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景晏与我夺门而出!
那黑影子极快,像一道黑色的旋风,此时正在晚芍的门前。
他也看见了我和景晏,脚步一闪,要逃。
我下意识去拦他,景晏却没有动,这黑影见我拦他去路,一下子将我掀翻在地,与我擦身而过。
速度之快,我看都没有看清。
我愣愣地在地上坐着,景晏倒是劈头盖脸,张口就骂。
「你不要命了,看不见他手上有刀?」他这一声呵斥在静夜里分外突兀,喊得我有点恍惚。
一定是他的戏太好,足以以假乱真,我差点以为他是真的如此紧张我。
他估计也觉得自己动静大了,又走过来冲我伸手:「不是跟你生气,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做这种傻事!」
我没拉他那只手,自己拄着地站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冲我喊什么?我还不是怕他伤了你?」
我揉揉摔疼的地方,有点委屈地骂了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没良心!」
我铁了心不服软,他喘了一口大气,半天才过来哄我:「行了,不该跟你喊。」
晚芍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一个小缝,她披着褂子,噙着眼泪往外看:「王、王爷,有刺客?」
她是吓坏了,听见动静也不敢出来。
「你好好在屋里待着。」景晏说。
「元元,你我素来有仇,是不是你找人害我?」
她在我面前倒是神气得很,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只是脑子蠢笨了一些。
我这会儿正恼着,狠狠顶了她一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成宿成宿地有闲工夫?」
她在我这没占到便宜,又惨兮
兮地看着景晏:「小景哥哥,芍儿害怕,你别走了。」
一声小景哥哥,愣是把我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景晏当然没空搭理她,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显然是在想事情。
「王爷,跟您说两句话,我就回去睡了。」我说。
「小景哥哥……」
我实在是有些烦了,使劲拍了一下她的门:「没人抢你的小景哥哥,说两句话就给你送过来!」
许是当时情况太过危急,我也没去细想,我究竟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我将景晏拉到一边,他的拳头紧紧地攥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那双眼睛愈发沉郁。
「王爷,您把晚芍稳住,今天的事情交给我去办,我给您一个交代,行吗?」我挽着他的胳膊,见他不为所动,又递了一句,「王爷还信不过我吗?我去找他说……」
景晏此刻有些动怒,半天才生硬地对我说:「书案下边的匣子里,有本王的令牌。」
「元元明白,王爷,您放心。」我戴起褂子上的帽子,遮住大半的脸,「元元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走了几步,他却又叫我,朝我走过来,抱住我。
「元元,谁都可以出事,你不可以,知不知道?」
我轻轻拍了拍他:「不是说了吗,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没看清那道黑影子,可我不妨猜一猜。
王府戒备森严,高手如云,他随意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目标不是景晏,不是我,是晚芍。
景晏那样的好身手,却没有阻拦他,也全然没有叫人追捕。
我拦住他去路的时候,他只推倒了我,却没有伤害我。
这个人,景晏认出了他,如今,我也猜出了他。
我到的时候,严锋正在屋里坐着。
「借一步说话吧,严大人,织欢睡了,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啪——
这一巴掌甩得我手腕生疼。
「混账东西!」
他一动不动,梗着脖子直视前方。
「你自己不要命了,也不要拖上别人给你做垫背!」我甩了甩手,又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若没人拦着,此刻我已经杀了她。」
我没忍住,又使劲踢了他一脚:「蠢货!她若是在侯府,你就是把她千刀万剐了也不关我的事情,你让她死在王府,是要我和王爷都为你赔上命去吗?」
「那谁来赔我的孩子?」他怒目圆睁,像凶狠的罗刹。
「严锋!我倒要问问你,如今这里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他咬着牙挺了半天,单膝跪地:「卑职愿以命抵命!」
