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炷香后,严锋揪着她回到了我的面前。
「夫人,她没去码头,她往皇宫跑了。」
我侧过脸看着她,轻声问:「因为我说我瞧不起皇帝,你要去告状?」
她伸出手来要打我,叫着:「你歹毒!你狡猾!皇帝是我舅舅,我叫他杀你!」
我不怒,只是轻叹一口气:「晚芍,你错过了你人生中最后的机会。」
我转过头看着严锋,说:「严锋,当年你问我,谁来赔你的孩子,如今,人我交给你发落了。」
说完,我本要走,却听晚芍在身后幽幽地问我:「你说,我死在你的手里,以后小景哥哥看到你,会想起我吗?」
我因这一句话回过头来看她。
她继续问:「我死以后,将来能和小景哥哥葬在一起吗?」
我看了她一会儿,示意严锋先让开,上前揪着她的领子,将她拖到了门口,踹开了门。
「你看,你种的那株芍药开得多好啊,娇艳欲滴,像你一样。你知道吗?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里,待会儿,就会把你也埋在那里。」
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往前看,轻声说:「晚芍,王爷要反了,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会
再踏进这王府半步了。等我们一走,这里就会付之一炬,你的尸首和你的芍药会在烈火之中荡然无存,连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火海是什么温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说起来,还要拜你所赐。」
她听不明白这句话,她也没有机会再听明白了。
严锋的刀那么快,我连一声惨叫都没听见。
这一年,景晏三十岁,我与晚芍,都是二十四岁,而她,再也不会迎来她的二十五岁了。
这一年,皇帝还立了太子,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小储君才十二岁。
我听得出来,景晏最近话里话外,也想要个孩子,但是也只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只会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时候,一般都是去织欢那里,景晏有时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娇。
「织欢说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馋好馋!」
「严锋说织欢又有了孕,你馋不馋?」
说来说去,有时就会这样绕回来。
我知道,他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过安稳日子。其实日子要真能过得安稳,那谁会想反?
他不是因为安稳才不想反,而是因为我,他怕皇帝会捏碎我这枚棋子。
皇帝选我做棋子的时候,我曾腹诽他选错了,如今看来,他选对了。
他选对了,景晏就麻烦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没说收回,就是频频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长梦多,反而更要筹谋。
这是两人在较劲,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这一局的胜负。
终于,某夜,宫里来了人,进来就绑了我,说要我去下棋。
这月黑风高,五花大绑,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当下就要取刀,我说王爷,我去下一盘棋,就下一盘棋就回来,若我今夜没回来,您带着严锋,带着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说:「元元,本王现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会放人。」
我求宫人让我单独跟他说两句话,我说:「景晏,我这一辈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谁的棋子不是做?我甘愿做你的。再说,你带着人去,或许我还死不了。」
他还是不肯,我才冲他发脾气:「景晏,别看我!看鹿!」
其实,景晏拦也拦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过去坐下,面前还是最初的那盘棋。
他说:「当年,小九没有舍下这片黑子,输了。」
我说:「如今,舍得下了。」
皇帝看着我,忽地发出了一声笑:「朕很好奇,你这块顽石,是会垫他的脚,还是绊他的脚?」
我也笑:「活着会绊,死了,就会垫了。」
我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若我活着,他只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死了,这恨还能助他一搏。
我从袖子里取出事先预备好的东西来,那是一方小小的烟膏子,这么一小块儿,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无悔,我输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问我:「想好了,值吗?」
我轻蔑地看着他,对他笑:「你没有被人爱过,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恼,只道:「你当初说,愿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我还是笑:「嗯,可我没说是谁的大业。」
皇帝再问:「真不要命了?」
我这下甚至笑出了声:「皇上,您忘了吗?打从一开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当初跟皇帝说这句话,为的是让他以为我与景晏情深意重,那时尚是一句假话。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犹豫,将东西送入口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许多人,首先当然是景晏,我与他这六年间的种种走马灯一样闪过我的脑海,这六年,是我重生后的一生。
我裹在那床被子里流泪的时候,他的手抚摸的不过是只活三天的孤魂。
我对着醉倒的他说要走的时候,他的手拥入的不过是斩开血路的寒刀。
我将他捅出两个血窟窿的时候,他的手护下的不过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是他同我讲起往事的时候,他带我上街游玩的时候,他为我对皇帝出箭的时候,他从战场上回来抱着我的时候……
在这些时候,我也在准备,准备现在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一刻。
还有织欢,她又有孕了。郎中说一下怀了两个,再过几个月就生了。
严锋呢,他只骂过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骂他。
还有佳淳,这丫头平时只知道磕响头,刚刚我被带走的时候,她还不让人反绑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虚无的人生中再不会有二十五岁,如今,我也不会有了。
想来想去,最后,一颗心还是跑回景晏身上,他会坐上皇座,而我,我会在黑暗里迎来永久的自由。
可那东西入口,竟是甜的!
这不是什么烟膏子,这是一块黑糖!
