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见鹿

「王爷命我守住此处,元元姑娘,您也不好妄动。」

「严大人,我不放心。要不这样,我身旁还有婢子,您去看一眼,无事就回来?」

严锋沉默了许久,终是放心不下,对我说:「那我去去就回,姑娘一定小心。」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不对,我险,织欢也险,碰见晚芍这样的疯子,没人不险。

我正在想,却有个家丁模样的人走进来,天黑,他面目模糊,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元元主子,太后娘娘赐美酒一壶。」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放缓了呼吸,轻声说:「你瞧着面生。」

其实这府里家丁无数,我看谁都不面熟。

他说他是本月新来的,原来并不在府中伺候。

「是吗?」我用后背贴紧了椅子,跷着腿,漫不经心地问,「这酒是每屋都赏了?」

「回主子,是。」

「别院里两位姐姐都怀着,本是不该沾酒的。」我顿了顿,对身旁婢子说,「回头问问掌事的大丫头佳淳,她是怎么想的,派个男人到我房里来送东西。」

婢子低着头,估计看出了我不对劲:「主子说得是,奴婢回头就去问。」

「把东西搁下,你走吧。」我拄着脑袋,挥了挥手。

「回主子,太后娘娘赐酒时说了,这酒赏了各屋里,要看着主子们喝一杯,才算是真心为太后娘娘贺寿。」

晚芍这个蠢货,当我是傻子吗?

「缘是如此,那你过来,给我倒一杯吧。」我歪头冲着他笑,懒懒地勾了勾手。

他愣了一下,凑上前来为我倒上一杯酒,我按着他的手,借他的手拿起杯子,送到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可要看着我喝。」

这人的手在我手里,一下便出了汗。

下一刻,他便发出一声惨叫,酒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右手却被匕首扎出了一个血窟窿,牢牢钉在木头桌案上。

这一下真是用尽我毕生力气,血如泉注一般高喷出来,简直迷了我的眼睛。

我胡乱抹了一把,将血抹得满脸都是,捡起地上一块碎瓷,一不做二不休,一发狠又挑了他一侧脚筋。

这下,他是彻底动弹不得了。

我看着一边抖如筛糠的婢子,低声道了一句:「喊!大声喊!」

婢子尖叫着跑了出去,我爬起来掰开这人的嘴,泄愤一般灌了半壶酒进去。

「你这傻子,府里只有一人怀着身子,掌事的大丫头也不叫佳淳!」

我只红着眼睛留下这么一句,站起来便往门外走。

「啊!杀人啦!杀人啦!」婢子在我前头疯了一般地喊,我在后头如野鬼一般晃荡,满身是血,直至跟严锋撞了个满怀。

「严大人,去我房里看着,别让他死了。」

这是我倒地前跟严锋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圆睁着眼睛,回想无数,放任自己不停发抖。听见远处宴厅婢

子的尖叫,然后是景晏的一声厉喝。

「大胆!竟敢惊扰圣驾!」

「王爷,杀人了,主子杀人了!」

「元元,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个怀抱曾让我恐惧忐忑,但此刻,竟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听见这声音,准备好的眼泪才敢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我睁着空洞的眼睛,抓紧景晏的手,口齿不清地说:「王爷,妾房里有人,他要欺负我,他要欺负我。」

他身后站着许多人,有太后,有皇帝,有晚芍,还有许多我认不出来的尊荣显贵的宾客。我只当没看见,满脸的眼泪混着血,啪嗒啪嗒砸在布满血污的手上:「王爷,他欺负我,您管不管?」

景晏身后的人发出一声沉吟,出声叫了一旁吓得失智的婢子:「你来讲,出了什么事?」

婢子砰的一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额上都见了血,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有个没见过的家丁,说太后娘娘赐酒,然后……然后……」

「哀家确实给各房赐了酒。」老太太稳稳地道了一句,又说,「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

我不说话,只是哭,严锋适时赶了过来,跪地禀报:「王爷,府里恐怕闯进了生人,您去看看吧。」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那人浑身潮红,蛆一般扭动着身体,显然是不清醒。他一只手被扎了个对穿,钉在桌子上,一只脚被挑了筋,血肉模糊。

严锋将一盆盐水兜头而下,这人瞬间清醒,疼得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

屋里哪有蠢人,只看见那壶酒,就都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说罢了。

审问了两句,那人说,是我勾引他在先,却又翻脸不认人。

他当然是不敢供出晚芍。

可我已铁了心,他不说也得说。

太后慢悠悠地掂量我:「哀家不过是赏了一壶酒,你何必妄想人人都要害你。」

我捡起地上一块碎瓷,抵在自己脖子上,跪在地上:「皇上,太后娘娘,王爷,

元元一生清白,决不愿受这样的污蔑。」我看了景晏一眼,他用眼神示意我停下。

可我停不下,此刻我已疯了,我心中有恨。

「哀家今日过寿,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太后捻了捻手中的念珠,沉声说,「阿弥陀佛。」

