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见鹿

景晏按住我的手,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要阴阳怪气,元元,本王不欠你的。」

我的手让他攥得发疼,可他脸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似乎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又喝了两口酒,甚至越过他身前,拿他的筷子夹了几口菜送进嘴里。酒足饭饱,我只觉脸上有些发烫,目光涣散地看着景晏。

「王爷,您让元元陪您说话,您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他揉了揉眉心,微笑地望进我的眼里:「假话是什么?」

我晃晃悠悠地靠在他肩头,有些恍惚地说:「元元不恨王爷,没有王爷,元元活不过今天。」

我听见景晏鼻间一声轻嘲,抬眼看他,只见他挑起一侧眉峰,又问:「那真话又是什么?」

「真话……」我如赖皮膏药一般贴在他身上,双臂环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带着酒气的呼吸全扑在他脸上,「景晏,你现在敢给我一把刀,我就敢捅死你。」

还不待我说完,他就不可自持地笑了起来,笑得极大声,引得我也发笑。两人就这样亲密地贴在一起,因一句狠话笑弯了腰。

笑够了,他像哄小孩一般拍了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元元,别借酒装疯,也别来探本王的底线,我景晏不吃这一套。」

我的心忽然狠狠地一颤,因烈酒而有些涣散的血液瞬间就冲上了头顶。

察觉到我的僵硬,他笑意更浓,两指轻轻抬了我的脸:「元元,你这点小把戏,拿来对付晚芍是足够了,在本王面前还是收起来,你说呢?」

这戏是演不下去了。

我直起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是元元糊涂了,王爷。」

景晏摇了摇头,还是笑:「你不糊涂,你最聪明。你只是醉了,醉话嘛,作不得真。」

听他给我找了台阶,我自然是乖乖走下来,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

「你喝醉了,本王就先走了。」景晏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往门口走。

「王爷……」我鬼迷心窍一般叫了他一句,仔细思忖却又觉得不妥,摇了摇头,「无事,王爷慢走。」

他回头,只一眼就看穿了我,轻叹了一口气,走回了我身边:「元元,若你说你害怕,本王可以不走。」

「但你要说。」他牵起我发抖的手,轻轻握了握,「元元,本王要猜的事情太多了,不要让我猜,你要说。」

景晏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指望他做情种,大概是不太可能。如今他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情真意切,我再端着,就是给脸不要了。

于是我适时反握了他的手,顺势投进他怀里。

「我害怕,怕得不敢闭眼,不敢睡。」我环着他的腰,抓紧他身后的衣料,轻声说,「王爷,您别走。」

景晏倒是愣了,任由我抱了半晌,才浅笑一声,慢悠悠地说:「元元,下回跟本王打个招呼,好叫本王有个准备。你这温柔一刀,叫本王险些没接住。」

想来也是,我与他把酒言欢,却又说要取他性命,我对他避之不及,如今却又投怀送抱。我猜,他看不清我。

看不清才好,

我也看不清他。

景晏吩咐我铺好被子,自己却取了枕下的刀,沉沉地搁在远处的桌子上。

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忘了动作,定定地看着那把刀。

「看什么?」景晏冲我挤了挤眼,半真半假地笑,「元元,本王也怕。本王也知道,你是真敢捅死我。」

他的玩笑话总是如此瘆人,让人听了也不敢笑。

三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冲我挤眉弄眼,一副花花公子做派,说我是他的通房。

躲过了那一夜,这夜,也还是躲不过。

夜深,我躺在他身边,不再那样局促,反而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握着他的手。

我细细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掌心。

送我入险境的是这手,救我于水火的也是。

打巴掌的是这手,给甜枣的也是。

我的把戏,这手招招接下,这手不过轻轻一拨弄,我便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却四两拨千斤,化于无形。

是我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才错估了他,我本想探一探他的喜恶,看看如今他能对我纵容到何种地步。

他不接招,轻飘飘一句话便戳破了我,还丢给我一句「不吃这套」。

想来想去,没忍住,在黑暗里发出一声轻叹。

「别琢磨了,元元,赶紧睡。」景晏笑了笑,颇为暧昧地在我腰侧轻轻捏了一把,「怎么,看来我没累着你?」

我怕痒,咯咯咯地笑起来,他更来了兴趣,直至我出声求饶才作罢。

翌日,我醒得晚,景晏也没叫我,待我起来时,听人说景晏已上完朝回来,这会儿正在书房。

他不找我,我自然不会没事找事,等到了中午,还是屋里的婢女提醒我,我才不情不愿地提了食盒,到书房给他送饭去。

路上经过别院,还看见凌宜和织欢两人在小亭子里闲聊。

我的位分低,既然看见了,没有不去问好的道理。

两人都算是客气的,倒没视我为眼中钉一般,还叫我一块儿坐下,尝尝她们房里的点心。

闲聊了一会儿,凌宜忽然问我:「元元,你身上这是什么香?」

「奴婢也不知道。」我眨了眨眼睛,将景晏送的那盒脂粉拿了出来,「王爷赏赐,奴婢便拿来用了。从小家里穷苦,也不懂得这些东西。」

凌宜接过盒子闻了闻,摇了摇头,又还给了我:「我也不懂,不过王爷赏赐,必然是好东西,元元你有福了。」

一旁的织欢却突然出了声:「元元,你的食盒别凉了。」

我闻言,正好起身告辞,凌宜笑,织欢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自然知道她们为何如此——景晏送我的脂粉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只是里头掺了麝香,麝香气味独特,才要重重地用别的香料来压。

