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来,不吃这套。」我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却见他没有撒手的意思,才挣脱开来,「拿了折子走吧,待会儿迟了。」
「才让你别拘谨,你就撒欢儿。」景晏接过折子,轻飘飘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看来是本王对你心慈手软,要找日子好好修理一番才行。」
我往门口推了他一把,推到一半却又拉回来,小声问他:「王爷,晚上回来睡吗?」
他冲我笑笑:「说不准的,晚半晌估计有雨,你关好窗。」
送走了景晏,我对屋里下人说要补一会儿回笼觉。躺了半个时辰,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今天好怪,又是说要将织欢许人,又是说起太后过寿。
他博闻广识,见过的奇珍异宝怕是多过我吃过的白米,又怎会来问我给太后备礼之事?
若说是闲聊,他却绝不是会对我说起皇室逸闻的人。
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娶晚芍,才借由子来探我的底,可我刚刚分明给他递了话,他却不理,究竟意欲何为?
彼时,我尚不知,他又布下多么大的一盘棋。
那日稍晚,果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深秋的雨最冷,里边还掺了雹子。
屋里这会儿来了人,是景晏的一个随从,进来说是景晏在汇宾楼喝醉了酒,非要见我。
先不论这事真假,光看这天跟下刀子一样,他倒是真能折腾人。
我叫丫鬟给我拿了把伞,披了褂子上马车。
这车还没出府,忽然一个趔趄,吓了我一跳,挑开帘子问:「怎么了?」
随从让雨浇得睁不开眼,抹了一把脸说:「元元主子,这雨太大了,带冰,马有些打滑。」
「怪险的,等雨小些再走吧。」我看了一眼位置,支使道,「这里离别院最近,先去避避。」
车停在别院,雨还未停,那随从冒雨伏低给我做脚凳,我心中不太落忍。
「起来吧,起来搭把手就是了。」我话音刚落,却透过朦胧雨幕瞧见一抹影子闪进了假山后,脚下一滑,踉跄着扭了一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这随从吓坏了,可我吓得却不比他轻。我不要他搀扶,自己撑伞进了织欢的屋子。
织欢正在屋里坐着,瞧见我,问:「这么大的雨,元元,你怎么来了?」
「欢姐儿,我本要出门的,扭了脚怕是走不成了。」我扶着她的手坐下,「屋里有跌打药吗?」
「有的,等我给你拿去。」她说完便进里屋找药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地上有水印出鞋印来,伞在门口竖着,用油布袋子装好,我探身过去摸了一把,却是湿的。
她出去过,且刚回来不久,不将伞撑开晾着,是不想要人知道。
联想到刚才模模糊糊撞见的那个影子,我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元元,府里上回分的药膏没有了,只找到一些跌打酒,你凑合用。」
我
接过,道了谢,想了想才问:「姐姐屋里没人?」
她愣了一下:「什么?」
「姐姐屋里没人伺候?」
「哦,雨大,让她们都歇着了。」
我闭严了嘴巴,在心里想了老多,实在是觉得不成,才又问:「姐姐,您……习武?」
「你让雨浇傻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我这拿绣花针的手,怕是连你也打不过。」
「那,」我深呼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不对,「那您这军中用的跌打酒,是谁给的?」
她一愣,显然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心一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诈她说:「姐姐,我刚才好像,好像在外头看见严大人了。」
「你……一准儿看错了。」她神色还算如常,声音却有些慌了,「严大人当然跟王爷在一块,怎么会来我这里?你这丫头,可别害我。」
她缓了缓,又说:「这跌打酒是王爷上回拿来的。」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我更觉她是在蒙我:「姐姐,我也是长了嘴巴,会去问的。」
她的手猛地一颤:「元元,你……」
她踌躇了半天,脸都白了,才挤出一句:「元元,王爷那么喜欢你,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我心中一惊——她这是默认了我的话,想不到还真让我给诈了出来。
我正惊愕无言,织欢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姐姐您别,我……我没想怎样的。」
织欢却不起来,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粒:「不,元元,我得求你……」
她忍了半天,还是哭了出来,哆嗦着小声对我说:「元元,我走投无路了,我怀了身子。」
我啪的一声弄掉了手中的药瓶,吓得半晌闭不上嘴巴,当即只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为上计。
我脑子一热,跛着一只脚,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拉开门却看见严锋跟一尊罗刹一般杵在门口,吓得我连退三步,跌倒在地。
「严大人,严大人,您别杀我,」我往后蹭了蹭,躲在织欢身后,「您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会说。」
严锋不说话,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
「严大人,你就当给孩子积福报,别杀我。」我稍稍冷静了下来,「这四周有人,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严大人,咱们坐下谈谈,成吗?」
严锋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扶起织欢,安顿她到椅子上坐下。
我刚要开口,他便一挥手打断了我,自顾自说:「元元姑娘,打你一进院子,你看见我,我也看见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我并不信你,是织欢说过,她信你,我只信她。如今,我有两桩事要问你。」
我不敢喘一口大气,静静地等着。
「一是,织欢说你能保住这孩子,你能不能?」
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也得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是,你对王爷,可曾有过异心?」
要我是个壮丁,听他问这句话准会给他一脚,抢了人家的女人,还来装什么大尾巴狼,问我有没有异心,什么东西!