「贱人!你惊扰圣驾,在这大好日子闹出这样的事端!你该当何罪!」

晚芍到底沉不住气,听太后这样说,她便忍不住出来敲边锣。

皇帝还是那样,沉吟一声,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拖下去吧,看着心烦。」

有人作势来抓我,景晏却一下子跪了下来:「皇上……」

「听不懂话吗?都拖下去。」皇帝看了景晏一眼,蹙着眉,「小九,你起来。」

「是臣辜负皇上嘱托,没有办好寿宴,皇上,是臣的错。」景晏直挺挺地跪着,纹丝不动。

说实话,我没有料想到景晏会如此,这并不在我的算计之内。

事实上,我此时已忘记了什么算计,我有些疯了。

皇帝的眉蹙得更深了:「景晏,你是吃错药了,为了一个女人?」

我看他也是吃错药了,竟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我这样的女人。

晚芍更怒,她等不及了,嚣张跋扈地喊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把这贱货拖出去砍了!」

我横下心,继续拱她的火:「莫晚芍,你为何几次三番害我!为何就容不下我!我做鬼也不饶你!」

「放肆!」皇帝终是发火了,他冷冷地看着我,「这妇人太没规矩,拖走!」

「皇上!」景晏紧咬着牙,缓缓磕头下去,「臣的妾不规矩,冒犯了您,冒犯了太后娘娘,冒犯了晚芍郡主,她该死。」

他站起来,背挺得笔直,拿起桌上的酒壶,沉声说:「臣也有罪,理当自罚三杯。」

酒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音,景晏端着杯,一字一顿地说:「第一杯。」

啪的一声,晚芍冲了出来,夺过杯子摔了个粉碎。

「芍儿,你做什么?」太后斥了她一句,是怪她沉不住气。

「皇祖母,这酒不能喝。」晚芍说着说着便哭了,「皇祖母,您救救我。」

没人敢问,但景晏敢:「芍儿,这酒为何不能喝?」

她不出声,景晏就再问下去:「芍儿,你上回闯进府里来,将元元一顿好打,今天,你又要害死她?」

「不是的,这酒喝了不会死,只会……只会……」

她话一出口,也知自己露了馅,不再说了。

「芍儿,你何时学得如此善妒?」皇帝不咸不淡地责了她一句。

晚芍哭着不作声,半晌,还是莫侯跪了出来:「皇上,太后娘娘,臣教女无方。」

「挺好的日子,这是在干什么!」事到如今,晚芍自己认了,皇帝也没办法,只能装模作样地说,「芍儿,

你做了错事,朕不会包庇你,就罚你禁足两月,面壁思过。」

真是好重的责罚。

「小九,你也并没做对什么,看在兄弟情分上,朕不跟你追究。」

「谢皇上,臣愧对皇上。」他磕了今晚第二个头,又说,「元元犯了错,臣会罚她跪祠堂,抄经书。」

皇帝假惺惺地问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假惺惺地念了一声佛,根本懒得管。

晚芍被带走时还在连哭带喊,不知众人是都没听清,还是都装作没听清。

她喊的是:景晏,你为何偏要护着她?

景晏罚我跪祠堂,这或许都算不上是罚,而是护。

若没有他以身试险,我恐怕已身首异处。

景晏进来时眼睛是通红的,脸上没有一点笑,牙关紧咬,脸色森白,像索命的鬼。

我从未见他这样,他是真的动怒了,这一次,我保下织欢,却连累了他。

这是我在他面前的第二次崩溃。

我曾说晚芍会触他的逆鳞,可我自己,却动了他的反骨。

「元元,本王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他冷着声音,先抛出了这么一句,我无声地跪着,知道他根本不用我回答。

「本王说过,你要听话,你当耳边风吗?」他捏着我的下巴,不像平日一样虚虚的,而是将我的骨头都捏响了,「为何不听话?为何让严锋离开?为何就不肯信本王一次?」

他眯着眼睛,冷眼看着我,从齿间磨出两个字:「说话。」

「严锋不走,这会儿出事的就是织欢。」我木然地看着他,轻声说。

「好啊元元,你是博爱有加,你是兼济天下!」他两眼通红,手上使劲至泛白,微微发着抖,「你知不知道,织欢那壶酒也不干净,严锋晚了一步,她的孩子没保住,这会儿人已经快要不成了?」

我忽然觉得无言,只有两行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流到了景晏的手上。

今天早上我才见过织欢,太后还同她说话,叫她乖女,说宠她就像宠女儿。

如今呢?如今太后是不是捻着佛珠,虚情假意地念上一句阿弥陀佛?

