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的尽头
霓虹夜行:见幻影,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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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立在照片前停下。
六张彩色相片,每张中间都斜着一道半人高的玻璃围栏,上端扶手泛出金属冷光,围栏上趴着一个少女的背影,脚边还有布包,另一侧,行人匆匆掠过,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剪影。
照片下浮着几行荧光小字:
「上海虹桥火车站。
「2006 年 5 月 15 日至 17 日。
「她在上海虹桥火车站的大堂,等了三天。四海之内,没有认识她的人出现。」
竟是五十多年前的报道,早从新闻变成了历史。
方立瞟了眼简介,说照片中那女孩儿曾被遗弃在车站。方立默默算了算,那少女而今也到了皓首苍颜的年岁。她好奇在这半世纪中,女孩是否曾去别处,找到了谁没有。
忽地,照片中那女人白了头,身影佝偻。
方立习惯性地摇摇头,赶走幻象。
「虹桥,虹桥。」她喃喃着转身,滑动手指,退出艺术馆空间。
一、庞加莱
短暂的流光从视野中消散,方立置身家中。
「回来啦?」庞加莱打了声招呼,从壁柜上一跃而下,刚好落在她肩上。绵软的爪子搭上方立的脖颈,她则安静站好,等庞加莱检测。
「血清素的浓度略低。」它伸长脖子,「怎么,艺术馆看了啥烦心的?」
方立摇头,把身子埋进沙发,「没什么特别开心的罢了。」
「展览主题跟你家乡有关吧?」庞加莱边问着边走向冰箱。
「啊?哦……」她含混过去,看着它用爪子扒拉开柜门,叼出个小袋子送到自己面前。她顺从地接过袋子,掏出小鱼干喂给它。
庞加莱见她不愿多说,就没追问这话题。「安排你看展览是为了提升气质,方便今后转型。」它边嚼边咕哝,「要是反而累积了压力值,那可得不偿失。」
真是贴心,方立松了口气。庞加莱的舌头温润,细细的倒刺不时地从她指尖卷过,仿佛挠在心上。
庞加莱——方立的经纪人,其实是个猫形
AI。它既不会饿,也尝不出味道,但方立爱看猫吃东西的样子,喜欢毛茸茸的触感,于是它才有了这副毛发蓝灰,黄眼圆脸的短毛猫模样。
所以从本质上讲,不管庞加莱是猫,还是狗、鱼、乌龟,都无所谓。它了解她,且忠心可靠,聪慧能干,把她的日常起居、工作事业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依赖它,喜欢它。
揉着庞加莱暖融融的小脑袋,方立又忍不住想到那个问题:她到底是以何种方式爱着庞加莱呢?像爱一只杯子,还是爱一只猫,抑或是爱一个人那样?
此刻它眯起眼,咕噜咕噜地叫唤着,方立觉得那个问题在心中化开了。
那不重要。在玖城,这三种爱大抵没有区别。
大约是看到她的数值达标了,它满意地打了个哈欠,「好啦,去工作吧。」
又是一片流光,一人一猫被传送到了直播室的后台,一面全身镜前。
方立端详着镜中的卡通大头,圆脸蛋上嵌着圆眼睛,白衣灰裤,黑发毫无光泽。是的,她没为自己买任何皮肤,这大头是玖城系统默认的形象,与她原本的样貌毫不相干。
「噔」的一声,系统提示皮套已加载完毕。她滑动手指,镜中人应声变幻。
杏眼中波光点点,绛唇间贝齿似玉,一个高髻的古典美人娉娉袅袅地立于光中。方立提起嘴角,美人便巧笑嫣然;方立环视左右,美人便顾盼生姿。
方立变成了子秋,一个会捉妖的舞姬。
此等琼姿花貌,绝不仅因公司美工的技艺高超。庞加莱发来了最新反馈报告,里面项目繁杂,从额面贴花样式到睫毛长翘程度均有据可考。
方立自数字洪流中抽丝剥茧,挑拣最可能受欢迎的妆容组合。察言观色,回应需求,自儿时起她就谙熟此道。
如今虚拟偶像发展三十余载,占据元宇宙娱乐产业的半壁江山,其底层辑从未改变:皮套以外形吸引目标粉丝,而内部的扮演者,亦称作中之人,则为形象注入灵魂,从而施展魅力。
为让两者融为一体,皮套须根据中之人的特色调整,中之人也会尽力扮演皮套形象。比如方立常爱抚刘海,于是子秋的额上便多了一排碎发。
方立望着那层披在身上的数据,有着和她一样的身姿表情,连习惯动作都不差分毫,有时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她在演皮套,还是皮套在演她。
那也不重要。
她一挥手,镜子向两边褪去,舞台在脚下急速绽放。台上,她红妆金钿,霓裳摇曳,台下,人群燃烧,无数的虚拟脸庞散出狂热的光。他们在弹幕屏上热烈互动,于她吟唱时打拍子,有人花重金购买语音弹幕,用他们现实中的声线朝她喊话:「子秋,我爱你!」
这个时代,没人会为画皮而恐惧。人们自愿进入玖城,自愿观看表演。她眼下是子秋,但若需要,也能变为子春、子夏或子冬。
本质上,她就是他们的庞加莱。
二、小芳
表演结束,人群陆续登出会场。方立退回后台界面,和庞加莱一起查看刚才累积起的海量信息。
「这什么意思?」庞加莱伸爪,停住滑动的弹幕界面。
「小芳?是小芳吗?」它指着弹幕上端的一行小字。
显然,这条弹幕的发送者没有花钱购买更大的字体,因而文字被埋在其他字句后面,差点分辨不出。
方立愕然。
「你的名字不是这个芳啊,莫非是新梗?」庞加莱搜索起网络,「只找到上世纪有首老歌,叫《小芳》。」
庞加莱按下播放键就跳到她怀里。
旋律流溢,第一句歌词敲击耳膜,「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方立的心狠狠地咯噔一下,记忆幽谷中闪出光亮,但她转瞬就把它掐灭,绝不可能,聚光灯照耀着的是永远头颅高昂、笑意潋滟的子秋,村里的小芳可不是那样。
