,就这样一辈子不知道也挺好,省着余生还要拿出心思来恨她。

莫侯落马以后,太后很快就不得好了,听说生了大病,估计熬不过今年冬天。

果然,还没等立冬,太后人就要不行了,皇帝和景晏作为唯一尚在的两个先皇的孩子,进宫去送太后最后一程。

可是景晏跟我说,太后是突然病倒的,因为她跟皇帝大吵了一架,撕破了脸皮。太后说我扶持你做皇帝,是要你来立我莫家的威,不是要你来灭我莫家的门。结果皇帝说,你自小就对我非打即骂,先皇不宠爱你,你还将我按进水缸里,骗他我溺了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

末了,景晏说,元元,他瞧不起本王的母妃是宫女,可本王的母妃对本王很好,她一生没有害过人。

他说他母妃之所以死,是总借下棋的机会去讨回孩子,先皇烦了,于是说,乖兔儿,你下完这一盘棋,就去领晏儿回去吧。

可那一盘棋是下不完的,皇贵妃没有儿子,那一盘棋怎么能下完呢?

太后前脚一走,莫侯问斩的日子就定下来了,他临死前想见见女儿,皇帝没准。听说他在行刑前大骂皇帝暴虐无道,结果连道字都没吐出来,脑袋就落了地。

他死以后,长公主被发配到保宁寺里做尼姑,天天陪着那尊晚芍说灵的菩萨。之后皇帝在下棋时点过我两次,意思是晚芍这个疯子,早死早痛快。我说皇上,再有半个月,九王爷生辰,这阵子王府就别见血了。

我跟景晏在一块儿已经快六年了,不论是之前的虚情假意,还是后来的情真意切,年年都给他过生辰。当天他会跟宾客们一起过,错后一天,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过来过去,其实也不外乎床笫之间那点事儿,两人就是

花花肠子再多,六年过去也琢磨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他也不嫌腻,奇怪的是我竟也不腻。

不过今年不太一样,景晏坐在镜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元元,你来瞧瞧本王是不是有了白头发?」

他今年也才不到三十岁,哪来的白头发,我凑上去瞧了瞧,那叫一个乌黑浓密。

我刚想回答,却又觉出来,他这是有话要说。

「王爷,元元眼睛有些花了,看不清楚。」

景晏笑着回过头揪我的鼻子:「元元,你又在骗人,谁家的姑娘二十四岁眼睛就花了?」

于是我问:「那哪家的公子三十岁有白头发呀?」

他冲我挤挤眼睛,又说不正经的:「许是让你这狼崽子给掏的,身子跟不上了。」

我于是张牙舞爪地叫了一声,对着他又啃又咬。

闹累了,他对我说:「元元,本王也三十岁了,三十而立。」

是啊,该是他立业的时候了。

「元元,你真想好了吗?你舍得下吗?」

我知道,他是在问我,舍不舍得下这份情,可我正是因舍不下,才要走。

「元元是从婢子上来的,有什么舍不下的?」

「元元,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本王问的不是荣华富贵。」

他又问了我一次:「元元,你舍得下吗?」

我看着他,低下头去吻他几遍,缠绵得不成样子才分开,却还是不说话。

我只怕一开口,就是我舍不下你,我离不了你。

他还是那样懂我,眼望进我眸中深处,对我说:「你若舍不下,元元,本王来舍。」

他要舍这三十年,舍这天赐良机,舍这毕生大业。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的失败。

况且在皇帝手下,不反,就能久活吗?

