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沈家戏台

于红妆是个有出息的戏子。

能从无人问津的小教坊唱到庆安会馆的头牌,又从老王府的座上宾唱上沈家一掷千金的戏台。

说起沈家这戏台,自然不是一般的戏台,那可是沈少爷沈善流专给红妆姑娘修的台子。四角尖顶琉璃瓦,砖雕上镶翡翠,台板下还藏着口深井,只为让于红妆唱起来能有恰到好处的回声共鸣。

听那些进过宫的老爷们说,这沈家戏台,就是比起宁寿宫的倦勤斋,怕也不逊半分。

话说回来,沈善流爱搭台子我这事儿管不住,于红妆爱唱戏我更是不管。

我气的就一个事儿——这座台子仔细盘算起来,还有我出了一半的钱。

光说那块匾,沈善流非要买状元陆润痒的题字,说断不能输给和平门外的荣宝斋。结果去求字时身上没带现银,转手便当掉了我给他的粉彩铜胎鼻烟壶,开开心心带回沈府三个字。

打从那日起,沈家的戏台有了名字,叫红妆阁。

看着这块匾,我真是恼恨又嫌厌。我可算服了这位沈少爷,字是没输给荣宝斋,只是这名字取得实在是俗气中透着朴实,娘气里揉着风尘,叫我不禁为我的鼻烟壶扼腕。

说到这,想必各位也能猜出我是谁。

沈善流花我的钱,在我家里盖东西,还叫我如此恶心。我还能是谁呢,自然是带了两马车嫁妆嫁进沈府的沈家少奶奶——沈善流的夫人沈庄氏。

早在进沈府前,我爹就千叮咛万嘱咐,说沈家有权有势,百年望族,我们家虽然做生意敛了些钱财,终究端不上台面。

难得高攀沈善流,就算是被这位公子哥慢待了,也千万忍着,莫做被休回家的女娃儿,叫庄家老小难看。

为了我爹这点破烂心思,新婚当晚,我就眼睁睁瞅着沈善流听于红妆唱了半宿小曲儿,最后两人搂着抱着,不知道进了哪间屋子。我自己掀了自己的红盖头,叠得方方正正压进箱底,吹熄红烛爬上床,连沈善流的手都没摸着。

第二天日上三竿,沈善流先从那屋里出来了,迎面撞见我,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婢女,叫我快去伺候于红妆晨起梳洗。

我翻了他一眼,蓦地想起我爹的教训,还是乖乖巧巧去打洗脸水了。

沈善流不依不饶,在我身后连连叫骂:「不是这丫头怎么回事,哪儿买的,怎么还敢翻我呢?」

「奴家天生斜视,少爷您恕罪。」闻言我匆匆屈膝赔罪,转身便跑了。

三天后,沈善流终于发现了那斜视的丫头是他自己个儿的媳妇儿。

之所以是三天后,是因为新婚之日后,于红妆又蹦蹦跳跳、咿咿呀呀地唱了三天,吵得我脑袋都疼。沈善流却不嫌吵,在红绡软帐中从早到晚拍手叫好。

直到第三天傍晚,于红妆一个劈叉摔倒在地闪了腰,哭得梨花带雨,非说沈家的地太滑,伤了她那副金贵的身子。沈善流自责不已,连连保证赶明儿一定给她建个大戏台子跳,再专门找两个小厮,一个负责戏台的地板,一个负责红妆姑娘的鞋。

于是就有了沈家这座俗气又昂贵的戏台子。

至于对我这位沈夫人,沈善流可没丝毫没有愧意,还乐呵呵地问我:「让你伺候人你就伺候人,你怎么就这么听话呢?」

我没理他,心里却不服气地寻思着,让你娶我你就娶我,让你不娶心头好于红妆你就不娶于红妆,你不是也很听话么。

这以后,沈善流对我依旧没什么尊重可言。他不给我脸,于红妆就更不给了,在沈府随意进出,上蹿下跳不算,有一日看中了我嫁妆里的两匹绫罗,都用不着和沈善流打个招呼,直接让人从我床底给搬了出去。