涂在脸上的时候不知道,放在盒子里,却还是一下就闻得出。

凌宜怎么会不懂这麝香的功效?她不过是觉得,景晏赏了这么个东西给我,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构不成她的麻烦。

只要我的肚子没动静,对她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

织欢显然不如她那样好糊弄,看她第一眼我便觉得,她不简单。

我拿着食盒到景晏书房门口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与侍卫两个。

「王爷,侯府昨夜拖出了两个婆子,剖了心肝,丢在后山喂狗了。」不知这侍卫是真没注意到我,还是故意说与我听,「那女人不是简单人物,王爷,咱们留不得。」

我轻咳了一声,进了屋,没去看那侍卫,径直放了食盒在景晏桌上:「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您看看,要是凉了我就拿到后头去热热。」

景晏笑着瞥了我一眼,又去看那侍卫。

「这小狼崽子最是个记仇的。」他指着我,笑说,「严锋,你要当心了,她已在心里记了你一笔。」

这个叫严锋的侍卫凶神恶煞一般,颇为鄙视地瞪了我一眼,抱着膀子转过头去。

我也懒得搭理他,给景晏拆了食盒就要走。

景晏果不其然叫住我,笑眯眯地仰在椅子上:「元元,急着去哪儿?」

我头也不回,皮笑肉不笑地答:「我偷人了,急着去见。」

严锋大喝一声:「放肆!」

我回头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偷的也不是你,你急什么?」

「哎呀呀,元元……」景晏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像唱戏一般地给我递话,「本王可没有招惹你呀!」

「不是留不得我吗?让那傻大个伺候您吃吧。」我冲着严锋努努下巴,「以后他伺候您吃,伺候您睡,元元省事了。」

严锋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我:「我奉命护王爷,护王府周全,岂是你一个丫鬟能够比拟的!」

「王府让您护得周全,那怎么还让人闯进来,打死一个,伤了一个,拖走两个去喂狗呢?」我嘴上是不饶人的,专拣气人的说,「顾头不顾腚,屁

用不顶。」

「元元,本王这还吃着饭呢。」景晏站起身来,假模假式地摸摸我的头,「给本王个薄面,算了算了。」

「蠢不可忍!俗不可耐!」严锋气黑了脸,临到最后还要骂我一句,「卑职还当她是什么厉害角色,真是高看了她!」

好,真觉得我蠢才好!

我前脚气走了严锋,景晏后脚就指了指我,笑骂:「怎么不机灵死你!」

严锋是一介武夫,脑子不灵光,可景晏是个人精,自然不会以为我是在同严锋置气。

他冲着我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轻嗅几下:「元元真好闻,怎么这样香?」

我也假模假式地搡了他一下:「脖子那里有印子,羞人得紧,只好拿脂粉遮遮。」

他手上亲昵地揽着我的腰,眼中却纹丝不动,只是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反复端详我的表情。

「别这么看我,王爷。」我对他笑一笑,狡黠地眨眨眼睛,「有时候真觉得,您也是荒唐人。吃不着的时候连哄带吓,恨不能把人戏弄上一百回,如今真吃着了,怎么还琢磨起来了?」

我话已说得很明白,也不妨再明白一些:「您是王爷,元元是您的通房,身份摆在这里,我难道还要羞愤难当、宁死不从吗?照这个道理,王爷是不是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王爷,咱们俩谁在做梦?」

景晏眯了眯眼睛,我发现,他思索事情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做,看了我一会儿,他轻声发笑:「元元,都是你在说,本王可一个字都没说。」

「王爷不用说,元元会猜。元元来说,王爷不必猜。」我同他贴得更近了些,轻声说,「王爷,元元不给您编什么一片深情的戏码,您也不要给元元立什么铿锵烈女的牌坊,好不好?」

我不会去奢求他的真心,他也不要来细究我的真意,什么情啊爱啊,那是小儿女间的东西,可我们是将脑袋提在手里过日子的人,情爱皆是累赘。

景晏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滑过我的耳后和脖子,最后停在我的脸颊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还有一点温柔,一点都不像他。

「你说的都对,元元,但你还小……」他顿了顿,将我的脸埋进他胸口,轻声说,「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由不得人的。」

这是什么话,他还能爱上我不成吗?我心中不屑,暗自腹诽。

他还是那样,仿佛只看我一眼就对我了如指掌,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元元,别会错意,我说由不得人,是指由不得你,不是由不得我。」

