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见鹿

他这人就是个漂亮的陷阱,我不肯踩,可架不住他频频推我,非要我一头栽进去。

这事好说歹说,算翻了篇,可我心里还有一处疙瘩。我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去看织欢。

他们都说织欢没了孩子,疯了,可我知道她不会疯,今天这种局面,她是料想过的,她只是在自保。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屋子里桌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婴儿的小衣服,各式各样铺得到处都是。她的十指又红又肿,连指甲盖都有些发紫。

我支走了屋里的人,坐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她不看我,也不搭腔,只是拿针的手偶尔一顿。

我在她屋里一直坐到了晚上,她只听着,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只有最后我要走的时候,她幽幽地看着我,小声道了一句:「明明只是个女儿……」

我不忍再听,痛下决心与她别离。

十天之后,九王爷的贴身侍卫娶亲。市井之中有传闻说,王爷有个贵妾,熬了几个月才受宠,刚有孕就小产了,人也发了癔症,这才被王爷赏给了下属。

又过了五天,宫里捎来消息,说是查明织欢的孩子是由凌宜害死的,白绫与毒酒,让她选一样。

传旨的时候,我正在她屋里。

我眼看着她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喃喃着:「来了,来了,逃不过……」

我俩跪着的时候,她一直像念咒一般低低地同我重复一句话,我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只能置若罔闻。

她说,元元,你知道不是我。

我是知道,可我算个什么东西,我知道管什么用?

我绝不能够再逞强了。

「凌宜姑娘,选吧?」

凌宜端起毒酒,又颤颤巍巍地放回去,拣了那条白绫,死死地攥在手里。忽然,她猛地掀翻了盘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人墙中冲撞。

跑了没两步便被逮了回来,白绫套在脖子上,两人一边一个,用力一扥,很快就听咔嚓一声,她脑袋耷拉下来,没了进气儿。

「啧啧,可惜了,选毒酒倒还体面一些。」那阉人阴阳怪气地摇了摇头,转过来看着我,「元元姑娘,麻烦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的心猛地揪紧——景晏还没回来,这是谁宣我入宫?

「敢问公公……」

不等我问完,那阉人就翘着兰花指笑:「元元姑娘,您好大的场面,可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有这福气得见皇上的。」

路并不远,我却想得多。

织欢疯了以后,凌宜这么快也死了,这是明摆着,太后的人撤了出来,你皇帝的人,也得撤。

皇帝与太后虽是母子,看来,关系

却未必好过仇人。

为何要撤?大抵是因为没用吧。

两个不得宠的女人,就算活在王府里,也传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凌宜活着的时候,是同我聊过一次的,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她绝对命不久矣——她爱上了景晏。

她知道景晏不爱她,哪怕是偶尔过去看看她,也是在骗她。

她却爱上了这个谎言。

她说,元元,我谢谢你不曾独占王爷,我谢谢你让着我,让我有个念想。

她说,我起初还奢望,现在才明白,我不是你的对手。

不,她还是不明白。

她的对手自始至终不是我,她的对手在侯府,在宫里,在那金銮宝座上,在那垂帘帷幕中。

她没用了,必会被皇帝弃置一旁,因为经过大宴那一闹,他才找出了王府中真正能够靠近景晏的女人。

那个晚芍恨之入骨,景晏却拿命去保的人。

马车停下,我跟着这阉人在宫中甬道行走,途中,还遇到了景晏。

他应该也刚见过皇帝,见我过来,他并不意外。

碍着有人,我们说不上一句话,擦身而过,只有匆匆一眼。

我却忽然想起他那一句: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

公公将我送到地方就关门离开,我伏地行礼,他不叫起,我不敢动弹。

「你当知道,以你这卑贱的身份,是不配与朕相见的。」

与景晏不同,他的语气中只有不加掩饰的冷与恶。

我伏低,攥紧了拳头:「臣妾惶恐。」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

是不是他们景家的人都如此喜欢打哑谜?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我咬着牙不说话,过了半天,听他叫我抬起头来。

他反反复复打量着我,轻哧一声:「不过是蒲柳之姿,小九是中邪了。」

我还是低眉顺目,一字不说。

「也对,他那母妃就是个婢子出身,朕听说,你起初也是个通房?」

这话里的不屑与鄙夷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是。臣妾出身卑贱,能有今天,实属幸甚。」