景晏说的没错,这地方会吃人,人也会吃人。

「本王顾不得那么多,本王只顾得上一个!」他声音不大,却嘶哑得厉害,「元元,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你险些搭了两个进去!」

「你哭什么?不管用了,元元。」他紧盯着我,目眦欲裂,全然没有半点平日的泰然,「你是不是还嫌不够,要搭上一个我你才满意?」

「是,我嫌不够。」我此刻只觉得一把锤子包了布,冲着心间钝钝地砸,不见血,只将我体内全砸成了一摊烂泥。我全然没有一丝理智,抬起头狠狠地回视着景晏,咬紧了牙关,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我要杀了她,莫晚芍,我要她死!」

「你给我闭嘴!」景晏掐上了我的脖子,手没收紧,却在发抖,我知道,他在忍耐。

我的脑子很不清醒,许多平日里明白的道理,此时已抛诸脑后。我疯了一样地冲着景晏喊叫:「她就该死!你为何保她!你知不知道她怎样对我!你要保她!」

「我在保你!」景晏显然也忍耐到了极限,「元元,若你还不清醒,我说不定真会杀了你。」

「我知道我连累了你,你不要手软,景晏,你杀了我,你提着我的脑袋去见皇上。」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直到将唇上一块皮肉生生咬了下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来保你,你荣华富贵,你迎娶新娘,你把我杀了!景晏,我不要再同你猜忌,我要你亲手杀我!」

我的眼泪混着满口鲜血,又一次弄脏了景晏的手。

「你要我杀你,元元?」他的手上渐渐使了力,「你不要错估了我,你不要以为我的心不够狠。」

窒息感第一次包围了我,这次,不再是试探。我是真的激怒了他,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眼前事物有些模糊,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力气。

我不知他究竟为什么松手,明明只差一点,这纷纷扰扰就能结束。

我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捂着脖子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蹲下来,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还是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看。

「我不欺负你,元元。」他咣当一下扔了那把匕首在我面前,背对着我,「你说过,给你一把刀,你就敢杀我。」

「如今本王给你了,这把刀交给你,元元,你拿它要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命。」

要么杀了他,要么……就自戕。

「你何必大费周章,景晏?」我还没喘匀气,声音有些怪异,「自戕太不体面,景晏,我想死在你手里。」

他不回头,还是背对着我:「死在沙场凄凉,死于皇室悲惨,元元,我也想死在你手里。」

我怔怔地盯着那把刀,拾起来攥在手里,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这把匕首,我用它扎透了那个人

的手,可第一次,是晚芍踢给我,要我毁了自己的脸。」

我凄然地笑了笑,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景晏,那个时候,我还是相信恶有恶报的……可我现在不信了,如果真的恶有恶报,你景晏就该第一个死。」

我攥紧那把刀,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向他捅了过去。

这一刻,我是不计后果,真的想与他同归于尽。

他没有躲。

他转过身来迎着我的刀,刀尖儿浅浅地戳进了他的肋下。

我脑中的弦似乎要绷断了,有个声音在心里大喊杀了他,可见了血,我又半分都动弹不得。

他空手攥住我的刀刃,掌心立刻将白刃染红。

我想抽手,却抽不出了。

「元元,这里是死不了人的。」他攥着我的手,对准了他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强迫我刺向他。

我却忽然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只有胸腔里骤疼,疼得我将要昏死过去。

「松手,你松手,景晏……」我用另一只手捂着心脏缓缓蹲下,可另一只手还是被他紧紧攥着,「你放过我,我杀不了你。」

他不肯,依旧推着这把刀缓缓深入,不多时,刀锋刺破衣衫,又见了血。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疯了一般地想甩开他,想松开手,呕心沥血地哭。

「你恨我当初做局害你,元元,这一刀够不够还你?」

他不肯我躲避,近乎残忍地凝视着我。

「你告诉我,这一刀够不够换你不恨我?」他看着我,有些凄凉地说,「元元,我不指望能换来你爱我,你别恨我。」

「你松手,景晏,你松手我就不恨你,你松手!」我几乎快要晕了过去,此刻只拽着他的衣角强撑,「景晏,你别吓我,你别跟我喊,我、我身上痛,我心里难受,你松手!你用这手抱抱我,你抱抱我。」

啪嗒一声匕首落地,他终于蹲下来,伸手将我抱在怀里。

「元元,你不哭,你靠着我。」他缓缓地拍了拍我的背,「不怕,你靠着我。」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魂魄,靠在他肩上,好奇怪,这会儿又流不出眼泪来,我闭着眼睛,轻声对他说:「景晏,我真该杀你,可是错失了机会,我下不了手。」

他发出一声轻笑,同我耳语:「元元,不只是你错失了机会,刚刚在最后关头没有掐断你的脖子,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

「王爷,我不是故意连累你,真的。」我圈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肩上流眼泪,「我是没想到,我是没想到皇帝和太后,他们对你也那样不好。」

「我是想跟晚芍一命换一命的,我好糊涂,我发了疯。」我终于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元元这次闯下大祸了,可是我放不下,王爷,我放不下!」

莫晚芍杀我一次,辱我一次,如今又害我一次,我放不下。

「本王决不要你跟她一命换一命,元元。」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细心地安抚我,「本王也不要你放下,你信我,我会扳倒莫侯,我会让晚芍跪在你脚下求你。

「你知不知道,本王今天差一点就保不住你,元元,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看见你满身是血地瘫在那里,本王多怕那血里,哪怕有一滴是你所流?

