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见鹿

我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心像是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拿手肘杵了他一下:「别、别瞎叫啊!」

景晏十分恶劣地冲着我的耳朵发出低低的笑声,念咒一般蛊惑我:「从没这么喊过别人,你是头一个,高不高兴?」

我看他是非要我服软,赶紧顺从地点点头:「高兴,高兴还不成吗?你别这么弄我,我耳朵痒。」

他却得寸进尺,甚至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儿:「高兴啊?那以后都这么喊你,好不好?」

明明什么事都经历过了,我怎么会让他调理成这副样子?

我回头把脸埋在他身前:「你欺负我,你看我认了,就拿这些事情拿捏我,我多么大方,我从不拿你掉眼泪的事情来拿捏你。」

这话反倒让他抓了话柄,他笑着冲我挑了一下眉毛,还是不肯放过我的耳朵:「说起掉眼泪,元元,昨天晚上是谁哭着在我耳朵边上求我,就差求着我把她……」

「打住!」我用手背去凉发烫的脸,「你、你再说我还哭!」

那天我险些让他给调理得羞愤投河,可他是个臭流氓、坏痞子,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我不答应他叫我宝贝儿,他还让那马疯了一样地跑,我搂他越紧他越开心,还说我那副狼狈的样子可爱。

可爱个屁!

这天,晚芍从宫里回来了,我连推带搡,又撵又赶,才硬是把景晏忽悠到她屋子里去。

心里是不是滋味儿先不说,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儿女私情拖累了他。

没到半夜,我听见隔壁有些吵闹,晚芍好像还哭了,还以为是景晏手上又没轻没重,可不一会儿景晏竟又跑回来了,脸上说红又像白,说白又像红,看着十分尴尬。

晚芍追到自己门口哭了两声,便狠狠关上门,没动静了。

「怎么了,王爷?她咬人?」

我看他这副模样就想笑,给他到了一杯水,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

「元元,她、她……唉,这该怎么说……」景晏两手打扫打扫身上,像要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边说边打摆子,「她穿的那是什么东西,还不如不穿!迎春楼里也不曾听说过这种招数!」

我听他给我描述,实在忍不住,拍掌大笑:「哎呀王爷,人家可是为你好费心啊!想不到她去太后那里开了几天小灶,竟学来如此秘术!」

太后这是急了,什么不像样的办法都想让她试一试。

我笑完又板起脸来,挑他话里的毛病:「王爷,迎春楼里都有些什么招数?」

景晏很少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此时却傻了眼。

我见他吃了亏,赶紧趁机报仇,笑嘻嘻地撩拨他:「王爷,您身子可还撑得住吗?我明日可得叫厨房做十全大补汤来。」

他让我惹急了,咬着牙,痞里痞气地看着我,语气十分嚣张:「元元,你若受得了,本王补就是了。」

果然得意容易忘形,我赶紧闭严了嘴巴,灰溜溜地进屋睡觉去了。

玩笑归玩笑,可从这事里,我与景晏都能读出太后的慌乱——她这是病急乱投医,皇帝不愿莫侯带兵出征,明显是有意打压他,若晚芍还得不到景晏的心,她就难了。

第二天是陪皇帝去围场的日子,晚芍本来就心气儿不顺,又因为皇帝叫我没叫她,此时跟瘟神一样,谁都不去招惹她。

我的出现让莫侯很是下不来台——皇帝明知晚芍嫁给了景晏,却点名要我作陪,摆明了是给他难堪。

莫侯虽是武将,脑袋可比严锋机灵多了,在场这几个人,除了我,他谁也得罪不起。

聪明归聪明,他这几年仗着军功,颇有些骄纵,更何况我抢了他爱女的风头,他更要夹枪带棒,狠命地捏我这个软柿子。

「上回没看清楚,原来这就是九王爷爱不释手的金丝雀,形影不离,真是宠爱得很。」

我知道他想折损我,不过也不想犯口舌,皇帝也不说话,只等景晏接招。

一来,他想看看景晏会不会为我出头;二来,他也想借景晏来煞一煞莫侯的锐气。

「莫侯,这可不是什么金丝雀,这是本王一手调教的狼崽子,咬起人来,是一定要见血的。」

景晏连一声岳父大人都不叫,可说这话的时候,偏偏是带着笑的,甚至还有些暧昧轻浮,假不正经,让人挑不出什么理来。

皇帝这时才虚情假意地出来调和:「小九,怎么一牵扯到这妇人,你就如此小心眼儿?朕可要担心芍儿在你府中的处境了。」

皇帝真狠,竟拿女儿去敲打父亲。

又周旋了几句,找了个时机,景晏引荐了严锋。

皇帝于是说:「严锋,小九多次夸你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莫侯呢,也是朕的爱将重臣,你们都是武将,就借着今日好好比试一番吧,胜者,朕重重有赏。」

两人行了礼数,便策马扬鞭,隐入了围场丛林。

皇帝又说:「小九,你我兄弟二人,不谈什么胜负,只当是散散心吧。」

景晏道是,错开半个马身,跟在皇帝身后,我与二人保持一点距离,三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驾马闲游。

「有鹿。」我说。

皇帝看了一眼,从身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来,拉满了弓。那鹿很机敏,一下便潜入林子,只留下一支箭插在地上。