闹了半天,他是怕我会对他动真心。

我不说话,仔仔细细抬头看他,他的皮肤很白,比女人还要白上一些,只是因为他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加上硬挺的鼻子,才不显得阴柔。他的唇很薄,唇色也浅,嘴角总是向上勾着,却说不上来是不是在笑。

他的气质绝不佝偻猥琐,面孔更是跟难看不搭边,但是,这双眼睛不露出什么喜怒,这张嘴也不知哪一句才是真话。我自问是个谨慎的人,大概不会捧着一颗真心,交与这么一个摸不透的人。

「要看穿了,元元。」他出声打断我的思绪,低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我,压低了声音,十分暧昧地说,「本王不只脸上好看,元元,你知道的。」

日子过了约莫两个来月,景晏有时来,有时不来。他不来的时候去了哪里,我不打听,他不谈及。

平心而论,除了最开始设下险局,景晏对我还算十分不错——说白了,我们都是稳当人,自然是敌不动,我不动。

他最终还是抬我做了妾,比侍妾还要高上一级,我没再推辞,只是求他让我留在他房中小卧,他也应允。

他来的时候,心情不都是好的。有时高兴,会跟我说说话,喝上两口,偶尔会打闹,我急了便没规矩,他竟很放纵我。有时则看得出来,他来的时候就带着烦闷,两人便没什么话,来了做了事情就睡下,他下手又重,几次给他欺负哭了也不哄我。

其实我偶尔也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若我有晚芍那样的身份,说不定我也愿意嫁给他。

其实这样的话,景晏也曾说过。那天我俩都醒得出奇地早,离天亮还早,索性先在床上赖着,他却忽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元元,那天你在书房骂严锋的时候,其实本王在想,如果你我是寻常夫妻,是不是你也会这样恣意,从不拘束?」

我当下没想明白这句话,不敢乱接茬,侧过身去老实地答:「王爷,我没听懂。」

他这人说话,说出三分留七分,一点弦外之音都没有,我是绝对不信的。

他笑了笑,又说:「本王只是在想,论做丈夫,是不是连严锋也比本王要强得多?」

「嗯?」我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当即蹿了起来,「王爷,您……您不会是要将我赐予严锋吧?」

妾的地位不高,又算是主子们的私物,作为赏赐送人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景晏哼笑两声,做出发狠的样子

来,将我蒙进他被子里:「你想得美!休想逃出本王的手心儿!」

闹了一会儿,他又说:「严锋这人,空有一身武艺,脑子就差了些,是该给他找个聪明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转头一看景晏,他也正看着我。

「太后给您选的贵妾,您要送人?」

景晏大笑了几声,刮了刮我的鼻尖儿,不明说,只道:「元元啊元元,是你我心有灵犀,还是你实在太过聪明?」

他竟要将织欢许给严锋!

可织欢是太后插在这王府里的一面旗,景晏也是心知肚明的。

我瞠目结舌,断然不敢相信景晏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可不待我细究,他又捏了捏我的脸:「本王说着玩儿的,瞧你。」

他金口玉言,哪会有一句话是说着玩的?

不过他既说了,我也不较劲,顺着他的话茬点点头:「严大人是您的自己人,他的婚姻大事,自然不能马虎。」

「元元,你又来了。」他瞧我一副谨慎的样子,抓了我的手过去亲了亲,「你也是本王的自己人,不必如此拘谨。」

这话,老规矩,信一半,扔一半。

我确是他的自己人,可该拘谨,还是放肆不得。

「本王今日晚些回来,太后要过寿了,皇上召了众亲王商议操办。」景晏一边展了手,让我为其穿戴,一边侧头与我闲谈,「元元,你说备一份怎样的礼才好?」

我为他拂去朝服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那……把晚芍郡主娶了吧。」

景晏没忍住,哧地一下笑出声来,又黏黏糊糊地拉了我进怀里,问我:「元元,你真心的?」

「王爷,这不是迟早的事?您不等皇上指婚,趁着太后大寿主动提亲,太后一准儿高兴,不比送什么强?」

景晏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做出委屈的样子:「元元怎么对本王如此不在意,真是令人好伤心。」

「少来,不吃这套。」我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却见他没有撒手的意思,才挣脱开来,「拿了折子走吧,待会儿迟了。」

「才让你别拘谨,你就撒欢儿。」景晏接过折子,轻飘飘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看来是本王对你心慈手软,要找日子好好修理一番才行。」

我往门口推了他一把,推到一半却又拉回来,小声问他:「王爷,晚上回来睡吗?」

他冲我笑笑:「说不准的,晚半晌估计有雨,你关好窗。」

送走了景晏,我对屋里下人说要补一会儿回笼觉。躺了半个时辰,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今天好怪,又是说要将织欢许人,又是说起太后过寿。

他博闻广识,见过的奇珍异宝怕是多过我吃过的白米,又怎会来问我给太后备礼之事?

若说是闲聊,他却绝不是会对我说起皇室逸闻的人。

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娶晚芍,才借由子来探我的底,可我刚刚分明给他递了话,他却不理,究竟意欲何为?