听他说了这句话,我才想起他手上、身上都在流血,不等我说,他便竖了手在我唇上。

「别声张,元元,本王今天来,是狠狠打了你,这血都是你流的,本王毫发无伤。」他褪去血衣,包了那把匕首,轻声说,「祠堂是这府里最安全的地方,严锋也在外头守着,元元,你在罚跪,本王不会再来,你熬三天,就三天。」

「我怕,王爷,这回是真的,我真有些怕。」我拽着他的袖子,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不想让他走,「三天一过您就来接我,好不好?」

他反复答应,不停说好,直到严锋在门外催了几次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薄薄的一道门,竟可以阻绝这么多人、这么多事。

刚才这些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真与假不是水与火,真与假是丝与线,我并不能一一分得清楚。景晏呢?他是否也同我一样,真假杂糅,分不清,理不顺,挑不出?

这次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我低估了那些人的阴与恶,低估了他们的伪善和无耻。

景晏的处境,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险,我差一点害了他。

我以为我铤而走险,是保住了织欢。

可是织欢……等我走出这道门,不知还是否能见得着她。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祠堂灯火昏暗,我却很少打瞌睡,一合眼就做噩梦,倒不如睁着眼睛,想想事情。

有一点,我知道得太晚了——当今太后是莫氏。莫家,是她的娘家。

晚芍敢登门入室,假传圣旨,借太后的名义来害景晏宠爱的女人。她必是信心百倍,底气十足。

莫侯将门世家,手握兵权,又娶了长公主。他领兵数次,捷报频传

,如今,正是朝堂之上风头无两的人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莫侯与长公主只生下晚芍一个女儿,更何况侯位不可世袭,等莫侯百年之后,不消多久,莫家就会失势。

景晏还年轻,为了韬光养晦,这几年对外也过得很是闲散,手中虽有实权,但因着他按兵不动,在旁人看来,他这个王爷只是皇室的伥鬼,形同虚设。

这样的景晏,无疑是莫侯最好的选择。这么多年来,景晏忍辱负重,应该也在等这个时机。

可皇帝就能这么看着莫侯将势力壮大吗?

他为何宁可重用一个外戚,也要防备与他同宗同姓的兄弟呢?

再说回莫晚芍吧,谁都知道她心狠意毒,我与织欢,她一个都不想留。可她这次如此猖狂,全然不计后果,皇帝和太后竟还是明里暗里默许了她……

这是敲山震虎,借女人来敲打景晏——这王府里的女人该死,该给晚芍让位置。

按我的估计,皇帝不出多时便会下旨赐婚,莫晚芍会由众人护着,一步一步送进王府。

她是不肯恨景晏的,她只会恨我。

这三天我的精神头不怎么好,也没怎么吃喝,膝盖疼得厉害,因着谨慎,也不敢歇。

第四天一早,来开门的是严锋,我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头看着他立于门口。

他瘦了许多,眼眶发青,胡子拉碴,头发如一捧杂草,显得十分狼狈。

「严大人,我没脸见您。」我面向他,慢慢地低下身体,「您受我一拜吧。我答应您保住那孩子,却食言而肥。我答应您对王爷绝无异心,却险些杀了他。严大人,我没有颜面与您相对。」

严锋垂着手,没有任何表情:「是我不该擅自离开,姑娘,与您无关。」

「严大人,」我出了声,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您别恨他,他是为了我。那孩子是替我挡了一刀,您恨我吧。」

他看着我,半晌,才哑着嗓子对我说:「姑娘,我跟在王爷身边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无父无母,靠着给人家搬尸体为生。这孩子珠胎暗结,本就是错了,是我昏了头,奢望太多。」

我无言,鼓足了勇气,才问:「织欢她、她还……」

「人是保住了……」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是精神有些不好了。」

痛失所爱,难免如此——不久前她还牵了我的手去摸,说女儿好呀,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这世上不由人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王爷呢?」我问。

严锋却不说话。

「严大人,王爷呢?」我声音有些发抖,强强压下哽咽,又问。

「王爷这几日天天入宫,回来后身上有些不好了。」严锋咬着牙,狠狠地说。

「我过去,我这就过去。」我想站起来,膝盖狠狠一疼,又跌坐在地上,只觉得两眼发黑。

严锋搀住我,低头对我说:「姑娘,王爷说要你在此等候,他亲自来接你。」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是我拽着他的袖子,反复求他的一件事。

这样细想,我求他的事情,他似乎都做到了。除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我求他杀我,他做不到。

景晏来时还算是体面的,他也瘦了一些,一双眼睛似乎藏得更深了,他的脸孔那样苍白,带着一点笑意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他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手却有些发抖。他看着我笑说:「元元,王府的伙食亏待了你,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我不想说话,阳光刺眼,雪也刺眼,我只能看着景晏的脸,沉默地看着。

他将我抱进轿子里,坐在我身边,等停下来,又将我抱进房里。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只有他那一句「你怎么轻得像张纸」。