庞加莱听完全首,「跟你没什么关系啊,牛头不对马嘴。」它粗声哈了口气,爪子拨动屏幕,那行字很快沉入弹幕之海。
再次听到那名字,是在隔周的粉丝见面会上。
活动开始前,方立换上广袖裙在镜前排练。跳到某处,裙上的彩蝶纷飞而出,化为星辰包裹全身后,她将换装。
可蝶影散去,皮套的右臂下半截消失了。随即,方立的右臂关节也传来丝丝痛感。
「穿模了。」庞加莱立刻通知后台,要求除错。
感官模拟系统只能提供预设的感官,刚才的卡顿是数据过载造成的,系统不可能发送真实的痛感,因此她感到的疼痛不过是大脑产生的幻觉。
她习惯性地摇头,期望赶走幻痛。
她想到自己那具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体。她曾以为只要受到专业管理,精心照顾,就能最大化屏蔽冗余感官,然而管得住身体,却管不住脑子,她确实感觉不到各种外部刺激了,可脑海的幻觉却仍无法摆脱。
它们从算法无法触及的深渊而来,自打上次歌声飘进去,回音激起涟漪,即使她极力掩藏,但大脑能捕捉到的幻觉越来越多。
「阿立?」庞加莱见她走神,提醒道,「漏洞补好了。」她点头起身又试了几次,然后进入粉丝交互空间。那里被布置成园林式庭院,工作人员则扮成式神和妖兽,在她身边穿梭。
气氛逐渐热络,她和粉丝们玩游戏,分享日常的捉妖心得,之后就到了问答时间。每人一次机会,轮流发问。
席间,有人问她为何又要做捉妖师,又要做舞姬。
因为多重身份能带来神秘感,符合现代人的心理现实,容易吸引粉丝。这是确定子秋人设时公司上下的共识,显然她不能照实说,便编了个冠冕的理由搪塞过去。
「那你是如何兼顾两个身份呢?将来如果收服了妖王,你会想干啥?」后面又有人追问。
兼顾身份么……是啊,她是怎么能换这么多次皮套呢?她甜甜一笑,「不难的,关键是有信念感。至于将来嘛……都可以吧,打败妖王再说。」
终于轮到最后的提问者,等其形象加载完毕后,方立着实吃了一惊。那人的 ID
是串数字,似是系统自动生成,装扮也颇为奇特,圆脸圆眼,白衣灰裤,一看便知是默认形象。
这种匿名装扮在玖城其他地方也不少见,可粉丝见面会上也穿这身,着实令人费解。毕竟,现在子秋的热度如日中天,来此见面会的粉丝都花了不少钱,谁会想用这种形象与偶像拍全息合影照呢?
计时开始,对方语音开启。那人却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双瞳一瞬不瞬,卡通化膨胀的脸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气氛有点儿古怪,她试着问了声好,打破沉默。
「姑娘……」那人开口了,声音是个女人,沙哑而颤抖,「喜欢吃粽子不?」
人设里只说子秋喜欢吃茶,也曾接过食品代言,但眼下这种对剧本影响不大的问题,按中之人的喜好说即可。
「都可以哦。」方立察觉那人眼神似乎淡下去,下意识抚动刘海,「粽子确实好吃,尤其船头粽是最爱,剔透软糯。」她说着,只觉唾液涌动,对家乡美味的渴望被拉开了闸,「尤其是酱排粽,粽叶清香,肥而不腻,我早餐一次能吃俩呢!」
谁知那人却两眼瞪大,嘴巴微张,嚅嗫道:「小芳,是你吧?你是……」
方立怔住,霎时全身僵直。
警鸣猛然大作!那人语音被强制关闭,生生斩断了后半句。一只化成九尾灵兽的工作人员冲了出来,低吼着朝那人喷出热浪,把她吓得跌倒在地。
其他工作人员也蜂拥而上,将其火速带离会场。
粉丝群炸开了锅,人人喊打,见面会在一片鸡飞狗跳中结束了。
三、方立
「居然公开刺探中之人的身份!这人是不懂规矩,还是存心捣乱?」庞加莱气呼呼地甩动尾巴。
所有中之人都由真人扮演,这是业内公开的事实。唯有如此,偶像才能在代言某些产品时,以所谓真实用户体验说服粉丝购买。
但微妙的是,中之人的真实身份对虚拟偶像来说却是禁忌。不少高人气偶像都曾因中之人的身份曝光,导致粉丝幻灭,最后被雪藏。
「小芳?」庞加莱眯起眼睛,「你不是叫方立吗?你在什么地方用过小芳这名字?」
「没有。」方立下意识地摇头,并立即转移庞加莱的注意力,「查一下这个 ID 吧!」
资料很快发送过来。后台记录显示,那人九个月前才在公司的粉丝街区注册账户,且每次逗留的时间都不短,她花费大量时间浏览其他粉丝发出的录屏片段却不发言,起先是不管谁都访问,后来就仅关注子秋。
那人前不久还来过两次现场演出,买的都是最低价的普通票,而最近的那次就是上周,她也只发了一条弹幕,就是问及小芳的那次。
「这人不是私生饭吧,没那么极端,也不像竞争公司请的黑子,不然手段应该更高明。」方立皱眉沉吟。
「我看是脑子坏掉了!」庞加莱断言。
方立又去问公司怎么处理此事。
不久,团队主管从外面打电话来,告诉她会议的结果:取消之后一个月的所有互动和表演活动,上映几场她之前拍好的剧情短片。
「那……」她犹疑,「那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禁言、封号,踢出粉丝街区啊!」主管在视讯窗内翻了个白眼,「你记着保持沉默就好,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身份信息。」
她默默点头,退出视讯电话。
小芳,小芳。
方立到网上搜索,竟然发现全国女性取用名字最多的竟然就是「芳」,估计随便喊一嘴,大街上就会有人回头。她苦笑起来,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现在谁会搭理陌生人啊?」庞加莱的表情严肃,「阿立,最近陌生电话、交友请求都别接,怕是你私人信息泄露了。」
她望着庞加莱的脸,想象着若它变成一只狗,她能从千万 AI 中认出来吗?
