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缚月

师尊是世间最后一只凤凰。

他好像喜欢师姐。

他决意娶她那天,我假扮师姐,在他寝宫宿了一夜。

到最后,他才发现是我。

「好师尊,被自己最厌恶的弟子践踏的感觉怎么样?」

师尊怒意滔天,恨不能亲手撕碎我。

可真到我死遁的那天,他却抱着我的「尸体」,唤我名字,声嘶力竭。

01

师姐把我推下了除魔渊。

如无意外,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半炷香以前。

师姐告诉我,除魔渊的入口处有一朵灵花。

灵花五百年才长一朵,蕴含天地灵气,十分稀罕。

师尊最近四处寻找这种花。

若能摘下带给他,必能得师尊嘉奖。

师姐说,这个机会让给我了。

她会有这么好心?

虽有疑虑,但我还是去了。

因为,我也想服用这朵花。

可灵花并不好摘,它的茎叶会反噬摘花者,我的掌心瞬间就多出许多伤口。

就在我分神的刹那,师姐一把将我推了下去。

掉下除魔渊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花我拿着了,先替师尊谢谢你。」师姐得意洋洋。

但她搞错了一点。

我从来不是个乖乖就范的人。

我反手扯住慕生生裙摆,硬是将她一起拽下来。

慕生生尖叫。

她有恶念和心魔,除魔渊也会吞噬她。

深渊底的黑气冒上来,如无形刀刃,抽打在身上。

她惨叫,我却笑得开心。

不为什么,我就喜欢听她惨叫。

我攥住岩壁间的硬石,不让自己下坠。

慕生生便学了我,也攀住一块石。

她哭着捏碎传音符,求师尊救命。

很快,月凤来了。

他不光是我和慕生生的师父,还是不可一世的道尊,三界最强。

除魔渊就是他亲手劈出来的。

月凤冲下来,展开金色的翅膀,将慕生生护在羽翼之下。

慕生生带着哭腔:「师尊,我只是想给你摘灵花,谁知小师妹她……」

月凤看了我一眼。

只一眼,犹如昆仑山上的白雪,千年不化。

他没有停留。

带着慕生生走了。

02

我以为师尊还会再来一趟。

可我等啊等,等到硬石松动,都没等来那抹金色的身影。

我身上全是血口子。

月凤不来,我就得自己爬上去。

我攀着岩壁用力,指甲断裂,血肉模糊。

但我一声不吭,只往上爬……

算我命大,居然爬出去了。

但也只剩半条命。

「师尊……」

我趴在地上,虚弱地叫。

没人理会。

月凤在给慕生生疗伤。

我又唤了一声。

「师尊,我也很痛……」

月凤终于睁开金光潋滟的双眸。

慕生生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

只见月凤放下她,朝我走来。

下一瞬,他的剑抵在我脖颈。

「为什么要把生生推下去?」

他的质问,不带一丝情绪。

03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解释的了。

亦或者,我根本没有解释。

痛觉让我疲惫不堪,说不出话来。

月凤关了我禁闭。

他没替我疗伤,只是丢了颗丹药过来。

他从不替妖疗伤。

没错,我是一只妖,断了翅膀的乌鸦妖。

而月凤,是天底下最后一只凤凰。

凤凰高洁、尊贵、不染一尘,如同昆仑山上冰冷冷的月。

月凤收我为徒,实为迫不得已。

十年前,他在山下遇见奄奄一息的我。

一时心软,将我带回梧桐宫。

那是他第一次救我,也是唯一一次。

我醒来后,死缠烂打,求他收留我。

我便成了道尊月凤的关门弟子。

可我身上妖气难除,还时常走火入魔。

世人议论,道尊竟与妖为伍。

我渐渐成了月凤的污点。

再加上师姐挑拨离间——

师姐慕生生原本是梧桐宫内唯一的女子。

我入门后,她不能再独享师兄们的偏爱,含恨在心。

更重要的是,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我。

她是丹顶鹤,地位虽不如凤凰,但也高贵。

像我这种寓意不详的乌鸦,只会脏了师尊的羽翼。

更何况,月凤虽为三界最强,却有个致命缺点:

不通人情世故。

他从小就端坐在梧桐宫上,受万众敬仰。

没接触过人心,更不懂人心险恶。

慕生生屡次挑拨,他便对我生了嫌隙。

可后来我发现,即便我解释,他依然偏袒师姐。

因为师姐修的是正道。

因为我修的是妖道。

这一碗水,从一开始,就没有端平过。

回顾过去,我心里愈发地疼。

就在这时,慕生生来了。

04

「小师妹,真要谢谢你,你摘的灵花师尊很满意,要给我嘉奖呢。」

我不吭声,慕生生以为我认输了。

她娇笑:「但今日没解决你这个难题,是我的失误。」

「没错,」我不生气,还挑衅她,「下次记得,别再那么蠢。」

她神色一僵,抽出剑:「鸦翎,别怪师姐不客气!」

上来就是全力的攻击。

看来,她就是想让我死啊。

「师姐,我死了,你怎么跟师尊交代?」

「师尊巴不得你死。你活着,只会让他蒙羞!否则你猜,师尊今日为何不救你?我又为何可以闯入这结界?」

她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

她有师尊亲自疗伤,已然恢复了大半。

可我呢,伤口一个都没好。

这种打斗实属不公——

我是说,对她不公。

因为即便我只剩半条命,对付她,依旧绰绰有余。

我冷笑一声,周身妖气暴涨。

慕生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我两指捏住本命剑。

直接折断。

慕生生惊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

我不想听她吠,直接用妖气把她震飞出去。

她吐出一大口血。

「师姐,你怎么连我都打不过呀?」

我笑盈盈地看她。

慕生生跑了。

我没追她,一来,我出不去。

二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要修复翅膀。

修复翅膀所需的天材灵宝,我搜集得差不多,现在,就还差一样。

也是最难得的一样:

凤凰身上,最纯洁、最珍贵的东西。

也就是说,我必须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和凤凰睡一觉。

可天底下,只剩下月凤这一只凤凰了。

我没得选。

要不然,我才不会留在梧桐宫受这委屈。

四周安静后,我打坐入定。

缓缓地,钻入月凤的梦中。

05

我穿着薄纱裙,牵起月凤的手。

「今晚怎么来迟了?」月凤很温柔地顺着我的长发。

我撒娇道:「受伤啦。」

「哪里受伤?」他严肃起来,「我看看。」

「你看不到,这里是梦境,你忘了?」

月凤紧紧抱着我:「要是我在你身旁,便可替你疗伤……」

我冷笑。

你在,但你没有。

三个月前,我潜入月凤的梦境。

我用真身容颜,与白日的自己长相不同。

他认不出我,也破不了这个梦境。

——筑梦是我的血脉能力,道尊无能为力。

凤凰喜洁,任何人都不能触碰他的肌肤。

我撩他,他便如圣子般岿然不动。

可圣子也有凡心啊。

我体恤他的孤独和疲惫,成为他梦里梦外唯一的知心人。

月凤动凡心的那天,实在有趣。

那日,梦境将散。

他忽然勾住我的手。

陌生的肌肤相触,令他打了个颤,但他没松开。

「渡渡,」他有些羞赧,耳朵绯红,跟平时很不一样,「你愿不愿意来梧桐宫?」

渡渡是我的乳名,我是一只渡鸦。

「做甚?」

「我们凤凰只择一人终老,我至今还没有过道侣,你愿不愿意当我的道侣?」

他温吞地说:「我很强,你若选我做道侣,修为会剧增。」

我故意逗他:「哦?怎么剧增?我不懂。」

他脸更红了,抿唇好一会儿,才憋出两个字:「双、双修……」

月凤当道尊数百年,却未与女子接触过。

对某些事,更是一窍不通。

这回答险些用尽他毕生勇气。

我勾起唇角,指尖在他掌心一挠:「你要同我修炼?」

我可能太直白了。

月凤呼吸一窒,缓慢地点头。

「好啊,」我应得干脆,「你若找到我,我便跟你回梧桐宫。」

第二日,月凤一醒,立刻开始找人。

可是,他记不起我的样子。

筑梦的附加能力:一旦脱离梦境,就无法想起我的脸。

时至今日,他仍没找到我。

谁能想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尊,却夜夜在梦里爱而不得呢?