我摸摸他的脸,用手指去描绘他的五官和骨骼:「王爷,您记得您与皇上在围场狩猎那一次吗?那次我对您说了一句话,我说,别看我,看鹿。」

景晏,我不要你看我,我不要你被我拴住,我要你放眼江山万里,只要你心中知道,我在这江山某处。

挨过了冬天,开春的时候,晚芍还是疯了。

她终于还是跪在我脚下求我,她说元元,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小景哥哥,我求你把他让给我,你把他让给我吧。

我问她:「你爱他什么?」

她愣愣地止住了哭,问我:「那我不爱他,我去做什么?」

我蹲在她面前,想把她最后的样子看清楚:「晚芍,什么是爱啊?」

她被我问得发傻,半天,才捂着脑袋惨叫起来,她说:「我不知道啊,没有人爱过我,我不知道啊……」

我拄着脸,轻声说:「你都不知道如何去爱人,我怎么能把他让给你呢?」

她跪在地上,爬着来抓我的脚踝,她说元元,我跟你保证,我会对他好,我会比你对他更好。

「可你对他好的方式,只会令他恶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晚芍,当初你欺负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你送酒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还有你害死织欢的孩子,你间接害死凌宜,你害死那个戴花的姑娘,你害死十皇子的时候,这些时候,你有没有想到,你会有今天?」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就像她曾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晚芍,你说,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啊,我没有错啊!我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错了呢?」

我闭起眼睛,对她说:「晚芍,你走吧,皇帝要我杀了你,可我瞧不起他,我放你走,你坐船去东边吧。」

两炷香后,严锋揪着她回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她没去码头,她往皇宫跑了。」

我侧过脸看着她,轻声问:「因为我说我瞧不起皇帝,你要去告状?」

她伸出手来要打我,叫着:「你歹毒!你狡猾!皇帝是我舅舅,我叫他杀你!」

我不怒,只是轻叹一口气:「晚芍,你错过了你人生中最后的机会。」

我转过头看着严锋,说:「严锋,当年你问我,谁来赔你的孩子,如今,人我交给你发落了。」

说完,我本要走,却听晚芍在身后幽幽地问我:「你说,我死在你的手里,以后小景哥哥看到你,会想起我吗?」

我因这一句话回过头来看她。

她继续问:「我死以后,将来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吗?」

我看了她一会儿,示意严锋先让开,上前揪着她的领子,将她拖到了门口,踹开了门。

「你看,你种的那株芍药开得多好啊,娇艳欲滴,像你一样。你知道吗?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里,待会儿,就会把你也埋在那里。」

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往前看,轻声说:「晚芍,王爷要反了,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会

再踏进这王府半步了。等我们一走,这里就会付之一炬,你的尸首和你的芍药会在烈火之中荡然无存,连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火海是什么温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说起来,还要拜你所赐。」

她听不明白这句话,她也没有机会再听明白了。

严锋的刀那么快,我连一声惨叫都没听见。

这一年,景晏三十岁,我与晚芍,都是二十四岁,而她,再也不会迎来她的二十五岁了。

这一年,皇帝还立了太子,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小储君才十二岁。

我听得出来,景晏最近话里话外,也想要个孩子,但是也只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只会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时候,一般都是去织欢那里,景晏有时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娇。

「织欢说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馋好馋!」

「严锋说织欢又有了孕,你馋不馋?」

说来说去,有时就会这样绕回来。

我知道,他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过安稳日子。其实日子要真能过得安稳,那谁会想反?

他不是因为安稳才不想反,而是因为我,他怕皇帝会捏碎我这枚棋子。

皇帝选我做棋子的时候,我曾腹诽他选错了,如今看来,他选对了。

他选对了,景晏就麻烦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没说收回,就是频频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长梦多,反而更要筹谋。

这是两人在较劲,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这一局的胜负。

终于,某夜,宫里来了人,进来就绑了我,说要我去下棋。

这月黑风高,五花大绑,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当下就要取刀,我说王爷,我去下一盘棋,就下一盘棋就回来,若我今夜没回来,您带着严锋,带着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说:「元元,本王现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会放人。」

我求宫人让我单独跟他说两句话,我说:「景晏,我这一辈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谁的棋子不是做?我甘愿做你的。再说,你带着人去,或许我还死不了。」

他还是不肯,我才冲他发脾气:「景晏,别看我!看鹿!」

其实,景晏拦也拦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过去坐下,面前还是最初的那盘棋。

他说:「当年,小九没有舍下这片黑子,输了。」

我说:「如今,舍得下了。」

皇帝看着我,忽地发出了一声笑:「朕很好奇,你这块顽石,是会垫他的脚,还是绊他的脚?」

我也笑:「活着会绊,死了,就会垫了。」

我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若我活着,他只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死了,这恨还能助他一搏。