「怎么了?」庞加莱见她盯着它,奇怪地问。
「没。」方立打消念头,「你说得对,扫一下我空间吧,看看有没有后门程序,以防万一。」
可没找到任何可疑痕迹,她的空间干干净净。
四、找一个人
隔天剧本会议结束后,方立特意联络了粉丝街区的管理员,想问问神秘人行踪。
「除了粉丝街区的活动记录,那账号空间内有使用痕迹吧?我能进去看看吗?」
「账号现在被锁了。」管理员一脸为难,「你若想进去,要公司授权。」
方立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笑笑,「我是怕被人盯上了,就图个安心。」
他犹疑一会儿道:「成吧,我带你进去。」然后他把登录路径发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点进链接。
空间比想象中还要简单,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上没有海报,收藏格上没有纪念品,线索少得可怜。
「这是她删走了,还是从来就没买过啥?」方立疑惑。
管理员调出后台记录,「唔,完全没有数据痕迹,除了表演入场券,并无其他消费。」
他们翻来找去,唯一有内容的就是邮箱。可里面全是粉丝街区的群发消息,那人没怎么打开。
这时,方立留意到发送箱里有封邮件,便示意管理员查阅。他边操作边嘟囔:「之前还真没留意到有信,幸好进来看看。」
打开来,内容只有一行字:「请问八号公司啊,那个叫子秋的虚拟人扮演者,是不是叫李芳芳啊?」
方立的心猛烈震动起来!
大约是她真实表情没反应到卡通头套上,管理员并未察觉异样,自顾自道:「难怪,这邮件回复了系统消息,发去了公司自动邮箱,谁看得到啊?」
确实那人只收到了一条「请勿回复此消息」的提醒。
「公司网站写得很清楚,有疑问发去另一个邮箱,这人怎么连常识都没有。」他又嗤了一声,「什么『八号公司』,莫名其妙!」
他们的公司名字是表示无穷大的数学符号,像个卧倒的数字 8。看来这人对玖城乃至虚拟偶像都不甚熟悉,对公司也毫无了解。
那人只想找人,找一个叫李芳芳的姑娘。
方立瞟了眼邮件发送时间,在两个月前,于是便在心中复盘出那人的行动线:
她登录粉丝街区,浏览了许多虚拟偶像,把目标锁定在子秋身上,邮件询问无果后,她买票进入现场,用弹幕再次提问,却仍未得到回应,于是,最后她亲身出现在见面会。
「你真名叫李芳芳?」管理员瞪着她。
方立呆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算了,我也没权限知道。」他误解了她的迟疑,「你自个儿小心,我把情况汇报给上头。」
他离开时关闭了账户,方立被弹回家中。
「怎么样,有线索吗?」庞加莱一下子就扑进她怀里。
「那人估计在找人,找的那人叫……」方立极力稳住声线,「李芳芳。」
之后,她一面摸着庞加莱的毛,一面告知事情经过。
「幸好当时没让她说出全名,」它耸耸肩,「不然现在黑子早该人肉出这名字,到处造谣了。」
顺着李芳芳这个名字能查出什么来呢?方立想着。
忽地,她耳边响起声声呼唤,时近时远。
「小芳……芳芳……李芳芳……」
声音焦急又嘶哑,似乎喊了许久。
暗淡的灯光从背后射来,她却倔强地把身子缩进站台立柱的后面。黑黢黢的阴影阻隔在她与那人间,任凭呼唤从头顶盘旋,直至越来越远……
幻觉再次不受控地降临,方立赶紧摇摇头。
「还挺执着的。」庞加莱伸了个懒腰,「可惜她弄错了,你不是她要找的人。真不知她哪儿来的自信,认定你就是那姑娘。」
方立不得不认同庞加莱的话。在玖城,人与人都隔着皮套,何以确信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别管这事儿,风头过了再说,你趁机修养一番。」庞加莱跳上猫架,蜷起身子。
五、玖城没有车站
当晚,方立跟庞加莱说是约了朋友看电影,但跨出门的瞬间,她切换到便利店空间。
餐点送至眼前时,她才惊觉自己又一次点了咸肉粽。苦笑浮上嘴角,她拨开粽叶,将糯米送入口。
浓烈咸蛋黄味破开,弥漫缭绕。方立知道,那不过是系统正在按设计好的刺激方案,对准她大脑岛屿皮层释放信号。而此刻,她在外面那具身体也相应地做出吞咽动作,也有食物流进胃袋。
工业的味道,程式的口感,既不美味也不难吃,但这已是她找到的玖城中最像酱排粽的小吃,没什么好抱怨,反正城外也遍布全自动餐厅和料理包,没有本质不同。方立从前如是安慰自己,毕竟既已离家,注定难逢旧味。
入城后,她日夜活在数据严丝合缝的包裹中,可如今愣是有人撬出条间隙,从中传来微弱的召唤,迢遥的味道,随着饱胀感累积,那空隙也扩大了,在心中涨成空洞,让她没法忽视。
方立在搜索器上输入那串数字 ID,果然一无所获。看来那是登录粉丝街区时的专用。
