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岁岁终相见

钟家叔父打趣他,今日上朝被同僚笑话的滋味如何。

钟疏在外头还是很有家主风范的,笑得温润。桌底下却勾着我的手指头,委屈巴巴挠了挠我的手心。

我顶着祖母不满的眼神,什么也没说,给他夹了筷木耳。

饭后钟疏被祖母留下。

我回到房内一会儿,钟黎就来找我了。

她方才一直在祖母房内,听到祖母和钟疏说我的不是。

无非是「锯嘴的葫芦说不出半句话」「冷心冷肺,对长辈也未有好脸色」之类的说辞,再是她怀疑钟疏脸上的伤是我弄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没有为自己辩解,毕竟这都是事实。

早在大婚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的性子必会招来非议,我也不抱有被容纳的希望。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其实我的三魂七魄已然丢了一半,浑浑噩噩地苟且在这世上,渴望死去却又努力活着。

一个缺失的人是融不入人群里的。

钟疏也知道我的性子,是以他会尽力为我推掉长安城里贵族夫人的宴会。

我对谁都是淡淡的,也只有在钟疏面前才会流露出温情。钟疏似乎也很享受这种特殊的待遇。我很感激,他总能将我的缺陷美化。

我是一个极致悲观的人,我常常幻想我大限那天会是怎么样的场景。我甚至连我的结局都看到了。但钟疏的出现让我暂停了这种绝望的臆想。

这人世间如此令人绝望,如同一潭泥淖,恶臭难闻。而他鲜活,生气,意气风发。

他教我收余恨,且娇嗔,休自葬,勿恋逝水,苦海回身,免受孤身流放苦。

西狄扰境,钟家军出征的前一天晚上,钟疏躺在床上抱着我。不谈国事,不谈边境,只给我描述他往日少年时候干过的混账事。

他说他的祖父刻板,常常抄着一根木棍要么候在后门那,要么等在墙根,等他偷摸着溜进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冲他背上来这么一下。老头子看着气势大,其实手下不重,当时钟疏还以为是老头子年老了,身子弱,不愿让他伤心,每次都惨叫着冲出去,被他追得满堂跑。

又说祖父去世的那天,把他单独叫来了床前。跟他说,他是所有子孙里头最像他的,少年时候虎,作天作地,什么也不怕的样子,其实心里头软,说难听些就是有些优柔寡断,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还说他这样的性子待在小城里头还好,钟家护得住他一辈子。

祖父一辈子从白身做到宰相,很是艰难。年少时候满心都是苍生,结果到了中年,被沉疴痼疾的朝局所累,失望透顶,携全家老小回了故乡。

钟疏一直在说,铜壶响了好久。等他安静下来,天边响起一声鸡鸣。

我依偎着他,默不作声。

好半晌,他轻声问我:「我要是走了。你偷偷哭鼻子怎么办?」

我说了好长一句话:「那我光明正大在你面前哭,你哄哄我。」

「哭吧。哭完再哄。」

我流了会儿泪又眯了一会儿,房外就有人开始催了。

钟疏让我继续睡,我摇摇头,为他穿上战衣。

穿完了以后,我从箱底拿出一块长命锁,是我小时候打的。

我给他戴上,吩咐他不许弄丢了。

钟疏有些囧然,嚅嗫着说这是小孩子才戴的,他都多大了。

我盯着他,半晌伸手去解我的长命锁:「不要也罢。你以为我稀罕给你!」

钟疏忙按住我的手:「别别别。我要我要。是我死皮赖脸要的。」

号角很快吹响。钟疏同我额头对着额头:「我要是走了,你半夜做噩梦怎么办?」

我道:「那你就早些回来。」

钟疏不让我出城送战,怕我又难过。他出门前去长安城大大小小的书摊买了游记、话本,还嘱咐若再出了新的一定要送去

将军府,留了好大一笔押金。

钟黎也怕我孤单,日日与我做伴。

其实我吃好喝好,每日到了时辰就入眠,睡得十分香甜。

不仅没有思念成疾,消瘦憔悴,反而胖了好几斤。于是祖母看我愈发不顺眼了。

青穗观察了几日,为我请了个郎中。

郎中说,我是有孕了。

当晚,我修书一封,远送边防。

祖母很是高兴,连带着对我的态度天翻地覆,补药一个劲儿往我房里送。

我照顾自己的同时把肚子里那块肉也照顾得很好。虽是初次怀胎,但肚子里的孩子乖得很,我并无孕吐的不良反应,反倒胃口大开。

边关那边捷报连连,钟家军骁勇,打得西狄人落荒而逃。钟家上下人心振奋,祖母却未有多高兴。

钟黎来我房里的时候,不解为何祖母终日忧心忡忡。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给她设了个喻。