是我轻得像张纸吗?所以他才要抱我抱得那样紧,他怕山雨欲来,风起,他会抓不住我。

我膝盖上都是瘀青,此时还走动不得,只能躺着热敷,景晏有时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躺在我的身边。

我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他就按住我,笑眯眯,挤眉弄眼地说:「哎呀,元元,你怎么这样心急?」

「他们为难你,是不是?」我不理他,轻声问,「王爷,他们说你办砸了寿宴,他们说你冒犯皇上,他们对你用刑,是不是?」

「元元,先皇共有十七个儿女,其中十个是皇子。」他握了握我的手,像讲故事一般缓缓地说,「大皇子亲征,战死沙场,生母跟着去了,追封了夫人。二皇子三岁时发了天花,没挺过去,生母一生再无所出,老死深宫。三皇子与四皇子是双胞胎,十岁时骑马摔死了四皇子,十三岁时三皇子失足坠崖,也没了,这贵妃是个狠角色,硬是没有疯,咬着牙又有了孕,这回是个公主,生产时出了事,没来得及抱就撒手人寰了。五皇子立了太子,生母立为后,踩着血路,攀着白骨,现在才做了皇帝。六皇子夭折时还是个小婴儿,说是奶娘忽然疯了,给闷死了,他母亲只是个美人,不多时便疯了,被打入了冷宫。七皇子十五岁

时举兵要反,被太子一刀斩于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皇上即位后,八皇子封了王,去了封地,那里苦寒,他身体多病,第四年就病死了。十皇子……他最小,与本王年纪最近,最喜欢跟着本王,可本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元元,你相信吗?本王拨开那片草丛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至此,十个皇子只剩下两个,元元,本王的出身不好,本王的母妃,她是个宫女。本王小的时候,她总是翻来覆去地讲,皇上有多喜欢她,不计她的出身,还封了妃。」景晏平铺直叙地对我诉说,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有一天,她还在说着,忽然就来了个阉人,对着她念了一份口谕,母妃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不管用。本王再没见过她了,本王被抱走的时候只有四岁,那时候太小了,太小了……」

「元元,你总说你骗不过本王,」他轻轻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我,淡淡地说,「这里生是谎言,死是谎言,宠是谎言,杀是谎言,元元,我在这谎言里,靠着谎言活了二十三年,你又怎么骗得过我?」

我该心疼他吗?他绝不是要人心疼的人,他对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我,此刻,他信任我。

「他们都叫本王九王爷,元元,好不好笑?只听过辅国王、定国王、固国王,你可曾听过有哪位亲王封号是九?」

他看着我浅浅地笑,这笑一点都不勉强,只是有些肃杀。

这是那些人在折辱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他,将他低微的出身牢牢地烙印在身上。景晏这些年,恐怕不可谓不是忍辱负重,与虎谋皮。

「可本王并非善类,元元。」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本王做过许多坏事,也杀过许多好人。本王选你的时候,都不曾好好看过你的样子,因为本王从未想过你能活过三天。你能活下来,元元,这都靠你自己。」

「元元,本王是后悔过的,越是与你相处,越是知道不能留你久活。有许多次你睡着,我都摸着刀想要不要杀了你,许多次我睡着,也都摸着刀怕你要杀了我。」他拍了拍我的头顶,轻轻说:「元元,你聪明过人,你嫉恶如仇,你不愿让织欢和她的孩子代你送命,你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是本王将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一席话,称得上情深意重,虽然我知道,其中也有几分苦情戏的成分——他先动手杀我,如今,他剖开软肉来给我看,颇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他是想消除我心中的隔阂。

换句话说,他的计划从未改变,只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再像从前一般无足轻重。

「王爷,」我悄悄地将手递到他手中,「您的刀从不在枕下,您的刀在这里,在您手中。」

我与他才是这凶险海上同舟共济的两个孤客,而敌人如洪水猛兽。他站在船头,说要杀,我则必须守住船尾,拉紧帆,掌好舵。

他看了我许久,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你当知道,这不容易。」

他露出了后背,那我呢?他曾说我是齿尖爪利的狼崽儿,可在他面前,我没的选,只能露出柔软的肚皮。

歇了一天,我勉强能走,到了晚上,我还是见着了他的伤口,看着是杖责,肿起了一道一道的血檩子。他手上的伤好得最快,身上两处刀伤看着浅浅的,却还是一碰就会流血。

其实,比这些伤口更吓人的,是他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旧伤——他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平日虽习武,却不是真刀真枪,他这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从何而来,真是令人不敢想。

我伸出手去,一处一处细细地摸,他却拿玩笑掩盖:「元元,你怎么借着由子占本王的便宜?」

「秀色可餐,忍不住。」我跟他学得有些没脸没皮,顺着他的话头跟他说笑,「王爷确实不只脸好看,浑身是宝,怪不得敢恃美行凶。」

「你说什么?」他回头有点好笑地看着我,「元元,你可是愈发没羞没臊了。」

「转过来,上药。」我绕到他身前去,却发现他那两处刀伤严重了许多,周边已有些溃烂,「怎么弄的?」

「不是你弄的?」

我让他噎了一句,半天才顺过气来:「不该这样严重。」

「瞒了三天,这才处理,耽搁了。」

「怎么不找严锋来,王爷连他也信不过?」

「怕这伤口好得太快,没法到你面前装可怜。」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说完又笑,「元元,苦肉计,你知不知道?」