我还是输给了景晏,他料准了我,他调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声,对我说:「既然死不了,还是下棋吧。」
我的眼中无声地滚出热泪来——皇帝手中有了人质,我最终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终成了他的软肋。
「禀告皇上,九王爷此时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是他人的顽石,却成了景晏的润玉。
景晏杀到了殿外,这么多年的大计,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皇帝命两人押住我,说:「走吧,去见见小九。」
那禀报的人却又说:「皇上,九王爷他,他只有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几个人?一个人?胡闹!胡闹……」
皇帝又笑,阴恻恻地看着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万精兵啊。」
他厉鬼一样的笑声传进我耳中,可我已顾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见了景晏站在台阶下,离我很远,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这个人,他玩弄过我,设计过我,恐吓过我,也防备过我。
这个人,我怕过他,恨过他,害过他,也算计过他。
可我此刻把这些都忘了,我拼命回想,也只想得起他是如何保护我,扶持我,抱住我,对我温柔。
我想起他说他喜欢我,我好后悔,我当初怎么忘了告诉他……
我好爱他。
他如此聪明,应当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够,我想亲口告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诉说,我是如何爱上他,从何时开始,像蝴蝶恋花一般贪恋着他,像飞蛾扑火一样渴望着他。
可我没说话,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万不要哭,没事了,我在这,我来接你。」
这个人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风吹得动了动,两把刀立刻闪起了寒光。
「别碰她,你们别伤着她,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他举起双手,缓缓往后退,「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
「皇上,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两样东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叠在一旁。
「皇兄,臣弟愿贬为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还是看得见,他缓缓跪下,脸色苍白,在夜里,只穿了一件单衣。
皇帝在我身边发笑,揪着我的头发,对他说:「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不流泪。
景晏缓缓俯下身体,头发披散在两侧,沉沉地说:「五哥,我来换她。」
我听见喉咙里困兽一般的呜咽。
皇帝笑得更厉害了,他一边笑一边摸我的脸,说:「小九,朕都有点被你搞糊涂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人,五哥,我这一辈子,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他伏在地上不起来:「求您,把她给我吧,求您把她给我吧。」
我见过太多景晏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他太多的意气风发。可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这样不甘又卑微,这样勇敢又胆怯。
只为了我,他说他只有我,他只想要我。
皇帝忽然拨开我颈间的刀,往前推了我一把,我顾不上真假,疯了一样地朝他跑过去,抱住他,一边抱着,一边打他。
「你这傻子,你白白蛰伏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元元,我再也不要你做棋子了,我也不要你做刀,我给你自由,我不绑住你,你来,你带着我,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我只知道哭,哭着骂他:「你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折辱,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元元,我不要你以后因为出身在后宫被人欺负,不要我们的孩子被夺走,不要你因为一盘棋送命,我不要……我不要与你反目,我不要你走。」
他咬着牙强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又哭了。
我见过他三次落泪,这是第三次。
他见过我三次崩溃,这也是第三次。
高台之上,皇帝却拉满了弓。
「小九,朕只有一支箭。」
景晏咬了咬牙,拉起我,对我说:「元元,别怕,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你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回头。」
我不会走的,我要跟他待在一起,哪怕是
死在这里。
「小九,你们两个抱得这么紧密,朕的弓法不如你,可瞄不准。」
他推不走我,也不再推了,我与他紧紧抓住彼此,冷眼看着高处的那个人。
「父皇?父皇,您在宫里打猎吗?父皇,您为何要瞄准皇叔,皇叔做了错事,您要杀他吗?父皇,您怎么不说话?皇叔身边的人,是皇叔母吗?」
皇帝手中的弓,没有因为这个忽然跑出来的孩子而动分毫。
「来人,把太子带去休息。」
那孩子很是听话,拉着宫人的手,快走进去的时候却又回过头来问:「父皇,等儿臣做了皇帝,也要杀光兄弟们吗?」
太远了,我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那孩子被宫人抱走,趴在肩头又问一句:「父皇,儿臣将来可以将九弟弟留下吗?他没有母亲,他好可怜。」
那支箭嗡的一声,破风而来,直直地杵在我们的面前,扎穿了景晏的袖子。
皇帝说要景晏留下做太傅,我们都知道是假的,离得远些,还能念及一些旧日情分。
皇帝问他:「小九,非走不可?」
景晏答:「草民心念田园。」
「此生都不回来?」
「回皇上,还要看元元的主意。」
「你们怕朕?」他看看景晏,又看看我,「元元,你们怕朕?」
得不到答案,他挥挥手,只说:「小九,别记朕的仇,朕是皇帝。」
我伸出一只手来,摊在景晏面前:「拿来。」
他死皮赖脸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来,被我啧了一声,打了手背。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给我行李——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一套粉褂子,两条长了毛的口脂。
「元元,你要去哪里?我可不会写休书给你!」
「你娶过我吗?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给过我吗?我要你的休书干什么?还当自己是王爷呢?」
「元元,我娶,我风风光光地娶你。」
「娶我?你有钱吗?」
「元元,你不提这茬还好,我身家性命都给了你,如今,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穷得乱响,你可不能丢下我!」
「没戏,我要到迎春楼里养小白脸去。」
「小白脸?元元,我的脸还不够白吗?早年间我都去看过了,他们的脸没我白!」
「别耍贫嘴,你烦不烦!」
「元元,你要养就养我吧,老是老了点,中看又中用。」
「看你表现。欸,你解我衣带子干吗?」
「表现表现啊。」
「滚滚滚,我还不清楚你那两下子,还用得着你这会儿来跟我表现!我早七年之痒了我告诉你,腻了!种地!种地你会吗?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吧?准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他忽然扯了我过去,咬着我脖子上的软肉,我怎么推也没推开,到底还是见了印子。
「你干吗呀?还想强来,耍流氓呀?」
「不是耍流氓,种豆,种豆。」
他最知道我吃哪一套,别的不说先把人抱住,然后又是仗着那一副好嗓子,轻轻地喊我宝贝儿。
我还想走,腿脚却有些发软,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又让他给哄到床上去了。
那一夜也做了梦,梦到七年前我们的开始,这曾是个噩梦,但如今不可怕了。
如今,我已知道那结局。
□ 伞阿花伞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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