「你还挺瞧得起自己这条命?严锋,你知不知道她已将这屎盆子扣在了我的头上?」我真是快让他气死了,「你快意恩仇,无畏生死,没关系,到时候细究起来,牵扯出那个孩子不是景晏的而是你的,连着织欢都要跟着你掉脑袋!你糊涂不糊涂!」
他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竟落下泪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我,还是那一句:「那谁来赔我的孩子?」
我于心不忍,放缓了口气:「严锋,你信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了这个哑巴亏。」
我取出景晏的令牌,在暗处递给他:「你连夜到牢里去,打点一下,剩下的,王爷和我会帮你办好。」
三日后,午时三刻,菜市口刑场斩首了一个死囚,是出了名的大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坊间传闻他被抓前下手的最后一家竟是王府,这下才栽了跟头。
这事对我而言并不难办,景晏也安抚住了晚芍,不怕她去告状。再者,严锋想杀晚芍,对我来说,未必是一个无用的消息。
日子又不好不坏地过了一阵,有天景晏来找我,我正在换衣服,他也不避讳。
我本想遮挡一下,转念一想,这会儿害臊未免太晚了一些,索性冲着他眨眨眼睛:「看两眼得了,王爷,怎么像没见过似的?」
他哼笑一声,往上抬了一句:「元元,你也是秀色可餐,看不腻。」
我穿好衣服,眼巴巴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想你了,上次绊了两句嘴,我这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低头蹭了蹭我的额头,笑说:「真假先不论,元元,你这几招,本王倒很受用。」
我今天心情不错,愿意给他三分颜色,赖赖唧唧地凑过去说:「那,小景哥哥,你晚上过来吧。」
他被我逗得呵呵笑,捏了捏我的脸:「元元,你叫得真好听。」
我把脸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地说:「你要不是王爷,我天天都这么叫你。」
他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才说:「太后叫晚芍进宫陪着去了。」
话音刚落,宫里就捎来了话,说皇上宣景晏去下棋,叫我也去。
宫人走后,我与景晏对视一眼,心里大概有了底——这是前几天闹刺客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偌大的王府,是谁将话传了出去?
景晏还是那样,无须说话便能参破我的心思,他笑看着我,说:「元元,这府中人多眼杂,你该不会以为,所谓眼线,只有当初那两个婆子吧?」
我与景晏坐在马车里,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皇帝,他会问些什么,我又该如何应付。
景晏却突然出声说了一句:「元元,本王都没有跟你下过棋,倒是皇上先抢了便宜。」
他这口醋吃得没头没尾,我听了好笑,想也没想便说:「照这么说,元元还没跟您拜过堂呢。」
这话我说的时候全然没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了,说完品一品,自己也觉得有点酸唧唧的,心里不太痛快。
景晏却笑出了声:「元元,本王可听出来了,你这是真吃醋了。」
「不是真的,蒙您呢。」我让他抓了小辫儿,有点不想认,「这都是跟您学的,怎么样,以假乱真?」
看得出来景晏心情不错,也没跟我掰扯,只是笑,偶尔伸手过来逗逗我。
见了皇帝,照例行礼,皇帝这次倒赐了座,还说一家人,不必太过生分。
「朕这里有一局棋,小九,你来看一看,能否破局啊?」
景晏闻言上前,坐到了皇帝对面,细细端视起来。
「皇上,要破此局,怕是要弃掉这一片的黑子,会伤筋动骨。」
皇帝抓了一把黑子,交给景晏:「你且试一试吧。」
景晏执着子,迟迟不肯落。
我还没看见是怎样的一盘棋,自然也就不知道二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那皇帝却忽然伸手叫我:「你可懂下棋?」
我在心中拨弄了一下算盘,说:「皇上棋艺高深,臣妾……要是有人指点,让下哪,就下哪,那还可以。」
皇帝发出沉沉的一声笑:「自己不做主?」
「回皇上,做不了主。」
「倒是个谨慎人。」皇帝沉吟片刻,又说,「过来看看。」
我这才小心上前,看了一眼那盘棋。
这并不是一盘多么难以勘破的棋局,只是如景晏所言,只有弃掉大片黑子,才可能救活。
皇帝一撒手,将白子撒回棋盒里,对我说:「你来执白子,同小九对弈一局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给我搬了椅子,我谢恩后坐下,执起一颗白子来。
皇帝是什么意思呢?