后来她穿着那绫罗改的衣服在庆安会馆唱戏,沈善流一如既往地去捧场,砸了不少银子后喝得酩酊大醉,差人回来禀报说今晚不回府上睡,让我亲自去给他送换洗的衣物。

我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于红妆抱着胳膊亲自在门外迎接我,只是没什么恭敬,倒满是讥笑地说了句:「有钱人家的小姐又怎么样,除了个沈夫人的虚名,我怎么觉得还不如一个唱戏的呢?」

可不是么,我在心里应道,我也这么觉得。

我带来的嫁妆,沈善流很快就嚯嚯完了。他自然是不满足的,写了封信到我天津老家,让我爹再送些银钱。

我以前不知道钱能跑这么快,也不知道能花这么快。我从天津嫁来京城,坐了两天的马车,又等了五日,才进了沈家的门。而我爹送来的钱当天晚上就到了沈善流手里。

作为沈夫人,我千不该万不该在这时多了句嘴,我说:「你也省着点花,不是什么安生世道,别需要钱的时候没钱花。」

沈善流不愠不恼,只阴着一张脸,停下手中数银票的动作,似笑非笑地斜眼看着我:「你们庄家这么脏的钱,我在手上留太久怕被冤鬼找上头。」

我没理他的嘲讽,低着头,自顾自地小声问道:「少爷,您是不是喜欢唱戏的红妆姑娘呀?」

大概是被我这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懵了,他隔了半晌才大咧咧地笑着回道:「是啊,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怎么,这会儿想起我拿了你的嫁妆给她盖戏台子,埋怨我得很,终于要发发牢骚?」

我摇摇头,顺带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屑地抬了抬唇角:「我哪敢骂少爷,我就是纳闷了,您为啥不娶她,不叫她做你的沈夫人呢?我思来想去也想不通,我何德何能能嫁到沈府,总不能是因为少爷手里那些脏钱吧?」

我这些话说得难听极,也真实极了,更是忘了我爹叫我千万忍着的叮嘱。这头我正准备着迎接沈善流的愤怒,那头却不料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透彻又开怀,还难得地摸了把我的头:「你这位沈夫人,还真有点意思。」

我就这样和沈善流一起生活了两年零九个月。

准确地来说,我就看着于红妆在沈家戏台红妆阁上唱了快一千天,听了各种唱腔,瞧了各种花样,甚至也为各种精彩的跟头和踢腿不由自主连连鼓掌。以至于这样的日子要结束时,我竟然有几分舍不得。

沈善流在那些不安宁的日子里忙了起来,白天为公事奔波,回府后我伺候他更衣便睡下,瞧着疲惫得很。

他不听戏了,于红妆来得就少了,那戏台便也空下,倒是我,没事的时候便学着她的样子站在上面晃两下手,捏着嗓子哼上几句。

有一日被提前回来的沈善流瞧见,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台下,笑得前俯后仰,臊得我从脖子红到脸,杵在戏台上唱也不是跑也不是。

沈善流见状跳上台子,站在我身后拉着我的胳膊,说你要这样摆这样摆,教了三两个动作,我竟学得有模有样了些。

他又让我唱两句,我信口哼起常听于红妆叫人悲从中来的那几句:「可待要隔断巫山窈窕娘,怨女鳏男各自伤,不争你左使着一片黑心肠。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这短短的三言又逗乐了沈善流,他一把环住我的腰,把我勾进他的身子,眼底一片迷蒙的笑意:「你这唱的是什么东西?」

「就于姑娘也爱唱的那些啊……」我扭捏而尴尬地小声应着。

沈善流直直地盯着我:「她爱唱是她爱唱,你唱这些做什么?」

我又低下眉眼:「我以为,你也爱听……」

「这是郑光祖的《倩女离魂》,张倩女的娘嫌弃与倩女指腹为婚的王文举功名未成,坏了这门喜事,拆了鸳鸯。你是被谁拆了鸳鸯,要唱这样的曲子?」

我瘪瘪嘴:「那我是倩女的娘,拆了红妆姑娘和她的情郎呗。」

他闻言又大笑起来。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在沈善流面前,就是个乐子,他腻味了于红妆的戏,就来我这儿寻寻乐子。