彼时,我尚不知,他又布下多么大的一盘棋。

那日稍晚,果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深秋的雨最冷,里边还掺了雹子。

屋里这会儿来了人,是景晏的一个随从,进来说是景晏在汇宾楼喝醉了酒,非要见我。

先不论这事真假,光看这天跟下刀子一样,他倒是真能折腾人。

我叫丫鬟给我拿了把伞,披了褂子上马车。

这车还没出府,忽然一个趔趄,吓了我一跳,挑开帘子问:「怎么了?」

随从让雨浇得睁不开眼,抹了一把脸说:「元元主子,这雨太大了,带冰,马有些打滑。」

「怪险的,等雨小些再走吧。」我看了一眼位置,支使道,「这里离别院最近,先去避避。」

车停在别院,雨还未停,那随从冒雨伏低给我做脚凳,我心中不太落忍。

「起来吧,起来搭把手就是了。」我话音刚落,却透过朦胧雨幕瞧见一抹影子闪进了假山后,脚下一滑,踉跄着扭了一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这随从吓坏了,可我吓得却不比他轻。我不要他搀扶,自己撑伞进了织欢的屋子。

织欢正在屋里坐着,瞧见我,问:「这么大的雨,元元,你怎么来了?」

「欢姐儿,我本要出门的,扭了脚怕是走不成了。」我扶着她的手坐下,「屋里有跌打药吗?」

「有的,等我给你拿去。」她说完便进里屋找药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地上有水印出鞋印来,伞在门口竖着,用油布袋子装好,我探身过去摸了一把,却是湿的。

她出去过,且刚回来不久,不将伞撑开晾着,是不想要人知道。

联想到刚才模模糊糊撞见的那个影子,我竟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元元,府里上回分的药膏没有了,只找到一些跌打酒,你凑合用。」

接过,道了谢,想了想才问:「姐姐屋里没人?」

她愣了一下:「什么?」

「姐姐屋里没人伺候?」

「哦,雨大,让她们都歇着了。」

我闭严了嘴巴,在心里想了老多,实在是觉得不成,才又问:「姐姐,您……习武?」

「你让雨浇傻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我这拿绣花针的手,怕是连你也打不过。」

「那,」我深呼了一口气,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不对,「那您这军中用的跌打酒,是谁给的?」

她一愣,显然是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心一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诈她说:「姐姐,我刚才好像,好像在外头看见严大人了。」

「你……一准儿看错了。」她神色还算如常,声音却有些慌了,「严大人当然跟王爷在一块,怎么会来我这里?你这丫头,可别害我。」

她缓了缓,又说:「这跌打酒是王爷上回拿来的。」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我更觉她是在蒙我:「姐姐,我也是长了嘴巴,会去问的。」

她的手猛地一颤:「元元,你……」

她踌躇了半天,脸都白了,才挤出一句:「元元,王爷那么喜欢你,你何必跟我过不去?」

我心中一惊——她这是默认了我的话,想不到还真让我给诈了出来。

我正惊愕无言,织欢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姐姐您别,我……我没想怎样的。」

织欢却不起来,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粒:「不,元元,我得求你……」

她忍了半天,还是哭了出来,哆嗦着小声对我说:「元元,我走投无路了,我怀了身子。」

我啪的一声弄掉了手中的药瓶,吓得半晌闭不上嘴巴,当即只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走为上计。

我脑子一热,跛着一只脚,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拉开门却看见严锋跟一尊罗刹一般杵在门口,吓得我连退三步,跌倒在地。

「严大人,严大人,您别杀我,」我往后蹭了蹭,躲在织欢身后,「您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过,什么也不会说。」

严锋不说话,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

「严大人,你就当给孩子积福报,别杀我。」我稍稍冷静了下来,「这四周有人,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严大人,咱们坐下谈谈,成吗?」

严锋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扶起织欢,安顿她到椅子上坐下。

我刚要开口,他便一挥手打断了我,自顾自说:「元元姑娘,打你一进院子,你看见我,我也看见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我并不信你,是织欢说过,她信你,我只信她。如今,我有两桩事要问你。」

我不敢喘一口大气,静静地等着。

「一是,织欢说你能保住这孩子,你能不能?」

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也得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是,你对王爷,可曾有过异心?」

要我是个壮丁,听他问这句话准会给他一脚,抢了人家的女人,还来装什么大尾巴狼,问我有没有异心,什么东西!