温存半晌,我推开月凤。

「我要走了。」

「这么快?」他急切地伸手,却只抓住我薄如轻烟的衣履,「渡渡,到梧桐宫来,可好?」

我凝视他的眼眸,忽然一笑。

「如果——」

「我本来就在梧桐宫呢?」

06

梧桐宫就两个女子。

不是我,就是慕生生。

第二日,月凤突然要见我。

我以为他起了疑心。

可他只是抓我问话。

慕生生一大早找他告状,说我用妖气置她于死地。

在道尊的世界内,用妖气残害同门,是死罪。

我跪在地上,望着高处那个遥不可及的飘渺身影。

「鸦翎,你可知罪?」

「徒儿何罪之有?」

「你三番两次伤害同门,本尊可说错?」

我浅笑,摊开手掌:「灵花是我摘的,师姐趁机推我下除魔渊,晚上也是师姐来陷害我。徒儿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保。」

慕生生脸色一白:「你信口胡言!师尊,你看,我手掌也有灵花留下的伤痕!」

我不看她,只等月凤发落。

不知静了几许。

月凤说:「小六不是那样的人。」

小六,就是慕生生,弟子内她排行第六。

可月凤从不曾叫我一声小七。

慕生生得意。

我仰起头,直视月凤。

「师尊,您说这句话的时候,当真心里没有一点愧疚?」

「师尊,孰对孰错,您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吗?」

「您什么都懂。只可惜,我是妖。」

「师尊,错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怜世人,怜师兄师姐,却唯独不怜我。」

宝座上,灵力有丝丝颤动。

慕生生:「大胆!扰乱师尊道心,罪加一等——」

「勿言。」

她没说完,就被月凤强行闭了嘴。

慕生生很委屈。

月凤也不再说话,梧桐宫内的沉默变得格外漫长。

但月凤一直在看我。

他似乎想从我身上,看到某个人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缓缓伸手。

「小六,你过来。」

慕生生不受控制,直接飞了上去。

「点一下,我的掌心。」

慕生生不可思议。

要知道,师尊从来不让人碰,哪怕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她害羞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月凤,就被强大的灵力推了出去。

——月凤对于触碰他的人,会有条件反射的抵触。

「不是你?」他颇有些失望。

而后,他看着我,走下神座。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试,到底哪一个才是梦里的女子。

他只能与那人触碰。

现在,只要月凤碰一下我——

就会真相大白。

07

离开主殿后,我松了口气。

就在刚刚,月凤快要碰到我的瞬间。

我瑟缩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师尊是要徒儿死吗?徒儿现在的身体,抵挡不了您的灵力,可能顷刻间就化为齑粉。」

月凤的手戛然止住。

「罢了,你回吧。」

我猜他内心一定在想:不用试,不可能是她。

怎么可能是一只妖。

还是慕生生更像一点。

思及此,我勾起唇。

误会吧,误会得越深越好,这样才好玩。

果不其然,七日后。

月凤突然宣布,要择慕生生为道侣。

这个消息惊动天下。

要知道,道尊如冷月、如雪松,丝毫与「风月」二字不沾边。

没想到,他也有这一天。

我听闻消息时,正是夜晚。

梧桐宫难得喧嚣喜庆。

唯有我的住处冷冷清清。

深夜,我出现在月凤的寝宫。

月凤欣喜:「渡渡,不对,还是叫你生生吧。你不是说,今夜不来了吗?」

我一顿:「我说过吗?」

「下午替你疗伤时,你亲口说的啊。」

我明白了。

月凤和慕生生摊牌了。

而慕生生,竟冒认了我。

谎称自己就是渡渡。

08

慕生生估计以为,师尊的梦只是心魔,是困境。

并不是真有渡渡这么个女子,让月凤魂牵梦萦。

那她冒认一下,又如何?

至于,为何她跟渡渡长得不一样?

随便扯个缘由就好,反正月凤记不清渡渡的脸。

怪不得,月凤突然决定成亲……

他以为他找到了。

此刻,月凤冲我招手:「你来得正好,我用灵力为你做了件嫁衣,可还喜欢?」

道尊亲自做嫁衣,怎会不喜欢?