我沉了沉心,说:「严大人,您是义气豪杰,我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跟您比不得。这王府里谁最能保我性命?我又怎会有异心呢?」
我停了停,措辞很是小心:「严大人,我知道您怕我一回头,就将您供了出去,我说我没那个胆子,您也不会信……」
他却再次打断了我:「你供不供出我,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这个孩子。我愧对王爷,自会以死谢罪。」
我心里忐忑,却又直觉他二人并非鼠辈,于是决定犯险一次,握了织欢的手,低声说:「大人,不谈生死,孩子着实无辜,我来……我来想办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末了,让出身后的门来。
从织欢房里出来,雨将近停了,我欲登上马车,却听人说景晏已经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正在撒酒疯,到处找我。
我也顾不上刚受了多大的惊吓,急急地赶了回去。
还没跨进门槛儿,景晏整个人便挂了上来,满身酒气,口中还念着我的名字。
我没叫别人搭手,自己把人扶了进来,差退了旁人。
「元元,本王叫你,你为何不来?」景晏红着脸,口齿不清地问我。
「本是要去的,路滑扭了脚,才没去成。」我将他身子勉强扶正,「王爷,您坐端正。」
「不是……不是……」景晏摆了摆手,非要让我坐在他膝上,「元元,本王知道你厌恶本王,才不想来。」
「不曾有的事,哪有这样的事?」我捧着他的脸,轻轻拍了拍,「喝不喝水?」
景晏摇头,我又问:「想不想吐?」
他还是摇头,然后又笑,笑得颇为傻气,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样子:「元元,本王知道你心里有气,你
不痛快。」
我默不作声——我装醉骗过他,他未必不会装醉骗我。
见我不答,他于是接着说道:「你一定在心里痛骂本王,做妾做通房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听着好听一些罢了。」
「王爷,元元明天陪您说一夜的话,今天先睡下,好不好?」
他却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也大了起来,简直说得上是在嚷嚷:「元元,你不认,本王也明白,本王心里清楚得很。」
紧接着,他便说出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话:「本王都明白,本王的母妃,她也是妃!她不是后!她一辈子也不舒坦!」
我一惊,赶紧起身关紧了门窗,回身就捂了他的嘴:「我的祖宗,你怎么敢说!」
景晏不依不饶地,抓了我的手不让我阻拦他,继续说:「我是九王爷,我是亲王,是皇帝的胞弟……元元,可皇帝,他是寡人,他是孤王,他哪来的兄弟!」
「王爷,王爷,咱们躺下说吧,好吗?」我看他是真醉了,醉出了小孩心性,只好耐着性子哄他,「好久没跟您说悄悄话了,咱们悄悄说,好吗?」
「元元,本王也想把真心给你……」他将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本王的真心是苦的,本王不愿你更苦。」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如烫着了一般抽回手。
「你不要给我,景晏,我不要你的真心。」我看着他如一摊烂泥一般趴在桌上,知道他此时听不明白,反而畅快许多,「景晏,你要清醒些,我不是你的怀中宝,我是你的刀。」
「我不留恋你。」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酸,「若让我得了机会,能逃,我会逃离这王府,逃离你,头也不会回。」
桌上的人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半天才有一点动静,只说了四个字:「你做得对。」
那声音哪有半分醉意?