我猜,他是想说,我是景晏在这局中的黑子,舍下我,就能赢,舍不下,则必输无疑。
他在试探景晏对我有多么看重,看他是想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他要我来执白子,是想用我与景晏博弈。
可他恐怕算错了,我自问在景晏心中并没那么大的分量。
景晏先落下一子,不在关键处,而是在无关紧要的边缘。
这是在给我喂棋。
我装作不懂棋,胡乱走了一步,跟他讨巧,「王爷,您让让我。」
景晏不说话,又落了不痛不痒的一步棋,这一局,他是摆明了要输。
我不再犹豫,一招定了胜负:「皇上,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让臣妾赢了一局。」
景晏也说:「皇上,臣输了。」
皇帝没什么表情,只是问景晏:「小九,你不是说舍下这片黑子就能取胜?」
景晏退出棋局,站起来行了个礼:「这么一片黑子,要舍下,实在是心疼。」
景晏是聪明人,皇帝的哑谜他早猜了个透,此刻就是装,也会装出一副与我情深似海的模样,个中意思不言而喻——皇上,江山是您的,臣要美人。
皇帝笑了笑,饶有深意地看着我:「你可是嫁了个好郎君。」
我又不傻,当然连连称是。
这时,却听见一声尖厉的喊:「皇祖母,您究竟要我容忍那个贱人到什么时候!」
紧接着又是一声喊,这回怕是挨打了。
这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这是晚芍。想不到她与太后竟一直与我们仅有一墙之隔。
好险,还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手还在半空僵着,皇帝却挑起了话茬:「看来芍儿在王府,没少受你的委屈。」
我明明是得了他的授意,他却说我给晚芍委屈受,这些人的伪善,还真是令人作呕。
我沉下心来,从两方棋盒中取了黑白子各一枚,问:「皇上,臣妾想问问,这棋子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抬了抬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棋子,当然是死的了。」
我又问:「既然是死的,皇上,那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吗?」
我是棋子,晚芍也是棋子,只不过她做了棋子而不自知罢了。
皇帝不答,瞥了我一眼,又去看景晏:「小九,你家这妇人,竟很是难缠。」
景晏苦笑一声,顺水推舟地答:「臣也不是她的对手。」
皇帝沉吟一声,又问我:「那你
倒说说,这白子和黑子,有什么区别?」
我将两颗棋子捏在手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脑门都急出了汗。
景晏轻咳一声,我循声偷瞄,见他在把玩手中的玉坠子。
原来如此!
我登时醍醐灌顶,在桌上放下两颗棋子,答道:「白子为润玉,黑子为顽石。润玉虽贵,脆弱易碎,顽石虽贱,百折不挠。」
晚芍是太后手中的白子,是尊贵却易碎的润玉,我是皇帝手中的黑子,是低微而坚固的顽石。
皇帝第一次这样发笑,用手中棋子去掷景晏:「怎么,怕朕为难你家妇人,竟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起小动作来?」
景晏没躲,只是拉了我一把:「皇兄,您别吓她,待会儿她哭了。」
皇帝手一挥,头一转,看着景晏:「小九,没想到朕即位以后,还能听见你一句皇兄。」
他说完,叫下人撤了棋盘,站了起来:「你们也留在宫中用午膳吧,你我兄弟二人,也是许久不曾陪母后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小九,你这左拥右抱,真是好福气。」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晚芍差点捏碎了碗勺。
景晏也不是傻的,当下把这皮球踢了回去:「全凭皇恩浩荡。」
太后往晚芍碗里舀了一勺汤,一副慈爱长辈的样子:「哀家怎么听说,前些日子芍儿屋里还遭了刺客?」
「小毛贼而已,芍儿胆小,吓坏了。」景晏说完,握了握晚芍的手,感动得她险些当场落泪。
我正闷头吃饭,皇帝却忽然点我:「你那酒可还喝得下吗?要不要给你换杯醋来?」
我没有准备,听了这话,饭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让、让皇上见笑了,王爷与晚芍妹妹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阿弥陀佛,你能放宽心是最好的,别再像从前一样,总与芍儿过不去。」太后真跟老佛爷一样,只是每个字都在掂量我,「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好,可是这多余的枝叶,也需要修剪。」
她怕我有孕,岂不知,我压根也不想有孕。
皇帝饮下一杯酒,搁下杯子,看了景晏一眼,又看太后:「最近北边不太平,孚独一族频频挑起战事,儿子决定派兵平乱,母亲的意思呢?」
「阿弥陀佛,哀家年纪大了,不爱管这些事。」太后嘴上虽这么说,却不忘给晚芍递上眼色。
晚芍疯是疯,不牵扯到景晏的事情,倒也不太傻,立刻接茬道:「皇上,家父骁勇善战,功勋累累,愿平定北方战乱,为皇上分忧。」
她要是一直这么说话,我或许还会以为她是个正常人呢!