我沉了沉心,说:「严大人,您是义气豪杰,我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跟您比不得。这王府里谁最能保我性命?我又怎会有异心呢?」

我停了停,措辞很是小心:「严大人,我知道您怕我一回头,就将您供了出去,我说我没那个胆子,您也不会信……」

他却再次打断了我:「你供不供出我,我并不在乎,我只在乎这个孩子。我愧对王爷,自会以死谢罪。」

我心里忐忑,却又直觉他二人并非鼠辈,于是决定犯险一次,握了织欢的手,低声说:「大人,不谈生死,孩子着实无辜,我来……我来想办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末了,让出身后的门来。

从织欢房里出来,雨将近停了,我欲登上马车,却听人说景晏已经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正在撒酒疯,到处找我。

我也顾不上刚受了多大的惊吓,急急地赶了回去。

还没跨进门槛儿,景晏整个人便挂了上来,满身酒气,口中还念着我的名字。

我没叫别人搭手,自己把人扶了进来,差退了旁人。

「元元,本王叫你,你为何不来?」景晏红着脸,口齿不清地问我。

「本是要去的,路滑扭了脚,才没去成。」我将他身子勉强扶正,「王爷,您坐端正。」

「不是……不是……」景晏摆了摆手,非要让我坐在他膝上,「元元,本王知道你厌恶本王,才不想来。」

「不曾有的事,哪有这样的事?」我捧着他的脸,轻轻拍了拍,「喝不喝水?」

景晏摇头,我又问:「想不想吐?」

他还是摇头,然后又笑,笑得颇为傻气,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样子:「元元,本王知道你心里有气,你

不痛快。」

我默不作声——我装醉骗过他,他未必不会装醉骗我。

见我不答,他于是接着说道:「你一定在心里痛骂本王,做妾做通房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听着好听一些罢了。」

「王爷,元元明天陪您说一夜的话,今天先睡下,好不好?」

他却不理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也大了起来,简直说得上是在嚷嚷:「元元,你不认,本王也明白,本王心里清楚得很。」

紧接着,他便说出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的话:「本王都明白,本王的母妃,她也是妃!她不是后!她一辈子也不舒坦!」

我一惊,赶紧起身关紧了门窗,回身就捂了他的嘴:「我的祖宗,你怎么敢说!」

景晏不依不饶地,抓了我的手不让我阻拦他,继续说:「我是九王爷,我是亲王,是皇帝的胞弟……元元,可皇帝,他是寡人,他是孤王,他哪来的兄弟!」

「王爷,王爷,咱们躺下说吧,好吗?」我看他是真醉了,醉出了小孩心性,只好耐着性子哄他,「好久没跟您说悄悄话了,咱们悄悄说,好吗?」

「元元,本王也想把真心给你……」他将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可本王的真心是苦的,本王不愿你更苦。」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如烫着了一般抽回手。

「你不要给我,景晏,我不要你的真心。」我看着他如一摊烂泥一般趴在桌上,知道他此时听不明白,反而畅快许多,「景晏,你要清醒些,我不是你的怀中宝,我是你的刀。」

「我不留恋你。」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酸,「若让我得了机会,能逃,我会逃离这王府,逃离你,头也不会回。」

桌上的人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半天才有一点动静,只说了四个字:「你做得对。」

那声音哪有半分醉意?

「元元,你做得对。」他闭着眼睛不看我,只轻轻地说,「这地方是会吃人的,元元,咱们俩,能逃一个是一个。」

我微怔,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王爷,您没醉?」

「怎么没醉?醉了。」他睁开眼睛,冲着我笑,「元元,醉了记不住事的,你就叫我景晏,不妨事。」

我有些恍惚,为他刚刚那样好的演技,也为我刚刚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动了的真心。

他说事不由人,我曾那样不屑,此刻竟有些信了。

「元元,你方才紧张我,是不是真的?」

这问题如此矫情,一点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我看着他,忽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凑上前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亲,又像小狗舔水一般吻一吻,轻声说:「你试探我,竟没试出真假吗?」

这晚他对我分外温柔,只是我要熄灯,他却不肯。他说元元,我要好好看看你,我怕你同我只有这一会儿不是做戏。

我没敢告诉他,我只怕他连这片刻温存,都是同我做戏。

昨日种种如一套乱拳,打得我措手不及,让景晏闹了一档子,也没得空去想,如今细细琢磨起来,才发现许多古怪之处。

先是景晏一大早,冷不丁跟我提了严锋与织欢,再是大雨瓢泼,他非要我出府,马儿恰在别院附近打滑,我又那么准,偏偏撞见了严锋出了织欢的屋子。

这世上真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织欢说她怀了严锋的孩子,严锋竟也说是。

织欢聪明,又怎会在景晏眼皮子底下偷情?严锋耿直,又怎会背叛主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在这其中,景晏究竟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

说一千道一万,我应下来,要保住这个孩子,这孩子想活,就不能是严锋的,而只能是景晏的。

我想得心烦,翻了个身,发现景晏早已醒了,此时正在静静看我。

我倒是叫他吓了一跳。

「元元又在琢磨什么?」他像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问。

我摇摇头,在被窝里伸出脚丫蹬了他一下:「让您吓了一跳。」

他笑一笑,捉了我的脚,又问:「不是说昨天扭了,还痛不痛?」

「不太严重,活动活动就好了。」我往他怀里钻了钻,「王爷,元元遇见难事了。」

他不出声,只用眼睛示意我讲下去。

我想了想,还是谨慎为好,于是先问了:「王爷,您昨日为何说,要将织欢赏赐给严大人?」

「随口一说,怎么了?」

「王爷不说实话。」我作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罢了,真没意思。」

他在身后,半天不出声,最终还是我沉不住气,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王爷,您不哄我!」