「是小九垂怜你。」他说。

「是皇恩浩荡。」我道。

「哦?还怪会说话的。」他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轻轻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瓷器声,「看你那天那样没有规矩,朕还以为,你是个泼妇呢。」

「回皇上,王爷至今还未迎娶晚芍郡主,皇上当知道,王爷是不喜欢泼妇的。」

我用余光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疯了?」

「皇上,臣妾进来时,这屋里就没有别人,臣妾斗胆,擅自揣测,皇上是想听些平时听不见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抠进肉里,牙齿几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这妇人不要自作聪明。」

我已被他圈入绝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话,明知冒犯,却不得不问。」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问:「皇上,这秀丽江山,究竟是姓景,还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大好河山,风光霁月,究竟姓什么?」

空荡的屋子里响起浅浅的脚步声,他缓缓向我走了下来,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只是阴恻恻地看着我。

「朕现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欢你什么。」

他缓缓地绕着我踱步,像豹子审视闯入自己领地的羚羊。

「好,朕给你机会,你还想说什么?」

我强压下心中恐惧,两眼紧紧盯着地面,继续说:「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爷,只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借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发出一声哂笑,又问:「那你呢?说到底,你能给朕什么?」

「这江山姓景,却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凭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说了半天的别人,你想要什么?」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臣妾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臣妾就要这个人。」

他不接茬,执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问我:「可识得字?」

我抬头一看,心却往下一沉,缓缓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可知,还有下一句?」

我调整呼吸,伏下身子:「圣、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百姓苍生,只如盛大祭祀中丰盛的祭品,生死离别,都是宿命。

更何况他并不是圣人,他是皇帝。

「皇上,」我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低声说,「真的要杀,等扳倒莫侯,再杀他不迟。」

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景晏在下头等我。此刻我人有些脱力,脑子也有点犯晕,要不是景晏眼疾手快来接我,我差点滚下石阶去。

「没事了,元元。」他还是像摸猫儿一样摸摸我,轻轻说,「元元不怕。」

我拉低他的身子,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王爷,那皇帝真吓人,我现在瞧着您,竟觉得好面善。」

他看我还有心开玩笑,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也对我笑:「元元出息了,本王还怕你哭呢。」

他没问我皇帝同我说了什么,我也没问他皇帝同他说了什么——相处了这些日子,这点默契倒是有的。

更何况,只靠猜,便能将彼此猜出个七八分。

正因如此,当晚我夜里醒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望月的时候,才会从背后抱住他。

「王爷,娶吧。」我把脸贴在他宽而挺直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挨蹭,「您将她娶进来,我来应付。」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回抱住我:「元元,她会欺负你。」

「我不怕她。」

不论他想不想,愿不愿,顾不顾及我,也没的选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后也要。

太后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势,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夺莫侯的权。

两人各怀鬼胎,倒是不谋而合了。

景晏没的选,也犯不上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非要选。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敌,景晏这是被架住了。要他为我抗旨不遵,显然是绝不可能——我与他都绝非为儿女情长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说,他若真抗旨,我怕只会死得更快。

「王爷,说什么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还要低看您一眼。」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宽慰他,「既然是刀,哪有不上阵杀敌的道理!」

何况晚芍还在禁足,我还有些时间,虽说不长,也算够用了。

织欢走了,凌宜死了,一时之间府里人人讳莫如深,冷清了许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间四处皆是芳菲,而我成了这王府里的侧王妃。

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没有皇帝的授意,是决然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这是皇帝的讯号,他抬我上来,太后不需多时,也会将晚芍送入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个月,皇帝就赐了婚,说要景晏将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只不过,按太后的意思,她一进来就该是正王妃,皇帝却说,她入府前犯过错,作为正室不能服众。

商议再三,她还是嫁作了侧王妃。

这一年,景晏二十四岁,我与晚芍,都是十八岁。

我犹记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华服,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的红花很是衬他,马镫上的红穗子在风中翩飞,显得他十分威风。

他说元元,本王一定给你更好的。

我笑笑,说,王爷,洗干净了拿被子卷过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礼,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还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来她今日得偿所愿,心情极好,敬茶时居然还对着我笑。

她说,你入府时可曾有过这样的排场?