皇帝笑了一声:「小九,朕不想跟你比试也不成了,不如看看,鹿死谁手?」

景晏只笑:「皇上,臣从没赢过。」

皇帝却铁了心:「这梅花鹿的皮子漂亮,小九,打回去给你家妇人做张毯子?」

说完,两人便策马追鹿,景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笑:「别看我,看鹿。」

等我慢悠悠地赶上,发现两人都拉开了弓,谁也没撒手。我屏息看着,那鹿不动,我们这些人也不动。

景晏瞄得偏了一些,连我都看出来了。他这场伏低做小的戏,真是十足。

皇帝鼻间忽然发出一声笑,转过身子,将那箭锋对准了我。

我瞬间头脑充血,动弹不得。

嗡的一声,皇帝撒了手,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箭冲我而来,却最终偏离,箭尾的羽毛擦着我的脖子,嗖的一声,竟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

不可能!这箭本该要了我的命!

我定睛一看,竟是景晏发出一箭,打偏了朝我射出的那一支,还卷走了皇帝的半片袖子,牢牢地钉在树上。

险些扎穿了皇帝的手。

「跪、跪……景,王爷,快跪下!」我翻身下马,几乎是摔了下来,跪在地上扯景晏的衣角,瞬间就冒了汗。

景晏缓缓跪下,却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小九,你家妇人都明白,棋子是死的,让它走,它才能走。」皇帝没有发火,只是慢悠悠地骑着马,绕着我们兜圈子,「下好你自己的棋,小九,朕的棋子,你动都不要动。」

他竟知道景晏要送我走!

「皇上,臣妾不走了,臣妾做棋子,再也不走了。」

我低着头,血珠浅浅地渗出,滑入我的领子,额头的汗砸进泥土里,瞬间化为乌有。

此时皇帝又发了笑,取下自己的半截残袖:「朕还以为你二人之间,总有一个是做戏,竟是看错了。小九,你向来是匹独狼,如今倒有了把柄,这可未必是好事。」

景晏还是跪着,不说话。

「罢了,朕的玩笑开大了,你们可别往心里去。」皇帝拉紧缰绳,留我二人在原地跪着,「小九,再不上马,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马蹄踏青草成泥,皇帝早已一骑绝尘。

「元元,你有没有事?你不要哭!」

我没有哭,我哪里哭了?

伸手抹了一把,竟真的满脸的眼泪。

「唉,吓的,吓哭了。」我吸吸鼻子,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劲,「没事,就是有点脚软,歇一会儿……」

却还是没忍住,捂着脸,眼泪也会流出指缝,不发声,肩膀也会抖如筛糠。

「还不如不喜欢呢。景晏,你也不如不要喜欢我!」我一哭起来就有些絮叨,「如今,要真有一个出了事,剩下那个可怎么活……」

「元元不哭,不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他也有些发抖,却还是紧紧抱着我。

「别让我拖累你,景晏,你就该一生都为你自己,怎么能让我拖累你……」

「胡说,元元,不许你这么说,以后你也不许这样说。」他先是斥我,斥到最后却变得很温柔,「你哪有拖累我,是我拖累你,是我连累你……」

互相拖累,互相亏欠,我们两个聪明人,却谁也算不明白这笔糊涂账。

歇了一会儿,又乘到马上,台下虽挨了打,台上的戏还得紧锣密鼓地演下去。

我看他脸色不好,想法子让他分分心,恰好前边有只白兔,我心中一动,对他说:「王爷,元元想养小兔子。」

他一愣,随即跨下马:「那本王去给你捉来。」

他趴在地上捉兔子,青色的衣服都粘了泥土,不一会儿,他揪着两只兔耳朵,回过头笑着看我:「看,元元,小兔子。」

我眼中竟又有些发酸。

众人会合时,我一眼就看到严锋马上挂的那只鹿,这个傻子,还笑呵呵地说要拿鹿皮给织欢绷一张乘凉的小床。

皇帝神色如常,还高高兴兴地赏了他,回头看见我们,竟有些愣了。

「小九,怎么回事,你不是最讨厌兔子吗?」

我倒不知道有这回事。

景晏也没露出什么异常来,就像什么事都不曾有过似的:「这狼崽子喜欢,臣拗不过她。」

后来我才知道,先皇与他母妃好的时候,就叫她乖兔儿。

马车刚停在王府,我那丫头佳淳就迎上来,火急火燎地向我报告。

「王爷,主子,晚芍主子发脾气,这会儿正在砸东西呢!谁也劝不住,丫头们都伤了四个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小兔子送到他怀里:「这是在气皇上没叫上她,你昨晚又驳了她的脸,快去哄哄吧。」

景晏抱着小白兔,看了我半天,问:「元元,你要本王捉小白兔来的时候,存的就是这个心思?」

我知道他有点生气了,软软地递了一句:「哄哄她怎么了?王爷,您就当是为了我,省着她找我的麻烦。」

景晏将兔子还给我,只说:「你早说你不喜欢,本王压根就不会去捉。」

说完他就回了我屋子里,既没理我,也没理晚芍在院子里发疯。

我倒确实不喜欢什么小白兔,让他去捉,一则是想让他分分神,别去想皇上那档子事;二则,也是料想到晚芍一定气坏了。

我曾做戏诓过他许多次,可他因此闹别扭,还是头一回。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敲了敲晚芍的门,险些被她一个花瓶砸了出来。