景晏还是笑,笑够了才叹口气,张开手叫我:「知道你在卖乖,罢了罢了,过来吧。」

我于是从善如流,赖赖乎乎地蹭过去,放软身段儿递了一句:「王爷,您就行行好,点拨我。」

「也没什

么,只是瞧着严锋不太对劲,对织欢关心得紧。」他搂紧了我,轻声说,「织欢不是蠢人,本王至今没去看过她,她也沉得住气。」

「您没去看过她?」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意外,「那要不……您择日子去看看?」

景晏轻轻捏了我一把,压低了声音说:「做什么总要把本王往出推?」

「王爷,元元身子薄,您让元元歇一歇。」我想了想,又问,「那凌宜呢?」

「去过几次,她人很浅薄,不去看她,她要闹的。」景晏轻笑,惩戒一般地轻咬我的耳珠,含糊不清地说,「元元,不要再耍狡猾,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没作声,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半天才说:「王爷,织欢是太后娘娘的眼睛,您无端赐给别人,是要惹麻烦的。」

我眨了眨眼睛,继续说:「其实这不必我说,您也一定明白。那天您跟我说起太后娘娘过寿的事情,我在想……要不,您跟织欢要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

我心里有些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织欢要真怀上了,显得她最承宠,给太后一个安心。织欢是聪明人,有孩子拴着,她在府中便不会妄动。至于严大人,王爷,等您娶了晚芍郡主,到时就是真把织欢赏赐给严大人,太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元元,你将本王安排得好明白,虽然听着,是薄情了一些。」他摸摸我的头,像在摸猫儿,「元元,你说得有理。」

他停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中都是笑,像说悄悄话一般凑过来,同我耳语:「元元,这就是你给那孩子想的办法?」

我听见胸腔中发出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心便如战鼓一般纷乱破碎地跳动起来。

「王……王爷,」我局促地挪下榻子,手抠着床沿,小心地跪着,「我……」

景晏侧过身,支起脑袋,笑着看我:「不急,你慢慢想,慢慢编。」

「我编不出,王爷,元元骗不过您,」我越说越没底,声音细如蚊蝇,「元元没想害您,真的!这事儿,元元还是可怜王爷,不是不是,不是可怜,是、是心疼……」

「你心疼本王?」他出声反问,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元元,本王倒真没觉出来你心疼。」

他伸出手来够我,我下意识去躲,他才冷了脸,叫了我一声:「元元!」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声音也没了气力:「王爷,元元知道,这回是完了……」

「元元。」他单手一捞就将我拖回了床上,「你不嫌冷?」

我一愣,却更慌了:「王爷,您究竟想干什么呀?您做局整我?」

「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元元。」他揪着我的脸蛋,「是昨天晚上严锋招了,他说织欢同他早在入府前就已倾心彼此,并非私通款曲。他自知做出荒唐之事,罪不可恕,当着本王的面,又是要死又是要活,还抖出你撞破了他二人之事,听说你求他不要杀你,还险些吓尿了裤子?」

这严锋,我还未供出他,他怎么反过来将我一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还说什么了?」我还有点发怵,怯生生地问。

「求本王保了这个孩子,还能说什么?」他倒是神色自若,还笑得出来,「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算不上君子,但细算起来,确实愧对织欢。」

听他这意思,是要应允这一桩事。想不到他生于皇室,对儿女私情竟看得如此开明。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我问。

「本王?」他看着我笑,十分讨人嫌地冲我眨眨眼睛,「本王觉得你的打算不错,元元,就这么办吧。」

「那,您不罚我?」我不会相信他竟这么仁慈!

「怎么?你还挺失望?」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那就罚你一个月俸钱吧。」

我犯的是死罪,他竟只罚一个月俸钱。织欢与严锋都是死罪,他竟虚怀若谷,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是他对自己人向来宽容?

是他对我有情,对严锋有义?

不对!

这夜躺在床上,我是越想越不对!白天是让他吓着了,现在却反应过来——他的说法并非天衣无缝,稍加推敲,便能发现其中漏洞!

他自己信口雌黄,还反过来诈我,做出一派宽宏大量的假样子来,真是令人心中来气!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他看,他这会儿睡着了,睡得那叫一个安稳!

真是越想越气!我当即掀开被子,摇醒了他:「王爷,您骗我?」

他迷迷糊糊的,像逮小鸡一般将我逮回被窝里,含混不清地说:「祖宗,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听了更气,亮出尖牙在他胳膊上狠咬了一口,趁他不清醒又补了一脚:「景晏!你个王八羔子!你又骗我!」

景晏发出嘶的一声,彻底清醒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元元,你是真疯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严锋昨日是见过我,可我离开时他还没走,紧接着我便回来找了你,整夜都在一起!他难不成是半夜溜到这张床上跟你招认的?」

景晏不接我的茬:「你说本王是什么?王八羔子?」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咬着牙,一点也不避讳地看着他,「不是他溜上床来,怎么,还是我白跟你折腾了一晚上,你还有力气跑出去与他夜谈吗?」

