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烟花持续了很久很久。
烟花结束之后,天地重新归于寂静,光亮不再。
28
也是这时,司琰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眉间的印记猩红亮了亮,脸色跟着苍白了几分。
他站起了身。
却在离开之前,又一次想到了什么,转身弯腰与我额头相抵。
晚风喧嚣,墨色的长发被风扬起交织在了一起。
他低语着,跟我说,要我等他。
而在司琰消失后不久,变故出现了。
一个出现在魔族与外界接壤河畔的身影打破了这一切。
河畔之中恶灵的嚎叫声响彻天地之间,无数密密麻麻的黑影纠缠在那人的身侧,撕咬着衣袍与血肉。
丝丝缕缕的魔气也顺着于外的肌肤侵入体内。
过去洛衡曾与我提起过神仙闯入魔界受侵蚀的模样。
如今的他却成了他口中的模样。
破开司琰的结界,只身来到魔界,出现在我的眼前。
但是很快,白光乍现,他的掌中出现了一把长剑,河畔的恶灵连惨叫都无法发出便生生湮灭。
少了恶灵的阻碍,隔着河岸的距离,洛衡看清了站在原地的我。
天界灵气盛足,那么久的时间,他身上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此时仍是上神姿态,只是向来无一物的瞳孔之中多了几分情绪。
像是清冷高贵不可攀的神仙突然被拉下高台,沾满了尘世间的七情六欲,洛衡垂眸看着我。
衣袖抖动,他走到我的面前,极凉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腕:「上任魔尊即将破除封印问世,魔界大战在即不可幸免。
「岁安,同我一起离开。」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就传来了一声巨响,一瞬天摇地晃。
脚下的地面出现了多道裂痕,无尽的黑雾从中冒出,周遭的世界像是一瞬坠入了漆黑的深海,压抑感铺天盖地。
彼时烟火之下的繁华美好恍然如梦,不复存在。
无数河畔之中的恶灵再次冒头,尖厉的尖叫声刺破耳膜。
他们的眼眸猩红冲我们袭来。
而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变成了我。
洛衡也意识到了,他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拥入怀中。
鼻腔之中充斥着他身上清冷而寡淡的冷香味,耳畔是恶灵被斩灭后发出的惨叫声。
温热的鲜血随着皮肉被展开喷溅而出,可他用衣袖挡着我
。
青绿色的袍子逐渐沾染上猩红发黑的鲜血,我的身上却干干净净。
在法术被司琰封住之时,他便在我的身上下了咒法,因此魔界万物实质上无法给我造成什么伤害。
但是短短一瞬,恶灵便已被洛衡消灭干净,脚下尽是尸骨。
我伸手推开了他的身子,视线从他的握着手腕的手上移开:
「所以你特意破开魔界的结界,只是为了将我带离魔界?」
双目相对,他收回手中滴淌着鲜血的长剑,眼底情绪没有波动。
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这一次,不等我再次开口,四面八方便又冲着我袭来了密密麻麻的黑影。
在他们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与幻境中一脉相承的魔气。
是烬渊身上的。
他恨我,因此在将要破开封印再次问世时,第一个想要除掉的就是我。
幻境之中烬渊同我说的那一番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
一旦出了魔界,身上的法力就能恢复,我便能完成在被司琰囚禁前想要去完成的事情。
剥开顶替身份百年的公主的皮肉,重新拿回遗失的妖骨。
如此想来,站在面前的洛衡是此时唯一能将我带离魔界之人。
于是在恶灵接触到身体之前,我抬头看向洛衡:
「带我离开这里,我与你回天界。」
因为这一番话,洛衡愣住了。
但是下一秒,他很快反应,挥手斩落又一波恶灵,然后伸手拉住我的手腕。
「好。」
话音刚落,他的手上便浮现出一个诀,淡白色的光芒却被天地之间弥漫的黑雾笼罩,映在眼底几近透明。
而在这光芒之后,我却忽然看到了司琰的身影。
洛衡也看到了。
于是手腕翻转加强法力的运转。
可司琰没有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如同一竿挺拔的竹。
