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公子把玩着西域进宫的红宝石,磨得那块石头愈发耀眼。
说实话如果不是拿着兵符过于招摇了,我估摸他其实想耍的是兵符。
我把刘正荣的儿子安在林墨白的住处,小林公子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陛下到底要纳几个公子才满意!还偏偏往我这儿放!」
我看着他像是一只炸毛的猫,着急忙慌地控诉我的滥情,却还是要凑过来巴巴地让我给顺毛。
「陛下,臣在您心里到底排第几呢?」
「墨白在朕心里自然是顶顶重要的,和摄政王不分上下哦。」
我意有所指,小林公子旋即笑起来,挑起我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刘执明,刘正荣的儿子,进宫的时候只带了一个仆从。听外界的评价,为人甚是清高,称得上君子。
他和十五岁的林墨白有点像,我说的是气质。但比起小林公子,他服软的速度可就快多了。
他和他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刘正荣脸大脖子粗,单眼皮酒糟鼻,看着着实闹心。但众人都说他是浸淫官场才成了那副样子,年轻时可是云阳一枝花,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的紧。
刘执明的话,像个道士,有超脱凡尘的气质。单眼皮应该是随了他爹,剩下的大抵是随了他那云阳花魁的娘。
挑眉看人的时候有股子欲拒还迎的味道。
眉是剑眉,并不粗狂,只有个黛青色细细的形。双眸狭长,睫羽更是小扇子一样,我都不由得羡慕。鼻梁高挺,唇形饱满,圆领袍称得他风流倜傥,有玉树临风之姿。
我有点后悔,只说让刘正荣把他儿子送进宫来,没说嫡子还是庶子。
我在栖霞池沐浴,刘执明披着长衫坐在台阶上。
我朝他游过去,背对着他,他便挽起我的发,在肩头不轻不重地揉捏。
「朕以为你会再傲气一阵,要是没记错,刘公子可是中了探花呢。外头人说起来,你可是有些傲骨的。」
我没从他的表情看出尴尬,相反的,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何必那么在乎外人的看法,让臣侍奉陛下是陛下吃亏了。」
「不对,这不是真话,执明。」
他没有惶恐的样子,也没有停下手。
「陛下现在一定后悔今日朝堂上漏说了嫡子两个字,因为如果要对刘家操刀的话,我弟弟是个很有用的人质。而臣不过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他语速如常,表情如常,说完还与我对视了一会儿。
「你倒是活得通透,和林墨白好好相处。」
小林公子凶残。
——
月色特别好的时候林墨白会在石桌上摆两碟小菜,四个酒杯。
父母,哥哥和自己。
辛辣的酒水入肚可以把眼泪逼回去。
他只是喝酒,对面的杯子都是空的,盛着让他活下去的念想。
他记得母亲把他藏进地窖时的悲怆,也记得父亲的血溅在身上时的温度。
他是个傻子,执意跑出了地窖,哥哥为他挡了一剑也死在了他面前。整个林家只有他一个活口,他跪在无数尸体中央,血染得膝盖通红。眼里除了红色什么都没有,然后那
个女人身着华服出现在他的面前。
满身怒气,像张开刺的刺猬,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偃息旗鼓。
林墨白成了女皇的入幕之宾,被她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对他百依百顺,极尽宠爱,哪怕他只想看她七窍流血,中毒而亡,亦或是被利刃搅穿了腹肠。可他还是会笑着夺下未开刃的刀,装作中毒的样子逗他。
「恨我吗,墨白?可是朕好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林墨白知道,他的爪牙快被一点点尽数磨尽。他只能把恨意藏进心底,装作恭顺的样子,做女皇宠爱的小林公子。
想要报仇,又追逐着她的背影,崇拜而爱慕。
她会是名垂千古的帝王,世人会赞誉她为明君,诚然她手中满是鲜血。可哪一任皇帝不是这样才坐上万人之上的那把椅子,永远也抓不住她,永远追寻着她。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之间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握在手里的半块兵符承载了太多野心。
七
初一我要去给母后请安,带着唐远和儿子一起。
他与我愈发疏离了,明明都说开了却还是躲着我,只和儿子手拉手。
可能脸色不太好,阿蛮都离我远远的,后来我才想明白,她是怕我母后。
老样子的檀香味冲鼻,差点让我背过气去,母后甚至没给我一个正脸。不过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请完安自己起来,坐在椅子上企图与她唠唠家常。