她又想到找专业侦探,但随即打消念头,那样势必牵扯出她中之人的身份,这在公司合约上明令禁止。
这玖城里,人都上哪儿去了?她下意识环顾。
用餐区只有寥寥数人,斜对面的西装白领正嗦米粉,隔桌一对好友交谈甚欢,可他们处于静音状态,什么都听不见。
其实,她无法判断影像内是真有其人,还只是系统为营造气氛而加载的虚拟形象,抑或周围有许多人,只因他们选择了「仅对朋友可见」而隐身了。
她想起艺术馆内那组照片。和上世纪比起来,在玖城偶遇某人的概率更低了,即便遇到,也可能因其隐身状态而错过。
那是真正的隐身,彻底地不在场,比一丝魂魄还决绝。
茫茫然,她视线转向落地窗外。暮色斜织,车来车往,红黄的汽车尾灯时而氤氲缭绕,时而又飞速划出道道轨迹,周而复始。
忽地,她看到,那边有人。
车流后,红底黄字的招牌逐渐显现,上面印着四个大字:虹桥小吃。
她知道不是在繁华喧闹的上海虹桥站,而在名为虹桥村的城乡结合部,靠近汽车总站。
日头的热浪还未散去,蝉叫得厉害。三四张简易餐桌支在玻璃店门外,木塑料门帘卷起,店内送出阵阵凉意和粽香。
一个身形敦实的女人快步走出来。她归置好纸巾筒和辣椒油罐,用筷子把桌面上的残肴扫进碗里,再从围兜中掏出抹布,麻利地一抖,弓身擦起来。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女人抬起了脸。
店中黄光从女人的耳鬓、碎发滑过,映出泛着油光的脸颊,映出凹陷的眼窝,唯独看不清她的眼睛。
方立「哗啦」一下站起身,往店门外冲去,她径直跃入车道,走到一半却停住了,她遇到了空气墙,那是便利店空间的边界。
女人的影子就浮在墙后,她却无法挪动半步,再怎么向前,也只是沿着透明壁垒的形状缓慢平移,所有车都灵巧地绕开她,聒噪喧嚣。
方立极力睁眼,渴望看清幻象中女人的表情。
片刻,女人消弭于无形,她始终没能看清,她探手,触碰眼前无形的壁,从手臂阻隔的弧度中,她感受到那巨大又沉默的存在。
墙也隐身了,也一样狠厉果决。
「呵,还真像曾经的我啊。」她颓然靠坐于虚空旁,第一次体悟到何谓玖城。
如果说汽车和飞机的发明,大大缩短了距离,那么元宇宙则彻底消灭了它。
玖城内没有任何交通,街道皆为布景,不存在从此处通往彼端的路,更不可能有桥,或航道,或领空。
玖城有的,只是门。
搜索关键词,找到门牌,转瞬即达,每次开门,都意味供求的达成,每次闭门,都表示利落的拒绝,门后也只会聚集为同一目的奔赴而来的人,饕餮街中必是食客,对角巷常驻魔法迷,商业大道上走着购物者。
玖城的一切都被安置在谓为「目的」的链条中,井然有序。
她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方立也好,子秋也罢,管理员,甚至庞加莱,也绑在这条目的链中:在适当时刻,披着适当皮套,于供求间成为他人的目的地。
玖,至尊之数,终极之意。玖城,就是无数目的之链织成的大网,包罗万有,无所不至。
然而,置身于繁华边缘,方立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拥有千千万万个空间,亿亿兆兆道大门的玖城啊,你把那个人藏在了哪儿?
忽地,一段对话自她耳畔响起。
「小芳,城里人多,跟紧我,莫乱跑。」
「万一真的不小心走散了呢?」
「那就用手表打电话。」
「万一手表也搞丢了呢?」
「那也莫慌,找警察叔叔,让他打电话给我。」
「万一我忘了电话号码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啊!」女人笑了,「也不要紧,叫警察叔叔送你回车站。家就在车站外头,不会跑,妈妈等你。」
是的,在成为子秋以前,她是方立;在成为方立以前,她是李芳芳。
那个名字,是妈妈给她的。
「是你在找我吗,妈妈?」方立问。
过了很久,她才察觉,这里没有挤满陌生人的站台,充斥杂乱人流的大堂。那些拼贴的场所,毫无因果的聚散,是混乱无序的冗余,早被除错程序剪掉了。
玖城,没有车站。
六、后巷
方立怅然退出便利店,弹回家中。
庞加莱蜷在沙发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小肚子也随之一起一伏。幸好临出门前,她将它设为休眠,若此刻它来探查身体数据,多半会发觉她不对劲儿。
她翻出通讯录,直至拨动到底,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号码,对应的条目是「妈妈」。
方立从未忘记她的号码,只是不曾拨打,犹疑很久,手指还是从通话键上移开了。
她编辑了一条信息:「请问,您是不是在找女儿——李芳芳?」
系统显示发送成功,但久久没有回复。
时间分秒流过,方立觉得压在心头的某种东西一点点飘走,可又被另外一些什么堵住。
这么多年了,莫非妈妈从未找过自己?