「就好比我将一群蚂蚁用石头围住。蚂蚁很安全,因为无论有什么危险,都有石头为他们挡住。但若是这些石头的力量太大了,蚂蚁全去崇拜石头了,谁去跪拜蚁王?」

她懵懵懂懂。

自古有多少将相死在功高盖主上。更遑论钟家祖父曾是宰相,门生遍布朝堂地方。钟家军太过风光,迟早引来红眼。

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的快。

连胜的钟家军于长汀惨遭埋伏,西狄主力几乎全出,边关又是岌岌可危。

怀孕的我嗜睡,还在梦里时听见外头一片嘈杂声。青穗叫醒我,边为我套上外衣,边告诉我钟家变天了,一队羽林军正往将军府来。

钟家人心溃散,关键时候祖母站了出来。

钟家府上还养着私兵,可护送我们南逃。只是此去凶多吉少,祖母望向我,沉吟片刻,将府兵分作三拨。一拨留在府上同羽林军对抗,一拨护送钟家子弟南行,一拨则护送我往西北边关去。

我大着肚子,带着钟黎和青穗,一路西行。路上艰难险阻不必说,等我到边关时,已是三个月过去了。我消瘦了一大圈,肚子鼓得吓人。

才到钟家军军营,我就晕了过去。

一路上不论多苦多难,我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一直到军营,我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才断掉,那股精气神也撑不住了。

醒来时候,一眼望见头顶简陋的帐篷。我张了张嘴,发现声音沙哑得很。

喉咙里干得冒烟,我只好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却没倒出一滴水。

钟疏这时候进了帐,冲过来一把把我横抱住。

他瘦了,眼底布满血丝,脸上胡子拉碴的。

「要喝水?」

我点点头。

他唤人去烧。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胡茬儿:「你没照顾好自己。」

「哪有?」他按住我的手,挠了挠手心,「不过是最近忙,没来得及刮胡子。」

「茶壶里头都没有水,还说照顾得好?」

他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地笑,垂首要来蹭我的鼻尖,讨好地亲了亲。

他一靠近,身上那股过了夜的汗味、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皱了皱鼻子,从下巴处一把推开他的脸。

「臭。」

「有吗?」他把我放在床上,自己凑近衣服闻了闻,「我没闻到啊!」

「都馊了还说没有。」

其实我自己赶了好多天的路,浑身也干净不到哪去,但我就喜欢数落他。

一见他吃瘪,我就高兴。

钟疏先自己洗了个冷水澡,浑身哆嗦着进来就冲我喊冷,把手伸进给我准备的热水里。

他的手暖了才开始给我擦身。

我瘦了许多,肚子鼓鼓胀胀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钟疏擦到肚子那,眼神温柔下来,软得能滴水。俯身亲了亲,又把脸贴上去,我也把手放在他脑袋上。

突然,肚子动了动,我的肚皮上鼓了一个小包又很快消下去。

钟疏一脸新奇:「他还会动?」

我噗地笑出了声。

他这模样实在有些傻气。

正这时候,他脸上突然被踹了一脚,正中颧骨。

明明是不重的一脚,他却好像被踹蒙了。

一下子跳了起来,僵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我的肚子,又转过来看我。

我失笑道:「他又不会跳出来吃了你,你怕什么?」

三、

我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又忍不住阖上眼睡过去了。我没有同他说钟家的事,也不想过问边关的事。我不想谈论太多,也不想打扰这一时片刻的宁静。

后来钟黎同我说,钟疏已经派人去接祖母了。钟家军长汀一战大败,实际是因为朝廷派来的监军将军情泄了出去。当今皇帝疑心太重,一直想压制平衡各方势力。而钟家刚好做了这个出头鸟,一旦钟家军回朝,民心所向,更难制衡。