我接下茶,浅浅抿了一口,对她说:「妹妹冠宠无双,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我手中握着的,是比这排场更好的东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东西。

到了晚上,屋里的婢子许是怕我伤心,不知从哪搜罗了市井笑话,非要说与我听。

她这些笑话明显都是临时学来的,演得也蹩脚,我说:「不想听了,倦了,想睡了。」

她却说:「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灯,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的我,那样小心,又机灵。如今才过去一年有余,我已不再是那个裹着被子发抖流泪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样不堪,我哆嗦着问景晏:「王爷,元元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景晏摸摸我的脸,话中还没有一丝温度:「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后,也是我,在那夜里从背后抱着他,对他说:「王爷,这一劫,我们逃不过了,娶吧。」

他回过头拥着我,怀抱非常温暖,回应我:「元元,不要逃,我们要闯。本王带着你,我们闯出生门。」

个中往事,有些是算计筹谋,有些是

不曾料想,错综复杂之间,一步步到了现在。

婢子见我半天不说话,问我:「主子,奴婢说错话了,惹您伤心了?」

我对她笑笑,没说话——这一夜,哪个不是伤心人?

其实那天婢子还问了我一句话,她问我:「主子,您喜欢王爷吗?」

我托着下巴,懒懒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说丫头,这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能答。

喜欢,不喜欢,这问题我没问过自己吗?不,我也是问过自己的,我也曾认真地去思考,只是没有答案罢了。

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织欢有一句话说得对,关心则乱。许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牵扯到喜欢,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过我,一旦喜欢,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欢,一想到要放他离开,分给别人,就会受不了。一旦喜欢,就想窥足他所有秘密,不许他有任何隐瞒。

景晏与我,如今,都没有这个资格。

可我们都是盼着对方好的,不论为了什么,我们都希望对方能长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顺利地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这也算是喜欢?还是将它算作一种利益同盟,更安全呢?

我曾错失了杀掉景晏的机会,可我心中非常明白,那一刻他若不转过来,一直背对着我,我是下得了手的。

可是他看着我,那双眼睛又深又郁,险些溺死我。

我若真下得了手,他又是否真会放任不管?这一点,我至今不敢细细琢磨。

不论如何,如今晚芍嫁了进来,而我和景晏才是一伙儿。

我与他牢牢抓住彼此,像在斗兽场里攥紧了刀,不论睡在谁的身边。

三天之后,景晏陪晚芍回门。

在我的记忆里,莫晚芍的脸孔总是因妒忌而扭曲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春风得意的样子,脸似娇花,如沐暖阳。

景晏是如何摸爬滚打到今天的,要哄她,恐怕只如哄三岁孩童。

晚芍这会儿还算识相,她最怕景晏厌弃她,这几天还挺消停。我倒是没什么酸苦的心情,她得意失意也不关我的事情,消停就行。

景晏来我房里的时候,脸色十分尴尬,他那样好的演技,都险些没藏住。

我见他这副样子反而玩心大起,笑着揶揄他:「哟,王爷,您这是让人给踹下床来了,才来找我?」

他发出一声苦笑,甚至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元元,你快饶了我,做了半辈子的戏,还是头一次这样不自在。」

我是不肯轻易罢休的:「那也是王爷好手段,她竟肯乖乖放人,没有闹。」

「行了元元,别笑话我,我想你了。」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问,「这话你也要琢磨真假?」

我到底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哄他一句:「知道是真的,就是一时半会儿没想好说什么。」

「元元。」他叹了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抱了抱我,「你都不想我,也不肯吃醋。」

他倒还委屈上了,仿佛他娶晚芍,是我的不是。

「吃了吃了,这会儿整个人都是酸的。」我见好就收,暧昧地冲他眨眨眼睛,「真的,要不您尝尝?」

我没生他的气,他自己倒跟做贼心虚一样,说话做事特别小心,生怕我撵他走似的。

我也是让他磨没了耐心,轻轻推了他一下:「怎么回事,景晏,难不成你爱上我了?」

他愣在原地看我,半天说不出话。

我放缓了语气,又问:「那你是爱上晚芍了?」

他摇了摇头:「倒是没有。」

我这才适时把人拉了过来,搂着他的腰,轻声说:「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吃了瘪,被我噎得好久没有话,反应过来才赌气一般地捏我的脸,算恢复了常态。

