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唐远的外甥,是个信得过的人。」
沈牧云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唉唉叹气。
「早知道就不做官了。」临走前他回过头问我,「臣斗胆问一句,是林公子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只不过现在不能再宠下去了。沈牧云,你知道我弟弟当年留下了一个孩子吗?算算年纪,也该十来岁了。这事可不能让太后知道,不然她肯定为了这个孙子倾其所有。」
「陛下……」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禁笑得厉害,原来时光真能磨去一个人所有的棱角,让他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变成一个温和儒弱的男人。
或者说,是为了他爱的和爱他的人。
可是坐到我这个位子就不能信爱这个字了,所有对我的爱总是依附在权力之上的。
「退下吧,省得我又有事交给你。」
可能是因为最近思虑太重,嘴里起了泡,冷不丁碰着痛得我咧嘴。
唐远泡了菊花茶,香气扑鼻,但我还是想念他烤的羊肉。
「上火就不要贪嘴了。」
他这么说着,撤下了桌上所有重油烟的荤菜,徒留了绿色。
「陛下愁什么呢,上次上火可是好久之前了。」
我砸吧砸吧嘴,回味茶里的滋味,有些涩。
「明又是初一了,不想去给母后请安。」
「陛下撒谎。」
「没有的事。」
唐远盯住我,他的眼光向来锐利,会让我慌神,借用杯子挡住了脸。
「臣又不是傻子,先帝之子可能在定山王那儿早已知晓。陛下怕此次他进京会与太后搭上线。」
我有些尴尬,怕他看出我的难过来。唐远握住了我的手,暖暖的,有些硬硬的茧子。想起他在塞北的日子便有些心疼。
「等这事过了,就回来吧,塞北太苦了。」
「苦什么呢?臣要守住陛下的江山。」他用手指碰我的脸,「陛下才苦,从做公主的时候就苦,做了皇帝还是苦。臣到现在才能体谅陛下,从前总觉得是您的夫君,同……林公子他们不是一路人,自尊作祟不肯亲近。陛下给了臣半块兵符又觉着臣自作多情,高估了在您心中的位置。其实不一样的,陛下。像您说的,百年之后我们会一同长眠。那么,自然是要尽夫君的责任。」
他抱住我,头埋在我的脖颈,唇齿用了微末力气,叫我颈子有些痒又有些痛。
「有些事,为夫会替您去做。」
第二日去请安,母后病了。使不上力气,整个人恹恹的,昏昏沉沉地睡着。屋里燃着浅淡的香,侍女悉心照顾却不见好转。
唐远与我只能离开,不打扰他休息。
「母后好好照顾着身子,儿臣告退了。」
他这么说却是勾着唇角的,凤眼里有几分薄凉。
定山王来请安的时候用这个由头拒绝了他。
他是父皇的兄弟,别的能耐没有,活得倒是挺久。
一大把年纪了,脑子还算灵光,笑起来时眼里看不到笑意,只觉得皮笑肉不笑的,害得我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呀,一转眼陛下都这么大了,小的时候可是光着屁股要老臣抱抱的,如今倒是个大姑娘了。」
这话说得不合礼数,阿蛮气得要用杯子砸他,最后只能压下脾气,臭着一张脸。
「王爷,陛下面前还是收敛点为好。」
老东西还是笑。
「都忘了,我们锦澜已经是大宣的女帝了!」
阿蛮要气死了,百官一时都不敢出声,只有舞姬旋转着腰肢,罗裙舞出绮丽。
他们在等我开口,看我怎么对付这个自大的定山王。
「时光匆匆啊,但愿明年叔叔还能来参加朕的寿宴。」
他脸色不大好,蓝烟刚好走到他跟前,被他一把揽住,一时间乱了阵脚,笑得娇羞。
其余人倒是该怎么跳怎么跳,一时间紧张的氛围被蓝烟的娇呼分去了不少。
「王爷!」
她这么喊着,定山王似乎又高兴起来,重新挂上了笑脸。
「陛下且看着就是了,臣一定年年都来。」
我饮了口酒,并不理他。
定山王身边有个小童,生得粉雕玉琢很是可爱。
「是臣的女儿,很是怕生嘞!」
那孩子在定山王身侧探出半个脑袋来看我,分明都是怨恨。
酒席过后,蓝烟跟着定山王,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她会在林墨白面前献舞,告诉他定山王的计划。
我歪着头,酒喝得多了,有些晕乎乎的。这个时候是要寻
刘执明喝他的醒酒汤的。
「陛下真是,刚才为什么不少喝点呢?摄政王也不劝着您点。」
「过生日嘛,高兴!」
我看着他目光炯炯有神,自我感觉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大尾巴狼终于看到了可口的猎物。
刘执明轻笑了一声,凑过来吻了我。
他向来温柔,会替我挽上发,卸去珠钗,徐徐褪去衣袍。
