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岁岁终相见

他说:「阿娘,我想所有人好好的。」

我吸了吸鼻子,将脸贴在他的头顶,轻轻拍他的背,哄他睡觉:「睡吧。阿娘只要阿斛安乐,不管阿斛做什么,阿娘都不会阻拦你。」

钟疏靠在门外,只露出一片衣角。

那日之后,我就病了。开始只是小风寒,没太放在心上,入冬后就病得很严重了。

钟疏偷偷找了宫外的名医,然而丝毫不起作用。我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其实早前宫里的太医为我诊脉时就说过,当初我在雪地里落了病根,心中郁气又重,身体才会被一步一步拖垮。

后来多数时间我都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有时候闭上眼睛还是午时,醒来却是隔日的早晨了。

但我睡也睡得不好。我老是梦见翘翘,梦见母妃,梦见我未死的父皇。往往一开始是其乐融融,一到后来,他们便死的死,走的走。

醒来是刺骨的寒,闭上眼睛又是苦得发涩的梦魇。三年下来,我每一日都活在往事与痛苦之中。

阿斛九岁那年,我病得起不来身。

钟疏开始不避讳,日日到我宫殿里。来了也不做什么,只是念书给我听。多是些才子佳人历经磨难,方得圆满的俗套故事。这几年里,后宫各殿门前都落了灰,他一次也未踏进去。

远在行宫养病的太皇太后拖着病体,在他面前求他,也只换来他一句冷漠至极的「送太皇太后回行宫。」

他谋划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扳倒秦家。秦家抄家那天,他像个孩子一样跑到我面前,又哭又笑。

我牵过他的手,「皇帝,累了吧?」

我拍了拍身旁的榻,「睡吧。睡一会儿我再叫你。」

那应该也是钟疏这么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他睡得很沉,连阿斛来都不知道。

我抱了抱阿斛,他又长个了,轮廓越来越分明,也越来越像当年的钟疏。只是他不爱笑,尤其这几年,越来越沉默。

我给他做了一碗蛋羹,好像当年他还小,牙还没长全一般,我将蛋羹碾得稀烂,一口一口喂给他。

他吃完了以后,看了我很久。

我从柜子里拿出那块曾经借给钟疏的长命锁,给他戴上。

我道:「恨阿娘这些年忽视了你吗?」

他摇头道:「没有,阿娘没有忽视我,阿娘待我很好很好。」

他已然明白什么,扑进我怀里闷声开始哭。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哭累了,才拿出帕子给他擦眼泪,擤鼻涕。

「阿娘累了,撑不住了,阿娘想先去睡了。阿斛自己能应付得过来吗?」

他点头道:「阿斛可以。阿娘不必担心。」

而后阿斛听见一声低哑的喟叹,似乎从无尽的深渊爬上

来,透着疲倦、不舍、怜惜,酸楚翻滚:「阿斛,莫怕。」

阿斛走了以后,我洗梳了一番。我在床上躺了太久,许久未曾打扮。

今日我精神很好,贴了花钿,勾了斜红,又染上口脂。头发我绾不起来,便去推醒钟疏。

他睡得有点蒙,看着我穿一身大红衣裳站在他面前,还有些不适应。

我将牛角梳硬塞在他手上,温声说道:「替我绾个髻吧。」

我看着铜镜倒映出的两个人影,一时有些恍惚。他和我容貌都未曾变化多少,只是眉眼间的生气都或多或少散了。

他手笨,老是扯着我头发,揪得我头皮发紧。我拍了拍他的手,「轻点。」

他又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绾出一个松松垮垮的髻,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我将螺子黛又递给他,「笨。」

「什么?」他动作一顿。

「笨笨笨。」

他眼中掠过一丝苦涩,然而很快就将它揭过。

「是啊。我笨死了,绾个发都不会,难怪你和翘翘都要恼我了。遂遂,你往后教教我好不好?以后我天天给你绾发。」

我笑得温婉,摇头道:「不好。」

他红了眼眶:「为何?你恼我了吗?」

我又是摇头:「从未。」

我握紧他的手腕,「先描眉吧。」

他动作十分生疏,画出的眉又粗又长。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擦去。

我望着他认真凝肃的眉眼,「往后你也会给另一个女子这般描眉吗?」

他手颤了颤,「不会。从你之后,再无旁人。」

我将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块残玉戴在他脖子上。那玉我一直贴身带着,还留有残温。最后,我将玉放入他的衣领里面,整了整他的领口。