「元元,你做得对。」他闭着眼睛不看我,只轻轻地说,「这地方是会吃人的,元元,咱们俩,能逃一个是一个。」
我微怔,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王爷,您没醉?」
「怎么没醉?醉了。」他睁开眼睛,冲着我笑,「元元,醉了记不住事的,你就叫我景晏,不妨事。」
我有些恍惚,为他刚刚那样好的演技,也为我刚刚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动了的真心。
他说事不由人,我曾那样不屑,此刻竟有些信了。
「元元,你方才紧张我,是不是真的?」
这问题如此矫情,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我看着他,忽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凑上前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亲,又像小狗舔水一般吻一吻,轻声说:「你试探我,竟没试出真假吗?」
这晚他对我分外温柔,只是我要熄灯,他却不肯。他说元元,我要好好看看你,我怕你同我只有这一会儿不是做戏。
我没敢告诉他,我只怕他连这片刻温存,都是同我做戏。
昨日种种如一套乱拳,打得我措手不及,让景晏闹了一档子,也没得空去想,如今细细琢磨起来,才发现许多古怪之处。
先是景晏一大早,冷不丁跟我提了严锋与织欢,再是大雨瓢泼,他非要我出府,马儿恰在别院附近打滑,我又那么准,偏偏撞见了严锋出了织欢的屋子。
这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织欢说她怀了严锋的孩子,严锋竟也说是。
织欢聪明,又怎会在景晏眼皮子底下偷情?严锋耿直,又怎会背叛主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在这其中,景晏究竟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
说一千道一万,我应下来,要保住这个孩子,这孩子想活,就不能是严锋的,而只能是景晏的。
我想得心烦,翻了个身,发现景晏早已醒了,此时正在静静看我。
我倒是叫他吓了一跳。
「元元又在琢磨什么?」他像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问。
我摇摇头,在被窝里伸出脚丫蹬了他一下:「让您吓了一跳。」
他笑一笑,捉了我的脚,又问:「不是说昨天扭了,还痛不痛?」
「不太严重,活动活动就好了。」我往他怀里钻了钻,「王爷,元元遇见难事了。」
他不出声,只用眼睛示意我讲下去。
我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于是先问了:「王爷,您昨日为何说,要将织欢赏赐给严大人?」
「随口一说,怎么了?」
「王爷不说实话。」我作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罢了,真没意思。」
他在身后,半天不出声,最终还是我沉不住气,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王爷,您不哄我!」
景晏还是笑,笑够了才叹口气,张开手叫我:「知道你在卖乖,罢了罢了,过来吧。」
我于是从善如流,赖赖乎乎地蹭过去,放软身段儿递了一句:「王爷,您就行行好,点拨我。」
「也没什
么,只是瞧着严锋不太对劲,对织欢关心得紧。」他搂紧了我,轻声说,「织欢不是蠢人,本王至今没去看过她,她也沉得住气。」
「您没去看过她?」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那要不……您择日子去看看?」
景晏轻轻捏了我一把,压低了声音说:「做什么总要把本王往出推?」
「王爷,元元身子薄,您让元元歇一歇。」我想了想,又问,「那凌宜呢?」
「去过几次,她人很浅薄,不去看她,她要闹的。」景晏轻笑,惩戒一般地轻咬我的耳珠,含糊不清地说,「元元,不要再耍狡猾,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没作声,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半天才说:「王爷,织欢是太后娘娘的眼睛,您无端赐给别人,是要惹麻烦的。」
我眨了眨眼睛,继续说:「其实这不必我说,您也一定明白。那天您跟我说起太后娘娘过寿的事情,我在想……要不,您跟织欢要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
我心里有些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织欢要真怀上了,显得她最承宠,给太后一个安心。织欢是聪明人,有孩子拴着,她在府中便不会妄动。至于严大人,王爷,等您娶了晚芍郡主,到时就是真把织欢赏赐给严大人,太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元元,你将本王安排得好明白,虽然听着,是薄情了一些。」他摸摸我的头,像在摸猫儿,「元元,你说得有理。」
他停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中都是笑,像说悄悄话一般凑过来,同我耳语:「元元,这就是你给那孩子想的办法?」
我听见胸腔中发出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心便如战鼓一般纷乱破碎地跳动起来。
「王……王爷,」我局促地挪下榻子,手抠着床沿,小心地跪着,「我……」
景晏侧过身,支起脑袋,笑着看我:「不急,你慢慢想,慢慢编。」
「我编不出,王爷,元元骗不过您,」我越说越没底,声音细如蚊蝇,「元元没想害您,真的!这事儿,元元还是可怜王爷,不是不是,不是可怜,是、是心疼……」
「你心疼本王?」他出声反问,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元元,本王倒真没觉出来你心疼。」
他伸出手来够我,我下意识去躲,他才冷了脸,叫了我一声:「元元!」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声音也没了气力:「王爷,元元知道,这回是完了……」
「元元。」他单手一捞就将我拖回了床上,「你不嫌冷?」
我一愣,却更慌了:「王爷,您究竟想干什么呀?您做局整我?」
「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元元。」他揪着我的脸蛋,「是昨天晚上严锋招了,他说织欢同他早在入府前就已倾心彼此,并非私通款曲。他自知做出荒唐之事,罪不可恕,当着本王的面,又是要死又是要活,还抖出你撞破了他二人之事,听说你求他不要杀你,还险些吓尿了裤子?」
这严锋,我还未供出他,他怎么反过来将我一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还说什么了?」我还有点发怵,怯生生地问。