「元元,你听你都说些什么?哎呀,真是好羞人,本王都听得脸红。」

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我一口气没上来,居然被他半真半假地给气哭了。

「景晏,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跟小媳妇似的抽搭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可怜兮兮地凑过去,「白天都吓着我了,知不知道……」

景晏静静地看着我哭,许久才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袖子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轻声叨咕:「元元,本王怕了你了,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我其实本来也没多少眼泪,只是有点哭入了戏,忍不住地哼唧,拽着他的袖子卖乖:「你没有一句真话,你太坏了!」

他看着我笑,那笑就像是在说:元元,你也没有真话。

这话呼之欲出,我几乎能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

我读懂了他的眼睛,又有些怵,瓮声瓮气地小声叫了句:「王爷,我是不是有些过了?」

他被我逗笑了,杵了杵我的脑门:「元元,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又搂着我躺下,缓缓地说:「其实本王也不算骗你,织欢入府前与严锋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结果阴差阳错,织欢受命入了府。」

我扒着他的肩膀,小声问:「然后呢?」

「诏书一下来,严锋就来求了我,我说皇命不可违,但等过上几年,可以把织欢赏赐给他。」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继续说,「严锋跟着本王,这些年出生入死,吃了许多苦。」

「所以您答应他,不碰他的女人,是吗?」我问,「您把织欢纳入府里,却没去看过,是因为您早答应了严锋,只是您没想到,他们情难自持,竟然出了事,对吗?」

「元元真聪明。」他笑了笑,又说,「所以本王才说,这些事是由不得人的。真动了心,就想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初听这句话时,我竟不知他有如此深意。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王爷,元元想多一句嘴,您不要怪我越界。」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严锋与织欢相识,是天的安排,还是您的安排?」

他还没开口,满眼的笑便给了我答案。

「元元,你已经猜出来的事情,何必要明知故问呢?」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耳朵,低声说,「元元,织欢不是坏人,可若她真成了这王府里的女人,那她也做不成好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景晏得知太后挑中了织欢,便暗自促成了严锋与她结识,两人能一见倾心,估计也少不了他的安排。

入府后,织欢本该为太后做事,可严锋是景晏的人,权谋与爱情,景晏赌,她会选爱情。

对此,二人应是毫不知情,甚至还会觉得愧对景晏。尤其严锋,本就是忠心耿耿,景晏又允了他的心事,从此,他更会死心塌地。

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孩子。

所以严锋才会说,他不在乎我是否供出他,他只在乎这个孩子。

至此,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那您为何做局,要我撞破这一桩事?」

景晏笑了几声,笑声也是那样凉薄:「实话说来,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打算,本王不过想看看,你是会帮着别人瞒骗本王,还是会于心不忍,如实相告。」

竟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幼稚的理由。

那我为何听着有些心酸呢?

「王爷,元元让您失望了,是吗?」

他还是那样深深地望着我,眼角蘸一点笑,嘴角也蘸一点笑:「元元,是本王对你不够真,不够诚,你这样聪明,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这似乎成了景晏与我之间,一个约定俗成的游戏——我们频频做戏,妄图试探对方的真心,却又将自己的真心牢牢攥在手里,谁都不肯撒手,不敢撒手。

这事之后,我去找过织欢,瞒下了景晏的筹谋,只说了我的打算。

后来,府上都知道,织欢闷声不语几个月,最近却忽然就得了宠,不多时便有了孕。下人们私下都在说,织欢主子得了势,元元主子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织欢本就安静本分,有孕后就更不爱动,我偶尔去她屋里看她,陪她说说话,更多的是安慰她。凌宜偶尔也会来,她来时我们三个人便会聊闲天儿。凌宜说话还是那样客气,她怕惹嫌,来时从不往织欢屋里拿东西,也不靠近,连别院里她的下人,无事也不可以到处闲逛,生怕惹了事端。

我们都明白,这是府里的

第一个孩子,是妾室所出——这是一桩险事。

过了一个月,织欢开始显怀了,吐也吐得厉害,为了保险,整日地躺着。她身子这样不稳定,凌宜估计怕事,也不怎么来了。

天越来越冷,这日,我让人提了些东西,去看织欢,她正靠在床头缝东西。

「姐姐,我给你拿了些好炭,这炭烧起来没什么烟尘,适合你用。」我叫下人放好东西,就支使了出去,「最近冷得不像样,你绣花样时也要捧个手炉。」

织欢拽过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难为你如此有心,妹妹,我欠了你许多人情。」

她顿了顿,又说,「最近嘴里没味儿,总想吃些辛辣的,估摸是个女儿。女儿好,女儿好,女儿不争不抢不掺和。」

我知道,她是怕了,她想告诉我,这孩子不是威胁。

我也拍拍她的手,轻声说:「姐姐,不论儿子女儿,我都爱他护他,我答应了的。」

「妹妹,你该知道,我不是怕你。」她脸色有些发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妹妹,我不跟你打哑谜,你是明白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不论是王爷,还是你,你们都将我当作太后娘娘的羽毛。」