偏偏每次他都笑得贼夸张,搞得我也有点开心。

冬天的时候,沈善流要走了,带着他的军队。这些日子里零零星星听他和外面的人议事,说是洋人越来越可恶,国土怕是都保不全。

真等到他沙场出征的日子,我反倒并不讶异。只是我这会儿才知道,沈家所谓的有权有势,原来不是我爹的空口无凭,沈家真的有兵,沈家少爷沈善流也真是个能带兵打仗的主儿。

走的那天,沈善流换了件我从未见过军装,于红妆在沈府门口亲手给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含情脉脉捧着他的脸,说等他回来,她再站上红妆阁给他唱戏。

沈善流原是该就这样走了,可那匹马在我目光所及的街道上跑了半里地,竟然又回过头。停在我面前后,沈善流居高临下地和我说:「我走之后,你帮我好生照顾红妆姑娘。」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好。

他沉默地看着我,我也不多话,低着头。

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让你爹别做那样的营生了,这样的乱世,做这种事儿是自取灭亡。」

我又点头,说好。

他有句话像梗在喉头似的,吞吐了好久才倾了出来:「等我回来,再到戏台子上,给我唱一曲。」

他低着头,目光闪烁着,不知道在和谁说,只是不等我猜出来,于红妆已然答应下来:「红妆一定等沈少爷回来。」

他一拉马绳,飞一般驰出了我的视野。

我这才知道马儿是可以跑这么快的,只是不知道方才的那半里地,他怎么走得那样慢。

我愣愣地在哪儿,等到马蹄扬起的红尘又安息于地面,等到身边的人都散去,等到我意识到这是一场分别,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和他道一句保重。

沈善流走后,沈府一下子空了起来。虽然他以前留在府里的时候也并不多,我却从未觉得这偌大的府邸是如此冷清而寡欢。

于红妆还是有事没事来府里一下,有时拿点东西走,有时送点东西来。比如说沈善流走后半月,她就送来府里两个姑娘,说她们是庆安会馆学戏的丫头,近来会馆生意不好,外面动荡,平日也不敢开门营生,让我府上收下她们,就当普通下人使唤。

但凡于红妆开

了口的,我什么都应。

她是沈善流捧在手里的人,如今沈善流走了,换我捧着她。就连她闲着无聊,在红妆阁上对着空空如也的台下唱曲儿,我都捧着她高声叫好。

我自嫁来京城就一直顺着沈善流的意思,他就算离了京城,临行前最后的叮嘱我也顺着。

沈善流常寄些信回来,都是于红妆先看,她看完再拿给我。信里没什么新鲜玩意儿,无非是问家里好,问红妆好,报个平安,再问我一句我爹还做不做过往那些生意。

我避重就轻地回信,红妆字不好看,每每想说些什么都叫我拟,她心肠那般活络,总是有好听又缠绵的情话,在我笔下生着花儿一般开放在沈善流眼前。

至于我爹那事儿,我顺着沈善流的意和我爹说了好几次,我爹总是叹息着回避。直到有一次我派了人去天津接来我爹,当着面求他听一次沈善流的话,我爹才连连摇头告诉我,家里一早被洋人盯上,他是拧着脑袋做生意,他当然知道这是害人的事儿,可现在就是再想收手也收不了了。

后来于红妆再来府上时,开始管我要钱。

我说我带来的沈家的钱都被沈善流花了个精光,你要是想要钱,就去把那戏台上的翡翠扣下来卖好了,反正也是我的钱。

于红妆还是那样抱着胳膊不屑地笑,说什么她那天听到了我爹和我说的话,敢情我堂堂沈夫人,家是卖鸦片的,赚的是黑钱,是一窝洋人的狗。

我特别想扇她一巴掌,但想到沈善流临走的那句话,我又一如既往地忍住。

我摘了只耳环给她,说府里也不好过,外面那么乱,你少往外跑。

她怏怏地抢过耳环,扭着腰走了。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沈善流已经一个月没往家里寄信,京城也早乱成了一锅粥。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见炸进屋子里的炮火,看见满大街拿着刀枪金发碧眼又凶神恶煞的洋人。