「晚芍,王爷说他昨夜没想明白,你瞧,捉了只兔儿给你赔不是。」

烛台还在她手中高举着,她怒视着我,又看看小白兔,将信将疑地问:「王爷给我的?那他刚才怎么都不来跟我说句话?」

「你以为我跟你关系多么好,还要编瞎话哄你开心?王爷这会儿是累了,要不准会亲手送给你。」

她丢下烛台,迈出门槛,从我怀里抱走小白兔,摸了摸,转眼又问:「那你有什么?」

我两手一摊

,对她说:「我哪有什么?刚才王爷走时你还没看出来?生我气了,跟我说了一路,早知道就带你,不带我了。」

她不看我,只看小兔子,声音竟变得很温柔:「你这蠢货,我从来不惹小景哥哥生气的,我什么都依着他。」

我是不会可怜她的,可我也确实觉得她可悲。

哄好了这个我看不上的,那边那个我看上的还在等着我哄。

他要是不等我哄,刚才就会直接回房,也不会进我的屋子了。

「王爷,」我赖赖乎乎地凑过去,对着他亲了又亲,「别生气了,好不容易好了几天呢。」

他拿手隔开我,不让我亲他,我是越挫越勇,干脆关起门来,坐在他腿上,将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小景哥哥,我这脖子出着血呢,你给我吹吹。」

他拨开我的脑袋,还是不理我,我去解他的衣带子,他还打我的手。

「哎呀夫君,你怎么了,」我这会儿是真有点丧气了,他抱也不给抱,亲又不给亲,碰都不给碰,我也束手无策,「你别生气,我去把小白兔讨回来。」

「元元。」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找麻烦,于是叫住了我,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说,「如今本王是掏出真心来了,只怕你是假的,摸不透你。」

我摸摸他的头发,指尖拂过他的眉毛,再去亲他的眼皮、鼻尖儿和嘴巴。

「你看着我,景晏。」我捧着他的脸,对他说,「我知道他们都骗你,都贪图你,都想赢你。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这么一想,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人,一辈子能给对方的承诺只有这一句。

我一辈子都输给你。

佳淳闯门进来的时候,我和景晏都很怪她煞风景。

可她跪在地上哭,说:「主子,奴婢惹祸了,奴婢不小心说漏了嘴,晚芍主子她、她把小兔子给摔死了!」

我脑中的血忽然间冷了下来,就像是被人从云上拖回泥里。

「你先起来,你别磕头,佳淳,没事,我不罚你。」我转过头看着景晏,心中知道他与晚芍此时还不能有矛盾,于是说,「王爷,我过去一趟吧,您等着我。」

他环着我,轻轻说了一句:「元元,别顾虑我,别受她的欺负。」

小兔子死相很惨,张着嘴,血渍粘在白色的绒毛上。

我问她:「你做什么要摔死小白兔?」

她把那兔子冲着我一踢,扬着脸骂我:「谁要你的便宜人情!谁要你来施舍我!你算什么东西!」

「你不喜欢就还给我,为什么摔死我的小白兔?」

她恨恨地看着我:「你的?贱货!这王府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的!连你这条命,连你这张脸都是我当日高抬贵手!是我赏的!」

「我叫你别再提这件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等我反应过来,竟已将她推倒了,她的手碰到地上的瓷片,出了血。

「贱货,你敢打我!」

我索性回头把门一关,捡起一块碎片来,上前用脚踩着她:「我不止敢打你,你信不信我敢杀了你?莫晚芍,你这张脸还想不想要,你想不想要?」

她侧着眼睛看着贴在脸上的瓷片,声音发了抖:「贱人,你放开我!我要进宫!我要禀报皇祖母!我让父亲杀了你!」

「莫晚芍,你杀人向来随心所欲,何时还需要禀报了?」我阴着脸问她,「靠着你皇祖母,你也没能把人留住,你还真是没有用的样子货!」

她让我戳了痛点,又疯了,哭着想与我撕打。我横下心,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晚芍,当年你是郡主,我是婢子,我让着你。如今我得宠,你可怜,我还让着你。」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死死地盯着她看,发狠说,「你不稀罕我的施舍?莫晚芍,你还挺能抬举自己。你的丈夫,你的婚事,你的心愿,你至今为止人生中所有幸福快乐的记忆,全都是我施舍给你的!可你太不争气了,就这么一口剩饭,我赏给你,你都接不住。」

我摔下手中碎瓷,冷漠地看着她:「既然你喜欢提,我今天就把这件事情掰扯清楚,当初你说我是烂瓦,借着验身子,夺了我的清白。后来太后娘娘寿宴,你叫个男人端壶药酒去我房里,冲着的还是我的清白。可是莫晚芍,清白不在身上,我这辈子都比你干净。」

她显然被我刺激,咬着牙跟鬼上身一样不停地尖叫哭号。

「风水是会转的,莫晚芍,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不想陪你玩了,等到那一天,我会将你踩进泥里,而你的小景哥哥,只会心疼我脏了脚。」

我回头推开她屋里大门,侧身让开,轻声说:「我给你机会,你想告谁就去告吧。」

莫晚芍此生,恐怕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她哭着爬过满地狼藉,爬到院子里,拽着景晏的腿,同他哭诉。