她依旧不理我,理着佛珠,佛像面前全是往生咒,诵给我弟弟的。
这么多年了委实没意思,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只想问她一句。
「若当年死的是我,母后也会这么伤心吗?」
她愣了一下,继续诵经,我想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许是我的面色阴沉吓到了儿子,他往唐远的方向靠了靠。
「父亲,为什么母皇和皇祖母一到初一都会生气啊,儿臣有点怕。」
他敬爱的父亲只是用力拍打了他的后背,好让他挺得更直些。
「你要是再坐不好,回去蹲半个时辰马步。」末了才添了一句,「等你大了自然懂得。」
我不想让他懂得这些,若是可以我甚至不想让他成为一个帝王。
「儿臣告退。」
「慢着!」她叫住我,目光混浊。弟弟死后她老得极快,往日最爱的脂粉罗裙堆在木箱里沾了灰尘,不曾拿出来抖动过。
半生的繁华梦都在箱子里沉淀,再找不回鲜活。
「下个月是你弟弟的祭日。」
「所以呢,要我去祭拜他?」
周围一时间陷入死寂,连空气都凝固,只有我与母后的对视,等着谁先败下阵来。
可是我们心里都没有愧疚,我对弟弟,她对我。
良久,母后闭上了双眼。
「你就这么心狠,乃至于他走了这么久都不愿祭拜他?」
「不是心狠,只是心寒。」有口气堵在了喉咙里,让我呼吸不畅,才有些哽咽,「他的皇位是怎么坐稳的,母后忘了吗?」
我猜她应该是忘了,我的苦同谁都没有说过。
儿子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他像谁,明明我和唐远都是冷情薄性的人,怎么偏生得他开朗又善良,最擅长安慰人。
「母皇我们走吧!」
他弯下腰语气急促:「皇祖母万安,孙子和母皇还有事情要忙,告退了。」
他拉着我像是一阵风,急急忙忙地跑离了宫室,一路跑到了御花园,栀子花才刚刚开。
香得厉害,一朵拥着一朵,白嫩嫩,脆生生。
「母皇您怎么了?」
他拥住我,焦急的话语里带着关切。
「我们以后不要去给皇祖母请安了好不好,母皇不要不高兴好不好?」我抱着他,他便把头埋在我怀里,「舅舅一定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母皇不要因为他不开心!」
「谁告诉你舅舅是个很坏很坏的人的?」
「是父亲哦!」
他跑到唐远身边,拍拍他的臂膀,大声道:「是父亲说的!舅舅是个很坏的人!不思进取,纵情声色,整日里只知道在脂粉堆里打滚,有这么个君主国家迟早完蛋!父亲还说了,如果没有母皇,他个二流子才当不了皇帝,竟然还反过头来找母皇的麻烦!」
我朝他们父子俩看去,唐远侧过头,耳尖微微地红,喝令儿子闭嘴。
「到母皇这来,那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母皇?」
「有啊!父亲说母皇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又聪明,胆子也很大。一个人就敢去塞北,我和母皇比简直不像是亲生的。还有,父亲说了,母皇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人!舅舅当年欺负母皇的时候,母皇一个人就反转了局势,根本用不着父亲呢!」他勾住我的脖颈,说话间充满了崇拜,「您可真是太厉害啦!偷偷说一个秘密哦,父亲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什
么礼物?」
「不说,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如同突然剥开了愁云,一时间吃了栀子花蜜般甜得眯起了眼。
「好了,该去上课了,夫子还等着你呢。」
「那儿臣告退咯,母皇不要不开心啊。」
我凑近唐远,男人不自然地别开脸,耳尖红得要滴血。
「是什么礼物?」
「还没到你生辰……」
「朕现在就要知道,允了朕吧,远哥哥。」
可能我说话过分发嗲,他连连咳嗽。
「既然陛下要看,那臣就献丑了。」
那是一把剑,只是十分细长。剑鞘是约摸两指粗的圆筒形,剑柄则是玄铁所制,折射出的寒光让人心慌。
剑格和剑镡之间拴着一把链子,倒是好看。金色的链子穿着不规则的红宝石,耀眼夺目,中间最大的那颗恰似滚落的血珠,着实妖冶。
抽掉剑鞘我才发现我错了,这不是剑。
不同于普通的剑,它是由三个面组成的细长的刺刀,每一面都锋利无比。
这刺刀比匕首歹毒,造成的创口会血流不止极难愈合。而且,匕首造成的伤口细长,它捅进去就是一个洞,且方便旋转,每转一次都能剐下来一堆碎肉。
唐远从背后抱住我,按住我要试试刀剑威力如何的不安分的手指。
「臣知道,若陛下当年不够狠绝,我们绝活不到今日。这把刀只有陛下才配得上。」
这算是夸我?比这刀还歹毒?