府上的小厮出去买点菜和米面都像提着脑袋,一不小心没抓紧这颗脑袋,小命就丢了。

再后来,粮食也没那么好买,要托和沈家有交情有门路的故人,才能给弄来一些。每次弄到的东西,我都让人给庆安会馆的于红妆送一半去,有的时候府里不够吃,也从没少过她的那份。

外面稍微安生一些后,我就赶忙只身跑出去,躲着炮火和刀枪窜到邮政官局,问怎么没有沈善流的信。

得到回复说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有信送到了京城,也没人手敢出去送到府里。他说着拖出两个大箱子,说这个月的信基本都在这儿,我要是愿意就自己找吧。

于是我从中午找到傍晚,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得怯生生地又避着炮火逃回沈府。

那之后,我便在府上藏着,对外面的刀光剑影、枪炮子弹充耳不闻,我知道洋人打进了北京,也知道外面死了很多人,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下面的人问我我们会不会死,我都说少爷就快回来了,等少爷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没人相信这话,但也没人拆穿我的自欺欺人。

我本来打算差人去庆安会馆问于红妆好不好,要不要来府上住,于红妆却抢先一步上了门。

她散乱着头发,红着一双眼,原本饱满白净的脸蒙了尘,瞧上去干瘪瘪。她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说有个打进北京的法兰西人带人占了琉璃厂外陈家的宅子,听了庆安会馆的名号,指名要他们那的头牌红妆姑娘去陈宅给他唱戏。

她说她害怕,人们都说那群洋人进了北京后无恶不作,她怕这一遭有去无回。

我问于红妆她打算怎么办,我是能一直藏她在沈府,但我怕我连沈家这方地也保不住,到时候我们还是生死难测。

她咬着唇说:「沈少爷上个月寄了封信到庆安会馆……」

我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像被人敲了一下,又像被人碾碎了再扔了一样。

于红妆继续说:「沈少爷说,下个月初三前,他会再给我寄封信,那信里有去天津的车票,和从天津去上海的船票。只要去了上海,我就安全了。」

我努力压着嗓子的颤音问她:「他在上海等你么?」

「沈少爷不是丢下你,不是不想让你去。他只是很难一下子弄到两张票,让你再等等,等他下次弄到票了,再来接你走。」她慌慌忙忙地解释,像是怕激怒了我,我就会将她赶出沈府,任她自生自灭一样。

可我怎么可能不管她,她还要活着等到沈善流回来的那天,再在沈府的戏台上给他唱一支曲儿呢。

后面的日子,于红妆每天都想去邮政官局,看沈善流有没有送来信和离开北京的票。

她不敢一个人出去,我也不敢放她自己在炮火里流窜,便每每陪同她一起。

后来外面渐渐好了些,有人说这是因为北京已经完全沦陷了,宫里的太后皇上都在逃了,犯不着再打打杀杀。

有一次傍晚回来时,难得一家胭脂铺子开了门,于红妆站在门外按捺不住地往里面瞅。爱美爱成命的

她,那张日渐消瘦的脸上已经许久未见过粉黛。

我把她往里面拽,我说你就要去见沈善流了,总要漂漂亮亮地去。

然后我摘了另外一只耳朵上的耳环,换了盒胭脂,塞进她手里。

那是我最后带来沈府的东西,也是最后能给沈善流的东西了。

沈善流的信如期而至,我看着于红妆把那封皱巴巴的信笺喜上眉梢地塞进袖子里时,突然想起同样在一个下午,在夕阳的余晖中,在邮政官局这些多箱子里寻找他字迹的我,和最后失望而归的落魄模样。

原来我没找到信,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收信人,那封信寄去了庆安会馆,寄给了他沈家戏台的主人,他心尖上的红妆姑娘。

为了于红妆和沈善流的团聚,我一早把水果晒成了果干,把粉面炕成了馕饼,够她远去上海这一路饱餐果腹。我甚至多准备了些,毕竟乱世,粮食是稀缺的货,遇上什么人或事儿,一口饭或许就能救上自己一命。