周遭黑雾侵染,却给他留下了一抹晃眼的白,自始至终地,他安安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他的衣袍凌乱,脸色苍白。
传输已经开始运转,身体很快将从魔界抽离开。
我终于能够逃离司琰的囚禁。
但也是这一刻,瞳孔放大,我蓦地觉得心颤无比。
不仅仅是因为他极轻地冲着我笑了一下,更是因为他眼中穿透黑雾的情绪。
像是万物支离破碎后,漆黑深幽的死寂。
又像是早已得知一切后的平静淡然。
而在离开前的一刻,我看到他张嘴,对着我说了一句什么。
……
洛衡将我与他一起传送到了我在天界的寝殿之中。
到了天界,体内的法力失去了压制,比平日充盈万倍的法力尽数觉醒,翻涌着流向四肢百骸。
密密麻麻的痛感流窜全身,带着炽热的灼烧之感。
连带着额心也有一瞬刺痛发烫。
掌心之中魔气混杂着妖气四溢,勾勒出了条条明显的掌纹。
我抬头望向面前的洛衡,然后翻转手腕,对着他落下一道攻击。
不过是一道普通的法诀,却在法力的加持下威力更甚。
长剑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手中,为他抵挡了这一道攻击。
周遭一瞬摇动,轰鸣声刺耳。
桌案上的铜镜在晃动中桌面,又恰巧掉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低垂下头去看。
铜镜之中映出了一张白皙的脸庞,红唇乌发,额间却多了一点猩红如血般的印记。
如司琰的一般无二……只是很快又不见了。
我移开视线,随手捏了道法诀丢向寝殿之门。
火光四起,木质的门板一瞬变为灰烬堆积在地面之上。
「洛衡。」我轻声道,「你知道为何我要再一次回到天界吗?」
的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轻声问:「为何?」
「因为这一次我想彻底杀了锦颜。」
唇角忍不住地弯了弯,我收回施法的手,一步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纤长的手指抵上他衣袍之上纹着的神纹。
「所以这一次,如果我杀了她,你会杀了我吗?会再一次任由那些神仙来伤我吗?」洛衡垂眸听着我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反而出乎意料地低头看着我,眼眸温和,带着从未有过的几分宠溺与。
语气淡然:
「不会。」
衣袖之下一只玉手伸出,他想要触摸我的脸庞。
我垂了垂眸,平静地拉开与他的距离。
落空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悲伤。
却又在下一刻随着手的垂落消失不见。
像是过去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条条框框被破开了一道口子,原本埋藏其中的情愫终于找到了展露的途径。
可我也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自是不会,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资格。」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
「不对,确切来说,你们都没有资格……眼瞎之人没有资格,一个赝品更没有资格活着。」
洛衡听了我的话面色僵了僵:「什么?」
看着他几百年来从未展现的僵硬与无知,我敛下眼底充满冷意笑,没有回答,只是转身。
于是没有得到回答的他走向前一步,似乎想要拉住我。
却被我拂袖甩下的一道攻击逼停了脚步。
金光乍起,他的袍子被灼烧落下几片灰,我满脸疏离与厌恶:
「滚远点,不要跟着我。」
说完,便不再看他,一步不停留地飞身前往锦颜的寝殿。
锦颜的寝殿门口站着许多的侍卫,看见我的到来如临大敌。
破碎一样的寒光闪过面前,一把把尖利的长矛冲我刺来。
却在指尖的运转之下悉数瘫软倒在地上。
于是我伸手打开了面前寝殿的大门。
不过是具凡人之躯,受了我的诅咒,又在仙台之上挨了一击,锦颜的模样憔悴得很。
一张脸苍白如纸十分瘦削,眼窝深陷,眼下一片青黑。
像是经受了长久的折磨。
此时的她坐在椅凳之上拨弄着面前的汤碗,见到我的到来,瞳孔无限放大,眼底尽是慌张。