皇帝又问:「小九,那依你的意思呢?」
皇帝肯定是不愿莫侯再带兵的,可这话他自己不能说,想让景晏说,可景晏说了又会得罪太后,真是骑虎难下。
我瞧准时机,扯了扯他的袖子,装作说悄悄话一般递了一句:「王爷,严大人……」
「元元,不得妄议国事。」景晏当即就接住了我的话茬,假模假式地斥了我一句,又说,「皇上,这话倒提醒了臣,臣的属下严锋,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晚芍没忍住,也拽着景晏撒娇:「王爷,那严锋只是个侍卫。」
太后也说:「哀家觉着,还是莫侯稳妥一些。」
景晏不露锋芒,只浅浅地一推:「臣可择日带严锋进宫来,皇上亲自见一见,再做定夺。」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这一出戏才算落幕。
吃完饭又是逛园子,太后说要留晚芍在宫中住上几天,也不问她愿不愿意舍下她的小景哥哥,皇帝倒是更识相一些,随意赏赐了一些东西,就放我和景晏回去了。
六月的日头已十分燥辣,我又用了十成的脑子,此刻累得很。
景晏估计也看出来了,伸手做扇子给我扇风:「夫人好辛苦,为夫真是心疼。」
我听他跟我开玩笑,也不想摆出一张苦脸来,拉过他说了一句悄悄话:「皇帝还说我难缠,他最难缠!回回听他问完话都是一后背的汗。」
我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呵着气轻声说:「要不是皇宫里人多眼杂,真想让您探进手去摸摸……」
他听我这么说了,也不失态,只是笑笑地看着我,反过来跟我说悄悄话:「元元,这皇宫本王可熟悉得很,没人的地方有的是,吃了你也没人知道。」
我先起的头,此刻却让他说得脸上发热,伸手打了他一下:「不想理你。」
「管杀不管埋,你说你招惹我干什么?」景晏得了便宜,自然不打算轻易放过我。
我干脆不接茬了,拽着他的胳膊晃荡:「王爷,皇宫怎么这样大,走得我好累。」
他捏了捏我的手,轻轻说:「等出了宫门,本王背着你走。」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玩笑。
他却神色如常,还问我:「元元,吃不吃冰?天气这样热,本王有些嘴馋。」
出了宫门,景晏还真说要背我,我当然不干。
「怪热的,背什么背?」我拉着他的手,轻声说,「自小什么脏活累活没做过,还能让这几步路给累着?」
景晏也没坚持,只是笑:「元元,你不是嫌热,你是怕本王对你太好,你会把持不住。」
这话听着是玩笑,我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对我,几乎是了如指掌。
我也笑,指了指脑袋,对他说:「王爷,您还真是土匪生在了帝王家,一辈子都靠这里活着。」
「光靠脑子可活不下来。」景晏似笑非笑地说,「你当那皇宫里头有几个没脑子的?如今还剩下几个?」
还剩下两个——皇帝与他,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想说这些,王爷,咱们去吃冰吧。」我挽着他的手,对他说,「平日都不能出府,也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些什么好东西。」
那天景晏带我上街,因着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街上并没几个人。
先吃了冰,他让我吃他碗里的山楂,说是酸甜可口,那副表情看得我口舌生津,咬到自己嘴里才觉得牙都要酸倒了,竟是又被他捉弄。
糖人摊子的小贩看出他是个阔气的人物,又忽悠我们过去,说夫人,小的给您画个小白兔。景晏说,给你两吊钱,给她画个大灰狼。小贩犯了难,估计做了一辈子生意,也没谁画过大灰狼,他说老爷,糖人里画不了大灰狼。景晏还较上劲了,说怎么画不了,你让开,我来画!画来画去,画出个大糖饼,我与他一人一半掰着吃了。
胭脂都放在小盒里,雕花镶玉很是漂亮,景晏要我挑选,我挨个拿起来闻闻,冲他撇撇嘴:夫君,这里头都没掺麝香,什么东西,不要不要!老板听了我的话半天合不上嘴,估计还以为自己见了傻子。