她走的前一晚,我拉她到红妆阁,站上戏台和她说红妆姑娘,我看你唱了三年戏,也给你叫了三年好,我甚至还学着你的样子唱《倩女离魂》给少爷听。以前少爷说我唱的不好,想来那会儿我是唱的不好,我连这戏文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少爷走之后,我把这戏文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这戏台子是为你搭的,今天我鸠占鹊巢,唱上两句,红妆姑娘,你帮我听听,我哪儿唱的不好。

我捏起手,按着沈善流从前的指点撤开步子,咿咿呀呀开了嗓:「捱彻凉宵,飒然惊觉,纱窗晓。落叶萧萧,满地无人扫……」

我恍惚间像回到沈善流还在的时候,他时常对我冷着脸,却在我唱这支曲子的时候哈哈大笑。

唱了一半,我几乎没什么气力再唱下去。

于红妆在台下捂着脸泪流满面,待到我停了嗓,她半晌才直起颤抖着弯曲着的脊背,一下接着一下重重地拍着手:「好,好,沈夫人唱得好……」

我笑着说:「红妆姑娘,从前我像张倩女的娘张夫人,生生拆散有情人,今儿这首曲子也送给你和少爷,祝你们……」」

我学着《倩女离魂》最后一折里张夫人的模样,带着戚戚的唱腔哼道:「今日是吉日良辰,与你两口儿成其亲事。小姐就受五花官诰,做了夫人县君也。一面杀羊造酒,做个大大庆喜的筵席……」

我做了最后答应沈善流的事情,护住了于红妆,送她离开了北京。

但我却食了另一桩言——我没能护住沈家的戏台,没能让于红妆再站在红妆阁上给沈善流唱一曲。

当然,我也没等到于红妆口中,等他再弄到第二张去上海的票,等他来接我。

我随着流离失所的人们逃出北京后,一颗炮弹落在了沈家的宅子,我猜那陆润痒的题字也好,翡翠砖雕也罢,都一并随着我和沈善流短暂的姻缘炸成了细末,四散在如今炮火连天的北京。

这座城有太多这样的故事,早就不值一提了。

我逃回天津没两个月,我爹去北京给洋人送鸦片,那洋人喝多了酒,嬉笑怒骂之间随手砍了我爹的头,把那脑袋扔到一边,继续搂着个美人儿寻欢作乐。

我娘哭瞎了一只眼,我们变卖了家里仅剩的东西,搬去了天津的乡下住。

我给人抄抄东西写写信为生,间或着和其他逃难的人一起唱唱戏曲儿。他们许多人都曾是梨园常客,如今落魄成一窝,你一句我一句地点拨着,我竟精进了不少。

那些日子里我娘常说沈善流好狠的心,不要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居然要了一个流落风尘的戏子。我笑着说这样不是也挺好,真去了上海也许还是流离失所,更是要母女分别。

后来这片疆土还乱了几十年,却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也许沈善流在外面打了仗也立了功,也许他和于红妆幸福安逸地度过了余生。

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很多年后,我在天津教书,顺带研究着些戏曲剧院的学问。

这片土地打了太多年的仗,土壤焦了,也遗落了许多许多值得被记住被延续的事物。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在我短短寥寥的人生的后半程。