她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往后躲,于是椅凳倾覆,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连带着桌上的汤碗也从桌上跌落,成了碎片。
房间之中清苦的药味一瞬更浓。
门外似乎也在这动静后传来了脚步声。
于是我转身在门口设了个结界。
锦颜看着我的动作,双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可她太虚弱了,此时连喘气都费力,最终只能失败,瘫倒在地板上。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歪了歪头对着她笑得灿烂:「你好啊,锦颜。」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满是放大了的惊恐,这一回是连装也装不出了:「你想做什么,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像是防线被打破,她的声音尖厉颤抖。
我不置可否,只是伸手,绕过脖颈,将指尖搭在了她的颈椎骨上。
锦颜的身子不可遏制地颤了颤。
我慢慢摩挲着手下这一截颈椎骨:「我自是来找回我的东
西。」
手指慢慢收拢,于是她面色更加痛苦,眼底的惶恐更甚:「我何时拿过你的东西!」
像是欣赏一般,我慢条斯理地看着她的痛苦与慌张,缓慢开口:「灵力、身份,以及……这一条命。」
「什么?」听了这番话,她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可是不等我开口说些什么,门外便适时传来了喧嚣的打斗声。
似乎是看到了生的希望,她张口大声地向外面呼喊,模样狼狈,声音嘶哑。
于是我垂着眼,抬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一声脆响,锦颜的脸被打得偏侧许多,半张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也一下子沁出了鲜血。
打完之后,我不再看她,而是站起身子,用法力编织成了绳索将她捆得严密。
随后将她从地上拉起,轻叹一口气,冲着她顽劣地又笑了笑:「忘了告诉你,好好珍惜接下来的每分每秒。
「因为这是你存活在这世上最后的期限。」
说着,我收回了附在门口的结界,踹开了寝殿之门。
门外围绕着许多神仙,他们似乎没有想到我的出现,看着我的目光布满了惊讶。
可很快,惊讶又变成了愤恨,其中几个还绕过洛衡操着法术向我袭来。
「好你个妖女,犯下弑神的滔天大罪竟还敢回来!」
「妖女又想要做什么,还不赶快放下公主!」
「这一次,我们就算拼上这一条命,也绝不会让你踏出天界半步!」
「……」
我拽着锦颜的衣领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们向我而来,发出一道道的攻击。
也看着洛衡挥袖为我挡住了攻击,飞身站在我的身前。
看着神仙生生刹住了脚步。
可洛衡只是挡了攻击。
那些神仙虽然停了脚步,却仍然龇牙咧嘴,对着我万般唾弃,伸手又要施法攻向我。
于是下一刻,法力凝聚在掌心,指尖诀捏起。
我不眨眼地走出洛衡庇护的范围,伸手将无数在魔界之中司琰教我的法咒攻向面前的神仙。
魔界秘法大多残忍,造成的攻击也大多血腥不堪入目,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血窟窿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的胸膛之上。
鲜血喷洒,连带着一旁的玉石都被蒙上了血污不复光亮。
魔气顺着伤口与鲜血逐渐弥漫,缠绕上了在场被攻击的每一位。
身前的洛
衡看到这一切愣了愣,他立刻转头看我,伸手抓住了我施法的手。
手下的锦颜看到洛衡转过身便咿咿呀呀开始发出声音,泫然欲泣的模样。
只可惜洛衡没有将目光分向她,只是紧盯着我,眸色复杂。
「这是魔界秘术,和锦颜曾经所受的诅咒共属一脉。」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所以墨发飞舞,我对着他吃吃笑着嘲讽道。
「在仙台之上受了百种刑罚的苦楚,我厌恨那些神仙到骨子里,又怎会让他们好受?