我哼笑一声,也学着他眨眨眼睛,在他耳边轻轻说:「王爷,苦肉计怕是不管用了,美人计还勉强行得通。」

我看着这伤口有些犯难:「这怎么弄?我不会。」

「去取把刀来,在火上烤红了,趁刀还热,将烂肉挖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一身冷汗:「王爷,我不敢。」

「你只需取刀过来,帮本王对准位置,本王自己来。」他说完,趁我去取东西,又小声叨咕了一句,「挑了人家的手脚,你怎么敢?」

我耳朵灵,听他提起这

事就有些发僵,他赶紧打住,连说了两声:再不提了。

他蹙着眉,额上有汗,动作麻利,手法很是娴熟,忍着痛不出声,只有偶尔发出低低的一声喘。

我将带血的帕子丢进火盆里,看着这鲜血淋漓的两处伤,拿药瓶的手有些不稳当。

「元元,一瓶金创药,让你抖洒了一半,饶是本王家大业大,你也不能这样糟践东西。」他还是笑,「你自己捅的,你怕什么?」

这苦肉计真是让他给用了个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快别提这茬了。」我勉强敷了药粉上去,轻轻吹了吹,「王爷是嫌我苦头吃得少,非要我掉下眼泪来给您看?」

他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元元,本王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到时候你也要像今天一样,不要掉下眼泪来。」

其实我倒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伤口位置他自己找得准,这药他自己也能上,可他就是要我看着,要我来——他要我直面这淋淋鲜血,看着他痛,下一次才不敢犯下同样的错误。

晚芍还在禁足,日子也过得还算消停。景晏身上刚见好,心思就开始活泛,有事没事地靠这伤口来跟我讨便宜,还美其名曰「物尽其用」。我因着心虚,一连几个晚上都对他很是讨好,可他打蛇随棍上,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有一天我被他闹得狠了,终于没忍住,说了他一句。我说:「景晏,你这伤换来的是我不恨你,不是我爱上了你,差不多得了。」

他当下倒是没说什么,还嬉皮笑脸地跟我认错,扮猪吃老虎,一副讨人嫌的样子。不过床笫之间就没这么留情了,他原来生气起来也不至如此,那天却屡下重手,我是哭也没用,闹也没用,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都说了,也没把人给哄明白。

闹到后来他都有些忘了形,跟流氓痞子似的笑嘻嘻地问我:「元元,这下你服了没?」

我赶紧出声求饶,我说我服,你别折腾我,我真不成了。

就这样他才肯罢休,末了还要说他自己宽宏大量,说我没有良心。

来完了硬的,他还不忘来软的,对我说:「元元,哪怕是世仇的两个人,要是一块掉到冰窟里去,为了活命也会抱在一起取暖,你是嫌这窟窿不够冰,还是说,本王连你的世仇都不如?」

他这人就是个漂亮的陷阱,我不肯踩,可架不住他频频推我,非要我一头栽进去。

这事好说歹说,算翻了篇,可我心里还有一处疙瘩。我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去看织欢。

他们都说织欢没了孩子,疯了,可我知道她不会疯,今天这种局面,她是料想过的,她只是在自保。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屋子里桌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婴儿的小衣服,各式各样铺得到处都是。她的十指又红又肿,连指甲盖都有些发紫。

我支走了屋里的人,坐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她不看我,也不搭腔,只是拿针的手偶尔一顿。

我在她屋里一直坐到了晚上,她只听着,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只有最后我要走的时候,她幽幽地看着我,小声道了一句:「明明只是个女儿……」

我不忍再听,痛下决心与她别离。

十天之后,九王爷的贴身侍卫娶亲。市井之中有传闻说,王爷有个贵妾,熬了几个月才受宠,刚有孕就小产了,人也发了癔症,这才被王爷赏给了下属。

又过了五天,宫里捎来消息,说是查明织欢的孩子是由凌宜害死的,白绫与毒酒,让她选一样。

传旨的时候,我正在她屋里。

我眼看着她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喃喃着:「来了,来了,逃不过……」

我俩跪着的时候,她一直像念咒一般低低地同我重复一句话,我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只能置若罔闻。

她说,元元,你知道不是我。

我是知道,可我算个什么东西,我知道管什么用?

我绝不能够再逞强了。

「凌宜姑娘,选吧?」

凌宜端起毒酒,又颤颤巍巍地放回去,拣了那条白绫,死死地攥在手里。忽然,她猛地掀翻了盘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人墙中冲撞。

跑了没两步便被逮了回来,白绫套在脖子上,两人一边一个,用力一扥,很快就听咔嚓一声,她脑袋耷拉下来,没了进气儿。

「啧啧,可惜了,选毒酒倒还体面一些。」那阉人阴阳怪气地摇了摇头,转过来看着我,「元元姑娘,麻烦您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的心猛地揪紧——景晏还没回来,这是谁宣我入宫?