胭脂旁边是口脂,我试了几个颜色,挑出两个觉得好看的,景晏付了钱,我就缠着他要他涂给我看,他起初不肯,我撒娇卖乖,他竟依了,一张白脸顶着个红嘴,饶是灯火通明,满大街也没人敢看他。
晚些时候街上还有杂耍,猴子戴着大红花,一摇一摆地跳过来献花给我,还要给我盖盖头。看戏的人都笑,只有景晏轰它,说去去去,哪里轮得到你这泼猴子。
玩到后来,只觉得再多吃一口就要吐,再多走一步就要瘫,我与景晏坐在路旁茶馆,挺着肚皮休息。景晏问我:「元元,你开不开心?」
我开不开心?
我当然开心,这短短几个时辰,我几乎忘了他是什么人。他叫我夫人的时候,我能不假思索地喊他夫君。我可以不必站在他身后,而是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地走在他的身边。我可以不用去思考他的言外之意,不用去琢磨他的话外之音。我可以任他给我喂食,支使他给我提东西,缠着他出丑逗我笑……
我们是天地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没有诡谲变幻,没有血雨腥风,我们是沧海一粟,是天地蜉蝣。
我真的好开心啊!
可这是短短一场梦,梦是要醒的。
于是我看着他,轻轻地反问:「夫君,你开不开心?」
是我看错了吗?还是灯火映衬?景晏的眼睛有些红了。
「元元,我答应你,我给你自由。」
我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他听清没有。
「完了,景晏,你我都完了。」
不该,不该,不该动心的。
我们聪明了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犯傻,隐忍了一辈子,只有这一件事难藏。我们的甲有了破绽,我们的刀有了钝圆,我们完了。
他说他要给我自由。
我看着他,脸上再没有了一丝笑:「景晏,我劝你,如果这是你以退为进的伎俩,那你最好趁早打住。」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不留恋你。你给我自由,我真的会走的。」
景晏神色如常,还是脸上带笑:「元元,本王当初也说了,你做得对。说白了,这局势虽乱,可你就是当初死在第三天,本王一个人也能应付。」
他走过来,从桌下的匣子里取了自己的令牌,对我说:「元元,你今晚就走,陆路不安全,你走水路,本王现在就为你安排渡船。帝城留不得了,也别往北走,北边要打仗了。你去东边,一直往东走,靠岸就是别国了,这一生都别回来。」
我看着他,不哭不笑,不说话。
他又从书柜后取出东西来,不理我,继续说:「今天晚芍不在,这就是天公作美,东西不要多带,能走路就走路,省得招摇。本王给你带上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足够你安身立命,一生不愁吃穿,你赶紧回房收拾细软,天黑能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你认真的,景晏?」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别诈我,我真会走。」
他走过来张开手,僵在半空许久,又放下了:「罢了,不抱了,怕你我都舍不得松手。元元,你问本王今天开不开心。开心,开心,有今天就够了。」
我握着拳,咬紧牙关,看了他半晌,无声地退了出去。
这搞不好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如今情浅,走得久了,或许还是能忘的。
景晏看着我的行李——五根金条,十枚金叶子,一套换洗衣服,和两条新买的口脂。
景晏叹了一口气,似乎想摸摸我,却又不敢碰我。
「走吧,元元,我们都不矫情,今生……不再见了。」
踏出这道门,要再听到他的消息,恐怕那时,他不是皇帝,就是死囚。
我看着他,不说话,沉默地接过包袱,头也不回地潜入了夜里。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
我走了,他要如何昭告众人?又要如何应付皇上?