何况战败

的结果不过是将西北一点贫瘠旱地割出去罢了,半壁江山亦是帝王的江山。

钟家这一次是骑虎难下。不打,则族灭。若是要打,自西北到长安,这一路又岂是那么容易。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钟疏的舅舅替他做出了决定。

此人是钟疏母亲的嫡亲弟弟,名唤秦厉殊。秦家世世代代镇守西北,却得不到应有的待遇。

秦家,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钟疏为这事烦忧,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只是夜深时候,我总能感觉到他睁着眼睛,无半分睡意。

在一个他又是彻夜未睡的黎明,我隔着被子拥住他。

他以为我做噩梦了,回抱住我轻拍我的背。

我摇头:「我一夜没睡。」

「可是我扰着你了?那今晚我铺个矮榻睡吧。」

「钟疏,你告诉我,你在犹豫什么?」

他沉默了不知多久:「遂遂,这不是一条通途。有十分之九的可能,我会葬送所有人的生命。」

我摸过他的眼角,那里有些粗糙,有些湿润。

我的丈夫不是圣人,数万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之间,是人,就会犹豫,会害怕。

我握住他颤颤的手掌,牵着放在我的肚子上。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我告诉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我五指成梳为他从发端理到发尾,我的颈窝里头渐渐濡湿了一片。我什么也没说,拿了帕子为他擦后背发出来的汗。一直到上半身都麻了才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又麻了。」

他埋在我的颈窝里笑了,轻轻啄了啄我的皮肤。

一如我们初次相处时的模样。

「天亮了。」

那一晚,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可能放任了什么不可控的东西的出现,可我别无选择。

留给钟家的,从来是一条死胡同。要么困死,要么负隅顽抗,卸墙求生。

钟秦两家终究还是反了。

钟疏去打头战那天,正好是我临盆的日子。

在这般简陋的环境下生产,我到底有些怕。

阵痛刚开始我只是咬着牙默默流泪,到了后头我便开始抽噎,痛楚占据了我脑海所有的意识。据青穗后来同我描述,我生了一天一夜,破口大骂了钟疏三个时辰。

所幸生产过程还算顺利。

隐隐约约我听到一阵婴孩的啼哭声,青穗将孩子抱给我看,是一对龙凤胎。

哥哥长得皱皱巴巴的,像个老头子。妹妹就更惨不忍睹了,小鼻子小嘴巴,青青紫紫的。

我还止不住地抽噎:「怎么像猴子一样,这么丑?」

妹妹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扯开嗓子号起来。我更难过了:「怎么我怀胎十月,连句丑都说不得了?」

青穗将两个孩子抱出去给祖母看。外头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讨论声,我泪眼蒙眬看着窗外面。

月色正好,银白色月光洒在床前,好像一把细盐。

我想起早前读过的一句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一天,距我脱离苦海已过去整整一年半。在我十九岁这一年,我一夜之间与两个生命联结到了一起——会叫、会哭、会笑的两个小人。

我的小男孩,叫钟斛;我的小女孩,叫钟翘。

钟疏浴血站在高墙之上,举目四望,尸骨成山,血流漂橹。一只绣着「钟」字的大旗插在城楼上,狂风呼啸,烈烈作响。

这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和他以往打的任何一场胜战的性质都不同。他的盔甲上沾满了鲜血,而这些鲜血都是在为他的问鼎之路铺道,往后,还有更多。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

想起祖父曾经同他说过的话,他说人一定不能太贪心。一旦认为你可以掌控更多,往往不可控的事情就会接踵而至。

一小兵突然急匆匆跑过来,道:「将军,夫人生了。」

钟疏喉间一哽:「是否平安?」

「夫人与小公子、小女郎,皆无碍。」

远处的黑云消散,金色阳光自云中罅隙投射而下,普照大地。

「遂遂,天亮了。」

那名钟家小兵听到这么一句低沉的呢喃,偷偷抬眼去望主帅,不知是不是他看花眼了。

那个永远挺直了脊梁的钟家的主心骨,眼角有水光闪现,转瞬即逝。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候发现祖母坐在我床边,两手抱着孩子。她身后站了个俏丽的姑娘,也抱着个孩子。

「祖母?」

祖母难得和蔼地看着我,满脸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孙子:「你辛苦了。这次你是我们钟家的大功臣。」