「敢问公公……」

不等我问完,那阉人就翘着兰花指笑:「元元姑娘,您好大的场面,可不是随便什么身份,都有这福气得见皇上的。」

路并不远,我却想得多。

织欢疯了以后,凌宜这么快也死了,这是明摆着,太后的人撤了出来,你皇帝的人,也得撤。

皇帝与太后虽是母子,看来,关系

却未必好过仇人。

为何要撤?大抵是因为没用吧。

两个不得宠的女人,就算活在王府里,也传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凌宜活着的时候,是同我聊过一次的,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她绝对命不久矣——她爱上了景晏。

她知道景晏不爱她,哪怕是偶尔过去看看她,也是在骗她。

她却爱上了这个谎言。

她说,元元,我谢谢你不曾独占王爷,我谢谢你让着我,让我有个念想。

她说,我起初还奢望,现在才明白,我不是你的对手。

不,她还是不明白。

她的对手自始至终不是我,她的对手在侯府,在宫里,在那金銮宝座上,在那垂帘帷幕中。

她没用了,必会被皇帝弃置一旁,因为经过大宴那一闹,他才找出了王府中真正能够靠近景晏的女人。

那个晚芍恨之入骨,景晏却拿命去保的人。

马车停下,我跟着这阉人在宫中甬道行走,途中,还遇到了景晏。

他应该也刚见过皇帝,见我过来,他并不意外。

碍着有人,我们说不上一句话,擦身而过,只有匆匆一眼。

我却忽然想起他那一句:元元,本王是将后背露给了你。

公公将我送到地方就关门离开,我伏地行礼,他不叫起,我不敢动弹。

「你当知道,以你这卑贱的身份,是不配与朕相见的。」

与景晏不同,他的语气中只有不加掩饰的冷与恶。

我伏低,攥紧了拳头:「臣妾惶恐。」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

是不是他们景家的人都如此喜欢打哑谜?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我咬着牙不说话,过了半天,听他叫我抬起头来。

他反反复复打量着我,轻哧一声:「不过是蒲柳之姿,小九是中邪了。」

我还是低眉顺目,一字不说。

「也对,他那母妃就是个婢子出身,朕听说,你起初也是个通房?」

这话里的不屑与鄙夷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

「是。臣妾出身卑贱,能有今天,实属幸甚。」

「是小九垂怜你。」他说。

「是皇恩浩荡。」我道。

「哦?还怪会说话的。」他把玩着桌上的茶杯,轻轻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瓷器声,「看你那天那样没有规矩,朕还以为,你是个泼妇呢。」

「回皇上,王爷至今还未迎娶晚芍郡主,皇上当知道,王爷是不喜欢泼妇的。」

我用余光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疯了?」

「皇上,臣妾进来时,这屋里就没有别人,臣妾斗胆,擅自揣测,皇上是想听些平时听不见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抠进肉里,牙齿几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这妇人不要自作聪明。」

我已被他圈入绝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话,明知冒犯,却不得不问。」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问:「皇上,这秀丽江山,究竟是姓景,还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大好河山,风光霁月,究竟姓什么?」

空荡的屋子里响起浅浅的脚步声,他缓缓向我走了下来,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只是阴恻恻地看着我。

「朕现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欢你什么。」

他缓缓地绕着我踱步,像豹子审视闯入自己领地的羚羊。

「好,朕给你机会,你还想说什么?」

我强压下心中恐惧,两眼紧紧盯着地面,继续说:「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爷,只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借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发出一声哂笑,又问:「那你呢?说到底,你能给朕什么?」

「这江山姓景,却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凭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说了半天的别人,你想要什么?」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臣妾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臣妾就要这个人。」

他不接茬,执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问我:「可识得字?」

我抬头一看,心却往下一沉,缓缓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可知,还有下一句?」

我调整呼吸,伏下身子:「圣、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百姓苍生,只如盛大祭祀中丰盛的祭品,生死离别,都是宿命。

更何况他并不是圣人,他是皇帝。

「皇上,」我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低声说,「真的要杀,等扳倒莫侯,再杀他不迟。」

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景晏在下头等我。此刻我人有些脱力,脑子也有点犯晕,要不是景晏眼疾手快来接我,我差点滚下石阶去。

「没事了,元元。」他还是像摸猫儿一样摸摸我,轻轻说,「元元不怕。」

我拉低他的身子,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王爷,那皇帝真吓人,我现在瞧着您,竟觉得好面善。」

他看我还有心开玩笑,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也对我笑:「元元出息了,本王还怕你哭呢。」