我从袖子里取出事先预备好的东西来,那是一方小小的烟膏子,这么一小块儿,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无悔,我输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问我:「想好了,值吗?」

我轻蔑地看着他,对他笑:「你没有被人爱过,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恼,只道:「你当初说,愿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我还是笑:「嗯,可我没说是谁的大业。」

皇帝再问:「真不要命了?」

我这下甚至笑出了声:「皇上,您忘了吗?打从一开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当初跟皇帝说这句话,为的是让他以为我与景晏情深意重,那时尚是一句假话。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犹豫,将东西送入口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许多人,首先当然是景晏,我与他这六年间的种种走马灯一样闪过我的脑海,这六年,是我重生后的一生。

我裹在那床被子里流泪的时候,他的手抚摸的不过是只活三天的孤魂。

我对着醉倒的他说要走的时候,他的手拥入的不过是斩开血路的寒刀。

我将他捅出两个血窟窿的时候,他的手护下的不过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是他同我讲起往事的时候,他带我上街游玩的时候,他为我对皇帝出箭的时候,他从战场上回来抱着我的时候……

在这些时候,我也在准备,准备现在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一刻。

还有织欢,她又有孕了。郎中说一下怀了两个,再过几个月就生了。

严锋呢,他只骂过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骂他。

还有佳淳,这丫头平时只知道磕响头,刚刚我被带走的时候,她还不让人反绑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虚无的人生中再不会有二十五岁,如今,我也不会有了。

想来想去,最后,一颗心还是跑回景晏身上,他会坐上皇座,而我,我会在黑暗里迎来永久的自由。

可那东西入口,竟是甜的!

这不是什么烟膏子,这是一块黑糖!

我还是输给了景晏,他料准了我,他调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声,对我说:「既然死不了,还是下棋吧。」

我的眼中无声地滚出热泪来——皇帝手中有了人质,我最终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终成了他的软肋。

「禀告皇上,九王爷此时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是他人的顽石,却成了景晏的润玉。

景晏杀到了殿外,这么多年的大计,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皇帝命两人押住我,说:「走吧,去见见小九。」

那禀报的人却又说:「皇上,九王爷他,他只有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几个人?一个人?胡闹!胡闹……」

皇帝又笑,阴恻恻地看着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万精兵啊。」

他厉鬼一样的笑声传进我耳中,可我已顾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见了景晏站在台阶下,离我很远,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这个人,他玩弄过我,设计过我,恐吓过我,也防备过我。

这个人,我怕过他,恨过他,害过他,也算计过他。

可我此刻把这些都忘了,我拼命回想,也只想得起他是如何保护我,扶持我,抱住我,对我温柔。

我想起他说他喜欢我,我好后悔,我当初怎么忘了告诉他……

我好爱他。

他如此聪明,应当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够,我想亲口告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诉说,我是如何爱上他,从何时开始,像蝴蝶恋花一般贪恋着他,像飞蛾扑火一样渴望着他。

可我没说话,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万不要哭,没事了,我在这,我来接你。」

这个人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风吹得动了动,两把刀立刻闪起了寒光。

「别碰她,你们别伤着她,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他举起双手,缓缓往后退,「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

「皇上,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两样东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叠在一旁。

「皇兄,臣弟愿贬为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还是看得见,他缓缓跪下,脸色苍白,在夜里,只穿了一件单衣。

皇帝在我身边发笑,揪着我的头发,对他说:「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不流泪。

景晏缓缓俯下身体,头发披散在两侧,沉沉地说:「五哥,我来换她。」

我听见喉咙里困兽一般的呜咽。

皇帝笑得更厉害了,他一边笑一边摸我的脸,说:「小九,朕都有点被你搞糊涂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人,五哥,我这一辈子,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他伏在地上不起来:「求您,把她给我吧,求您把她给我吧。」