青穗扶着我坐起来,我张开双臂道:「让我抱抱。」

祖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我怀里,她的动作感染了我,我甚至不敢太用力,只觉得怀里陷了团棉花,奶香奶香的。

儿子还在睡,我忍不住

低头亲了口他的眼皮子。他眼睫毛颤颤,竟然睁开了眼睛,葡萄般的黑眼珠圆溜溜地转,朝我「咯咯」笑了。

他一笑,那姑娘怀里的妹妹被吵醒了,打了哈欠开始哭。

祖母把妹妹也抱到我怀里。

哥哥听见妹妹在旁边哭,笑得更加响亮。我被逗乐了,也低下头安抚地亲了妹妹的眼皮子,她才稍稍平息下去,呼吸声又沉了。

「哥妹俩就只认表嫂嫂呢。方才他们也哭过一会儿,怎么哄也哄不好,表嫂嫂才亲了两口,就乖成这样了。还是得娘亲在才行呢。」那姑娘笑盈盈地说。

祖母看着孩子,脸色却不太好看。她喜欢孙俩喜欢得紧,偏偏哄不过亲生娘亲。

祖母不说话,我也不好一直安静,看着那姑娘:「这位是?」

祖母道:「是疏儿母亲的娘家人,闺名唤作秦淮。你唤她表妹好了。」

秦淮性子看起来大大咧咧,毫不见外:「我有十年没见过表哥了。没想到如今再见面,他都娶了个这么好看的嫂嫂了,还生了两个孩子。表哥真是福泽深厚。」

我肚子有些坠,祖母看出我有些不适,也就带着秦淮走了。

看秦淮的背影,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一身火红骑装,身上挂满璎珞珠饰,性格也如装饰一般张扬火热,风风火火。

钟黎在祖母出去不久后溜了进来。她长大了些,个子也拔高了,就是性格还是那样腼腆,进来以后没怎么说话,模样看起来不太高兴。我以为她是怕军营里的生人。

钟黎逗了一会儿妹妹后,忧心忡忡地告诉我,祖母和秦家舅舅在商讨要把秦小姐嫁给哥哥。

我手指一颤:「嫁?」

钟黎点头:「就是抬作平妻。」

难怪祖母方才带秦淮来我房里,原来是来打个照面。

「你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呢。不过应是两天后就能回来了。」

「这件事,让你哥去处理就好了。」我抚平她皱着的眉头,「你一个小姑娘,整日不想着如何去耍,为我担忧个什么?军营这边鱼龙混杂,你要是出去定要多带几个人,要是被欺负了,你哥哥不在,嫂嫂也会替你出头。」

钟黎乖乖称好,过了会儿又十分好奇地问我:「要是哥哥真娶了秦小姐呢?」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那黎黎就帮我削他一顿好不好?」

小姑娘笑得眼睛弯弯,点头如捣蒜:「好!谁都不能欺负嫂嫂,祖母不行,哥哥也不行!」

那天晚上我刚给哥哥妹妹喂完奶,两个小屁孩吃完后都吐了我一身奶。我弄干净后用手指挠他们短短的下巴,逗得他们咯咯笑。

青穗说我小孩子脾气。我歪头凑近对着妹妹:「嗯?有吗?」

妹妹笑出了一个鼻涕泡,打破在我脸上。青穗和屋子里的仆妇被逗笑。

我接过青穗递过来的帕子,还没擦呢,帐外就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我的心怦怦地跳,直起身来。

钟疏突然掀开帐布,大马金刀踏进来,一见到我就急急忙忙走过来。

青穗带着帐子里的人退出去。

钟疏站在我面前,一把拥住我。他身上还裹挟着西北大漠的寒凉。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他的脸很冰,我蹭蹭他。

「遂遂,」钟疏低语,「我来晚了。」

我躲开他凑过来的脸,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轻。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很怕,昨天我很怕就那么死了。」

钟疏有些手足无措,我把哥哥抱给他:「不抱抱他吗?」

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他的四肢僵硬得像是假的一样。哥哥本来睡着了,一下被硬邦邦的触感扰醒,一双眼珠子睨着看了一眼抱他的男人,骤然扯起嗓子大哭起来。