我俩不就是这样吗?有时觉得你最懂我,我最懂你,有时则是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

第二天白天,景晏不在,我与晚芍打了个照面,她看了我一眼,我则没搭理她。

「姐姐,早。」

我回过头看她,竟觉得有些好笑——我还真挺好奇,这景晏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这疯子摆弄得如此明白。

「嗯,妹妹也早。」

礼尚往来倒还可以,多了,我是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

再说,看得出来,她也在忍,她也不会一直消停下去。

我最近很少在府里看见严锋,估计是景晏有意让他避着。其实他还是天天跟着景晏的,只是别院似乎成了他为自己划下的禁地。

每次他撞见晚芍,都会把刀握得那样紧。

我偶尔会去他宅中看看织欢,她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她还像从前一样寡言,不怎么绣花了,反而爱上了莳弄花草。

我从她那移了几株绣球花回来,种在园子里,又圆润又饱满,看着十分喜庆

。没过两天,婢子就来跟我说,绣球花让人铲了,换了芍药,我赶紧让她捡回来,移到屋子里来。

婢子气不过,给我出主意,要我去跟景晏告状,反倒是我来宽慰她,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别同她们一般见识。

我知道,她常为我的事跟晚芍的陪嫁丫头闹矛盾,那丫头心高气傲,爱拿鼻孔看人,逢人便说我是撞了大运,黄毛雀儿变凤凰。我的婢子嘴笨,可脑子不笨,倒也没吃什么亏。

今天却不一样,我睡前出来,便撞见婢子在那自言自语地骂。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还使唤起我来了!」

我没忍住笑,问:「佳淳小姐,这是谁把您给气着了?」

她闻言转过身来,脸皱得不像样子,狠狠啐了一口:「主子,还不是旁边屋子那个陪嫁的,今日跟我吹牛,说晚芍主子许诺她,将她许给王爷,将来能封王嫔,还让我给她捶腿,真是触霉头!」

我拿话逗她:「人家要是真成了王嫔,你可惨了。」

「嫔个屁!也不看看她自己,长得像条胖头鱼,」她跟我久了,说话不怎么注意,「我看连个通房都做不成,自己还在那里美得直冒泡呢。」

我看她生气就觉得好玩,又问:「她当不成,要不你来当吧?佳淳,王爷可是一表人才呀,你若愿意,我去说说?」

「饶了我吧主子,我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要给王爷做通房。」她说完又想起我的出身,一下子捂住嘴,「呀,主子,我说错话了。」

我并不生气,只是觉得她好笑。

「主子,我打从前就看出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您是玲珑剔透,拎得清楚,要不然,哼哼,喜欢上王爷的女人,哪有一个好下场?」

我俩正聊着,她说完这一句,却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吓得一下子转过来趴在地上。

「王、王爷……」她话都说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想说辞,「奴婢,奴婢……」

景晏背着手,摆出那张标准的要笑不笑的脸来,非常吓人:「你家主子没教过你吗?说人坏话,要关起门来。」

这丫头打以前就这样,一有人问话,就是砰地一个响头,听得我都替她疼。

「行了佳淳,我这没事情了,你歇着吧。」我给她解了围,等她走了,才拽着景晏坐在我身边,「王爷,您就喜欢吓唬小姑娘,祸害我一个还嫌不够。」

「元元,你觉得她那句话说得对不对?」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句「都没有好下场」,却还是捧着脸耍无赖:「哪句啊?」

他也知道我在装糊涂,弹了一下我的脑门,给我铺好了台阶:「说你脑子被驴踢了。」

「没被驴踢,被驴弹了。」

他作势要来收拾我,我赶紧告饶:「哎呀王爷,您光听到她说您不好,我夸您一表人才,您怎么听不到呢?」

这么久以来,我也算摸清了他的脾气,知道他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他也因此损我:「元元,你这个狼崽子,只有说话漂亮。」