我提出一试,月凤欣然同意。

穿上嫁衣,灵力就像认了主人似的,在我体内融合流淌。

寸寸治愈。

月凤惊艳地看着我:「真漂亮。」

我抿唇笑:「师尊喜欢吗?」

「喜欢。」他缓声道,「最喜欢生生了。」

「是渡渡。」

「最喜欢渡渡了。」

「乖,让我摸摸凤羽。」

月凤露出金色羽翼。

每摸一下,他的耳朵就更红一点。

我见他满目赤诚,与凡间那些初次动情的青年无异,竟有些好笑。

好笑,还可怜。

两个徒弟都蒙骗了他。

「夫君。」

月凤一颤:「你叫我什么?」

「夫君呀。」我甜甜一笑,「倘若有一天,我骗了你,你会怎么办?」

月凤沉浸在那个称呼中:「我会伤心,但不怪你。」

「夫君真好。」

我捧着他的脸,吻了一下。

月凤眼波温柔,在四周立起了无人能打扰的结界。

世界变得分外安静。

红嫁衣和金缕衣缠绕在一起。

一夜无眠。

我终于将这轮月亮,束缚在怀中。

09

「渡渡」这个名字,月凤叫得温柔缱绻。

清晨,他说:「渡渡,再唤一声夫君来听听。」

我望着他,忽然一笑。

「师尊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生生,是本尊的小六。」

「真的吗?」

我冰凉的指尖摸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师尊不如自己去看看?」

月凤终于拧起眉。

他预感到了什么。

外衫还未拢好,仓促拿来铜镜。

「师尊,我听说凤凰额头有三根金羽,在与道侣交融后,正中间那根羽,会变成道侣的本命色。」

我晃着洁白的脚,笑意盈盈:「徒儿想看看,师尊的羽毛变成了什么样。」

月凤显出一身金翎。

灿烂的金色中,却竖着一根玄黑的乌鸦羽!

那抹黑色凶残霸道,让一身金都失去了光彩。

月凤转身看我。

昨夜的温柔已荡然无存。

他很茫然。

茫然到不知所措。

「师尊,我是小七,鸦翎。」

「这才是我的真实面容,很漂亮,对不对?」

「一直以来,你喜欢的都是我。师尊呀,被自己最厌恶的弟子弄脏的感觉,如何?」

我笑得开怀,力量前所未有的充沛。

黑色翅膀展开。

它们不仅修复好了,还流淌着淡淡金光。

那是属于凤凰的光华。

月凤沉默着,杀气翻涌到整个梧桐宫都开始震荡。

结界外聚满弟子:「师尊,发生了何事?」

他不答。

良久后,月凤问我:「为何?」

「不为何,」我笑眯眯,「就是单纯想试试凤凰。师尊,别误会,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月凤的杀意更强了,强到大半个梧桐宫都坍塌了。

甚至震碎了结界。

混乱中,弟子们震惊地看到——

一,我在师尊房内。

二,师尊和我衣衫不整。

三,师尊额上的鸦羽,与我翅膀上的凤凰灵力。

一切,不言而喻。

10

月凤一个恍神,我溜了。

等他下令找我时,梧桐宫已经没了我的踪迹。

月凤推测,我逃下了山。

恰好那天的震动,也传到了山下。

各宗长老前来请命。

月凤说,抓活的。

所有门派分头行动,只为生擒一个小弟子。

这场面,百年难得一见。

可道尊为何如此震怒?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

最可靠的说法是,我得罪了道宗。

逐出师门还不够,道尊要亲自责罚我。

这么说……倒也没错。

东躲西藏几日后,

我想了个一了百了的法子。

首先,故意留下线索。

长老们将线索上报,月凤立刻赶到。

竟是要亲自拿人。

正好。

有份大礼送他。

月凤带着众人,追着线索到郊外。

然后,看到了我的「尸体」。

那具尸体,是我曾经作为「道尊七弟子」时的躯壳。

容貌普通,毫不起眼。

身上还保留着在梧桐宫受的每一处伤。

长老上前探查,说:「尊上,她死了。」

「不可能。」

「真的死了,死于旧伤未愈。」

「不可能!」一贯清冷的月凤突然暴躁起来,眉目猩红,「她得到了本尊,怎么可能会死!」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