她说,小景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青梅竹马,你不可以让这个贱人欺负我。

她说,小景哥哥,这贱人骗你,这贱人会害了你,这贱人会毁了你一辈子……

哭到后来就不是告状了。

她说,我是郡主,我父亲是侯爷,我能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她说,皇帝害你,太后害你,王孙大臣害你,连元元也会害你,只有我不害你,只有我不害你。

她说,小景哥哥,我对谁都不好,我只对你好,我把那些女人都杀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我有些不想听了,叫了婢子,对她说:「佳淳,你陪我去把小兔子埋了吧。」

佳淳捡了小兔子,跟在我身后,我去园子里挖坑,她来埋土。

忽然之间,她说:「主子,您说的太对了,那个什么男人能脱,女人不能脱!」

我低着头,眨眨眼,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轻轻地纠正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如果女人一心只有爱情,这一辈子,未免太过悲凉。

「对对!我说什么来着!啧啧,喜欢王爷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她这人迟钝,还没看出我已奋不顾身。

我看着她,轻轻地笑,说:「嗯,是啊,还好我不喜欢他。」

「主子,您想明白了,您不喜欢王爷?」

「嗯,不喜欢。」

「那、那您为什么要哭啊?」

佳淳问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哭,我说,我心疼我的小白兔。

晚芍那天把嗓子都哭哑了,她一直在求景晏,她说,小景哥哥,求求你不要讨厌我,求求你不要讨厌芍儿好不好?

她或许不知道吧,景晏心中有太多事,将这颗心装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是为她而留,哪怕是用以讨厌她的感情,都不曾有。

他是从心中剜出一块原有的血肉,才能将我填补进去,才能喜欢我。

我曾说他不是要人心疼的人,可如今,我也是从心尖儿上剜下肉去喜欢他,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是会疼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变得很快,北边的硝烟,说燃起就燃起了。

这一仗,严锋领兵出征,挂了主帅,而莫侯征战一生,却只能作为副将。

皇帝是很无情的,他要谁风光,谁便风光,他要谁落魄,谁便落魄。

眼看着莫侯将要失势,最急的是太后,偏偏晚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门心思扑在儿女情长上,每次进宫找她,都是争风吃醋,告我的状。

我是皇帝操控的人偶,太后想管也管不了,更何况事到如今,她也不太想管。如今她所有的希望,都押在莫侯这一仗上,她盼望莫侯立功凯旋,夺了严锋的头筹,要是严锋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了。

烽火连三月,织欢发愁,景晏发愁,我也发愁。

晚芍也发愁,她愁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摔死那只小兔子,不该对我破口大骂,否则她的小景哥哥,或许不会一连几年都不理她。

我有时在想,或许我真不如晚芍那么喜欢景晏,这种献祭式的喜欢,我真的做不到。

这会儿又到秋天了,正是我刚遇见景晏的时节,岁月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秋日寂寥,但战事胶着,景晏与我都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连谈情都少了许多。

皇帝最近频频宣我入宫,他也着急,局势一天一个样,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用得着我。

这天,他又宣我进宫去下棋,景晏很紧张我,可他也只能紧张,他也无可奈何。

我进屋的时候,屋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个穿朝服的大臣。我看了一眼,下意识便想退出去。

皇帝叫住了我,还让我在他对面坐下,大臣开始禀报战况,一字一句,都是惊心动魄。

大臣告退以后,皇帝命人摆上棋盘,然后问我:「你刚才也听到左相的话了,依你之见,如今局势如何?」

我离座,跪地,伏低:「臣妾一介女流,不懂江山社稷、用兵打仗,皇上,臣妾只是来下棋的。」

皇帝像是冷哼一声,又像是笑,说:「你与小九倒是很相似,只是你较他少了一点野心。」

这话不能答,答了,就等于认了景晏的野心。

「罢了,你不想说,那就听着吧。」皇帝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掂量,说,「你看,这黑白两方,如今势均力敌,胜负还说不好。可若吃去这一片黑子,白子的胜算是否就大了许多?」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观察许久才说:「若这一片黑子都被围住,那白子的确……不对,其中有诈!」

我身上忽然冒出汗来,为了我心中极险的猜测。

皇帝看着我笑,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笑,他说:「到底是妇孺之流,脸都吓白了。」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半天,还是他要我在对面坐下。

「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还想像之前一样蒙混过关。皇帝却放冷了声音,催促我:

「你倒是说呀。」

「回皇上,臣妾觉得,这一片黑子虽

然受困,白子看似胜算十足,但是,但其实,黑子只需一招便可反杀。」

皇帝的笑声都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又低,又沉,不像是人间的声音。

「那你觉得,朕的这一步棋,布置得如何?」

「极、极妙。」

「哦?你真看懂了?」皇帝不轻不重地用玉扳指叩击桌案,问我,「既然看懂了,何必还要打哑谜啊?」

我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已经许久不曾陷入这样四面楚歌的陷阱。

我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发出声音:「皇上,皇上是要以兵败假象,引诱莫侯谋反。」