「岐楼女王的刀,塞北大捷,南国使臣送的,臣觉得再配陛下不过了。」
唐远话语温情:「是臣从前恃宠而骄。」他把恃宠而骄几个字咬得极重,「只想着陛下对臣是利用,忽略了陛下这些年的苦。」
我转过身子,勾上他的脖颈,凑上唇。他便揽着我的腰,手掌探进去摩挲皮肉,一时间只觉得惊人地烫。
「臣给温染看了门好亲事。」
「得大办,朕是真没想到她能这么痴情。」
再见到许温染,她依旧红着眼。
「臣女有反对的权利吗?」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过得越不好,唐远便越是亏心。」
「我就是要让他亏心!」
说着还急起来,她应当恨我。放在做公主的时候我可能会稍稍委婉点。可是高位待久了,难免有些臭脾气。刘正荣都不敢跟我吹胡子瞪眼,许温染又是谁给的胆子呢?
「你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新婚时摄政王应该同你说过,他与你此生无缘,你这般听不得劝是在逼着朕让步?」
许温染张了张嘴,杏眼噙满泪水,柳眉轻蹙,落下泪来。
「他怎会如此绝情。」
「绝情不绝情,前些日子庆功宴后你难道还不明了?你真当朕是瞎的!郡王妃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我吼得大声了些,许温染吓得身子直抖,半晌才怯怯回话。
「臣女知道了,臣女谢主隆恩。」
好言相劝远不如这种施压似的威逼来的方便,她现在纵然恨我,但往后她会有和乐美满的一生。
沈牧云进宫求见,身后带着一个少年。
我打量他,撑死了十五六岁,一身土灰色的衣服泥里滚过了,血水里泡过了,连头发都结成了一团,油腻不堪。
沈牧云离他挺远,估计是怕被熏着。
脸上也是黑黢黢,有血有泥,只看见一双眼睛眨巴。
一看见我话都不会说了,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我知道这大概是那个唯一的活口了,恶心感被喜悦感冲散了些。他一路艰险,估计也是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因此扯了嘴角。
「白玉砖不凉吗?」
他一愣,旋即回道:「不冷,不冷。」又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对我叩拜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渔阳人士,有御状要告!」
「看你的样子还是个不小的冤案,莫急,你先稍作歇息,朕自会为你洗刷冤屈。」
第二日上朝我把龙案拍得震天响,手都震得发麻。
「昨日有人来告御状,朕倒是不知道什么叫百姓安居乐业,原来这就叫作安居乐业!大理寺少卿!把人给朕带上来!左相,你来说说你那个侄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少年换了副装束,他虽生得黑了些,五官确实俊朗,只不过没见过多大的世面,一时间有些怯场。
但血海深仇岂容他怯场,当即控诉起自己遭遇的种种祸端,声声泣血。
「草民状告渔阳太守刘宇乱收税款,强抢民女,与权贵勾结胡乱判案!他将我姐姐强行嫁给富商周公子为妾。我姐夫不依,与那周公子扭打,他便让县令判我姐夫斩首!更是将我一家……只剩我一个!如此恶人实在该死!望陛下能为草民做主!」
我低下头,怕自己笑得太高兴。
「乱收税款,勾结权贵,好啊
左相,朕倒是不知道原来你侄子还是个土皇帝!」
少年梗了梗脖子,豁出去了似的。
「刘宇说了,他有个做宰相的叔叔什么都不用怕,甚至私自训练士兵,有足足两千人!」
我把折子扔到了刘正荣脸上,一时间群臣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满耳都是陛下息怒。接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刘正荣跪着,强行解释。
「陛下,那士兵都是为了剿匪啊,绝不是私自训练!」
「是吗?剿匪上报朝廷,朕自会拨兵去平。民间有超过五百的武装力量都必须在兵部立案,你一句话不吭训练了两千人,是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啊!有个做宰相的叔叔,什么都不怕。好一个什么都不怕,刘正荣,朕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反心啊?」
「陛下,臣绝无此心啊!」他抖得更厉害了,隔得这么远都能看到额头的汗浸湿了前襟。