「求本王保了这个孩子,还能说什么?」他倒是神色自若,还笑得出来,「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算不上君子,但细算起来,确实愧对织欢。」
听他这意思,是要应允这一桩事。想不到他生于皇室,对儿女私情竟看得如此开明。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我问。
「本王?」他看着我笑,十分讨人嫌地冲我眨眨眼睛,「本王觉得你的打算不错,元元,就这么办吧。」
「那,您不罚我?」我不会相信他竟这么仁慈!
「怎么?你还挺失望?」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那就罚你一个月俸钱吧。」
我犯的是死罪,他竟只罚一个月俸钱。织欢与严锋都是死罪,他竟虚怀若谷,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是他对自己人向来宽容?
是他对我有情,对严锋有义?
不对!
这夜躺在床上,我是越想越不对!白天是让他吓着了,现在却反应过来——他的说法并非天衣无缝,稍加推敲,便能发现其中漏洞!
他自己信口雌黄,还反过来诈我,做出一派宽宏大量的假样子来,真是令人心中来气!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他这会儿睡着了,睡得那叫一个安稳!
真是越想越气!我当即掀开被子,摇醒了他:「王爷,您骗我?」
他迷迷糊糊的,像逮小鸡一般将我逮回被窝里,含混不清地说:「祖宗,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听了更气,亮出尖牙在他胳膊上狠咬了一口,趁他不清醒又补了一脚:「景晏!你个王八羔子!你又骗我!」
景晏发出嘶的一声,彻底清醒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元元,你是真疯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严锋昨日是见过我,可我离开时他还没走,紧接着我便回来找了你,整夜都在一起!他难不成是半夜溜到这张床上跟你招认的?」
景晏不接我的茬:「你说本王是什么?王八羔子?」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咬着牙,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他,「不是他溜上床来,怎么,还是我白跟你折腾了一晚上,你还有力气跑出去与他夜谈吗?」
「元元,你听你都说些什么?哎呀,真是好羞人,本王都听得脸红。」
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我一口气没上来,居然被他半真半假地给气哭了。
「景晏,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跟小媳妇似的抽搭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可怜兮兮地凑过去,「白天都吓着我了,知不知道……」
景晏静静地看着我哭,许久才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袖子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轻声叨咕:「元元,本王怕了你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我其实本来也没多少眼泪,只是有点哭入了戏,忍不住地哼唧,拽着他的袖子卖乖:「你没有一句真话,你太坏了!」
他看着我笑,那笑就像是在说:元元,你也没有真话。
这话呼之欲出,我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我读懂了他的眼睛,又有些怵,瓮声瓮气地小声叫了句:「王爷,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被我逗笑了,杵了杵我的脑门:「元元,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又搂着我躺下,缓缓地说:「其实本王也不算骗你,织欢入府前与严锋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结果阴差阳错,织欢受命入了府。」
我扒着他的肩膀,小声问:「然后呢?」
「诏书一下来,严锋就来求了我,我说皇命不可违,但等过上几年,可以把织欢赏赐给他。」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继续说,「严锋跟着本王,这些年出生入死,吃了许多苦。」
「所以您答应他,不碰他的女人,是吗?」我问,「您把织欢纳入府里,却没去看过,是因为您早答应了严锋,只是您没想到,他们情难自持,竟然出了事,对吗?」
「元元真聪明。」他笑了笑,又说,「所以本王才说,这些事是由不得人的。真动了心,就想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初听这句话时,我竟不知他有如此深意。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王爷,元元想多一句嘴,您不要怪我越界。」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严锋与织欢相识,是天的安排,还是您的安排?」
他还没开口,满眼的笑便给了我答案。
「元元,你已经猜出来的事情,何必要明知故问呢?」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说,「元元,织欢不是坏人,可若她真成了这王府里的女人,那她也做不成好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景晏得知太后挑中了织欢,便暗自促成了严锋与她结识,两人能一见倾心,估计也少不了他的安排。
入府后,织欢本该为太后做事,可严锋是景晏的人,权谋与爱情,景晏赌,她会选爱情。
对此,二人应是毫不知情,甚至还会觉得愧对景晏。尤其严锋,本就是忠心耿耿,景晏又允了他的心事,从此,他更会死心塌地。
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孩子。
所以严锋才会说,他不在乎我是否供出他,他只在乎这个孩子。
至此,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那您为何做局,要我撞破这一桩事?」
景晏笑了几声,笑声也是那样凉薄:「实话说来,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打算,本王不过想看看,你是会帮着别人瞒骗本王,还是会于心不忍,如实相告。」
竟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幼稚的理由。
那我为何听着有些心酸呢?