长老们被劈得呆了半晌。

月凤干脆亲自检查我的尸体。

指尖略过锁骨,他颤了一颤。

我还穿着那件红嫁衣。

锁骨上,还有他熟悉的痕迹。

「咦,灵花伤痕?」

有长老开口看清我的手掌,略感惊讶。

「鸦翎掌心的伤,肯定是在采摘灵花时留下的。灵花摘下来就没有攻击性了,但摘的过程中,会释放极大伤害。」

凤月闭了闭眼,肩膀颤抖。

他终于相信我的话了。

可惜,我已经「死」了。

一丝愉快缠绕心间。

我站在鸦群中,隐藏气息,冷冷瞥着地上的一切。

月凤神色难辨,又许久不言,便有长老揣测,他气我死得太轻松。

长老自认聪明地说:「尊上,这妖女死了也好,省的尊上亲自动手。」

「滚!」

灵力一震,月凤直接将那名长老震到咳血。

紧接着,奇怪的一幕出现了。

一向喜洁的月凤,抱住我那具脏污的尸体。

「渡渡……为师错了,真的错了,你回来吧,渡渡……」

他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

到最后,竟是哭了。

11

别说长老们吓得不敢喘气了。

我也没见过这个场面啊。

月凤哭得太伤心,天上一直飘雪。

飘了三天三夜。

他最后把我的尸体带回梧桐宫。

据说,他立了个牌位。

「吾妻鸦翎之墓。」

他没有娶慕生生。

慕生生起先不承认自己做过什么。

后来,月凤强行搜神。

他在她的记忆中,亲眼目睹,他曾经偏袒的六弟子,是如何将我骗去除魔渊,又如何推我下去的。

她对我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看到了。

搜神结束后,慕生生神识损伤大半,几乎成了个废人。

但月凤没让他死。

他吊着慕生生一口气,每日抽取一点灵力和修为,用来修补我的尸体。

这比直接杀了她还残忍。

慕生生在牢中惨叫,日日咒骂月凤,又哀求他快点杀了自己。

她就这样,被折磨到死。

据说,死之前,她念叨了一句话:

「道尊,你完了。你为了一只妖,彻底背叛了道心!」

谁也不知这是真是假。

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妖界都津津乐道。

众妖好奇:「道尊那个关门弟子,到底是何来头,竟让道尊这般着迷?」

「谁懂啊……」

我垂眸,把玩着手里酒盅,笑而不语。

这是我入妖界的第六个月。

距离我的终极计划,越来越近了……

12

「又在听他的事。」

出神间,一个懒散妖异的男子走了过来。

强大的威压,令所有人都下意识放低音量。

我扬唇:「魔尊大人吃醋了?」

他神色淡淡:「我们现在假装道侣,表面功夫要做足。」

「明白。」

我指尖沾酒,点在他唇上:「像这样?」

他一愣,颇有些嫌弃地挥开我。

「……倒也不必如此。」

我哈哈一笑。

妄月是魔尊。

离开梧桐宫后,我便遇上了他。

我是渡鸦,这让他很惊讶。

他幼时曾受到渡鸦一族的帮助,可后来渡鸦几乎全族覆灭。

我恳求他,看在曾经恩情的份上,助我复仇。

他同意了。

我们假装道侣,进入妖界。

这里,还是那么污浊不堪。

随意贩卖低等级雌妖。

当街殴打雌妖。

雌妖毫无地位可言……

我若不伪装成妄月的道侣,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穿过吵闹的大街。

妄月问:「你仇人是妖王宫的四大护法?」

「没错,就是他们屠了渡鸦全族。」

「嗯,我一人就能杀他们四个。」妄月弯唇一笑,「事成后,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以身相许?」

我以为妄月会跟以前一样,嫌弃不已。

可他沉吟了片刻,低笑:「好主意。」

我没吭声。

时至今日,他仍以为,我只是想讨回公道而已。

殊不知,我的目标,是妖王宝座。

只有我站在权力的顶点,才能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我心里盘算着,没留神,撞上了前面的人。

那人穿着黑色长袍,兜帽遮住半张脸。

仅仅露个下巴,就使我心头一凛。

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月凤缓缓摘下帽子。

13

他怎么会在这儿?