我赶紧拖了他的手,笑吟吟地亲他一下,轻声说:「王爷,走,元元给您说几句好听的。」

等两人都进了屋,却听见有人来敲门,说敲都是客气的,应当是砸门才对。

佳淳闻声跑出来,我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我去开。

一开门,一个丫头杵在那,瞧见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请王爷过去看看。」

我听了,没忍住笑,倚在门边盯着她看。

她许是让我看毛了,才补了一句:「元元主子。」

我笑了笑:「原来你是在跟我说话呢,什么事?」

「我家主子身上不舒服,想请王爷过去看看。」

「你家主子是谁啊?」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是晚芍郡主。」

我又问:「晚芍郡主?是侯府那位晚芍郡主?」

「是!」

我还是笑,问她:「侯府的郡主,跑到王府里来当什么主子?」

她被我问得一愣,张着嘴半天不说话。

我瞥了她一眼:「你还是先学学怎么说话,再来敲我的门吧!」

我刚要关门,她又开了口,这次规矩了许多:「元元主子,晚芍主子身上不舒服,让我,让奴婢来请王爷过去看看。」

「让谁听了还以为王爷是个郎中,还能把你家主子身子给看舒服了。」我笑了笑,又说,「腿长在王爷身上,他不来我不能强拉,他来了我也不能硬赶不是?」

她没什么话说,却还是杵在那门口不肯走,我看见蠢人就心烦,损了她一句:「学话都不会?我怎么说的,你就照实学给你主子听去。」

我说完正要关门,却听见她小声叨咕了一句:「一个撞大运的通房,神气什么!」

我的耳朵最灵,听见她这话便伸手拽住她,压低声音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走时落荒而逃,险些摔倒。

回屋时,

景晏就在门口站着,见我回来就笑眯眯地打趣我:「本王的侧王妃,还学会立官威了。」

我也揶揄他:「老实点吧,王爷,再欺负我,就把你撵到隔壁去卖苦力!」

就这么开了一会儿玩笑,景晏临睡时问我:「元元,你最后跟那丫头说了什么,她吓成那个样子?」

我笑呵呵地看了他一会儿,凑在他耳朵边上,轻声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是那个要当王嫔的?信不信我杀了你?」

景晏听了我的话,笑着说我:「元元,本王可没这么教过你,你怎么还动不动就要杀人?」

「王爷,元元跟您说明白,如今是局势特殊。一个晚芍嘛,我就容了,再给我塞个王嫔进来,我非得让她走着进来,抬着出去。」

他既然喜欢我吃醋,那便吃给他看看吧。

景晏听了只笑,一点不好糊弄:「元元又在唬人了,你当本王不知道,你是在哄本王开心。」

「王爷,您让着我点儿,别这么精,有输有赢多好。」他既然看了出来,我也大大方方承认,想了想又说,「我就这么把人撵了回去,她竟咽下了这口气,到现在也没来胡闹。王爷,瞧见没?人家这是得了高人的指点。」

景晏多么聪明,看了我一眼,立刻学着那位「高人」的语气,假情假意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让他逗笑了,伸出手去轻轻打他:「她如今是夙愿得偿,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意中人,该有多得意?」

景晏却不搭腔了,半天,我都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才听他朦胧间说了一句:「元元,要是没有你,本王跟她演一辈子,也就演了。」

我当下困倦,不想说话,心中却默默地问了一句:有了我就不用演了?

有了我,也是要演的,只是稍稍难受,偶尔伤心罢了。

第二天大清早,刚送走了景晏,晚芍便揪着她那陪嫁丫头来了我屋里。那丫头梨花带雨的,脸上一个五指印,一看就是挨打了。

「这丫头昨晚冒犯了姐姐,如今交给姐姐发落,要杀要剐随姐姐心意。」

晚芍当头就是这么一句,大早上起来就喊打喊杀,真是好有闲心。她来这么一出,我更是确定,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她做事。

我没搭茬,问:「听说妹妹不舒服,好些没有?」

她心里正憋着气,此刻咬着牙不说话。

「不是我不肯放人,妹妹,你当知道,只有王爷自己做自己的主,我管不了他。」

「我知道他自己不想来,不用你在这里阴阳怪气!」她没忍住,顶了一句,强压下火气又说,「我自幼只读诗书,自然不懂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段!」

是什么诗书,能把人读成这副模样?