「不敢?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以左相马首是瞻,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满嘴谎话来骗朕,真以为朕不知道?整天的折子就差是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脑袋不想要了就早点搬家,朕没那么多闲钱养你们这些废人!」
「陛下息怒!臣等知错了!」
「大理寺少卿!」我又拍桌子了,「给朕查!查个水落石出,清清楚楚!」
八
我看群臣一个个如丧家之犬,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胸腔登时被什么填满了似的,眼前一阵阵发晕,实在是叫人愤怒。气血翻涌一时间支撑不住,竟摔回了龙椅上。底下又乱作一团,我强撑住身子让群臣退朝。出了宣政殿的门,便是眼前一黑。
母后还是贵妃时说过,身子康健最为重要,若是斗不过旁人,但要活得久耗都能耗死他们。
我尤其怕死。
太医诊过脉,说我是急火攻心,泡些菊花茶清清火就好。
林墨白取了清水为我擦汗,许是真的上火,近日总是会发虚汗。
「陛下辛苦了。」
「官场要来一次大洗盘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笼里的鹦鹉生得漂亮,彩色的尾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御花园迎来了百花齐放,粉芙蓉开得尤其繁茂,舒展柔嫩的花瓣,倒像是个娇羞的美人。
林墨白掐下一朵花放在我的掌心:「花开并蒂倒不如一枝独秀来的赏心悦目。」
「墨白有什么见解?」
「陛下您看,这满园的芙蓉花开得倒是热闹,只不过要去了些开得太好的,开不出来的才好看。半开不开才有趣味,两朵开在一块未免太招风。就像庸人,不配侍奉陛下,而仗着陛下宠爱日益扩展自己势力的人也是用不着的。」
小林公子跪下来,殷切地将双手搭在我的膝上。
「臣想为陛下分忧。」
「如何分忧?」
小林公子望着我,目光藏着狡黠,笑起来是有独属于青年人的灵气。他生的白却并不显得女气,只觉得贵气,是担得起富贵的人。身着红衣,乌发如墨,比画卷里的狐狸还勾人。
「陛下何不设立纳言司,无论是谁都可以将自己对朝廷的看法,所受的冤情透过这个部门直接呈到您的案前。这样一来,无论是对百官还是民心,您都能一手掌握。您会是民心所向,那些官员做事前也会先掂量掂量。」
「墨白还真是个妙人。」我夸赞,扯过他的一缕发丝轻嗅,有淡淡的茶香味。
我后宫的男人真是绝,小林公子爱用茶叶熏头发,只熏发梢一点,走过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能让人瞬间头脑清醒,只想扑上去狠狠嗅上几口。
唐远尤其爱各种草木味儿,春深时齐腰高的草丛里走过一圈,身上就能染上那股草香,靠近的时候只觉得安心。在塞北待得久了,会染上枯草的味道,更冷冽一点,带着清冷的禁欲气息,诱人上瘾。所以他不在,我就爱扯一根树枝掰断了,放在鼻间嗅那股清香。
至于刘执明,他身上有书卷气。像一本古书,翻开的同时随着故事一同让人沉迷。怪不得他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来是熏陶出来的。
光是味道就让人醉了。
「只是纳言司三年开一次便好,逼得太紧可不是件好事,该给他们的好处偶尔也得让他们见见油水。」
我放下小林公子的头发,将指尖抵在他的眉心。
「既然是墨白想出来的主意,就让墨白来办吧。」
他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比春风和煦。
「那臣就谢过陛下了!」
——
刘正荣下了朝还在发抖,汗从女帝扔折子那刻起就没停过。他觉着自己的官场生涯怕不是要到头了,不仅如此,可能命也要到头了。
原以为女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摄政王那么大权力也没见她要收了他的兵权。有自己分担一点,不至于朝中无人能与唐远抗衡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谁能想到,那位突然发难了。
沈牧云这厮
下了朝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嗑个不停,嗑得刘正荣心烦意乱,恨不得一脚将这货踹到护城河去!