钟疏条件反射看我,好像四肢都不是他的了。

「看我做什么?」

「他哭了。」钟疏看着也要哭了。

「哭了就哄啊。」我又举起妹妹,「要不,试试这个?」

我被钟疏幽怨地瞪了一眼。

这一仗,钟秦两家拿下了驼铃关,消息传到长安城那边,朝廷号称派出八万大军,歼剿钟秦叛军。

大雍变天了。

秦家终是不放心,提出将秦淮嫁给钟疏,亲上加亲。

钟疏一口回绝,态度强硬。秦厉殊这只老狐狸却也不是好惹的,不肯退让半步。钟疏几次被叫去祖母那里,面色难看地回来。

秦淮来看过我几次,但来的时候绝口不提此事,只逗逗小孩子,同我唠些家常。每次她一来,钟黎就好像吞了炸药一样,面色不善地盯着她。有时秦淮想和她搭几句话,钟黎都低着头像是没听见一样。

钟家虽是家风宽泛,但有一条家训是摆在前头的:钟家郎年四十以上无子方纳。

是以钟家子弟这几日见了秦家人都没什么好脸色,还有好几个年轻的钟家郎跑来不动声色地安慰我。

后来这件事被压了下去。我不知道钟疏是用的什么方法,但他那晚回来的时候脸十分臭。我问他,他只叫我不用担心。

四、

钟疏这一场战打了三年多。打到后来,我的阿斛和翘翘已经会叽里呱啦说很多话了。

阿斛嗜睡,醒来时总是迷蒙着一双眼睛。他性懒,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只有在钟疏面前才会释放天性。

和阿斛截然相反,翘翘从一睁眼就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我一直怀疑翘翘是把她哥哥的活力吃走了。她还在学话时就一整天都是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懂。后来会走路了就更是了不得,常常东跑西跳,把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到了后来,翘翘有时候会跑去和军营里其他奶娃子打架,打得昏天暗地的时候,阿斛总是坐在一旁打瞌睡。我说他应该看着妹妹,别总让她打架,女孩子这样总归不好。阿斛理直气壮,那就让妹妹变男孩子吧。要不阿娘把妹妹重新塞回肚子里,我想要个弟弟。

翘翘每次打了架,认错态度都极其诚恳。但从来都是表面功夫,不长记性。旁人一激她,她嗷得比谁都大声,一个箭步冲上去又滚在一起。

我和钟疏说过好几次,让他管管翘翘。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只是一味躺在床上睡,翘翘像小炮弹一样冲过去坐他腹上疯狂摇他,他被吵醒了也不恼,只是一脸无奈地笑。

翘翘谁都不怕,独独怕她哥哥。

许多次我说她都不听,阿斛一个眼神过去她就坐得板正了。她黏她哥哥,出门吃了什么都会给哥哥带一份。

我问她:「你哥哥对你也不好,怎得你这么贴着他?」

翘翘不管,嚷得比谁都大声:「哥哥最好!哥哥天下无敌第一棒!」

阿斛被吵醒,斜了妹妹一眼。翘翘立马在嘴边立了一根小指头,瞪大眼睛冲我「嘘」了一声。

许是因为和阿爹相处时间不长,两个孩子特别喜欢和阿爹一起,翘翘尤甚。睡觉要让钟疏睡中间,两个孩子睡在他两边,阿斛很是大方地把他身边的床位给我。钟疏很得意,总是忍不住冲我嘚瑟。

吃饭也要让钟疏抱着,一口喂一个。就连钟疏要去解手,翘翘都要跟进去,洗澡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翘翘就不喜欢哥哥了,因为这时候哥哥总能理直气壮被阿爹抱在怀里。

而翘翘只能一脸神往地坐在我身边等他们,望眼欲穿地巴巴看着浴房,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又在念什么。

钟疏每次出征都不会告诉哥哥妹妹,总是在黎明时候偷偷爬起来,小心翼翼把战甲拿去外间穿。我为他穿戴,送他出门。回床上的时候,看到阿斛和翘翘睁着眼睛看门外。他们沉默地看我一眼,又打着呵欠别过脸睡过去。

我喉头一紧。

我一直没敢告诉钟疏。

有时候我觉得愧疚,我的一双小人儿在这个年纪就懂得了掩藏心思,不哭不闹。我宁愿他们揪着钟疏哭闹着不让他走,就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耍赖。