他没问我皇帝同我说了什么,我也没问他皇帝同他说了什么——相处了这些日子,这点默契倒是有的。

更何况,只靠猜,便能将彼此猜出个七八分。

正因如此,当晚我夜里醒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望月的时候,才会从背后抱住他。

「王爷,娶吧。」我把脸贴在他宽而挺直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挨蹭,「您将她娶进来,我来应付。」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回抱住我:「元元,她会欺负你。」

「我不怕她。」

不论他想不想,愿不愿,顾不顾及我,也没的选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后也要。

太后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势,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夺莫侯的权。

两人各怀鬼胎,倒是不谋而合了。

景晏没的选,也犯不上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非要选。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敌,景晏这是被架住了。要他为我抗旨不遵,显然是绝不可能——我与他都绝非为儿女情长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说,他若真抗旨,我怕只会死得更快。

「王爷,说什么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还要低看您一眼。」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宽慰他,「既然是刀,哪有不上阵杀敌的道理!」

何况晚芍还在禁足,我还有些时间,虽说不长,也算够用了。

织欢走了,凌宜死了,一时之间府里人人讳莫如深,冷清了许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间四处皆是芳菲,而我成了这王府里的侧王妃。

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没有皇帝的授意,是决然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这是皇帝的讯号,他抬我上来,太后不需多时,也会将晚芍送入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个月,皇帝就赐了婚,说要景晏将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只不过,按太后的意思,她一进来就该是正王妃,皇帝却说,她入府前犯过错,作为正室不能服众。

商议再三,她还是嫁作了侧王妃。

这一年,景晏二十四岁,我与晚芍,都是十八岁。

我犹记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华服,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的红花很是衬他,马镫上的红穗子在风中翩飞,显得他十分威风。

他说元元,本王一定给你更好的。

我笑笑,说,王爷,洗干净了拿被子卷过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礼,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还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来她今日得偿所愿,心情极好,敬茶时居然还对着我笑。

她说,你入府时可曾有过这样的排场?

我接下茶,浅浅抿了一口,对她说:「妹妹冠宠无双,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我手中握着的,是比这排场更好的东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东西。

到了晚上,屋里的婢子许是怕我伤心,不知从哪搜罗了市井笑话,非要说与我听。

她这些笑话明显都是临时学来的,演得也蹩脚,我说:「不想听了,倦了,想睡了。」

她却说:「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灯,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的我,那样小心,又机灵。如今才过去一年有余,我已不再是那个裹着被子发抖流泪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样不堪,我哆嗦着问景晏:「王爷,元元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景晏摸摸我的脸,话中还没有一丝温度:「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后,也是我,在那夜里从背后抱着他,对他说:「王爷,这一劫,我们逃不过了,娶吧。」

他回过头拥着我,怀抱非常温暖,回应我:「元元,不要逃,我们要闯。本王带着你,我们闯出生门。」

个中往事,有些是算计筹谋,有些是

不曾料想,错综复杂之间,一步步到了现在。

婢子见我半天不说话,问我:「主子,奴婢说错话了,惹您伤心了?」

我对她笑笑,没说话——这一夜,哪个不是伤心人?

其实那天婢子还问了我一句话,她问我:「主子,您喜欢王爷吗?」

我托着下巴,懒懒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说丫头,这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能答。

喜欢,不喜欢,这问题我没问过自己吗?不,我也是问过自己的,我也曾认真地去思考,只是没有答案罢了。

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织欢有一句话说得对,关心则乱。许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牵扯到喜欢,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过我,一旦喜欢,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欢,一想到要放他离开,分给别人,就会受不了。一旦喜欢,就想窥足他所有秘密,不许他有任何隐瞒。

景晏与我,如今,都没有这个资格。

可我们都是盼着对方好的,不论为了什么,我们都希望对方能长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顺利地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这也算是喜欢?还是将它算作一种利益同盟,更安全呢?

我曾错失了杀掉景晏的机会,可我心中非常明白,那一刻他若不转过来,一直背对着我,我是下得了手的。

可是他看着我,那双眼睛又深又郁,险些溺死我。

我若真下得了手,他又是否真会放任不管?这一点,我至今不敢细细琢磨。

不论如何,如今晚芍嫁了进来,而我和景晏才是一伙儿。

我与他牢牢抓住彼此,像在斗兽场里攥紧了刀,不论睡在谁的身边。

三天之后,景晏陪晚芍回门。

在我的记忆里,莫晚芍的脸孔总是因妒忌而扭曲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春风得意的样子,脸似娇花,如沐暖阳。

景晏是如何摸爬滚打到今天的,要哄她,恐怕只如哄三岁孩童。

晚芍这会儿还算识相,她最怕景晏厌弃她,这几天还挺消停。我倒是没什么酸苦的心情,她得意失意也不关我的事情,消停就行。

景晏来我房里的时候,脸色十分尴尬,他那样好的演技,都险些没藏住。

我见他这副样子反而玩心大起,笑着揶揄他:「哟,王爷,您这是让人给踹下床来了,才来找我?」

他发出一声苦笑,甚至有些局促地搓搓手:「元元,你快饶了我,做了半辈子的戏,还是头一次这样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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