堂堂道尊,为什么潜藏在妖界?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

「渡渡。」

月凤声音沙哑:「你果然在这里……我找到你了。」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绽放出奇异的光。

我瞬间明白了。

是引魂灯。

世间只有一盏,可追踪人的魂魄。

灯亮,则人未亡。

循着光,月凤追来妖界。

我歪了歪头,皱眉:「你是谁?」

月凤一愣。

我应当看起来很困惑。

他不敢相信地问:「渡渡,你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的夫君。」

「……呵。」我还没说话,妄月先我一步?开启嘲讽,「道尊怕不是在做梦?鸦翎是我的道侣。」

月凤:「本尊与渡渡早已有夫妻之实。」

「可她根本不认识你。」

我握住妄月的手,假装害怕:「夫君,这人怎么回事啊?」

月凤当即脸色一沉,凤凰火打在妄月身上。

妄月也不甘示弱。

一个道尊,一个魔尊,二人动起真格,招招都往死里打。

妖界的大街很快被他俩炸翻。

趁着混乱,我解救了一批被奴役的雌妖。

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才没兴趣观战。

半天后,妄月才来与我汇合。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有个拖油瓶。

「他怎么也来了?」我小声地问妄月。

妄月翻了个白眼:「死凤凰非要跟来,甩不掉。」

「你打输了?」

妄月炸毛:「平手!平手!」

「……好好好。」

妄月受了伤,我悉心地替他疗愈。

月凤在一旁看着,很是吃味:「渡渡,我也受伤了。」

我随手丢过去一瓶丹药。

月凤委屈:「你为什么不替我疗伤?」

我笑了:「关我禁闭那天,你为我疗伤了吗?没有,你只替师姐疗伤了。」

月凤哑然。

14

妄月笑得龇牙咧嘴。

他就喜欢看凤凰吃瘪。

「宝贝,」他还柔情蜜意地叫我,「今夜一起修炼吗?」

「好呀。」我很上道地配合他。

月凤的脸色更难看了,既懊悔又生气,最终全部化成无奈。

「渡渡,我知道错了。」

我不理他。

他便垂头地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的少年。

过了一会儿,妄月被魔族部下叫走。

这里,就只剩我和月凤。

「渡渡,」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你都记得。」

「是啊。」

但记得又怎样?

我宁肯忘了。

「刚才,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好玩。」我无所谓地道,「反正我就是不想搭理你。」

月凤呼吸一滞:「就这么讨厌我?」

「嗯。」

我应得清脆,不带一丝犹豫。

月凤的眼眶红了。

但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他的红眼眶并非完全因为伤心。

他灿金的瞳孔中,竟流淌着暗红色的光泽……

我吃了一惊:「师尊,你入魔了。」

月凤欣喜:「你肯叫我师尊了?」

我严肃重复:「你入魔了。」

「早就入了,在你『死』的那一天。」

无法想象。

像月凤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发现自己入魔时,是怎样的感受?

时至今日,他都未能将魔

气去除。

可见,有多自暴自弃。

我叹息摇头:「传言竟是真的,道尊背叛了自己的道心。」

「没有。」

月凤轻声道,「从你入梦的那天起,本尊的道心,就是你。」

15

妄月财大气粗,在妖界置了处宅子。

原本有两间房,某只凤凰挤进来后,大气的魔尊大人硬是把另一间房变没了。

美其名曰,道侣就应该住一处。

月凤则被打发去柴房。

妄月是故意的。

他就想看老凤凰难堪。

凤凰喜洁,择梧桐而栖,只饮露水。

可我们这儿,只有个脏兮兮的柴房,不住就滚。

出乎我的意料,月凤接受了。

虽然他皱眉抿唇的样子,内心应当是非常委屈。

这几日,妖界很不太平。

两位大神打斗,留下的痕迹太重,现在妖界都在追查。

唯有这处宅子,叠加了三层结界,谁也进不来。

擒王在即,我每日忙于修炼,连他俩拌嘴都顾不上劝了。

有一日,月凤在一旁看我修炼。

「渡渡,你身上没有魔气。」

「所以?」

「你跟魔尊不是真的。」他有一丝雀跃。

我亦笑着睁开眼:「你要这么说,我考虑今晚就假戏真做。」

月凤闭上了鸟嘴。

我继续打击他:「道尊,这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和魔尊伉俪情深,不打算回梧桐宫,你要是受不了,还是早点回吧,尽快把我忘掉会比较好哦。」

「我不走,也不忘。」

「可你妨碍我们了。」

月凤沉痛地闭眼,飞快地说:「我可以做小。」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月凤怎么都不肯再重复一次。

这种话,仅说一遍,就耗尽他所有尊严。

他倔强地看着我,像个……贞洁烈鸟。

我突然记起,先前为何在梦里一再纠缠他。

明明可以直奔主题,缩短时间。

就是因为,他这副模样,太让人想调戏了。

谁不想看高高在上的月,跌落神坛呢?