我不敢告诉他们,等爹爹打完仗就好了。

因为我怕做不到,他们会失望。

哥哥妹妹在钟疏出去时喜欢出去打猎。说是打猎,其实也就是追着几只小兔子跑,我叫了几个亲卫跟着,也就由他们去了。

钟黎跑进来告诉我翘翘摔断了腿时,我正在给妹妹缝一条火红的小裙子。

我看着她,脑中嗡嗡作响,只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

「翘翘怎么了?」

「翘翘摔断腿了!」

我的翘翘,才三岁多,平日里活蹦乱跳,恨不得化身蹿天猴,那时候躺在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无人色。

我进了营帐,阿斛扑过来抱住我的大腿,号啕大哭。我牵着他走到翘翘身旁,军医告诉我,翘翘年纪小,恢复得快,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好好休息。但具体如何,还不能下定论。

我抱着阿斛出营帐。秦淮被一个小兵扶着,她的额头上破了个洞,嘴唇发白。

我站到她跟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来的路上,钟黎告诉我,翘翘是和秦淮一起才出事的。据秦淮带出去打猎的秦家亲卫所说,秦淮和翘翘争抢同一只兔子,他们当时只远远看着,就看到翘翘突然朝秦淮叫了一声,发狠拾起地上一块石头冲着秦淮脸上扔过去。后来不知怎的,翘翘一个不稳就跌下了山坡。

秦淮咬着嘴唇:「表嫂嫂,翘翘还小,这事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同她抢兔子。我也没想到,她会因为一只兔子……」

她的哥哥赶来,扶住她,满脸阴鸷地瞪着我:「钟夫人,钟小小姐是摔断了腿,但我妹妹也被她划破了脸。她是小孩子,没有教养好,你这个做母亲的难道没有责任吗?现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妹妹冷脸,你又有什么资格责骂我秦家人?」

我只看着秦淮:「秦姑娘,你和钟翘说了什么?」

阿斛当时就在附近,他比那些秦家亲卫看得更清楚,在翘翘冲她扔石头之前,秦淮笑着跟她说了什么,翘翘听了浑身发

起抖来,这才冲她扔了石头。

阿斛挂在我腿上,满脸通红瞪着秦淮:「你跟翘翘说了什么?!」

秦淮脸上的血痂破开,血流了她满脸。她捂着脸哭起来:「我只是想让她把兔子让给我而已啊!我是不该同她争抢,但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她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表嫂嫂……」

我打断她:「你别叫我表嫂嫂!」我红着眼眶死死看着她,「我听了恶心!」

我的翘翘,爱闹爱捉弄人,但她从来只和亲近的人玩,从来也只是小打小闹,又怎会往人头上扔石子?

「翘翘是如何我心里明白得很!她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人。」

秦淮道:「那我又会无缘无故地说谎吗?说到底,她是你的女儿,你自然相信她!」

「难道我要相信你吗?!你也说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相信我的女儿,难不成我要相信你一个外人?」

「陈釉!」

祖母站在不远处冲我喝了一声。她的身后跟着钟家的长辈,俱是一脸凝重。

她年纪大了,脸上威严不减,走到我面前抬起手就对我扇下一巴掌。阿斛惊叫一声,推开祖母。

祖母满脸惊愕地看着冲着她咬牙切齿的阿斛,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这钟家的天是彻彻底底要反了!」

她先是向秦淮道了歉,转过身来喝道:「我早说过了,钟翘你管不好,那就我来管,你不听,现如今,好好的钟家女,整日出去疯玩,嘻嘻哈哈,没有正行。现在好了,还学会恶意伤人了!你身为她的母亲,不仅没有半分悔意,反而倒打一耙,将责任推到秦淮身上。阿斛也被你教坏了,小小年纪,不知孝道,不识礼数,现在竟敢推他的曾祖母?简直无法无天!」

围的人越来越多。我将阿斛抱在怀里,手脚冰凉,心反倒定了下来。

我看了祖母一眼,她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眼神?!」

钟黎站在我身边止不住地发颤,她似乎实在受不了了,猛地站出来:「祖母,你的心能不能再偏一点?!在指责嫂嫂之前能不能先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翘翘才是钟家人!她秦淮算什么?」

「好好好!你们都明是非,辨黑白。就我一个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婆头眼昏花!」她转过脸来看我,「明仪公主真是好本事啊!十几年的教养抵不过你三年的相处。我这个孙女,」她手指着钟黎,「从前再是听话不过,不过三年光景,就敢忤逆她的祖母了。」