温存过后,他会给我按摩,我便趴着享受他手中用力在肌肤上留下的触感。数日累积的疲惫会一扫而空。
「执明真好。」
他笑笑,手上用力,我登时觉得小腿酸痛的很。
「陛下平日里要多按按。」
「要执明按。」
「好,只要陛下喜欢,怎么都好。今日寿宴陛下可看出什么?」
「嗯?」
「定山王怕是有谋反之心,他太狂妄了。」
「所以呢?」
刘执明顿了顿。
「陛下要看好林公子,他手里毕竟有半块兵符。」
「那兵可都在塞北。」
「如此才应该更加小心,出征在外,若是摄政王出了什么意外……」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说话有些吞吞吐吐:「那……陛下的江山社稷就毁于一旦了。」
「朕知道了,那执明觉得定山王要造反会以什么名头?」
「他身边的孩子不是女孩。」
刘执明放下手,我也顺势坐起来。
「他对女孩子爱好的玩意不感兴趣,那绣球兔子臣可没见过不喜欢它的女孩子呢。」
「所以?」
「臣听说先帝有个遗孤……」
他低下头,不知道是不是害怕我发怒,当初我杀了弟弟四个孩子可是让很多人在背后指着鼻子骂的。
「你觉着朕残忍吗?」
「怎么会,太祖皇帝当年也是杀了手足兄弟才坐上的皇位,更何况像您这样的千百年来又能有几个呢?」
刘执明看着我:「臣只是怕您会心软。他们若要起兵必定是打着先帝遗孤的旗号才名正言顺,这样在朝中才会有支持者与其里应外合。所以陛下,您应该早做考虑。」
见我不说话,刘执明为我整了整滑落的衣衫。
「在宫中开设学府吧,让朝臣们把孩子都送进来。如此一来至少在云京城中没有人敢投靠定山王。」
十三
刘执明坐在我的身侧,双手放在膝盖上,恭顺地看我。
他的眼睛很好看,时时刻刻都是平静而温柔的,会让人不由自主放下心来。
「陛下,此战必须万无一失。」
我坐起来,靠着床框,刘执明靠近我,挑起我脖子上的玉佩。
「臣知道您对林公子的心,只是万万不可心软。」
我知道的,我与他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这辈子也过不去。
我给他兵权,分割唐远的势力,但他想要的,却是我的覆灭。
「既然如此,交给你去办吧。」
刘执明愣住了,我知道他大抵是不愿意的,这与他的行事作风不符。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漂亮而苍白,用力的时候会浮现青筋,这样的一双手适合抚琴、写字,唯独不适合沾上鲜血。
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开口道:「臣定不负所望。」
无所事事的一天,批完奏折后看了半天的戏,等到傍晚,阿蛮送上密函。是蓝烟所书,定山王集结了二十万军队,等着与小林公子里应外合。真是巧了,我刚把信烧了,小林公子端着一盘烤红薯来了。
我年少时常吃的东西,那时候母后一颗心都放在弟弟身上,并不常理我,于是总去寻皇祖母,讨她的糕点吃。
皇祖母与成文帝是少年夫妻,这天下也是他们一同打下来的。推翻了叔叔,从流落在外的落魄皇子到龙袍加身,万民景仰,他们是一同吃过苦的。
皇祖母跟我说过,她与成文帝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描述年轻时的故事,她是笑着的,极温柔的,好像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甜蜜的故事。然后她会翻开红薯,淋上少许蜂蜜,这样吃起来才会甜到心里去。
她告诉我,一辈子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过,绝不能委屈。
她也告诉我,即便是女子,亦能有一番作为。
这是完全正确的话,从前朝开始,也正是因为她,女子的地位才大大提升,最起码不会像件物品似的倒卖。
只是,皇祖母去世后我难得再吃红薯,每每去林墨白那儿也只是蹭他的烤栗子。
他说,天冷了,民间常吃这红薯暖身子,臣加了蜂蜜,更是可口。
我看向阴沉沉的天,似乎真的快到冬天了,等第一场雪落下,唐远就该去塞北了。
我登上城楼,亲自为他送行。
一杯酒斟满,一饮而尽。
盔甲闪烁寒光,将士们已然整军待发。
有些话到了嘴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大庭广众之下也做不出什么过分亲热的举动来。只能摸摸他的剑眉,再指着阿蛮养的兔子。
「朕和它一起等你回来。」
唐远就笑:「臣在树底下埋了一壶桃花酿,等回来再开。」末了,他抚过我的鬓角,「我走了,囡囡。」
我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只是脸上一阵阵发热,而后目送他远行。他在马背上转过身来,向我挥手。