「岁安已不是过去的岁安,早已不再需要靠着上神的庇佑。」
说着我便挣脱手腕的束缚。
然后脚尖点地,拉着锦颜从地面一跃而起。
妖魔之气顺势以脚下之地为中心在天界四溢,体内的法力应运而生,泛着金光的法力化为一道道的攻击向四周的神仙攻去。
感应到了妖魔之气,原本空明的天界瞬间乌云密布,苍穹之上天雷滚滚。
烈焰焚尘,漆黑的迷雾逐渐侵染天界,流窜到了每个角落。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不远处天界的神仙得了感召,纷纷从周遭赶来。
也看着洛衡青衣白剑,飞身而起,为我挡住了密密麻麻的攻击。
「洛衡!你在仙台之上护着她,去往妖界抓捕妖女之时,你也选择出面阻拦护着妖界!怎么,如今妖女要杀了公主,你仍然执迷不悟要选择护着?」
「洛上神可还记得自己身上的职责,记得自己的身份!」在众人的呼喝声中,洛衡却依旧挡在我的面前,长剑泛着冷光,挡下一道又一道的攻击。
却自始至终没有回答。
嘴角的笑意更浓,胸腔轰鸣,我缓慢开口:「妖女?你们说的是我,还是我手中这个赝品公主?」
众人的动作停止一瞬,又在下一瞬呼声更高:「自然是你!妖女你又想到了什么招数?」
「公主的血脉是我们亲自检验的,怎会有赝品一说!」
「妖言惑众!诸位莫被妖女诓了!」
……
他们七嘴八舌,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掺杂着几分藏不住的疑惑。
声讨的声音更大。
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渴望通过高声呼喊来驱散犯错的恐惧,驱走被蒙蔽几百年的愚蠢,以保持高傲的天人之姿。
「不会错?」我垂着眼眸看着他们可笑又滑稽的模样,沉沉地低笑着。
再抬头时,眼底尽是狠厉。
我将锦颜推至身前,交杂的法力萦绕在指尖,以指为刃,我生生剥开了她背上的肌肤。
尖厉的惨叫声响彻天界,指尖是滑腻柔软的触感,温热的鲜血溅了我满脸。
一条细长的血痕下白骨显露出点点金光,逐渐出现在眼前。
于是下一刻,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这一截骨头。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惨叫声被生生掐断,原本站在我面前的锦颜却似失去了支撑一般,浑身瘫软倒在了地上。
我冷眼看着重重摔在地上,摔在人群之中,睁着眼睛满身是血的锦颜。
看着地上所有的神仙看着她满脸尽是复杂的神色。
没几秒,锦颜的身躯便从四肢开始消散,逐渐化为浓重、漆黑的魔气。
然后疯魔一般逐渐膨大。
最终占据视线的一大角,并攻向了四周的站在最前方的神仙。
没有防备,几个神仙被卷入其中,魔气吸绞着,最终他们血肉模糊,骨头尽碎,不留半分存在的印记。
这是烬渊精心打造的替身,其中蕴藏的魔气可怖。
几个反应过来的神仙举手开始对付它。
而苍穹之上天雷滚滚也似是感知到了至纯魔气的肆虐,划破天际一道道地斩下。
魔气被打散,湮灭在天雷之下,化为无尽漆黑的雾气。
而锦颜,也彻底不见。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压抑的漆黑如同一条剧毒而嚣张的毒蛇吐着蛇芯子,缠绕上了每一个人的脖颈。
手中的妖骨滚烫,鼻尖血腥之气萦绕。
看着他们的模样,我兀地笑了,鲜血沾染着,是腥甜之味。
「你们常常将我称为妖女。
「如今看来,我确实是妖,可你们护了数百年的公主也只不过是我的一截妖骨罢了。」
我缓缓落到了地上,踏着步子走向仙群之中,微眯着眼睛将目光投向面前呆滞的一个个神仙。
「几百年供养和维护妖骨的感觉如何?将极为珍贵的灵力输给妖骨的感觉又如何?