皇帝拍掌大笑,那笑却和景晏一点都不一样,我快要被吓哭了。

北部战事吃紧,此时若帝城动乱,莫侯必将冒出谋反的心思,到时候,皇帝就会派景晏前去剿乱,与严锋接应,将莫侯捉入瓮中。

他等不及了,莫侯要反,恐怕还要等上几年,皇帝这一招引蛇出洞,是要尽快杀他,尽早拿回兵权。

「朕可没有诱人谋反,朕只是想试一试爱将的忠心。」他沉吟片刻,又说,「你家王爷还务必要帮朕这个忙啊。」

果然,他要派景晏上战场,景晏半生都未受过重用,如今,为了剿一个「反贼」,竟要踏入沙场。

我低着头,强忍着不哭:「皇上,王爷并非武将……」

「他在你这是王爷,是丈夫,是男人,」皇帝出声打断了我,「在朕这,他就是一把战刀。」

最是无情帝王家。

「小九有没有跟你讲过他的七哥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一沉,缓缓说:「十五岁时举兵谋反,被皇上一刀斩于金銮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

他笑了两声,道:「不错,这宫中四处都是血路瓢泼,小九的母妃,就是和先皇下棋时,死在了你坐的这把椅子上。」

我不说话,皇帝又说:「朕有时夜里还看见她,他们母子关系好,她要带她的阿晏回家去呢。」

他的眼神如此恐怖,我下意识往后退去,一下子翻下座椅,竟然撞破了头。

「你可说了,你要保他不反。」

血淌下来,模糊了我一侧的眼睛:「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那好,元元,那你再帮朕一个忙。」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定当全力以赴,肝脑涂地。」

「不必肝脑涂地,帮朕杀一个人吧。」

回府的路上下了一场秋雨,我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用脸接雨水,才觉得清醒了一些。

皇帝引莫侯谋反,要景晏平乱,那么兵权就会暂时移交到景晏的手上。如今,景晏手中是有实权的,这么一来,他反倒权势滔天了。

景晏是想反的,我从开始就知道,他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卧薪尝胆忍了这么多年,他必定是要反的。

他不反,皇帝收回兵权,享渔翁之利。他若反了,皇帝有了杀他的理由,在这天下,便再没了心病。

皇帝是想借这一块石,去投两只鸟,看莫侯与景晏鹬蚌相争。

我闭着眼睛,冷静地想了想,景晏先要凯旋,扳倒莫侯,然后……他必须要反,趁着兵权在握,实权傍身,他非得铤而走险!

而我,我不仅要助他反,我还要助他成!

可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皇帝究竟要我杀谁?我能杀谁?

最后他对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是要杀谁?

「你怎么受了伤,元元?」景晏看见我额头见了血,脸色瞬间变得十分森冷,「本王进宫去。」

我赶紧拖住他:「摔的,摔的,不碍事。王爷,我有话跟您说,您过来。」

我关好屋里的门窗,让佳淳守在门外,跟景晏学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毫无保留。

「他这招引蛇出洞真是阴毒,元元,这是想把本王也一锅端了。」

景晏眯着眼睛,不停地摩挲自己的眉间。

「元元,但你要知道,兵权与实权,本王不是总有机会兼得的。」

「我知道,王爷,我明白,」我握紧他的手,对他说,「这个险要冒,王爷,这是您不可多得的良机!」

他看着我,轻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元元,本王以为,你会劝我不反。」

「别说傻话,王爷,元元知道,您已等了多少年。」我抱住他,攥紧他的手,「王爷,您别顾虑我,别受他的欺负!」

他轻触我额头的伤口,眼圈竟又有些泛红:「元元,本王说过给你更好的,本王要这千里江山给你做聘礼,凤仪天下给你做陪嫁。」

「景晏,我不要,我要自由。」我此刻安稳地躺在他怀中,轻声说,「景晏,你我这些年,有过做戏,也有真情。如今花灯看过了,烟火也看过了,我觉得够了。」

「我不愿再在深宫中钩心斗角,我斗了半辈子。我不愿再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忍了半生。景

晏,最难的关头我还陪着你走,若能活着杀出重围,你答应我,往后你一路顺遂,我一生自由。」

他的手有些发抖,半晌,又说:「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你要什么,是我不该自私,不该装傻。元元,是我不该绑着你。」

我抬起头吻了吻他:「无妨,王爷,这场硬仗还长,你我还有许多年。」

皇帝究竟要我杀谁?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景晏将我点透。

他说:「元元,花开堪折直须折的下一句,你知道是什么?」

我点点头:「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元元,等到无花,就是晚了。」

莫待无花空折枝。皇帝要我杀的人,居然是莫晚芍。

他要我杀了他的外甥女,仅是因为……莫侯要反了,皇帝要他反的!

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被权力蒙住双眼,忘记血浓于水,忘记山盟海誓,忘记人生挚爱,忘记血肉亲情。

我却要亲手将我爱的人送上那个位置,陪他蹚过鲜血路,迈过尸骨桥。

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那个样子,变得如皇帝一般,冷漠、阴鸷、恶毒。我不愿让这一份珍贵的感情在权谋的裹挟中消磨殆尽,化作一抹干涸的血。

我不想与他相看两生厌,用余生去折磨彼此,直到失望,绝望,而生出恨来。

毕竟,在我们两个艰难曲折的人生里,这一点点爱,是唯一美好的东西了。

三个月后,又入了冬,北方战事基本平定,帝城周边却开始动乱。军备不足了,百姓私下传言,皇帝遭了大病,时日无多,帝城不需多时就会陷落。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就像是那盘棋里被围困的黑子。