但他不敢,他只能腆着一张老脸凑到大理寺少卿的面前,满是苦相。
「老沈啊,我想不明白。」
沈牧云一边嗑瓜子一边斜眼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问:「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你说陛下她要办也该办摄政王啊,她整我算怎么回事啊?」
沈牧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你是酒吃多了,脑子坏了?动摄政王谁来统领三军?你能与他抗衡是不错,可是你别忘了,人家在朝堂之上可只有自己一个人,像你?你看宣政殿站着的是不是都跟你一个裤子放屁的,除了右相,不动你动谁?」
说完又在嗑瓜子了。
刘正荣与他又靠近了些,远远看上去像两个连体婴。
「你打算怎么查啊,我那侄子不用你说,我明天就把他捆了,送大理寺去。你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就行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先从你侄子开始吧。」
「行啦,差不多了,陛下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的。我今晚设宴,去我府上吃酒去。」
刘正荣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摄政王唐远正在他的府上等着。
玄衣墨发,玉色的冠,剑眉斜飞入鬓,凤目不怒自威。抿着一张薄唇,左手按在佩剑上,拇指抵住剑格,轻轻一推,利刃便可出鞘。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有战战,大气不敢出一口。
更别提这许多马上的好男儿,密密地围了整个左相府。
他左脚向前一步,侧过身子,面上几乎是不含一丝感情。
「左相,请。」
「王……王爷,请。」
结结巴巴的话让唐远嗤笑一声,刘正荣再看,这男人琥珀色眸子里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在怎么作死,连一点怜悯都不曾有。
就是这样,冷性薄情,在战场厮杀数年的摄政王,一个眼神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他笑着告诉刘正荣:「陛下有令,从今日起左相府的人不准离府一步,违者,杀.无.赦。」
——
唐远问我要给刘正荣定什么罪,我正咬着毛笔看纳言司送上来的请愿书。
「急什么,这请愿书上可都是控诉他恶行的,等朕看完了再定他的罪。」
「又是林墨白想出来的?」
唐远皱起眉,微微的不悦。我扑上去抚平他的不悦,抱住他精壮的腰身。
「你主外他主内,朕就再轻松不过了!」
他把我从身上扒拉下来,揉乱了我精心打扮的发。
「我想举荐个人。」
「谁啊?」
「我外甥,顾为之,是个好儿郎,适合上战场。」
「你高兴就好。从你手下挑个人给墨白做副手去,要不怎么见过的。最重要的是……」我趴在他的耳边,「要对你忠心耿耿的。」
唐远应该是得意的,他猜中了我心中所想,所以低低笑起来。
「您果然不信他。」
紧接着他凑近我,近在咫尺,连呼吸都交融,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
「那您信我吗?」
我扯下了他腰间的半块兵符。
「你知道我的。」
除了自己谁都不能投入百分百真心。
唐远摩挲着我的唇,唇脂染得他手上多了一抹嫣红。
「您总会信的。」
夜里挑灯的时候刘执明来找了我,近来有些困乏,所以早早弄了些药草泡脚。刘执明便挽起了袖子,两手浸入木桶里替我按摩。
他的手也好看,腕子上还系了一根红绳,显得皮肉愈发地白。
泡脚完毕,仔细为我擦去水渍,侧过身子将双足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按摩。
真就是老老实实地按,一点小动作都没有。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按完了还抬头看看我。
我没看他,我看他的衣服。
也不是那么老实,故意敞开了胸口,从我的角度能看到结实的胸膛。目光上移就是性感的喉结,偶尔滑动一下,在暖黄色的烛光里会变得异常暧昧。
不知不觉就挑开了他的衣裳,倒是显得我有些轻薄了。
「执明也不是那么不解风情。」
「臣是木头一根,有些读书读傻了的意味,能侍奉陛下实在三生有幸。」
他将我拦腰抱起,羞赧地不敢看我的眼。
「但……但也不至于那么呆。」
……
老了,腰有些酸。
刘执明胸口微小地起伏,轻声喘气。
「父亲让我向陛下求求情。」
「嗯?」
「其实不必,陛下留他还有用。」
「从哪看出来的?」
刘执明停顿了下,约摸几秒才决定了似的。
「臣斗胆看了陛下的折子,最上面那本是关于漓江水患的。」
「所以呢?」
「所以陛下还用得到他,臣想向陛下求证一下。」
我撑起胳膊看他,生得真是好看啊。
「明日让你父亲进宫一趟。」
我猜这几天把刘正荣吓得不轻,纳言司一立,上的最多的就是关于他的请愿书。