「可笑啊,太可笑了。」
也是这时仙群中有几个冲到我的面前指着我手中的妖骨,不可置信道:「锦颜是你的妖骨而化,又为何她却拥有和天帝相同的血脉?」
「过去我们检验过多次,结果不会错!」
「除非这所化之物本身便与天帝血脉相连。」
……
他们叫嚷着
、质问着。
可是嚷着嚷着、问着问着,就像想到了什么一般,全体静声,顿了顿,神色立刻变得复杂难堪。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艰难出声:
「莫非你是……」
话没说完,掌心的魔气应运而生,我冷着眸子毫不犹豫地攻向了他们。
魔气分成几缕穿身而过,速度极快,他们没有防备,整个身子被贯穿,瞬间失去支撑点跪倒在了地上。
「莫非我是什么?」
「我不也是和你们一般的可笑之人吗?」
「为了假公主一遍又一遍忍着剔骨之痛传输身上灵力,为了假公主被剖开胸膛提取出内丹要给她换上的可笑之人。」
说完,我将目光投向了洛衡。
——这个被天帝授予天命保护公主,却又将假公主带回天界的众仙之首。
此时的他已全然没有上神之姿。
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是看着我。
我走到他的面前,歪头看了看他:
「你说是不是啊,师父?」
无限的黑暗自他身后漫开。
他低头看着我,阴影游弋着覆盖在我的脸上,投落下深幽死寂的漆黑。
他的眼底尽是无措与绝望。
而下一刻,毫无血色的唇角却漫开了刺眼的鲜血。
他下意识地向下望去,便望到了半截刺入胸膛的妖骨。
手上用力,我轻声说道:
「师父,被剖开胸膛真的很疼。」
鲜血逐渐从他的唇边淌落,喉中勉强发出的呼吸声变得支离破碎。
疼痛入骨,他看着我,缓缓露出一抹笑。
一抹苍凉到了极点的笑容,又显得无措。
他问我:「岁安,我该如何,才能赎清这份罪孽……」
赎罪?
我眨眨眼睛看着他,手上更用力。
指腹停顿,他嘴角淌落的鲜血更多。
我仍然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眉眼间溢出的痛楚、弯着眼睛露出一个甜笑:
「不如师父便永生永世在后悔与痛苦中赎罪吧。」
29
一切喧嚣归于平静,周遭的神仙都站在原地。
他们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又不敢上前走近我。
洛衡捂着胸口,失去了支撑力,跪坐在地上。
他的脸色苍白,
指缝间仍然有汩汩的鲜血涌出。
都没有反抗,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一份钻心之疼。
手中的妖骨沾满了鲜血,我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伸手施了个法术除净了上面的污秽。
锦颜已死、妖骨已拿。
烬渊不知何时再次降世,我没有必要将时间浪费在这天界,于是收起妖骨。
却又在转身之时,被人抓住了衣摆。
像是耗尽全身气力,洛衡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衣摆,指节泛白:
「魔界大战波及四界,烬渊出世,司琰都难以独善其身,若你执意再次前往,定会陷入致命的困境。」
即使受着伤,他的气力仍然很大,我无法从他的手中扯出衣摆。
垂眼看他,便看到他眼中是百年来未曾有过的执拗与灰暗。
他逐渐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走到我的面前,双手转而拉住了我的衣袖。
双目相对,他的语气尽是恳求。
他说:「岁安,求你,不要去。」
几百年的朝夕相处,他从未说过「求」之一字,如今却苍白着一张脸,将姿态放低这般求我。
我安安静静抬着头看了一会他的模样。
随后便伸手将刀刃幻化而出。
刀光一闪,衣袖被割断,垂落在了地上。
「我与上神早已毫无关系,生死亦不需你来操心。
「上神还是与众神仙一起想想,天界为我养了几百年的妖骨,该如何向即将出关的天帝交代。」
他的眼眸一瞬晦暗,而我移开视线不再纠缠,施法要离开天界。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乍破打破了法的施展。
天地在下一瞬陷入剧烈的摇动,连带着仙台之上的仙柱都被震得颤动几分,落下无数碎石。
所有神仙都因为这突生的变故变了神色。
他们从彼时的一番闹剧中迅速反应了过来,纷纷施法稳住天界,稳住周遭一切岌岌可危的物件。
来不及动作,手中的妖骨便突然发烫。
低头一看,就见无数魔气又一次涌出。
魔气带着要将周遭一切吞噬的蛮力,如同受到操控一般,被指引着贴在地面弥漫。
不断扩散,不断交织。
我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天界忽然蒙上黑雾,坠入深渊,却又在下一瞬看到魔气所画之物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魔气所画,是一道
前往魔界的传输阵。
而魔气的来源是——
烬渊。
我愣了愣。
烬渊出世了?
为何这般快!