方立难受得很,索性打开搜索器,直接粗暴地打出问题:「如何在玖城找人?」弹出的解答大都是以目标人物身份特征为线索的方法,根本不适用于她的情况。
她压下焦躁继续翻阅,之后竟真找到一个叫「寻人广场」的地方。
输入地址,门应声而开。
一阵流光后,她发现自己站在巴掌大的喷泉前,街灯低垂,照着池中央的小雕像,那是位拄拐老者,身后还有弯月牙。
她心下困惑,环顾池边的告示牌,它们古香古色,显然是特意装饰过。
走近一读,她才知道板上钉着的厚厚一沓,全是寻找有缘人的帖子。无非是某男曾在何空间遇到某女,佳人倩影,让人留恋,或是感情漂流瓶的链接,一旁的传送门也闪着暧昧的霓虹。
想来池中的应是月老,她不禁哑然失笑,正欲离去,她瞧见了广场指示牌,指喷泉的箭头上写着「往城内」,而和那方向相对的牌子则指着「往城外」。
循那边望去,两排小区的围墙平行而立,刚好隔出一条幽暗的小巷。
方立走入其中,和刚才的喷泉相比,这里显得过于简陋了,身旁房屋的建模全是系统默认的,白花花的寻人启事贴在灰墙上,莹莹闪光。
她凑近望去,每张都写有姓名等身份信息、失去联络的原因、家属的附言,一侧还登着相片。
她一路走着,两侧巷道就自动生成,幽暗扑面,绵绵不尽,她往前追溯,后来干脆跑了起来,道路弯曲延伸,将她卷入不明时空。
真的有这么多人消失了吗?方立悚然。
的确,当下越来越多人使用各种 VR 设备,魂穿玖城。这里省却了通勤,办公像魔法,会议更高效,购物体验超真实,对创意产业更是天堂。
然而灵魂享受便利的同时,肉身就须付出代价。
元宇宙内,知觉由感官系统接管,身体只是收到了系统模拟出的刺激信号,本身却没移动分寸,由此导致出一个巨大问题——肌肉流失。研究表明,长期身处元宇宙者,其肌肉流失速率,比长期卧病在床的患者还高数倍。
于是,在肉身与灵魂的抉择中,分出了三类人。选定肉身者用 VR 镜或 VR 椅进入,并限制在线时间,下线时间加强肌肉重训,也有兼得两者的有钱人,他们配戴昂贵的
VR 运动器材,还花重金在玖城内聘请私人教练。
而近年感官模拟系统愈发逼真,选择第三种模式的人与日俱增,他们把身体交给专业的机构托管,灵魂完全入城。于是各种托管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新闻口中的「入城潮」一浪高过一浪。
而方立,正是乘着最早一批浪潮搬入城的。
三年前,公司约她谈新合约,表示可给她提供最好的托管机构,作为交换,她的日均连续在线时间须不低于十小时。方立早就想入城,便欢天喜地地签了约。
她还清楚记得那场进城仪式。
她赤身躺着,温热的液体漫上脖颈,麻醉药渐渐起效。闭眼前,有人把呼吸罩戴在她头上,有人把软管插入她嘴中,直至深入食道……等再睁开眼时,她就站在庞加莱身旁了,它仰着脸,冲着她「喵呜」叫了一声,道:「欢迎回家。」她侧身望向玄关镜,只见一个卡通大头望着自己。
方立环顾四周那密密匝匝的白纸,层层叠叠的呼唤,她打了个寒战。这样多的人,他们踏入玖城时,可曾回望过身后的谁?可曾想过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此?
她的视线在启事的照片上游弋,没有哪张是玖城内常见的全息动图,全是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城外的风景中的模样,薄薄的二维方框好似一扇扇窗,把外面的世界投进她眼底。
她觉得他们的脸是那样遥远而陌生。玖城里的每个人都身披皮套,根本没人以「真面目」示人,这些真人相片刊登在此,到底是有何用处?
更何况,寻人启事本该在东倒西歪的路边电线杆上,人影错杂的街心档口。可这些事物于玖城都不存在,它们不得不如墓碑般,齐整地位列于后巷幽暗处,到底是为了给谁看?
无数启事包围着方立,它们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在重复一句咒语:
「回头啊,看看我……回头啊,看看我……」
倏然间,方立心中轰鸣——每一张启事只预设了唯一的读者,就是那迷途之人!
那是何等绝望,才会叫人在信息死海中投下一片纸,乞求有朝一日它与某人的相遇啊!
那妈妈呢,也曾在这幽冥般的后巷中贴上启事吗?
方立颤抖着,在空间搜索栏内输入了「李芳芳」。
街道在眼前重置了,她战栗地挪动步伐。
陇县的,甘肃的,辽宁的,安徽的……张张开头都写着同一个名字,张张都是沥血的啼鸣。
七、执念
方立扶着墙,一张一张地看,步子越来越慢,呼吸却愈发急促,如果真的找到了,她该怎么办?