林墨白并未一同前行,我留了他半个月,就连顾为之也被我扣下。
夜深,我扶着阿蛮的手出了宫门,长路漫漫,以前从来没发现,原来宫中的甬道有这么长。
从前会听宫女们说,这宫中的每一块红瓦都是鲜血染就,夜深人静时就能听到他们的哭泣,声声泣血。
沈牧云在门口迎我,北风呜呜地刮,裹紧了斗篷仍觉得冷。
怀里揣着阿蛮给我的汤婆子,坐进马车里才觉得好了些。
「天冷了,总是要犯些病的,没什么好担忧的。」
阿蛮依旧是担忧,我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
「开春不就好了,朕哪年冬天不这样?」
她把斗篷又拢紧了些。
「太医说陛下思虑过重。」
「什么思虑过重,就是寒症,等开春。」
「可是,什么时候开春呢?这才刚到冬天。」
这个冬天不是很好过啊。
顾为之在沈牧云的府前迎我,他还是那样,远远看过去就觉得挺拔,凑近了看更是让人心生欢喜。
「外头不冷吗?」
「回陛下的话,不冷。」
似乎比秋猎时又稳重了不少。
沈牧云在屋子里放置了许多火炉,坐了会儿竟渗出汗来。
布了茶,我与顾为之面对面坐下,沈牧云和阿蛮悄悄退出去。
顾为之面前是我当初给沈牧云的锦盒,他打开,里面是那支凤钗。
「陛下,」他唤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饮了一口茶,沈牧云这个俗人在茶里放了糖,我真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么喝茶,实在糟蹋了这上好的普洱。
对面的顾为之也喝了一口,然后默默吐了回去。
「朕有事要拜托你啊。」
他睫羽震动,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宫变?是林公子吗?」
我不说话,算是默认。
「陛下要臣怎么做?」他把锦盒收入怀中,一副慎重的模样。
我拔下头上的凤钗,乍一看似乎一模一样,实则少了一根尾羽。
「定山王的二十万大军,林墨白的十五万戍边军,总共三十五万。而御林军只有十万,到时候我一定会被软禁在宫中,你要做的就是等,等你的舅舅回来。朕把你安到御林军统领的副手这个位子,你得奉承他,尽力取得信任。他不投靠定山王最好,若是投靠,待唐远回来便可杀了他直接统领御林军。到时候再拿出真的凤钗。」
「林墨白要是造反,舅舅岂非危险!」
「无碍,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这样说着又将凤钗插回了头上,转而覆上顾为之的手。
「擒贼先擒王,我在定山王身边安插了眼线,你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一举歼灭。」
顾为之看我。
「此事过后,舅舅就会从塞北回来了吧,我会代替他对吗?」
我一怔,却没有否定他,只是别过脸:「大宣不会亏待你的,边关无事还可以回来。」
他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让一个正当年华的少年去戍守边关,很多时候并不是战争,而是作为大宣强盛的象征,枯守在陌生而残酷的土地。
这样的苦我不想让唐远继续忍受。
顾为之一手撑着桌子,半支起身子,猝不及防地吻了我的唇角,还带着少年的小心翼翼,像呵护一件珍宝。只是短暂的触碰一下便快速分开,生怕唐突。唇边还留着少年滚烫的气息,叫我乱了心绪。
顾为之也是慌乱的,手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左顾右盼,最后站起来往后退一步,跪下行大礼,不敢抬头。
「顾为之。」我唤他,「你知道这叫以下犯上吗?」
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懊恼地垂下脑袋。
「朕可是你的舅母。」
这一会他抬头了,除了慌乱还有愧疚,不知道是对于谁,只知道这愧疚折磨得他扭曲的面孔,像要捶胸顿足的模样,又不能在我面前放肆,活生生憋得自己快背过气去。逗得人发笑。
于是就真的笑了,去刮少年的鼻子,看他红了眼,再跨过小桌子到他面前去,窝在少年的怀里,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做一场香甜的梦。
鸡叫了第一声,回宫。
小林公子熬了粥,配上两碟小菜,下了朝吃很暖和,忍不住又盛了一碗。
「今个儿陪陪臣好不好陛下,明天臣就该
走了。」
我喝粥的动作都停顿了,这一步走下去我和他就真的都不能回头了。
「好。」
我答应他,其实我们半个月日日都腻在一起,只不过这一天格外厉害。搁在往常,白日宣淫这种事情是很少发生的。我毕竟要做一个明君,不能让史官们抓到把柄。
林墨白像是刚开荤的毛头小子不知饥饱,只知道索取。他抱着我,力气大得我叫痛。