景晏与我都知道,这是皇帝开始拨弄棋盘了。

又过了一个月,两天后就是新年,北方战乱初平,严锋与莫侯凯旋,途中,莫侯按捺不住,分裂了军队,与严锋对阵起来。

莫侯反了。

皇帝下旨,九王爷率精兵三千,捉拿反贼莫云高。

从皇宫回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心中默默准备送我的丈夫上战场,可我不曾想到,这一天会是新年。

皇帝不想让我们好过,他非要把两颗连在一起的心狠狠扯开,淌出血来给他看。

景晏披坚执锐,端坐于马上,帽上的红缨子非常显眼,比他迎娶晚芍那一天,马镫上的红穗子还要显眼得多。

我在城楼上看着他,跟着他跑了一阵,我特意穿了他喜欢的那件褂子,颜色是粉粉的,因着我不喜欢,平时很少穿给他看。

褂子颜色鲜艳,我频频挥手,想让他多看我几眼,而我也盯着那风中的红缨子,直到他变成茫茫白雪中不可见的一个点儿。

佳淳说,主子,我陪您再多看一会儿吧。

我摆摆手说,不必,咱们回吧,刚刚在屋里,已经道过别了。

晚芍也来了,她不敢趴在城楼上看,就躲在角落——她怕她的小景哥哥看见她,会不高兴。

她这几年眼睛哭得有些不太好,如今宫里也没人管她,她自己的陪嫁丫头被她扔了,府里的下人们又害怕她,不喜欢她。

我往回走的时候,她还望着空无一物的远方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流眼泪,身上就穿了一件小褂。我心里知道她时日无多了,让佳淳把给我带的棉袍子给了她,她看了我一眼,把我的袍子扔下了城楼。

我忽然想起当年她求景晏不要讨厌她的时候,景晏对她说的那句话,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景晏说,芍儿,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错在哪里?

不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了。

景晏走前,我们是细细道过别的,在那两天里,我们只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对方的一部分,一刻都不分开。以往他最能折腾人,哪怕是亲热时也要密切地、亲密地同我说话,他很喜欢哄我说一些不中听的,喜欢看我哭。

只有那两天,我们是如此沉默,拥着彼此,看时间是怎样滑过皮肤。他那么温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可我还是哭了,他没说话也没哄我,后来他也哭了……

明明就见一面少一面了,为何还要分开呢?

他走后,我搬到织欢家里去住了一阵子,后来因着她半夜总哭,我又搬了回来。

如今这里全都靠我,我总不能跟着一起哭。

景晏走的第二个月,莫晚芍破天荒地找我说话。那天,她换了最华美的裙子,戴上最名贵的首饰,珠光宝气地站在我房门口。

佳淳怕她欺负我,还偷偷去厨房取菜刀。

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我:「你说,小景哥哥为何不肯戴我送他的那个荷包?」

我看着她站在门前,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在她身后,院里的雪很刺眼。

我说:「佳淳,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我让她进到屋里来,没请她坐,她也自顾自坐在了我屋里的主位上。

「你刚才问我什么?」

她嘴唇轻轻发着颤,看着我说:「那个荷包里面缝了护身符,是我、是我走了一整天到保宁寺里求的。我的膝盖都磨破皮了,他们说、他们说要一步一叩,那样才虔诚,那样才灵呢!」

她低下头,不让我看她哭,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可他不肯戴,他为什么不肯戴?他、他一定是讨厌我!可是他再讨厌我也应该戴着,那护身符能保他平安归来!那护身符很灵的……我就是在那里许愿能够嫁给他,那里菩萨很灵的……很灵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莫晚芍,你知道王爷此去,是去剿拿谁吗?」

她在我这句话中发起抖来,捂着脸无声地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以为,让自小疼爱她的父亲,死在求而不得的爱人手中,已经足以令她死心了。

可她真是个疯子。

她哭完了,把手拿下来,忽然又笑:「小景哥哥也是无奈的,那可是皇帝,人人都要听皇帝的话。我父亲不会谋反的,他怎么会反呢?你不知道父亲对我多么好!你无父无母!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金银珠宝,你都没有见过,你是做婢子的,你听都没听过。我说我要吃笋子,父亲冬天也让人去给我挖。其实我不爱吃笋子,是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他不得宠啊。抱养他的皇贵妃欺负他,是我,是我叫人炒了笋子给他吃!小景哥哥爱吃笋子,你知道吗?你、你一定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挑嘴的时候,会把菜里的酸笋拣出来搁在一边,景晏会伸筷子来我碗里夹走,他说他喜欢吃笋子。

可我还是轻轻地说:「嗯,我不知道。」

她听完笑了一下,说得更起劲了:「他们说我该喊他舅舅,我偏不!我就要喊他小景哥哥!皇贵妃欺负他,我就叫父亲去参她弟弟的本子,杀他的头!宫人们欺负他,我就放出狼狗咬那些人!他那个十弟弟,居然敢用石头掷他,还砸破他的头,是我把他从秋千上推了下去!是我报了仇!」

这话让我险些摔碎手中的东西。

我强压下恶心,轻声对她说:「回你自己房间去发疯吧。」

她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发疯?你说我在发疯吗?你不懂,你不如我喜欢他,你做不到……」