记忆不受控制地播放,如同倒带。
「店才是她的心头肉!弟弟才是她的宝贝疙瘩!」
少时在日记本上狠狠写下的这句,随着年岁见长,烙成她永远渗血的伤口。
方立骗了所有人,她不是从上海来的,而是乌镇一个叫虹桥村的地方。
她爸走得早,妈改嫁了,和邻村小吃店老板生下了弟弟。他比她小很多,尽得继父宠爱,甚至高考后,她想读虚拟交互技术专业,他们却叫她读师范。
「为人师表多好,受人尊敬,也好说个好人家。」妈妈劝道。
「是因为师范生不单学费全免,还有生活费补贴,能拿回家吧?」方立恨恨地别过脸。
「补贴家里有啥不对?」继父用挂在脖上的毛巾擦去脑门汗珠,朝妈妈努了努嘴。
妈妈沉默了许久,才道:「小芳,那虚拟啥的我不懂,就是去外地上学啊……女儿家的,我始终不放心。」
最后他们也没答应给外地求学的费用,她只能读了师范。
大一那年暑假,又是个闷热的午后。她在后厨帮忙,终于有片刻闲暇,她掏出手机,刷虚拟偶像直播,不久,妈妈端着一叠碗碟进来。
就在这时,炉子发出滋滋声,卤排骨的汤汁扑出来。方立冲去关火,手腕被喷溅出的汤汁烫着,疼得嗷嗷叫。
「不是让你看着火吗!总是抱着手机!看个啥!」妈妈火急火燎地跑来查看,转而又向店内冰柜去了。
方立一回头,看到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店内柜台处的弟弟,数年来的牢骚、怨气,桩桩件件,一股脑儿涌上来。
「你怎么不叫他来?」她尖声吼叫,「大热天的!我在这蒸桑拿,他就可以吹凉风,拿我的补贴,听歌打游戏!」
妈妈惊恐地转身,手中的冰块滑落。
「你总说我是姐姐,要让着他,所以在这个家里面,永远都是我垫底!」她冲去拾起手机,指着店内满墙的游戏海报,声嘶力竭,「你告诉我,这家里有什么东西是我喜欢的!我为什么看手机?你们知道吗?那里面有我的频道!那里面有人为我的作品欢呼!」
妈妈的嘴一张一翕,却吐不出半个字,像岸上搁浅的鱼。
「所以我想去玖城!我想读交互专业!你们不给我机会,我自己去!」她浑身颤抖,哭喊着冲上楼,抓起背包,摔门而出。
自那之后,方立没再去上学,而是辗转来到上海,没有学历,几乎找不到好工作,她什么活儿都干,边打工边读夜校,直到看到虚拟偶像招募。
她改了身份证的姓名,谎报经历,通过面试,一路跌跌撞撞,从步入玖城大门,直至完全沉浸于这片虚拟之海。
这十年间,她不是没有想过家。每次忍不住的时候,她就偷偷托人去问虹桥村的情况,可得到的总是同样的消息:汽车站前那小吃面店从没变过,老板娘一直都在那儿。
他们的话一次次浇灌了她日记本上的那句断言,在时日中壮大,直到错节盘根,虬枝针密。
既然妈妈从未来找过她,那她又何必在乎妈妈!
她成了方立。自主独立的立,莹莹孑立的立。
她成了公司内演过皮套最多,人设跨度最大的艺人,穿行于一个又一个的身份中,跳跃在一条又一条目的链上,只为摆脱起点。
甚至,在签约前夕,她还曾去过汽车站,她远远地站着,远远地望着,妈妈抬眼望向她那边时,方立又再次把身子隐在了柱后。那之后,她义无反顾地跳进营养液。
而今,真相逼近,方立打着哆嗦,迟迟不敢在搜索栏后再加上「虹桥村」三个字。
不管墙壁上是否会出现那张寻人启事,她都无比害怕,她想逃,抹掉泪水的刹那,她看清了。
原来它早在眼前,是自己一直视而不见。
寻人启事
李芳芳,女,19 岁,乌镇虹桥村人。普通话流利,性格随和,喜欢吃粽子,口头禅是「都可以」。
2043 年 2 月 3 日离家出走,望好心人提供线索。
家属附言:不管你在外面经历了啥,赚没赚到钱,都没关系。爸走了,你也没回来。快十年了,妈一直在找你,身体也不好……你回家看看,好不?
落款的联络电话正是那串熟悉却没有回音的号码。
她望着照片中十年前的自己,一手抚着额前刘海,正欲盖住双眼,那动作和子秋一模一样。
疼痛感猛烈地刺穿身体,洪流般席卷而来,将她吞没!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墙上揭下那张启事,只觉得有什么瞬间崩裂,残片飞溅四射,划得她血肉淋漓!街巷在脚下裂开,身体堕入深渊,她就这样下坠,下坠……
回过神来,她已仰面瘫在沙发上,庞加莱拨弄着她右手,它又舔又咬,还抬起前爪试图掰开她手指,原来她手心正牢牢攒紧那张告示。
「庞加莱……」她摊开手掌,「是我错了,我错得好离谱……」
庞加莱从告示上缓缓抬起脸,「李芳芳就是你,那个找你的人,是你妈妈?」
方立痛苦地呻吟:「我要回家……」
「快十年了,妈一直在找你,身体也不好……你回家看看,好不?」泪水和那行字一起涌上来,是弟弟写的,他也长大了。
「帮帮我,庞加莱,我该怎么跟公司说,我想见见妈妈……」
八、出逃
谈判过程糟透了,高层得知自己这么多年被蒙在鼓里,震怒不已。尽管庞加莱极力游说,提出不带薪资休假等方案,他们还是丝毫不肯让步。
「你以为自己是做什么的?你是中之人,皮套全是为你设计的,不能换!」
「那些广告呢?那些表演呢?那些节目呢?你赔得起违约金吗?」
「想走?多久?你的身体在营养液里面泡了三年了,要复健多长时间,才能不拄拐杖?」
「你不该贸贸然去,可以继续联络那个号码嘛!」
轮番轰炸后,她被踢出了会议室。
她呆坐在房间中央,手足无措,她再次切肤地体会到虚与实之间,隔着一道坚硬而顽固的墙,中间没有桥,也没有路。
庞加莱靠过来,它用脑袋拱方立的手心,期望她能揉揉它,见她没有反应,它又跳到她怀里,立起上半身,用爪子蹭去她的泪痕。
作为一只猫来说,它实在是过于温柔了。
那串号码始终没有接通过,后来干脆关机了,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涨大。她不知道妈妈在城里待了多久,毕竟她花在粉丝街区的时间就已不少。庞加莱告诉她,老人若肌肉过量流失,会有不良后果,可能引起严重并发症。
她忍不住想为何启事上不留弟弟的号码,但那更可能是妈妈的坚持,想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比起自己的盲目与固执,她怎能去责怪谁?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了,必须回家看看。
「先、斩、后、奏。」方立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庞加莱瞪大眼睛,「怎么出去?托管机构属于公司,他们是不会放行的!」
「那我就自己出去。」她慢慢起身,走到玄关镜前。
她仰起脸,打开嘴巴,口腔在镜中一览无余,她死盯住镜中影像,伸张下巴,活动舌头。
一阵子后,她突然伸出手指,朝喉管深处猛扎下去!