离我最近的洛衡似乎也发现了魔气的来源。
眼底的情绪被压制,衣袖翻飞,纯白的灵气化为一道道屏障堵住魔气所往之处,以此切断阵法的绘制。
可这些屏障只是抵挡了一时,很快就又被撞击得产生裂缝,迅速化为无数白色的齑粉被浓黑吞噬。
魔尊出世,所带的法力太强,洛衡虽为众仙之首,却在刚才的一番争斗中废了太多法力,无法与之抗衡。
周遭的神仙也在这时被这不断蔓延的阵法吸引力了注意。
怪异的是,阵法的外圈已绘制完成,包围的却最终只有我与洛衡二人,并未那些神仙一分。
——想来这一次,烬渊想要的,只有我与洛衡二人。
发现这一点后,我敛了敛眸,缓慢地收回掌心施展的法术。
既然没有办法阻止,便不需再白费力气。
只是……
只是他刚出世便施展法术操控灵物运转要将我和洛衡送往魔界,究竟设的又是什么局?
四周黑雾弥漫着升起,阻隔住了外面的一切声音与画面,我压下了脑中的思绪,转头看向这方寸之间与我一起被困的洛衡,讽刺出声:
「洛上神,如今看来,倒是你我一同即将陷入这般致命的困境。」
受到魔气反噬的洛衡,此时的脸色愈加苍白。
他抬眸看着眼前的魔气,在确认了的确毫无可突破的口子后才敛下眸子。
指尖之上又一次白光流转,他捏了一个法诀。
法诀是护身的防御诀,他将它附在了我的身上。
于是淡白色的光芒便形成了一道屏障出现在我的身侧,又被周遭遮天蔽日的黑雾浸染着,几近透明,看不真切。
「这样也好。」明明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他却将眉目舒展开,如同平日一般,「这样便不是你一人去到魔界,承受这一切。」
他看着我,规整的发髻早已在彼时的斗争之中变得凌乱,几缕墨发垂下,白玉雕的容颜百年来未曾产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身上的清贵冷冽却在此时减弱许多。
这一切落在眼底,我全然没有半分触动,只剩下了无限的讽刺。
「你说得不错,烬渊恨我,想要将我置于死地。」我看着他,带着
笑意眨眨眼。
「所以洛衡,此番去到魔界你可要护着我,以血以肉好好护着我。」
……
出乎意料,明明是通往魔界的阵法,却最终将我带向了妖界,带向了树妖曾领着我去到的山谷之中。
幻境已散,幻言镜也已破,此时的山谷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身着墨色长袍的男人站在最中间,等着我的到来。
烬渊的模样与幻境中的一般无二。
一袭墨色华袍勾勒出了修长挺拔的身形,墨发用一根青色的玉簪束起,上位者的尊贵与冷冽在此刻被淋漓尽致地展现而出。
他抬头看我:「岁安,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我站在原地没有走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明明是送往魔界的阵法,为何又会将我传送到此处?」
「因为我突然改变主意了。」烬渊走向了我。
心底深处生出逃离的念头,最终还是止住了后退的脚步。
「司琰和那位天界的众仙之首都是这般在乎你,所以我想看看,为了找到你和我,他们会做些什么。
「也想看看,若是他们二人看到你毁灭会如何。」
我皱了皱眉。
他将我送到此处,是为了将我作为引诱司琰和洛衡的诱饵?
为了看到他们二人的痛苦模样?