「臣舍不得陛下!」
他这么说,连眼睛都发红。我被他吓到,愣在当场。他又放软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我。时而陛下,时而阿锦。
我猜,我的小林公子快被折磨疯了。
塞北打仗了,和蛮国。
拨粮草的时候,我在心里吐槽,他们边关的游牧民族这么能打吗,基本是隔个几年就得来上那么一次,比朕的亲戚还准时。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的月信已然一个多月不曾造访,此时距离小林公子去塞北刚好一个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我等着塞北大捷的喜讯,结果却等来了唐远的死讯。
林墨白亲自写的信,唐远中了敌军的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没有尸体我是不信这种屁话的,算命先生说了,他是长寿的人,比我活得久。可还是难过,一点点可能性都会无限放大,叫我心如刀割。
阿蛮劝我节哀,我听着她的话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只是睁大了眼睛,不停落泪。
「陛下,身体重要啊!」
我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把所有人赶出我的寝宫,哭了整整一天。
趴在桌子上哭,累了就躺回床上哭。哭得头昏脑涨,头重脚轻。两个眼睛堪比核桃,肿得看不见眼珠子,只有一条缝代表我还睁着眼睛。
哭完了,我叫来刘执明,把儿子推到他怀里。
刘执明要来抱我,被我避开了。
「带着太子快走!走!」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的时候袖摆带出一阵风。
我抱着阿蛮,第一次觉得宫中的夜是这么难熬。
「出宫吧,阿蛮,如果唐远真的走了,十万御林军,我们的胜算微乎其微。」
阿蛮也抱住我,抵住我的额头。
「您相信摄政王死了吗?奴不相信。」她替我掖了掖被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还不到说放弃的时候呢,睡吧陛下。」
一连数日我都没上朝,百官们开开门忧国忧民,关上门在考虑要不要弃暗投明。
我在等林墨白回来,但是没想到等来了刘执明。
百官的孩子们依旧在宫中上课,刘执明牢牢地控制住了他们,一个也出不去。
他冲我作揖:「陛下,臣回来了!」
带着笑,看得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筹码在手里,官员们安分了不少,刘执明说还不够。他开始执笔写谴责词在云京散播定山王和林墨白造反是大逆不道,因为那孩子分明不是先帝遗孤,此事实在是无中生有。
这样一来他终归不是民心所向。
我放手给他去做,自己在观星台看雪。入夜了风刮得腮帮子生疼,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把头搁在我的肩头,吐出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陛下。」
是小林公子,他抱住我的腰,将我拖到屋内,撩起厚重的裙摆有些急不可耐。
屋外火光冲天。
像我在丞相府大开杀戒的那一夜,只不过因为御林军统领的投靠并没有发生太多的流血。
刘执明被打入水牢,他那么清冷的人哪受得了这个呢?我让林墨白给他换个地,小林公子就掐着我的下巴,一遍又一遍地问:「陛下你不爱我了吗?」
算了,我认输。
定山王笑得好丑。
「陛下肯定没想到会被自己宠爱的林公子背叛吧!一个女人坐皇位,我呸!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摄政王可不是被敌军偷袭,而是被你的小林公子偷袭的呀!」
我看向他,林墨白抿紧了唇,神色有些苍白。
这之后我被软禁在了宫中,一如当年我逼弟弟写退位诏书,他们在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顾为之送上字条,我只回了他一个字,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林墨白囚禁了我,一如当初我折断了他的羽翼。
第一日。
第二日。
……
第八日,定山王的粮草被烧了,我知道时候到了。
顾为之杀了统领,拿出凤钗带领御林军从宫中突围。
宫门之外,唐远,如杀神再临。