我一下笑出声来,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哪有什么狐媚手段,王爷与你青梅竹马,与我,不过是图个新鲜。」

我停了停,又说:「晚芍,你我二人不对付,可你既然有意把戏做足,我也不会拆你的台。」

我已将话挑明了说,她这蠢人自然也藏不住什么。

「想不到你一个婢子出身,做起主子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她出言嘲讽,语气十分鄙夷,「我倒是低看了你,以为你撑死能做个王嫔。」

再不敲打她,她又要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我倒是高看了你,以为你怎么也是个正妃。」我没瞧她,只是低着头笑。

她听了果然动怒,又骂:「我当日倒是看走了眼,只验了你的身子,没要你的命!」

我手下一顿,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我话还没说完。」

我倾了倾身子,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不会拆你的台,可今时不同往日了,晚芍,你若不嫌命长,刚才那件事情,你最好提都不要再提。」

「你敢威胁我?」

「我没什么不敢,不敢的是你。」我眯起眼睛睥睨着她,轻声说,「你不敢动我,你敢动我,今生再见不到王爷一面。你敢动我,你身后的人能将你捧高,我身后的人就能将你摔惨。」

「你!大逆不道!」晚芍还是喊,却明显有些被我吓住了。

「你尽管喊,真闹大了,闹到宫里去,细究起来,看谁大逆不道?」我斜斜倚在座位上,语气也不再紧迫,「晚芍,不是我激你,你去试试。」

她气得半天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瞪着我。

我不想把绳子拉得太紧,适时松了松手:「你也不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伺候王爷已一年有余,至今也没怀上,你还不明白王爷什么意思?这正王妃的位子他给你留着,我不会自讨没趣,跟你抢。」

她还是瞪着我,不说话。

「王爷是成大事者,心系家国天下,将来还需要与莫侯多多扶持。你是侯府贵女,我呢,是个便宜婢子,不会跟你比。」

她这才讥笑一声,说我:「算你识相。」

其实我倒不是识相,只是想让她把这些话学给太后听听,一来,

让太后相信莫侯与景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二来,也希望太后明白,我也是有尖牙的,轻易别踩我的尾巴。

至于这些意思,莫晚芍能不能听得明白,就不管我的事了。

我此时才搭理地上那个瑟缩的丫头:「你既将这婢子交与我处置,就先回吧,我问她几句话,就放她回去。」

晚芍冷哼一声,迈开腿就走,那丫头被她甩得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主子,奴婢从小就跟着您了,主子,求您怜惜奴婢……」

「蠢货,你求她不如求我。」我抿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说。

「元元主子,您不要杀奴婢,您饶奴婢一命!」

她倒是从善如流,立刻就来抱我的腿。

我笑眯眯地低头看她,问:「还做王嫔吗?」

「不做了,不做了!主子,奴婢错了!奴婢蠢笨无脑!您放奴婢一条活路吧!」

她将嗓子都哭得劈裂了,不住地给我磕头。

「作为奴仆,伺候主子,你一不该白眼看人,传我的闲话,二不该仗势欺人,欺负我的婢子。这也要我来教你?」我缓了一口气,又说,「我与你是同样出身,要是当初像你这样莽撞,如今已在乱葬岗喂了狗。」

「主子教训得是,奴婢下回不敢了!」

「别磕头了,没想杀你。」我瞥了她一眼,勾出一个笑来,「我记得你,当年我受欺负的时候,就是你在晚芍身边提了一句,王爷问责起来未免不好收场。」

我呷了一口茶,又说:「虽说你并非为了我,也没拦得住她,我却觉得欠了你一个人情。」

「您、您是当初……」

「怎么?」我笑了笑,问,「我不像当初那个被你们验了身子的通房?」

她伏在地上,不说话,只是哭着发抖。

「两个婆子都被开膛破肚,喂狗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不长记性?」我摇摇头,轻声说,「起来吧,别在我这哭天抢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打你。」

「您、您放奴婢回去?」她站了起来,怯生生地问。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蠢人,从我手底下爬出去的婢子,你就是回去了,晚芍会留你?」

她听了这话又跪下,不停地求我救命,哭得我心烦意乱。

「王嫔你是做不成了,收拾东西出府去吧。」我晃了晃脖子,有些疲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出去了,再被晚芍抓回来,我可不会帮你。」

经过这么一档子,晚芍不知是不是开了窍,倒真不太招惹我,虽然有时会出言讽刺,我也懒得搭理她。

朝堂上的事情,景晏比我摆弄得更明白,他需要的是我来稳住家里,别让他这后院起火。

这天半夜,我正睡着,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响动,似乎是从屋顶传来的瓦片剐蹭的声音。

我听力向来灵敏,当即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顶,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王爷。」

景晏闭着眼睛,睡得很是安稳,手却在被子里轻轻捏了我一把。

他醒着,他在等,等这个人冒头。

等来等去,声音却很快消失了。

「坏了,王爷!」我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坐了起来,与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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