我走了,那些由我参与的棋,今后还怎么下?
我走了,他会爱上晚芍吗?
我走了,他会记得我吗?想起我,他会伤心吗?
可我不敢问,我不能直面这些答案,我是如此地渴望活下来,渴望自由,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夏夜闷热,我的脚步细碎,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他竟真的安排严锋在此接应。
我的心,从未如此鲜活、如此滚烫、如此疼痛。
耳边是风声呼啸,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在回头的路上夺路狂奔。
我跑得那样快,连命都不要,脑中是雷电轰鸣,只觉得血肉都被我甩在了身后,只有灵魂冲破桎梏,扯开浓重的夜幕,一路飞奔。
我只骗得了别人,我骗不了我自己。
撞开景晏房门的时候,他的刀锋离他自己只差分毫。
「你做什么?景晏,你好恶毒!你做这些事情想感动谁?你以为谁会记着你?你以为谁会念着你的好!?」
骂完这一句,我几乎跪在地上干呕,那些被我甩在身后的血肉,一点一点地追上了我。
「谁让你回来的?元元,你赶快走。」他推了我一把,「元元,本王最后为你安排这一桩事,你要领情。」
「谁领你的情!我走了,留你在这捅自己一刀吗?」
「非得如此,元元,非得如此,不然你走不远。」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轻拍我的背,「王府遭了刺客,本王遇刺,你也死了,晚芍不在,逃过一劫,这才说得过去。」
「元元,等你走了,就会有人从乱葬岗里抬来女尸,充你的样子,你不用怕。还记得本王告诉过你吗,肋下,这里,这里是不会死人的。」
「不准!我不准!」我后知后觉,这会儿才想起来哭,「刀又没长眼睛,万一、万一……」
我是不敢往下想,更不敢说了。
「元元,本王已不是第一次诈死逃生,手下有准。」他温温柔柔地擦去我的眼泪,对我说,「走吧,元元,本王欺负了你这么久,临到最后,想让你赢一次。」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元元,你要听话!」他板起脸来说我,「本王不是讨厌你才赶你走,是、是喜欢你,才放你走。」
他终于还是松了口。
我与他频频试探、乐此不疲的这件事,终于还是他,先松了口。
他说得对,应当是我赢了,我该觉得畅快,怎么会这么疼?怎么会这么疼呢?
「喜欢我为何要放我走?你教过我的,喜欢一个人,是立即想与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你说,为何你喜欢我,却要放我走?」我扑在他怀里痛哭,紧紧按着他握刀的那只手。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子,我怕我自作多情,我怕你不喜欢我。」
破晓。
「天亮了,这会儿走也走不成了。」景晏抱着我,梳理我的头发,忽然又问,「元元,你就不怕这也是戏?」
「不知道,昨晚不该吃那么多的,不要命地跑了一阵子,这会儿又哭得想吐。」我把头靠在他身上,轻声说。
怎么会不怕呢?我当然会怕,我当然也想过,这一切可能都是他以退为进的一步棋。
可我也怕这不是戏,我怕我这一走,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元元,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抱着我,缓缓地拍抚,「本王还想等中秋,带你去看花灯,去年中秋我们是怎么过的?」
「去年啊……去年中秋,我还跪在地上求你救命呢。」
「新年,新年我们去看烟火。新年时我们在做什么?」
「新年……你挨了皇帝的打,我在跪祠堂。」我说完把自己都给逗笑了,「这日子过的,真是哈哈苦,苦哈哈。」
「这么一想,本王也好久不曾过过像样的节日了。」
「景晏,」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我是不会把自己绑在你身边的,可我也不能留你独自在这苦海沉沦。等你、等陪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到那时候,我会再向你讨,我会再向你讨,我的自由。」
景晏半天不说话,我抬起眼睛看了才发现,他竟掉眼泪了。
我出去的时候
,瞧见有两人偷偷摸摸,卷了个草席子出去,若我没猜错,那里头是一具没用上的女尸。
景晏竟是认真的,他竟是真心为我规划,我该如何离开?