「钟疏,我很自私。我不想让你忘了我,也不想旁人坐我这个位置。你的一生还很长,应该还会再遇上一个很好的女子。我生性好妒,不想看到你和旁的女子和和美美,往后你要真有了心上人,来我灵前,千万别提。」

他眼尾微红,提起嘴角,「提了会怎样?你会起来打我吗?」

「不会。」我轻轻地笑了,「钟疏,我只会自己生闷气。」

「我不舍得让你生气。」他掉了滴眼泪,「遂遂,不会再有旁人了。」

我笑,「你这人,说话十句有九句是真的,但这九句里又有七句是你做不到的。」

「这次是真的,遂遂。」他像个孩子一样。

「我知道,钟疏。」

我用目光一遍遍描绘他的眉目,岁月待他最是温柔,未曾在他面庞上留下什么痕迹,连他眼尾的细纹都沉敛得动人。他清瘦了些,却也更加挺拔。

「我从未后悔和你成亲,也从未怪过你。人之一生,何其为造化所弄,我说过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这一生留下太多的遗憾,但有一处,我从未有憾。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成了钟疏的新嫁娘。有时候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的,脾气差,不讨人喜欢,怎么你就稀罕得紧,莫不是在骗我?」

「后来我想了想,我一无所有,有什么好被惦记的。你说你一少年郎,喜欢我这死气沉沉的人做什么?钟疏,你做的尽是亏本买卖。」

他低着声道:「遂遂,你很好。配我,绰绰有余。」

我被他逗笑,眼泪簌簌往下掉:「大言不惭,怎的变着法夸你自己!」

我扶着他站起来,走出殿外。

春寒料峭,远处红墙黛瓦,一枚铜铃挂在檐下,随风轻摆,泠泠作响。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指着远处起伏的群山,同钟疏说:「曾经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只是个秀才郎,无甚才华,无甚俊貌。功名止于此,便去邻村书塾当了个教书先生。我每日洗衣做饭,日暮时分便在葡萄藤下小憩等你归家。我俩无甚积蓄,却也不愁吃穿。你回来时会同我讲书塾里哪个顽皮小童又惹出了如何事端,我也爱与你讲读到的话本里头的故事。你知道我喜爱哪家的点心、盼着哪家新出的布料,我也了解你的口味偏好。我为你洗手做羹汤,你为我点唇描眉。

「从前我读词,最爱一句『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

「钟疏,你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我这一生都过得不太好,下辈子我不想这么累了。」

他已泪流满面:「好,好。来生,我们便过这般日子。我不再让你累着半分。」

我靠在他的肩头,倦意涌上来:「钟疏,我想去宫外。想去数一数从这走到宫外,宫墙上会停多少只麻雀。」

他将我扶上背,一步一步踏下台阶。

他的背,极是宽厚,我将头靠在他的背上,随着他的走动,轻轻地晃动:「我六岁那年,你离开长安城,我去送你的那日,我在宫道上数了十三只麻雀。」

这皇宫,过了二十多年,未曾有丝毫的改变。两三枝油亮的柳枝沾着露水探在墙头,几点脚印斑驳踩

过黛瓦。

「这有一只了,钟疏。」我强撑着眼皮,虚虚一指。

「是,一只了。」

他背着我,从第一只数到第九只。后来我看不见了,也跟着他念,重复他的数字。

一直到第十三只。

钟疏等了片刻,还没有听见附和的轻声。他将背上的人轻轻扶了扶,继续背着往宫外走去。

前几日才刚下了大雨,今日是难得的一个开云见日天。黛瓦之上,越来越多的麻雀扑着翅膀飞走,飞向无垠苍穹。

一直走到宫门外。

钟疏才轻轻偏过脸去,轻声说:「遂遂。」

「这儿有三十只雀儿。」

「我们出宫了。」

宫门之外,来来往往的百姓看着那个倚着宫门的玄裳青年,泪如雨下,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背上的红衣女子,闭着眼睛,嘴角还勾着笑,沉沉地陷入黑甜梦乡中。

□ 乃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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