我见过太多景晏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他太多的意气风发。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这样不甘又卑微,这样勇敢又胆怯。

只为了我,他说他只有我,他只想要我。

皇帝忽然拨开我颈间的刀,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顾不上真假,疯了一样地朝他跑过去,抱住他,一边抱着,一边打他。

「你这傻子,你白白蛰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元元,我再也不要你做棋子了,我也不要你做刀,我给你自由,我不绑住你,你来,你带着我,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我只知道哭,哭着骂他:「你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折辱,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元元,我不要你以后因为出身在后宫被人欺负,不要我们的孩子被夺走,不要你因为一盘棋送命,我不要……我不要与你反目,我不要你走。」

他咬着牙强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又哭了。

我见过他三次落泪,这是第三次。

他见过我三次崩溃,这也是第三次。

高台之上,皇帝却拉满了弓。

「小九,朕只有一支箭。」

景晏咬了咬牙,拉起我,对我说:「元元,别怕,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你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回头。」

我不会走的,我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是

死在这里。

「小九,你们两个抱得这么紧密,朕的弓法不如你,可瞄不准。」

他推不走我,也不再推了,我与他紧紧抓住彼此,冷眼看着高处的那个人。

「父皇?父皇,您在宫里打猎吗?父皇,您为何要瞄准皇叔,皇叔做了错事,您要杀他吗?父皇,您怎么不说话?皇叔身边的人,是皇叔母吗?」

皇帝手中的弓,没有因为这个忽然跑出来的孩子而动分毫。

「来人,把太子带去休息。」

那孩子很是听话,拉着宫人的手,快走进去的时候却又回过头来问:「父皇,等儿臣做了皇帝,也要杀光兄弟们吗?」

太远了,我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那孩子被宫人抱走,趴在肩头又问一句:「父皇,儿臣将来可以将九弟弟留下吗?他没有母亲,他好可怜。」

那支箭嗡的一声,破风而来,直直地杵在我们的面前,扎穿了景晏的袖子。

皇帝说要景晏留下做太傅,我们都知道是假的,离得远些,还能念及一些旧日情分。

皇帝问他:「小九,非走不可?」

景晏答:「草民心念田园。」

「此生都不回来?」

「回皇上,还要看元元的主意。」

「你们怕朕?」他看看景晏,又看看我,「元元,你们怕朕?」

得不到答案,他挥挥手,只说:「小九,别记朕的仇,朕是皇帝。」

我伸出一只手来,摊在景晏面前:「拿来。」

他死皮赖脸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来,被我啧了一声,打了手背。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给我行李——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一套粉褂子,两条长了毛的口脂。

「元元,你要去哪里?我可不会写休书给你!」

「你娶过我吗?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给过我吗?我要你的休书干什么?还当自己是王爷呢?」

「元元,我娶,我风风光光地娶你。」

「娶我?你有钱吗?」

「元元,你不提这茬还好,我身家性命都给了你,如今,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穷得乱响,你可不能丢下我!」

「没戏,我要到迎春楼里养小白脸去。」

「小白脸?元元,我的脸还不够白吗?早年间我都去看过了,他们的脸没我白!」

「别耍贫嘴,你烦不烦!」

「元元,你要养就养我吧,老是老了点,中看又中用。」

「看你表现。欸,你解我衣带子干吗?」

「表现表现啊。」

「滚滚滚,我还不清楚你那两下子,还用得着你这会儿来跟我表现!我早七年之痒了我告诉你,腻了!种地!种地你会吗?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吧?准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他忽然扯了我过去,咬着我脖子上的软肉,我怎么推也没推开,到底还是见了印子。

「你干吗呀?还想强来,耍流氓呀?」

「不是耍流氓,种豆,种豆。」

他最知道我吃哪一套,别的不说先把人抱住,然后又是仗着那一副好嗓子,轻轻地喊我宝贝儿。

我还想走,腿脚却有些发软,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又让他给哄到床上去了。

那一夜也做了梦,梦到七年前我们的开始,这曾是个噩梦,但如今不可怕了。

如今,我已知道那结局。

□ 伞阿花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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