小林公子从来都不知道,兵符除了可以支配戍边军,还有关西、南蜀的军队都可以支配。或者说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调兵。而我告诉他的,这块兵符只可以调动塞北的戍边军。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只等待他一个人。
林墨白掐着我的脖子,悲怆地开口
:「我本想让你尝尝跟我一样的痛苦,杀了唐远,杀了你儿子陆行曦,没想到你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唐远坠涯的时候我便觉得那身影不像他,果然!你还借着我的手揪出了陆丰年那老东西,不愧是您啊,我的陛下!」
他近乎疯狂地拥住我:「我们一起死吧,陛下!」
「我怀孕了,墨白。」
他松开我,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阿锦,你怀孕了!」
「是啊,是真的,可是墨白,你不能活下去。」
这是唐远送我的生辰礼,没转一下就能剜下一堆碎肉来。
温热沾了我满手,血腥气熏得我几欲作呕。
林墨白倒在我怀里,口中吐出鲜血。他伸手摸我的脸,眼里尽是不舍。
「为什么啊,阿锦,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连我一起……」
我连对不起都说不出来,我只能抱着他,看着生命在我怀中一点点流逝。
「我给了你好多机会,为什么就不收手呢?」
我低下头,林墨白吻了我的唇。
「对不起啊,阿锦,这辈子太苦了。」他握紧了我的手,「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求求你了,把他生下来,我知道我不能活着,但是我求求你了,阿锦,把他生下来。」
末了的末了,他看着我,第一次笑得毫无负担,第一次笑得真心。
「阿锦,我们下辈子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永昌六年,定山王陆丰年谋反,同党林墨白皆伏首。
十四
唐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从林墨白身边拖走,此时天边刚刚露出曙光,在宣政殿的门前,白玉铺就的阶梯下,跪着我的叔叔陆丰年。
我上去一脚踹在了他的肩头,他闷哼一声倒地,吓得旁边的孩子猛一哆嗦。
「造反,你敢造反!要不是你这老东西,林墨白就算再谋划个十年也不敢贸然行动!」我怕是疯了,扑上去死命地踢他,鞋子都掉了一只。
唐远竟拉不住我,我比乡野间的妇人来得还要粗鄙,这张嘴里的污言秽语可谓不堪入耳。
陆丰年一开始还能哼哼,后来就不出声了。我打得累了,停息下来,把目光移向那孩子,他虽是哆嗦,却仍旧看着我,尽是恨意。
靠着唐远休息,陆丰年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我,噗嗤一声笑了。
吐出一大滩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他说陛下你这后半辈子就念着一个死人过吧,接着又指着唐远。
「你看看,让你为她豁出半条命的女人,心里可半点没有你啊!」
我明显感受到唐远的僵硬,以至于他扶着我的手都松开了些许。
气得我上去就是一巴掌。
「闭嘴!我与夫君之间岂容你挑拨离间!」
这句话说完我就晕了,陆丰年被押入大牢,唐远亲自去接刘执明出来。
我可怜的小刘公子进气都比出气少了,我去瞧他的时候脸比纸白,还不让我站着,怕我惊动了胎气。
唐远却一句话不说,他已经许久不说话了,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按律法来讲,林墨白作为叛党该是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可我不仅偷偷保全了他的全尸,还让他躺在我帝陵的侧室,这些事有的还是唐远亲自去办的。他只是一言不发,既没有表露不满也没有毫不在意。他只是许久不曾与我说话,他对刘执明有话说,对儿子有话说,唯独对我抿紧了唇,露出哀伤的神情,再一瞬后又恢复他的刚毅,是无可挑剔的摄政王。
我说陆丰年该斩首,他就嗯一声。我说母后不让杀了那孩子,他也只是嗯一声,然后说全凭陛下处置。
我知道有种法子叫捧杀,对那孩子不如让他玩物丧志,成一个废物。
唐远说好,然后着手去办。
刘执明斜倚在床上,身子养好了些,被老鼠咬掉的肉也长出了嫩红来。两颊多了些肉,气色便红润起来。
我觉得对不住他,总去看他。
刘执明捧着书,遮住半边脸轻轻咳了一声。
「陛下和王爷还在闹别扭吗?」
「嗯。」
刘执明放下书,看着我的肚子。
「去哄哄他吧,陛下,王爷伤心的很呢。」