不光跌落,我还要将其束缚。

思及此,我弯起唇角。

「渡渡,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就这么喜欢我做……」他终是说不出来那个字。

月凤认命地叹了口气,拉住我的手。

掌心里的伤痕,已经淡到几乎看不清了。

他飞快地在我掌心画了个符。

我问:「这是什么?」

「助你修炼的。」

符一半在我掌心,一半在他掌心。

一画好,我就感到体内灵力顺畅百倍,原本滞塞的地方都通了。

「这是什么符?竟如此管用。」

月凤没说话。

但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方才瞥他掌心,符是黑的。

跟我手里的这个,不一样。

16

接下来几日,我的修为突飞猛进。

甚至,夜晚都不再痛苦了。

当初,我强行惹了月凤。

身体承载了过多至纯至正的灵力。

为炼化它们,用了不少激进的方法。

结果留下后遗症,每到夜晚就浑身疼。

我怕这会成为我的弱点,连妄月都没告知。

每逢夜晚,我都忍着疼痛,在他面前演戏。

怎么突然就不疼了呢?

我低头看向掌心,那个符,正在发光。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顾妄月的阻拦,我跑去柴房。

里面,传来月凤忍痛的声音。

一脚踹开门,月凤依靠在柴堆旁,额头上流着豆大的汗珠。

他的符冒着黑气。

正将我的痛苦,转移到他身上。

我曾听师兄们说过这种符咒。

因太过恶毒,早就被禁了。

可月凤是道尊,他会也不奇怪。

「月凤,醒一醒。」

我扶着他,一时有些无措。

「我没事。」他挤出一丝笑,「这半年,你每日都承受这些痛苦么?」

「变强总要付出代价。」

「那现在,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我哑然。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明白我留在妖界的缘由。

也大概猜出了我的野心。

他用他的方法,替我扫除一些障碍。

「可以解开符咒吗?我不想欠你的。」

「解不了……这是死咒。」

死咒,至死方休。

我的心沉了下去。

「只是为了弥补我,何至于如此?」

「不是弥补。」他低低道,「起码,不完全是弥补。」

「那是什么?」

又一波疼痛来袭。

月凤闭上细长的眸,拧眉好一会儿。

窗外,月亮静悄悄。

不知过了多久,月凤才说:

「我是你的夫君,亦是你的师尊。」

「职责所在。」

17

从柴房回来时,妄月在檐下站着。

任月光笼了一身。

「心软了?」他懒散地问。

「没有。」

「看旧情人替自己受苦,肯定会心软吧。」

「你想多了,我现在只想复仇。」

我没撒谎。

计划成功前,我并不在意儿女情长。

月凤替我受苦,也是他自愿的。

但妄月不信,还执着地问我:「他到底有什么好?」

我打着哈欠,随意地答:「他说可以做小。」

妄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了,任谁听了道尊这话,都会这个表情。

「他疯了吗?!」

「我也觉得。」

「但他确实只能做小。」

「?」

什么玩意?