「王爷,元元让您失望了,是吗?」
他还是那样深深地望着我,眼角蘸一点笑,嘴角也蘸一点笑:「元元,是本王对你不够真,不够诚,你这样聪明,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这似乎成了景晏与我之间,一个约定俗成的游戏——我们频频做戏,妄图试探对方的真心,却又将自己的真心牢牢攥在手里,谁都不肯撒手,不敢撒手。
这事之后,我去找过织欢,瞒下了景晏的筹谋,只说了我的打算。
后来,府上都知道,织欢闷声不语几个月,最近却忽然就得了宠,不多时便有了孕。下人们私下都在说,织欢主子得了势,元元主子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织欢本就安静本分,有孕后就更不爱动,我偶尔去她屋里看她,陪她说说话,更多的是安慰她。凌宜偶尔也会来,她来时我们三个人便会聊闲天儿。凌宜说话还是那样客气,她怕惹嫌,来时从不往织欢屋里拿东西,也不靠近,连别院里她的下人,无事也不可以到处闲逛,生怕惹了事端。
我们都明白,这是府里的
第一个孩子,是妾室所出——这是一桩险事。
过了一个月,织欢开始显怀了,吐也吐得厉害,为了保险,整日地躺着。她身子这样不稳定,凌宜估计怕事,也不怎么来了。
天越来越冷,这日,我让人提了些东西,去看织欢,她正靠在床头缝东西。
「姐姐,我给你拿了些好炭,这炭烧起来没什么烟尘,适合你用。」我叫下人放好东西,就支使了出去,「最近冷得不像样,你绣花样时也要捧个手炉。」
织欢拽过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难为你如此有心,妹妹,我欠了你许多人情。」
她顿了顿,又说,「最近嘴里没味儿,总想吃些辛辣的,估摸是个女儿。女儿好,女儿好,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我知道,她是怕了,她想告诉我,这孩子不是威胁。
我也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姐姐,不论儿子女儿,我都爱他护他,我答应了的。」
「妹妹,你该知道,我不是怕你。」她脸色有些发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妹妹,我不跟你打哑谜,你是明白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不论是王爷,还是你,你们都将我当作太后娘娘的羽毛。」
我看着她,一声不吭,只静静地笑。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那位侯府贵女,她与太后娘娘,才是一脉血亲。」
我何尝不知,她怕的不是我,她怕晚芍。可我不能接她的茬,我绝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哪怕仅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姐姐现在只该安心养胎。」我说。
「王爷神机妙算,你又机敏卓绝,说起来,只有严锋愚笨。」她看着我笑笑,恳切地握着我的手,「我不傻的,妹妹,太后娘娘能选中我,你当知道,我不傻的。」
她望着窗外,半晌,才幽幽地说:「严锋看不出,我却看得出,打从一开始遇见他,我便是一脚踏进王爷为我圈出的圈套里。」
我不置可否,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喜欢他,元元,我喜欢严锋,才会心甘情愿踏进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一世安稳,我都不要,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她转回头来看着我,牵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小腹,「元元,我斗不过王爷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肚里的孩子保的是你,不是我。」
她先怀了景晏的孩子,也就等于,是当了晚芍的靶子,景晏能保下这个孩子,除了对严锋仗义,也是要我躲在这靶子后头。
这一点,我虽一直知道,却不敢承认。
她却自己挑明了这一点:「可这怨不得王爷,怨不得你,这只怨我。是我关心则乱,我糊涂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想,教聪明人做糊涂事,为何要爱人?爱人有什么好,才让人抛却一切,向死而生?