不。
送去任何一处地方都能实现这个目的,可既然他选择了此处,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身侧未消散的浓雾则化为了无数条绑带,迅速地贴上身子,收紧着将我捆绑作一团。
绑带坚韧却是毫厘般的纤细,只要稍有动作便会收得更紧,甚至割破皮肉,鲜血淋漓。
动作越大,它的作用力越大,直到最后将人割裂分成几段肉块。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下一秒,烬渊却动了。
他缓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然后勾了勾手指。
胸膛前的布料一瞬发热,那一串未在幻境之中被他拿到的手链很快飞向了他。
「她在此处将手链交给你,你却不知道她的去向?」手链在他的掌心之中再一次散发出了耀眼的光亮,他垂眸看着,语气平淡。
我:「我当初进入的不过是她百年前设下的幻境,见到的也只是幻境中的幻影罢了,又怎会知道她的去向?」
他听了没有反应,仍然只是看着那串手链。
直到片刻之后,才抬头看我:「那你觉得,若是我毁了这妖界,她会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黑曜石一般的眼瞳深如一汪幽潭,深不见底,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是比幻境之中的更浓烈。
此时的烬渊表情认真,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回答,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几百年了,你为何执意要见她?」
意料之外的,烬渊愣了愣。
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
「可能是想让她也尝尝被背叛的滋味。」手链被他重新戴在手腕上,他的神色如常,「也可能是想将她永生永世困在身边,感受无尽的痛苦。」
那一刻看着他的模样,我的脑海之中突然生出一句话——
由爱故生恨。
烬渊还是常渊之时,为了夙汐不惜叛出师门,自毁仙格。
爱之深,恨之切。
过去的常渊有多爱夙汐,此时的烬渊便有多恨她。
「若她早已不在这世间。」我平静地将目光投向他,缓缓开口,「那你又该如何?」
四界几百年乃至仙魔大战之时不曾有过夙汐的消息,妖界陷入危机她也不曾出现,就连她身上妖力的波动也不能被阿姆觉察。
过去的我一直疑惑她的去向,在青玉派得知人界发生的故事后,便以为见到烬渊就能知道这一切。
却没想到他如我一般,渴望找到她。
也许是对于这些现实中细微线索的串联,也许是血脉相亲的感应,我忽地生出一个猜想。
若这几百年夙汐不是特意隐去了身上的法力,前往了隐蔽之处避世,那或许便是……
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可不等我说下一句,脖颈便猝不及防被烬渊伸手紧紧掐住,无法喘过气。
他低头看着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手上的力气逐渐加大,双目相对,眼前逐渐因为窒息升起一层白雾。
朦胧之间,我听到他又说:
「那我便让这三界作为她的陪葬品。」
……
就在窒息感快要掠夺一切感官的关键时候,山谷之中狂风骤起,褐色的枝蔓从四面八方袭来。
我看到烬渊的脸色变了变,下一秒,脖颈处施加的压力消失不见。
全身脱力,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就在此时,更多的枝蔓生出
,一瞬间将我包裹了起来,鼻腔中猛然涌入的空气中混杂着草木香。
因为身上的束缚我没有办法动作。
等到五感恢复,眼前再次变得清晰时,透过层层包裹的枝蔓看到的,是挡在我面前的树妖。
周身萦绕着金绿色的妖气,他已不是平日的模样,变得比平日高大许多倍。
无数的枝蔓交裹着成了躯干,原本尖利的指甲成了无尽长的藤条,脊背处亦有无数的裂口。
此刻他的模样变得可怖,真正成了树妖的模样。
金绿色的妖气伴着枝蔓一下又一下攻向烬渊。
攻击之强令山谷震动,泥沙尘土被扬起,谷顶不断有碎石掉落。
烬渊很快反应过来。
手指微动,便有无数魔气回旋,汇成一道道的杀招朝着树妖打了过来。
于是枝蔓缠绕变成护盾,直直竖立在面前。
与此同时,树妖的胸前凝出一道极为耀眼的绿光,将这铺天盖地的枝蔓汇聚在一起成了杀伤力极大的一道攻击,直直地向烬渊攻去,愈发多的枝蔓从那些裂口伸出,似乎要占据整个山谷。
那一瞬山谷轰然震动,绿光极盛。
但是很快,我兀地听见了一声轻笑。
一股深黑浑浊的黑雾从所攻之地弥漫开,以极快速度缠绕上了那些枝蔓。
树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变了神色。
于是下一刻,他直接斩断了那些枝蔓,转身捡起被枝蔓包裹的我,揽入怀中,并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山谷的出口跑去。
回头看,就见山谷之中强烈的气流回旋,满山谷都是乌黑黏腻的黑雾不断蔓延。
恍若无尽深渊。
出口的白光越来越刺眼。
可是最后,在跨出山谷的一刹那,树妖却袭上了一块无形的屏障。
「咣当」一声,树妖被屏障中所含有的魔气反噬,生生呕出一口血。
山谷口不知何时竟被烬渊设下了阵法!