我权当他胡言乱语。

正当我准备进屋休憩时,妄月忽然又问:「你那日的话,还作数吗?」

「什么话?」

「以身相许。」

「……」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

我违心道:「作数。」

「好。」

他没再看我,似乎有了主意。

三日后,妖界发生剧变。

魔尊妄月突然杀进妖王宫,手刃护法。

我的计划,被迫提前了。

18

妄月,听我说,谢谢你。

本来计划七日后杀进妖王宫。

被迫提到了今日。

妖王部下将领大都在外探查「炸街」一事,正是宫内守卫最薄弱的时候。

但我没想到,月凤也跟来了。

他和妄月,两人轻轻松松,杀进去跟玩似的。

唯一奇怪的是,两人边杀边较劲。

妄念说了个十五。

月凤便报个十六。

妖王也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了这两位大佬,躲在主殿瑟瑟发抖。

我径直往主殿冲。

这路上,我目睹了很多笼子。

里面关押着各种美丽的妖。

他们像个宠物似的,离开家人,失去自由,沦为阶下囚。

等年老色衰了,被剥皮做成毯子。

或是下锅做成菜肴。

我心中愤怒如海浪般翻涌……

当年,渡鸦一族也是。

因为黑色羽翼里泛着蓝紫的光,我幼时被人囚禁,拔掉羽毛做成扇子。

我的翅膀总是鲜血淋漓。

我没有一天不痛苦,不哭泣。

还因为筑梦这一特殊的能力,我的家人被迫日日夜夜为达官显贵们造梦。

直至灵力枯竭而亡。

族人们反抗,却遭到了残酷的镇压与屠戮。

像渡鸦一脉,在妖界近乎灭绝的种族还有很多。

我踹开主殿的大门,舒展一对巨大的羽翼。

一瞬间,黑羽盖住天光,将整个宫殿笼罩在黑暗之中。

「崽种,姑奶奶来杀你了!」

19

妖王身边还有护卫。

我以一人之力,抗衡他们所有人。

我知道自己很强。

族人灭绝前,把最后的修为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他们拼尽全力,让我逃出去,找修复翅膀的方法。

过去的每一天,我都不敢懈怠。

对付他们,我绰绰有余。

很快,宫殿里全是守卫的尸体。

当我掐上妖王脖子时,我看到他眼中的惊恐。

「饶我一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财宝,修为,美人……」

「听起来不错。」我莞尔一笑。

这一笑,令妖王片刻失神。

「我以前养过一只小渡鸦,跟你很像,三界难得的美人,我用她做过一把扇子……」

「王上居然还记得。」

老妖王愣了:「是你?不,不可能是你!她被我折断了翅膀,不像你……」

话没说完,他看到我翅膀上流动的凤凰光泽。

「凤凰,断羽……」他彻底慌了,「别,别,我错了,你先冷静,一切好说……」

他还以为,自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指尖一用力,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趁他还没死透,我伸手剖开他的肺腑,挖出妖丹,捏碎。

妖丹化为灵力,被我全部吸收。

当月凤和妄月赶到时。

我已经踩着妖王的尸体,坐在了高耸的王座上。

20

「原来,你真实的目标是这个。」

妄月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竟连我都一直瞒着。」

我笑了笑:「若是提前告知,尊上定会考虑两族友谊,不会协助本王。」

「你改口倒是快。」

「尊上是本王的恩人,诚邀您在妖界多住几许,也见证一下妖界的改变。」

「恭敬不如从命。」

妄月心安理得地留在了新王宫。

月凤也没走。

我大刀阔斧地废除旧制,解放奴隶。

还要平定一些旧部骚乱。

等忙完这一切,已是半年后。

匆忙返回王宫,我才知道,这两人还赖在这儿。

不光赖在这儿,还改造了王宫!

他们分别设立了一个传送点,可以从梧桐宫和魔族直接瞬移到王宫里。

……这是几个意思?

我找他们说理去。

可他们很坚定,说这样来回比较方便。

我扶额:「要什么来回啊?」

月凤:「我是你夫君,当然要每晚都来陪你。」

妄月:「说好杀了护法就以身相许,我等着呢。」

我:……

紧接着,他们齐刷刷看向我身后。

「他是谁?!」

「外面捡的。」

王上出征回来了,她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哦不,一个新男人。

——我在他俩愤怒的眼神中,都看到了这句话。

但我只是看这人有能力,招到麾下治理王宫罢了。

我后来也没有成亲。

我不想与任何人成亲。

我本不该属于任何人。

月凤和妄月时不时就瞬移到我这儿。

我屡次劝阻无用,只好把他们当贵客接待。

他们倒是把这儿当自家。

每次拉上我,再叫上那位捡回来的总管,够凑一桌叶子牌了。

又半年后,宫殿挂上了新的名字。

——「缚月宫」。

妄月站在屋檐下,指挥人挂牌匾。

我只需要看着,就好了。

不知何时,月凤走到我身后。

「缚月。」

他金眸潋滟,轻轻笑了。

「渡渡,从今往后,你不用缚。」

「为师会将自己捆来于你。」

「不死,不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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