「罢了,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她拿出新做的小衣服给我看,上头绣了两尾鲜肥的鲤鱼。
「真是栩栩如生,姐姐,你的手真巧。」
「只是这批绣线不行,好一段,坏一段,离远了看还像些样子,仔细看就看出来,有些纰漏。」
她不是在说绣线,她是在说我与景晏——好一段,坏一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是她明不明白呢?我若动心,并不会落得如她一般田地。
我若动心,恐怕比她惨上百倍,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景晏做戏向来周全,自从「织欢受宠」,他便不太来找我。
他也曾跟我玩笑,说论做戏蒙人,他是天赋异禀,我是无师自通。
这天晚上,我已躺下,他却忽然回来了——回来时脸上还是带笑的,可我懂他,他那已是十分难看的脸色。
我赤脚踩下床,投进他怀里,用身子去暖他带回来的一身寒气,轻声问:「怎么了?」
他抱着我半晌不说话,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半天,他才幽幽地说:「元元,今日皇上宣本王进宫,说过几日太后大寿,要本王来操办,办家宴。」
我心头一凛,轻声问:「在府里办?」
「是。」景晏将声音压得极低,才没露出什么情绪,「太后说,她惦记织欢,要来看看。」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觉得心口郁结不已,半天才勉强问出:「是……是莫侯提议?」
他不说话,算作默认。
我搂紧了他的腰,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也会来,是不是?」
「别怕,元元别怕。」他紧紧地抱着我,反复叫我别怕,「元元不怕,你就待在房里,严锋守着你,本王叫他守着你。」
晚芍的父亲是侯爷,母亲又是长公主,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她真要如何,一个严锋,守得住我吗?
景晏看着我,眼中有些发红。他好听的嗓子此时哑了,却还是勉强对我笑:「元元,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你信我一次。」
我躲在他怀里抹泪
,心中却非常明白,我不能全然指望他,那样太险了。
我信他,可若他自顾不暇,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太后寿宴这天不算太冷,还下了雪,压着园子里满树的梅,非常好看。
这是件大事,全府上下不论哪一屋的人手,都是不停地忙活。
办的是家宴,来的都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人不算太多,却各个都是得罪不起的厉害角色。
太后由皇帝和景晏陪着,一大早就到了府上,满府从上到下磕头行礼,乌泱乌泱跪了一地。
织欢被免了礼,太后还亲自走下来,搀起她,一声一声地喊她乖女。
她看着还算是慈祥,扶着织欢的手,说在宫里的时候最喜欢她绣的花样子,宠她像宠半个女儿,这话骗鬼鬼都不信,她摆明了是说给景晏听。
至于皇帝,我连头都没敢抬,至今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
宴厅里这会儿出出进进,嘈杂得很,我和凌宜都不喜欢吵闹,行完礼就各自回了屋子。
晚些时候,宾客陆陆续续来了,我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都要在屋子里待好。
天一擦黑,严锋就来门前站着,我知道,这是她来了。
凌宜来过一趟,说是太后命人在别院也摆了小宴,织欢也在,问我去不去吃酒。
我说不去,她冲我笑笑,说:「织欢就说你不会来,是我多事,非要来问。」
我也对她笑,说织欢怀了身子,吃喝都要注意,姐姐多费心。
不多时,外头便歌舞升平,四处笙箫。
我在屋里坐着,门上映出严锋的背影,我心中却并不安稳。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外面有动静,便让身边婢子去看一看是在干什么,婢子回来说,太后娘娘高兴,给各屋都赐了酒。
我点点头,心中却又冒出不好的猜测来,于是走到门口,隔着门对严锋说:「严大人,咱们去别院看看吧。」
「王爷命我守住此处,元元姑娘,您也不好妄动。」
「严大人,我不放心。要不这样,我身旁还有婢子,您去看一眼,无事就回来?」
严锋沉默了许久,终是放心不下,对我说:「那我去去就回,姑娘一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