「是,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可他为什么喜欢你?你教教我好不好?他为什么喜欢你?」她絮絮叨叨地对我发问,「我把人丢进护城河的时候他都由着我,我给那个贵妾下药他都由着我,可他为何偏要护着你?他为何偏要护着你?」

当年,她被拖走时也喊了这一句,她说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我说:「他为何偏要护着我?让我想想,或许,是你总想毁了我吧。」

她像是又要哭,又忽然笑起来:「我毁了你?怎么是我毁了你呢?明明是你毁了我啊!我父亲说,他就是扭着景晏的脖子,也会让他对我好,他答应我的,都被你给毁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小景哥哥就是我一个人的,真假不重要,他是我的……」

她一直在重复那一句: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她,只轻轻说:「那你杀了我好了。」

果然,我听到了一声唯唯诺诺的:「不行,小景哥哥……他会不理我的。」

晚芍的精神越来越差,我知道,等景晏带莫侯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

有晚芍在,莫侯或许还会为了女儿垂死挣扎,晚芍要是没了,他的心就死了。

长公主天天去求皇帝,求他赦免自己的丈夫,晚芍也去求太后,不知道是去求什么。可是没用,求谁都没用,任你是皇帝的姐姐还是外甥女,都会死的。

这几个月里偶尔能收到来信,只是非常偶尔,家书抵万金。

严锋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舔出来的一样,织欢都认不太明白。他信中都是大白话,偶尔还掺着粗口,说吃得好,睡得好,没受伤,只是这莫侯真他娘的狡猾,走投无路还在抵抗!

他这傻木头,也不知道给妻子写的信里说这些干什么。

景晏的字就很漂亮了,与他相比,我的字才像舔出来的。看得出他开头一般写得很仔细,到后边就有些着急,像有许多话要说,洋洋洒洒好几页的纸,有一次还扯了半块布头凑数。

信的开头和落款都是讲究的,一般就是「卿卿吾爱,见信如晤」和「念你,望你勿念,夫,景晏」。

至于内容,都是些车轱辘话,肉麻得很,不足为外人道。

想来他在那里一边打仗,一边还能写出如此酸词,应当是应付自如。

那我就放心了。

有时晚芍看我收到信,就在一边眼巴巴地看,也不敢凑上来,后来才对我说,你不要念信中名字,只念内容给我听听,行吗?

我说,那有些难,我将名字替换成晚芍念给你听。她听后居然笑了,说,怪不

得你说难,原来信里从头到尾,都是名字。

那一刻我是有些心软了的,这件事,以后再说。

景晏走了整整半年,直到晚春快入夏了才回来,皇帝亲自在城门口迎接他,还特许我也可以去。

去之前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举止得体,别让他难堪,连打扮都是素素的,不想让人觉得他招摇。可真见到人就发了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跑了出去,中间还摔了一次,也不知道疼,爬起来还是跑,跑到地方就扑着他用力地抱,差点吓着他的马。

他摸摸我的头,低声笑一笑,然后在我耳边说:「宝贝儿,我身上脏。」

六个月来,我第一次听见这声音,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些憋闷,眼前发晕。

「喘气儿,元元,怎么连喘气儿都忘了?」他从马上下来用手给我顺后背,轻声说,「想没想我?」

我还是说不出话,只点头,嘴倒是张开了,却只做得出想字的口形。

等好不容易出了声,不是「想」,而是哇的一声就哭了。

皇帝也笑,皇帝身后的奴才们也笑,景晏也笑,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笑。

只有严锋在东张西望,挠挠脑袋,愣头愣脑地问:「王爷,末将的媳妇怎么没有来呀?」

大伙儿笑得更大声了。

皇帝在宫中摆下庆功酒,我不能参与,但也不肯走,就坐在门口台阶上眼巴巴地等着,顺带在心里骂皇帝!

皇帝听说我在等,还让人端了杯酒来给我喝,谁想喝他的酒,我只想让他早点放我的人!皇帝喝得高兴,对着景晏说荤话,说小九,你在战场上辛苦了一番,如今回来了,还要在战场上再辛苦一番。这话我坐在台阶上都听见了,大伙都笑,只有严锋傻傻地问:皇上,为啥?

当晚我俩还真没「辛苦」,这么久不见,我就想好好看看他,严锋晒了个黢黑,可景晏还是很白,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天天坐在帐篷里指挥!可是给他擦背的时候才能看出来,他身上更白,脸还是晒黑了一些,这一去倒没添什么大伤,有几处血痂,也都长出了新肉来。

人没事就好,我从背后抱着他,靠在他背上,没羞没臊地说:「王爷,您有什么心愿就许给我,那几样平时我不应的,今天我都应您。」

他先是笑,笑完又叹气,问我说:「元元,本王要是许愿你不走呢?」

他不该提这档子事的,我都不敢说话了。

末了,还是他出声给我解围,嬉皮笑脸地说:「算了,后悔了,还是许那几样平时你不应的,都有些什么来着?日子久了,本王都快忘了。」

于是我又跟着他「温故知新」,很不要脸,心里的那点酸楚,也暂时忘了。

第二天,莫晚芍一整天都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看他,估计她也明白过来了,看一眼,少一眼。

我对景晏说:「她的精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如今莫侯押进了死牢里,问斩也就是早晚的事,她的日子不多了。」