我看着她,一声不吭,只静静地笑。

她顿了顿,继续说:「可那位侯府贵女,她与太后娘娘,才是一脉血亲。」

我何尝不知,她怕的不是我,她怕晚芍。可我不能接她的茬,我绝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哪怕仅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姐姐现在只该安心养胎。」我说。

「王爷神机妙算,你又机敏卓绝,说起来,只有严锋愚笨。」她看着我笑笑,恳切地握着我的手,「我不傻的,妹妹,太后娘娘能选中我,你当知道,我不傻的。」

她望着窗外,半晌,才幽幽地说:「严锋看不出,我却看得出,打从一开始遇见他,我便是一脚踏进王爷为我圈出的圈套里。」

我不置可否,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可我就是喜欢他,元元,我喜欢严锋,才会心甘情愿踏进来。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一世安稳,我都不要,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她转回头来看着我,牵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小腹,「元元,我斗不过王爷的,你我心知肚明,我肚里的孩子保的是你,不是我。」

她先怀了景晏的孩子,也就等于,是当了晚芍的靶子,景晏能保下这个孩子,除了对严锋仗义,也是要我躲在这靶子后头。

这一点,我虽一直知道,却不敢承认。

她却自己挑明了这一点:「可这怨不得王爷,怨不得你,这只怨我。是我关心则乱,我糊涂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想,教聪明人做糊涂事,为何要爱人?爱人有什么好,才让人抛却一切,向死而生?

「罢了,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她拿出新做的小衣服给我看,上头绣了两尾鲜肥的鲤鱼。

「真是栩栩如生,姐姐,你的手真巧。」

「只是这批绣线不行,好一段,坏一段,离远了看还像些样子,仔细看就看出来,有些纰漏。」

她不是在说绣线,她是在说我与景晏——好一段,坏一段,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是她明不明白呢?我若动心,并不会落得如她一般田地。

我若动心,恐怕比她惨上百倍,会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景晏做戏向来周全,自从「织欢受宠」,他便不太来找我。

他也曾跟我玩笑,说论做戏蒙人,他是天赋异禀,我是无师自通。

这天晚上,我已躺下,他却忽然回来了——回来时脸上还是带笑的,可我懂他,他那已是十分难看的脸色。

我赤脚踩下床,投进他怀里,用身子去暖他带回来的一身寒气,轻声问:「怎么了?」

他抱着我半晌不说话,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半天,他才幽幽地说:「元元,今日皇上宣本王进宫,说过几日太后大寿,要本王来操办,办家宴。」

我心头一凛,轻声问:「在府里办?」

「是。」景晏将声音压得极低,才没露出什么情绪,「太后说,她惦记织欢,要来看看。」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觉得心口郁结不已,半天才勉强问出:「是……是莫侯提议?」

他不说话,算作默认。

我搂紧了他的腰,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也会来,是不是?」

「别怕,元元别怕。」他紧紧地抱着我,反复叫我别怕,「元元不怕,你就待在房里,严锋守着你,本王叫他守着你。」

晚芍的父亲是侯爷,母亲又是长公主,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她真要如何,一个严锋,守得住我吗?

景晏看着我,眼中有些发红。他好听的嗓子此时哑了,却还是勉强对我笑:「元元,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你信我一次。」

我躲在他怀里抹泪

,心中却非常明白,我不能全然指望他,那样太险了。

我信他,可若他自顾不暇,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太后寿宴这天不算太冷,还下了雪,压着园子里满树的梅,非常好看。

这是件大事,全府上下不论哪一屋的人手,都是不停地忙活。

办的是家宴,来的都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人不算太多,却各个都是得罪不起的厉害角色。

太后由皇帝和景晏陪着,一大早就到了府上,满府从上到下磕头行礼,乌泱乌泱跪了一地。

织欢被免了礼,太后还亲自走下来,搀起她,一声一声地喊她乖女。

她看着还算是慈祥,扶着织欢的手,说在宫里的时候最喜欢她绣的花样子,宠她像宠半个女儿,这话骗鬼鬼都不信,她摆明了是说给景晏听。

至于皇帝,我连头都没敢抬,至今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子。

宴厅里这会儿出出进进,嘈杂得很,我和凌宜都不喜欢吵闹,行完礼就各自回了屋子。

晚些时候,宾客陆陆续续来了,我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都要在屋子里待好。

天一擦黑,严锋就来门前站着,我知道,这是她来了。

凌宜来过一趟,说是太后命人在别院也摆了小宴,织欢也在,问我去不去吃酒。

我说不去,她冲我笑笑,说:「织欢就说你不会来,是我多事,非要来问。」

我也对她笑,说织欢怀了身子,吃喝都要注意,姐姐多费心。

不多时,外头便歌舞升平,四处笙箫。

我在屋里坐着,门上映出严锋的背影,我心中却并不安稳。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外面有动静,便让身边婢子去看一看是在干什么,婢子回来说,太后娘娘高兴,给各屋都赐了酒。

我点点头,心中却又冒出不好的猜测来,于是走到门口,隔着门对严锋说:「严大人,咱们去别院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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