手指的前端仿佛探入虚空,但咽喉后壁却结结实实感到撞击。
只要是看见了,即使感官模拟器不提供刺激,大脑也能产生幻痛。他们扣得住身体,却管不住脑子!
咽喉深处传来抽搐,一下,两下……胃壁剧烈收缩,一股温热飞快爬上喉管,伴着全身的痉挛,由脊梁直通脑髓,冲出口腔。
镜中的她看起来只是弓身干呕,但实际上,她已感觉到有液体从唇边、鼻腔中奔泻而出,酸臭早就萦绕弥漫。
她双手在虚空中胡乱摸索,有汩汩的声响自耳边回荡,由远及近。她难受得不行,一个劲儿踢腿,扭动身体。周围的一切都错位了,庞加莱变得很大,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声调大喊:「阿立!阿……立……」
脖颈处最先传来了湿润感,接着是下巴、嘴唇。她挣扎着,双手极力靠近脸颊。
摸到了!
紧握住滑腻的软管,她大力一拽,狠狠地把它从喉咙中拔了出来!
仿佛是从虚空中生生扯开布景的一角,接着,全世界都变了样。更多的液体挤进口鼻和肺部,五脏六腑都在搅动,她上下扑腾,激起嘈杂的水声。急促的「嘀嘀嘀」声响彻头顶,伴着烦乱的脚步声,红光盈满周遭……
再次睁开眼,她头痛欲裂,身侧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光线刺得她差点睁不开眼,她伸手去抓手机,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那东西看起来绝不像手,皱巴巴的皮肤扒在嶙峋的骨节上,好似某种禽类的爪,针管插入其中一条经脉,液体正源源不断流着。
铃声还在不断响,她晃悠悠地撑起身体,接通电话。
「阿立,你终于醒啦?真急死我了!」庞加莱的声音从话筒内炸开,「你知道当时你的身上插着多少电极吗?不要命啊!」
她轻笑起来。
「医生说你的胃和食道都受伤了,短期内是没法再回营养液了。」它语带责备,「而且肌肉量也退化到了极限,就算用 VR 椅上线直播,体力也跟不上的。」
那正好。她心想。
「公司吓坏了,生怕你出事,他们要背锅。」它语速飞快,「好在子秋人气高,我拿数据说服了高层,他们愿意给你两个月,等你回归。」
「谢谢你。」她气若游丝。
「加紧运动复健吧,早去早回。」庞加莱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阿立,我是个 AI,也许永远无法体会你的心情,但恳请你,不管发生什么,别做傻事,好吗?」
「嗯。」泪水濡湿眼角。
九、虹桥的尽头
终于,熬到了不用吞蛋白粉,再做肌肉重训的那天,她如愿踏上回老家的列车。
车厢空阔,她没遇到任何人。也许这个年代,旅途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人生已无端,何必再于目的地间徒增几缕细弦,弹出诸多不定幻象。
她打开车窗,风景迎面扑来。远山起伏,那线条是真正的随机数,而不是系统按递推公式算出来的。方立觉得自己活在由数字和门编织的玖城中太久,差点儿忘掉真正的现实其实是另一套逻辑。
妈妈的过往也在那山脉后一一闪现。她丧偶,她改嫁,她成了小吃店老板娘,她生了一双儿女,那也是真正的偶然事件,数据无法测算的天命。
她在小店、生计、丈夫、儿女的拉扯推挤中徘徊彷徨,不知如何才好。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方立曾说家里垫底的是自己,可现在回想,其实最难受最不安的人,是妈妈。
方立没告诉庞加莱,在握住插吼软管的一刻,她才感觉抓住了深埋心底的渴望,她一直想要寻找,感官模拟器供给以外的东西,那是属于心的,属于血脉的。
在奔赴它的路上,方立感受到前所未有地活着。
然而,路可以没有尽头,可人总要下车。
她颤巍巍地穿过站台,迈向那个熟悉的方向。
汽车站内的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那里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街,旁边站立着一棵歪脖子树。
小吃店,消失了。
她疯了一样地跑过去,差点跌倒在地。
「姑娘,小心点啊。」途人扶住她。
「这……这之前不是有家小吃店吗?卖的船头粽可好吃了。」她急促地问道。
「啊?」那人表情诧异,「三年前还在呢,可老板娘说是要进城,就卖了。不过也没见她从村里搬走,只是去了她儿子那边住,奇怪。」
「没、没搬走……」她哽咽了,「那老板娘现在在哪儿?」
「镇医院吧,前些时候被救护车送走了,不太妙的样子。」
方立踉踉跄跄地寻了去。
医院门口,消毒水的气味直冲脑门,让她胆战心惊,她慌里慌张地走到住院部,叫护士带她去见妈妈。
「她只有一个儿子吧?」护士一脸狐疑。