景晏还和从前一样,一下就拿准了我,问:「你想饶她一命?你不要优柔寡断,害了自己。」

我叹了口气:「也不是说饶她一命,只是给她一线生机罢了。」

我本想告诉景晏十皇子的死因,想想还是作罢,就这样一辈子不知道也挺好,省着余生还要拿出心思来恨她。

莫侯落马以后,太后很快就不得好了,听说生了大病,估计熬不过今年冬天。

果然,还没等立冬,太后人就要不行了,皇帝和景晏作为唯一尚在的两个先皇的孩子,进宫去送太后最后一程。

可是景晏跟我说,太后是突然病倒的,因为她跟皇帝大吵了一架,撕破了脸皮。太后说我扶持你做皇帝,是要你来立我莫家的威,不是要你来灭我莫家的门。结果皇帝说,你自小就对我非打即骂,先皇不宠爱你,你还将我按进水缸里,骗他我溺了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

末了,景晏说,元元,他瞧不起本王的母妃是宫女,可本王的母妃对本王很好,她一生没有害过人。

他说他母妃之所以死,是总借下棋的机会去讨回孩子,先皇烦了,于是说,乖兔儿,你下完这一盘棋,就去领晏儿回去吧。

可那一盘棋是下不完的,皇贵妃没有儿子,那一盘棋怎么能下完呢?

太后前脚一走,莫侯问斩的日子就定下来了,他临死前想见见女儿,皇帝没准。听说他在行刑前大骂皇帝暴虐无道,结果连道字都没吐出来,脑袋就落了地。

他死以后,长公主被发配到保宁寺里做尼姑,天天陪着那尊晚芍说灵的菩萨。之后皇帝在下棋时点过我两次,意思是晚芍这个疯子,早死早痛快。我说皇上,再有半个月,九王爷生辰,这阵子王府就别见血了。

我跟景晏在一块儿已经快六年了,不论是之前的虚情假意,还是后来的情真意切,年年都给他过生辰。当天他会跟宾客们一起过,错后一天,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过来过去,其实也不外乎床笫之间那点事儿,两人就是

花花肠子再多,六年过去也琢磨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他也不嫌腻,奇怪的是我竟也不腻。

不过今年不太一样,景晏坐在镜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元元,你来瞧瞧本王是不是有了白头发?」

他今年也才不到三十岁,哪来的白头发,我凑上去瞧了瞧,那叫一个乌黑浓密。

我刚想回答,却又觉出来,他这是有话要说。

「王爷,元元眼睛有些花了,看不清楚。」

景晏笑着回过头揪我的鼻子:「元元,你又在骗人,谁家的姑娘二十四岁眼睛就花了?」

于是我问:「那哪家的公子三十岁有白头发呀?」

他冲我挤挤眼睛,又说不正经的:「许是让你这狼崽子给掏的,身子跟不上了。」

我于是张牙舞爪地叫了一声,对着他又啃又咬。

闹累了,他对我说:「元元,本王也三十岁了,三十而立。」

是啊,该是他立业的时候了。

「元元,你真想好了吗?你舍得下吗?」

我知道,他是在问我,舍不舍得下这份情,可我正是因舍不下,才要走。

「元元是从婢子上来的,有什么舍不下的?」

「元元,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本王问的不是荣华富贵。」

他又问了我一次:「元元,你舍得下吗?」

我看着他,低下头去吻他几遍,缠绵得不成样子才分开,却还是不说话。

我只怕一开口,就是我舍不下你,我离不了你。

他还是那样懂我,眼望进我眸中深处,对我说:「你若舍不下,元元,本王来舍。」

他要舍这三十年,舍这天赐良机,舍这毕生大业。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的失败。

况且在皇帝手下,不反,就能久活吗?

我摸摸他的脸,用手指去描绘他的五官和骨骼:「王爷,您记得您与皇上在围场狩猎那一次吗?那次我对您说了一句话,我说,别看我,看鹿。」

景晏,我不要你看我,我不要你被我拴住,我要你放眼江山万里,只要你心中知道,我在这江山某处。

挨过了冬天,开春的时候,晚芍还是疯了。

她终于还是跪在我脚下求我,她说元元,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小景哥哥,我求你把他让给我,你把他让给我吧。

我问她:「你爱他什么?」

她愣愣地止住了哭,问我:「那我不爱他,我去做什么?」

我蹲在她面前,想把她最后的样子看清楚:「晚芍,什么是爱啊?」

她被我问得发傻,半天,才捂着脑袋惨叫起来,她说:「我不知道啊,没有人爱过我,我不知道啊……」

我拄着脸,轻声说:「你都不知道如何去爱人,我怎么能把他让给你呢?」

她跪在地上,爬着来抓我的脚踝,她说元元,我跟你保证,我会对他好,我会比你对他更好。

「可你对他好的方式,只会令他恶心。」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晚芍,当初你欺负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你送酒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地上求我?还有你害死织欢的孩子,你间接害死凌宜,你害死那个戴花的姑娘,你害死十皇子的时候,这些时候,你有没有想到,你会有今天?」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就像她曾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晚芍,你说,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啊,我没有错啊!我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错了呢?」

我闭起眼睛,对她说:「晚芍,你走吧,皇帝要我杀了你,可我瞧不起他,我放你走,你坐船去东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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