我环视一周。秦家人同钟家年长的长辈神色或强硬,或愤然,或冷漠。钟黎浑身簌簌地抖,只几个钟家年轻的小辈站在我身后。

血液冲过四肢百骸,却不能为我带来任何暖意。我冷眼看着祖母:「所以,真相并不重要,是吗?秦淮究竟做了什么,我的翘翘受了怎样的伤,钟家与秦家都打算默不作声,是吗?我实在想不明白,钟相一生光明磊落,究竟是如何教养出这样的钟家人的?」

祖母抬手欲扇我,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祖母当年护我,我很是感激。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时候我怀着钟家的骨肉,所以祖母才愿乞怜我。而现如今,我站在钟秦两家联盟的对立面,祖母又打算如何处置我?」

「我们钟家庙小,供不起明仪公主这尊大佛!」

「好。这样一个腌臜地,我待久了,也嫌恶心。」我点头,牵着阿斛抬步往营帐走去。

钟秦两家的怒气一下被激了起来,纷纷扬扬将我包围。

祖母扣住阿斛的手腕,「阿斛你不能带走!他是我钟家的曾孙!」

阿斛挣着想要摆脱她的桎梏,她却越箍越紧。阿斛疼得号哭起来,我用力将祖母的手掰开,拍了拍阿斛的背安抚他。

「阿斛是你钟家曾孙,却也是我陈釉的儿子。」

「来人,将她拿下!」

祖母一声令下,即有士兵抱过阿斛,两人按住我的肩膀,朝我膝盖一踢。我身体一晃,膝盖狠狠撞向雪地。

阿斛惊叫着挣扎起来,像个小狼崽子一样狠命咬住制住他的那只手。

我看得心惊,忙叫道:「阿斛,松开。」

祖母走到我跟前来:「我是动不了你,此事等疏儿回来再定夺。但你作为钟家长孙媳,目无尊长,出言不逊,前朝教不了你礼法规矩,我来教!」

我被按在雪地里跪了不知道有多久,膝盖那块的雪融了又结,结了又化。一直到后来我身上盖了厚厚的积雪,浑身都在滴水。

那天我是怎么晕过去的我也没有半点记忆了,只觉得浑身像火烧一样,身体里的血在咕噜咕噜沸腾。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自我有记忆来,还从来没碰上那么大的雪。我记得我从前很爱堆雪人、打雪仗。但宫里头的宫女都不敢跟我放开了玩,是以大多数时候我是很寂寞的。这么一想,我突然拾起了被丢掉的我五六岁之前的记忆。

那时候有一个男孩子总是跑到宫里头,他比我大,比我还皮。宫里头谁都不敢惹我,就他老爱把毛毛虫放在我眼皮上。我怕得要死,

却强忍着不叫出来。因为叫出来就代表我怕了,我怕他说我胆小,就不愿意和我玩了。

我们打雪仗的时候他把雪放到我颈窝里头,看我冷得一个激灵就大笑着跑开。我气得团了一个比我手掌大两倍的雪球冲他掷过去,但我太高估自己,我只砸了自己满头满脸,他又笑着跑回来,把我拉起来,认命地帮我理净身上的雪渍。

他最后来的那日,我本以为只是稀疏平常的一日,他在走之前却同我说,他不会再来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要跟着祖父回去了。

我不懂,但我告诉他,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吧。我一个人在宫里头,好无聊。

我忘记他是怎么回我的了。

只记得那日春寒料峭,红墙顶上斜斜探了一枝青葱柳枝,黛瓦上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他穿着身大红色衣裳,被一个有些佝偻但仍是硬朗的人牵着走出宫门。那人走之前摸了摸我的头顶,叹息了一声,同我说,小殿下长这么大了,往后要好好的啊。

他们走了,麻雀还一直啾啾叫。

我一点不觉得烦人,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路数着回宫殿。

我记得,那日我走过的宫道上,停了十三只麻雀。

我醒来时候天旋地转,我摸到手边一只手臂:「谁在转啊?」

钟疏出现在我视线里头。他眼窝深陷,眼底下一片青黑。我被他扶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翘翘好了吗?」

钟疏的手一顿:「还没呢,不过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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