眼看身后的黑雾即将翻滚着涌上,要将树妖吞噬,他却因反噬无法动作。
千钧一发之际,我咬唇,忍受着那些绷带嵌入皮肤所带来的痛楚,掌心之中凝出一道防护罩准备往他身上砸去。
法诀还未完全生成,烬渊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你确定要救他?救下这个背叛者?」
话音刚落,那些黑雾一瞬凝滞,烬渊缓步从无尽的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我看到树妖在听到这句话后神色一瞬僵硬,他将我揽得更紧,挣扎着试图破开阵法,逃离这里。
几乎同时,烬渊的掌心之中黑雾萦绕,一招袭来,树妖直接被打中躯干,向后摔去。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包裹着我的枝蔓尽数破碎。
我抿了抿嘴唇,将口腔中的血腥气咽下,哑着嗓子,抬头看他:「什么背叛者?」
但烬渊没有回答,只是缓步走到了树妖的身前。
他伸手施法将树妖从地上提起,掐住了他的下颚,嗤笑出声:
「几百年前你为了自己活命,将她送到我手中,怎么如今倒是愿意舍身相救?」
什么?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们。
一向话多的树妖此时却将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因为被掐住下颚,一张脸缺氧变得惨白又有些变形。
他的手中费力凝成一道攻击,可还未攻出,就被烬渊拧断了手臂处的枝蔓。
脆生生的一道响,手中的法术尽数消散。
烬渊慢条斯理地将他身上的枝蔓一一斩落,眯眼看着树妖:「怕她知道?
「知道几百年前仙魔大战之时,是你,为了活命,没有护送她回到天界,却将她送到了我的手上。
「知道正是因为你的背叛,我才能将她丢在极恶之地受尽苦楚,才能捏了个赝品放回原处戏弄天界。」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微顿,喉间溢出一声笑,眼眸中却凝出色。
一边是明亮闪烁,一边是黑雾笼罩,在他脸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分界线,高眉深目,更加显眼。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轻一抛,便将树妖摔在了地上。
「可惜,她知道了。」
即使被斩断枝蔓丢在地上,树妖轻颤着身子,自始至终也不敢看我的眼睛。
烬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手中魔气很快凝成一簇烈火,周遭的空气一瞬扭曲。
强烈的火光照射下,他开口问我:
「如果没有他,你本可以不用接受这一切。
「所以你还要救他吗?救下这个背叛者?」
掌心上的火光晃动,仿佛下一瞬便会落地,燃了这满地的枝蔓。
烬渊在等我的答案。
瘫倒在地上的树妖也在这时逐渐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安静等着属于他的结局。
烬渊的话语在耳畔回响,我敛了敛眸。
因为知道烬渊的所作所为,所以当初见到我时,树妖才会如此惊讶与恐慌。
因为背叛了夙汐,背叛了妖界,所以树妖才不敢回到妖界,才会生出那些诡异的举动。
一切都有迹可循。
原来是这样。
「救。」
在调整情绪后,我重新抬眸看他。
唇角牵动着被勾起,我冲着他露出一个笑。
「夙汐背叛了你,所以你想找到她,让她受尽苦楚。那么既然这只树妖也是背叛者,就要慢慢地折磨他,让他这般死了,不也是在便宜他吗?」
空气里沉默了一瞬。
双目相对,烬渊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冰凉的,什么情绪都没有。
可我看着他,嘴角的弧度一直不变。
手中的火焰消失,烬渊弯腰掐住了我的下巴。
微凉的手指蹭过眼角,然后是唇角。
可是指腹之下带来的不是,是密密麻麻的疼痛。
直到最后,他的手上微微用力,将我的头向后掰去。
冰凉的手指又一次滑过颈间跳动的经脉,我听见烬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学得可真快啊岁安,只是可惜,你快死了,没有慢慢折磨他的时间。」
「……」
「不过没关系,等你死了,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