我知道他伤心,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不伤心。
我亲自下厨做了他最爱的糖醋鲤鱼,把桃树下的酒挖了出来。时日太短,并不十分香浓。唐远的表情在烛光下看不真切,只知道眼睛格外的亮。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评价,可那一盘子鱼他都快夹完了也没开口。
我就等,等他终于放下筷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面上红红的。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比不过一个死人了?」
他看着我,像生
气的样子,眸子里氤氲了水汽,格外莹润。
「不是,唐远是唐远,墨白是墨白,你们都是不能代替的。」
我捧住他的脸。
「我爱你啊,远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不败之君。」
唐远别过头,叹了口气:「罢了。」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生了个女孩,跟林墨白一样有红润的唇、白皙的皮肤。
取名陆念白,是大宣最尊贵的公主。
顾为之远在塞北送来了书信贺喜,还有一枚同心结。唐远阴着脸:「陛下还真是享齐人之福啊!」
我就笑笑,顺他的毛。
这一回是真的天下太平了。
可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儿子女儿都大了,唐远的腰板还挺得直直的呢,我就弓了背,还没日没夜地咳嗽。
小刘公子也不能叫小刘公子了,得叫老刘,但他到底比我年轻得多,身子还算康健。只有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行曦来跟我请安,我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我跟唐远说,得,这皇位得让出去了。
他似乎很惊讶,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陛下说的什么话,您还年轻呢!这皇位必须是您坐啊!」
我摆摆手:「老了,老了!」说着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来。
唐远又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第二天,他送来一个少年。
身骨颀长,爱穿大袖摆的衣服,唇是红艳艳的,肤是白滑如羊脂玉的。墨发如瀑,远远看过去像狐狸化作的公子。
我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回来啦?墨白?」
少年摸着我的手,顺着袖口探进去一路向上。
「臣回来了,陛下。」
他向我笑,一如多年前那个眉目如画的小林公子。
可他不是,我知道的,小林公子被我捅死了,我怕他咽气得不够彻底还多捅深了几分。
「好,回来就好,去看看公主吧,她出落得很漂亮。」我拍着少年的肩,让他下去。
心口有些疼,晚上的一阵风明明不是很冷却叫我裹紧了衣裳。
我问阿蛮:「朕都这么老了吗?」
她还是那么温柔,目光如水。
「哪里的话,陛下青春永驻。」
我知道,他们一个个都骗我。
唐远还在批奏折,年纪大了,看久了眼疼就交给他来处理。见我进来很是惊讶。
我坐到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也坐过来,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嚯嚯那些个小年轻呢,你也真是的。」
唐远开口说话时有几分哽咽:「我想让陛下高兴点。」
「我现在就很高兴啊,和你们在一起这一辈子都很开心。老实说,你是不是怕我退位了没点念想撑不过去,所以找了人来。」
唐远点点头,我看他的样子实在好笑,不禁刮了下他的鼻子。
「傻孩子,这辈子我已经享够福分了,不要耽误年轻人。我只是累了,要休息了。林墨白在那头等我,我最近总是梦见他。他说他想我了。」
唐远再开口时就是哭腔了。
「他还是那么不懂事。」
我亲了亲他的脸。
「他等得够久啦,可是我希望永远都等不到你,唐远,这辈子最喜欢的人还是你。」
永昌三十一年,女帝薨,太子陆行曦即位,改年号延和。刘执明官拜丞相,辅佐新帝。
延和一年,摄政王薨,与先帝合葬。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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