他的大计会败在我的身上,而我呢?我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他的失败。
他曾说我们两个,能逃一个是一个,当初或许是,可现在不是了。
如今,他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我要他成功,尽管那功成名就,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们收拾情绪都极快,要不是亲眼看他哭了,我此时压根看不出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作为棋子,我们都要有棋子的自觉。
我跟严锋说了出征的事,他很乐意,织欢却有些埋怨我。她说元元,我就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还给我送到战场上去了?
我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侯若此次再立军功,恐怕就是一手遮天,到时候别说是你们,别说是王爷与我,就是皇帝都悬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她低着头,闷闷地说,「战场上,刀剑无眼。」
我摇了摇头,对她说:「织欢,战场之外的刀剑,才更难防。」
我带着严锋去见景晏,自打上次严锋「行刺」,景晏就憋着一股气,搞得二人现在很是别扭,来之前我探过他的意思,他也有意让我从中说和。
我说严锋,上回我也犯了急脾气,还跟你动了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严锋还是很木讷,一本正经地回道:「您言重了,卑职险些酿成大错,多亏王爷与您的周旋。」
我又说:「严锋,你跟着王爷比我更久,他对你是真心器重,视作手足。」
严锋沉默了许久,才说:「您与王爷……真是十分相似。」
我笑了笑,没往深了聊:「是吗?许是处得久了吧。」
景晏看见严锋时还是带着气,不愿与他说话,严锋这个木头桩子,只知道干杵着,气得我在旁边直翻白眼。
「哄起女人一个顶俩,见了兄弟狗屁不是,我是真服了你们。」我笑骂一声,从后边踢了严锋一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小媳妇在闹别扭,你等什么?还得王爷抱你上花轿吗?」
严锋嘴笨,让我骂得满脸通红,忽然跪在地上大喝一声「卑职万死不辞」,把我吓了一跳。
景晏摆摆手,意思是这事就算了,接着又说:「过几天皇上与本王要到围场狩猎,莫侯也会去,到时本王会将你引荐给皇上,你要好好表现。」
严锋也不会说别的,还是那一句:「卑职万死不辞!」
隔了一天,皇帝却又捎来口信,说到时要我也同去。
我同景晏刚过了几天好日子,这一池春水,愣是让皇帝给搅成了浑汤。
去就去吧,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景晏教了我不到半天,我便能骑马小跑了,他却嘱咐我,不要贪玩,不要求快,要我跟紧他。
末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如此喜欢本王,让你跟紧,你当是乐意得很。」
他最近有些犯毛病,动不动就凑上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你何时开始喜欢本王的?你觉得本王哪里最好?实在是烦人得紧。说起来这事明明是他先认了,怎么反倒像是我先对他深情表白一般?
我也是实在让他烦得不行,用马鞭子的另一头去戳他:「王爷,您烦不烦,有完没完!」
他笑了两声,一下跨到我的马上,将我圈在怀中,缰绳勒得紧紧的,贴着我的耳朵,用颇为煽情的语气送了一句:「怎么了宝贝儿?这才几天,就嫌我烦了?」
我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心像是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拿手肘杵了他一下:「别、别瞎叫啊!」
景晏十分恶劣地冲着我的耳朵发出低低的笑声,念咒一般蛊惑我:「从没这么喊过别人,你是头一个,高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