「不,她有女儿。」她喉头滚过酸涩,「她女儿来看她了。」
护士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领到病房的门前。
一个敦实的胡茬男人迎上来。
困惑、怀疑、震惊、哀痛……诸多神情在他脸上明灭闪烁,最终,化成一句苦涩的低吟:「姐,真的是你。」
他把她领进病房,一张大型的 VR 椅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方立绕过去,在那张窄长的床上,妈妈无声无息地躺着。
被单罩在她身上,勾出骨瘦如柴的身躯。她捉住妈妈的手放在脸颊,泪水簌簌流下。
「她骨折了,躺了差不多两个月,引发了肺炎,现在不是很清醒了,医生说怕是不……」他眼眶红红,停了很久才说下去,「她怎么都不肯插管,怕说不了话,她说这辈子就期望能再跟你说话……」
「妈……好,我们说话……说话……」妈妈的掌心早被浸湿,却没有回应的迹象,「她是怎么……」方立转过脸问弟弟。
「两个月前吧,她坐那椅子去玖城。」他眼睛瞟了眼房间的 VR 椅,「本来好好的人,上一秒还高兴地说能跟小芳说上话了,谁知转眼突然摔下来了。」
她痛苦得几欲尖叫!灵兽扑上去的那幕,她怎会忘记?!原来一切的一切早在那时就已不可挽回!
「自从你离家出走,妈好着急,四处打听寻亲消息。我说想去城里打工,她不肯,非要我一起守着店子,说是怕走了,你就找不到我们了。她一有时间,就拿你的日记本看。先是想找你可能上哪儿了,去了好多地方,后来又猜你会去玖城,就买来
VR 镜进城。凡是看见个举止脾性喜好像你的,就问别人是不是姐姐你,结果被封了好多次号。」
「日记本?」方立泪眼迷蒙,颤声道。
弟弟起身走去 VR 椅,从扶手处挂着的布兜中掏出个彩色的小本。方立接过,急速翻到那页。
「店才是她的心头肉!弟弟才是她的宝贝疙瘩!」红字依旧历历在目,却已被许多泪渍洇开,那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泪痕,直至字体难以辨认。
她又翻过几页,赫然瞧见后面的字迹变了——是妈妈写的。多年后,她为女儿逐渐沉寂的心续了笔,仿佛是想追回从某个时空断掉的线头。她读起来,那里没有动情的剖白或忏悔,只是一行一行沉甸甸的记录。
「……某年月日,某空间。今天等到某,她挥动胳膊的模样像得很,就去问她是不是小芳?无果。可小芳从前在我怀里就是那么挥拳踢腿的……某年月日,某空间。今天看了某的表演,不像。小芳的笑声没那么尖……」
方立翻着,泪水一颗颗滴进字里行间,滴进妈妈来时的路上。
「她写了好多,总想着有天能给你看……」弟弟呜咽着,「她就这么到处打听,碰见过好心人叫她去贴寻人启事。她照做了,等了一段时间,觉得终究不是办法,就又动身去城里找。有次从玖城回来,说看到那啥偶像的宣传片,觉得很熟悉,还要拉着我看,之后又说那偶像托梦,告诉她那就是你。她把店卖了,换这椅子回来,就为了看现场表演。我跟她说,那是假人,不是姐,她就是不听。她说动作一样,语气也像,多看看就能确定。我当然不信,结果她一进去就一天,不吃不喝,魔怔了似的,人眼看着就瘦下去了……我想,把机器抬过来,让她有个念想,也许能快些好起来……」
方立仿佛看见了那在后巷贴启事的身影,那彷徨在偶像街区的卡通头套。妈妈真的是在拿命来找她。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妈妈睁开了眼。
「妈妈!我回来啦!」方立大叫。
浑浊的眼眸停留在她脸上,一瞬不瞬。方立不明白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还是只把她当成幻象。
泪水很快盈满了妈妈的眼窝,顺着脸颊的褶皱流下。
「小芳……」她冲着她的方向喊着,「小芳……」
「是我!是我!」她拼命想要拂去妈妈的眼泪,只期望她看清自己的模样,但眼窝却总是很快又满了。
「你过得好不?怎么瘦了这么多……都是妈的错……」妈妈喉咙发出「呵呵」声,「刘海剪了啊……好,真好……我后悔没早点跟你讲,你眼睛生得美,不用刘海遮着……你嘴上总说都可以,心里其实气不过,我懂。原谅妈,好不?」
「妈,你没错,是我不该走那么远,害你找得苦……」抽噎让她几乎没法说出完整句子。
「小芳……你回家吧,好不?」她的视线失去了焦点。
方立惊恐地抬头,大喊:「妈!我在啊!你找到我了,你成功了!妈!求求你,看看我,看看我……」
然而,手心的温度还是一点点,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她最终也没能完成妈妈的心愿。
人生就像坐车,有人先抵达目的地,下车去了,有人却还要再过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