里面是另一封信,一些照片,还有一张车票和一张船票,拼成了从北京到上海的路途。

信封上写着「沈夫人亲启」,仅仅一个称谓,回忆就突然翻江倒海地席卷而上,像是一腔悲血上行,涌进我的鼻息,我的大脑。

那些黑白照片拍的是一座建筑,那么像我多年来都不曾忘却的沈家戏台。可是看那周围的环境,那些细枝末节,我又知道并不是四十年前被炸毁的那个沈家戏台。

我笑着猜想,这也许是于红妆去了上海之后,沈善流仿着过去模样搭起来的新台子。

我又拿起那两张票,上面的日期是于红妆离开北京的日子。至于那封信,映着沈善流久违的字迹,也属于那一年,那段躲藏在记忆荫蔽下的旧时光。

信里是些常规的问好,报平安,对我爹的规劝,还有最后一段话。

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这些四十年前的字——

「吾妻明心,北京战乱,不宜久留。下月初三前,我会随信寄给你前往天津的车票和上海的船票,立刻离开,切勿迟疑,我在上海的港口等你……」

信的背面,是一些不那么好看的新添上的字迹,想来是于红妆所书——

「沈夫人,对不起,占用了你的车票和沈少爷这么长时间。善流寻你多年未果,苦于战争留下的病痛,十八年前病逝,离世前让我若能打探到你的消息,务必将这些照片寄给你。他说很遗憾,没能听你在沈家戏台上再唱一曲。」

四十年前,没有收到沈善流来信的那一个月,原来于红妆一早捷足先登,在邮政官局取走了沈善流的信,直到四十年后的今日,再归还给我。

我拿起那些照片,一遍又一遍地看,看着看着我的心有点酸,喉间不住地哽咽。

我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一如当年站在沈家戏台时那样。可惜我老了,步子迈不开,腰扭不动,嗓子又沙哑又干瘪。如果沈善流听得见,想必又要大笑不已。

唱着唱着,我不知是我在唱,还是于红妆在唱,或是沈夫人在唱,哪怕那唱词和曲调一尘不变。

「可待要隔断巫山窈窕娘,怨女鳏男各自伤,不争你左使着一片黑心肠。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

后来我唱累了,就坐下来,慢慢收起这一切,这封信,这车票,这些照片,然后从箱底拿出一方红布,小心翼翼包裹好,又压回去,那是我当年自己摘下的红盖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是那段炮火连天的日子,我与沈善流在上海的港口会合,他接我回家。后来,沈善流又搭了一座新戏台,为了他再也寻不到的红妆姑娘。

尾记

沈善流清晨四点便驻足在她渡船将要停泊的港口,等上整整三个小时,从船上跳下来的人却不是她。

于红妆说,是那位沈夫人庄明心硬要将船票让与她。

沈善流的眼眸暗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那走吧。他想没关系,无非是晚一些等来他的沈夫人。

可是等他再次差人回北京也好,亲自回北京也罢,才发现不是晚一些,他们可能要晚一辈子——庄明心像是随着碎裂的沈府一起消失了。他也想办法去到天津她的娘家,物是人非事事休,她宛如彻底断了人间的踪迹,断了和他的关系。

后来的人生中,沈善流常问起于红妆,他离开北京的那些日子里,北京发生了什么,沈家发生了什么,庄明心发生了什么。

于红妆起先什么都不肯说,就道二人没什么来往,外面战火连天乱的很。

慢慢地,架不住沈善流追问,于红妆说沈夫人很照顾她,给她送吃的,带她避难。

再到后来,不用沈善流问了,于红妆自己一件接着一件地说,她说沈夫人会唱戏了,唱得很是像模像样。她说沈夫人送了自己一盒胭脂,用她右耳的耳环换的。她说沈夫人对她真的很好,好到要把唯一一张离开北京的票留给她。

沈善流叹了口气说,她就是很好。

沈家的戏台终究是塌了,那是沈善流花了看似很多银子,看似给于红妆搭的戏台。沈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沈善流搭这座戏台,不是为了于红妆,而是为了洗干净自己那么多招揽兵马,收买军械的银钱,洗干净自己花掉的她的嫁妆。

就像直到他死,沈夫人也不知道,后来他又搭了一座戏台,这次只是为了他的沈夫人,为了再听她唱一句生涩的「隔断巫山窈窕娘,怨女鳏男各自伤」。

可是沈善流和于红妆也不会知道,那封信并没有迟到四十年,于红妆住在沈府的日子里,庄明心一早看过了那封信。

可就算那车票是寄给她沈夫人的又怎么样呢,当年的庄明心想,还是让他和会唱曲儿的于红妆在上海团聚吧,她呀,可不想再做拆人姻缘的张夫人啦。

四十年前的那天,庄明心把那封信折回于红妆换下的衣服,到了傍晚,她给于红妆买了盒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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