「你的罪状还真是罄竹难书啊,朕不一一说了,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就是跪,除了跪也没别的法子。都不用沈牧云过分去查,为了把自己摘干净跟他同党的官员们把他卖得那叫个干净。
「你还记得当初朕和你一起对付江恒吗?那时候怎么说的,誓死效忠我,你就是这么效忠的?」
「臣……」他低下头,面色有愧疚也有悔恨,「臣愧对陛下!」
「就是因为怕丞相独揽大权,所以有左右二相,你倒好,跟江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结党营私够不够朕给你治一个诛九族啊!」
「臣……臣……」
「没话说了?漓江水患,堤坝有决堤之险,你都敢不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刘正荣,你真当朕是瞎了眼不成!」
我把治水总督的牌子扔他脸上。
「明日起,去漓江上任,只身一人!嫡子送入宫内做太子陪读,其余人迁至总督府,治不好水,朕治你死罪!」
九
听到死这个字,刘正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总归有回旋的余地。又成了跪的姿势,手触地,叩首谢恩。
我弯下腰,发垂到了刘正荣面前。
上朝或者官员觐见时我会同男子一样束冠,阿蛮夸我很有好儿郎的姿态。
毕竟是个皇帝,做不得女儿家的娇态,尤其是面对一群男人的时候。
我放软了语气,我要让刘正荣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他对我有用处,可这样的错一次就够了,绝对不会有下一次机会让他活命。
「朕知道你是个人才,不要辜负了朕。坐稳这个位置有你的一份功劳,可天家权威禁不住半点挑衅,朕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
他应该记起的,当初是怎么扳倒的江恒。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天一夜,琬贵妃宫中自缢,御林军的长枪弓箭射穿了三千府兵,血流了一地。
安的罪名是勾结外邦,企图谋朝篡位。
比起一个女人坐上皇位,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陆家的天下落在一个外姓人手里。
名不正,言不顺。
我登基的第一年,用江丞相为自己立了威。
他好歹比刘正荣有血性点,着丞相朝服,抽出剑带领府兵与御林军一场好仗。
我坐在不远处的轿撵内听厮杀声一片,利刃碰撞刺穿肉体的声音竟会那样清晰。激得我浑身颤栗,端不稳白瓷的杯盏,被热水烫了手。
强稳着心神才坐得住。
厮杀渐息的时候我拍拍轿撵示意回宫。
我走到琬贵妃面前,她正对镜梳妆。
簪上步摇,抿上唇脂。
额角一点朱砂,眼角一抹嫣红。
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母妃生得漂亮,哪怕年近四十仍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只不过气势太凌厉,朱红的华服,金线绣的凤凰,在她迤逦的拖尾上垂下尾羽。
展开的双翅欲要飞离这人间,却终究困于人间。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夜了。」
她没有看我,专心致志地描眉。
「是吗?烧了也好,若是在菜市口砍头,父亲是万万受不了这屈辱的。」
我随意拉了个凳子坐下来,怀里有一封密函,正是刘正荣呈上来的,字迹和江恒一模一样。
他本就是江恒的学生,最不得宠的那个。而我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拉拢他并不奇怪。
我把密函丢进火盆才觉得好笑。
「父皇和弟弟忌惮了那么久的江家,原来这么不堪一击。父皇要是胆子大些,早日嫁个公主到将军府,也不至于这么忌惮你们。」
「陛下说的容易,你怎么就能确定摄政王不会反你?」
她注视着我,睁大了杏仁似的眼。圆且明亮,盛着怨恨比罂粟花诱人。
「他不会反我,你以为没有他的支持,我能坐上这个位置?」
我看着她满脸惊愕,掌心被指甲掐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在外人眼里,唐远是我的驸马,我必须造足了势头,让他们知道这个男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当然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反,可是我做足了样子。
唐家世代忠良,所以我告诉唐远,我信任他,他是我的夫君,我需要他为我稳稳地压住这个国家的根基。对于忠臣来说,尤其是唐远的父亲,君王的信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而新皇登基,局势尚不稳定,除了坐不住的江家,我坐上皇位的时候唐远没有反,那他就不会轻易反。
但我还是
留了个心眼,我给了他领兵的权利,却没有给他兵符。
事实也证明,我赌对了。
我告诉琬贵妃我不会杀她,这是我对她的愧疚。
她倒是很平静地在桌子上划了个「泽」字,眼里渐渐沁出水光来。
「是你杀了他吗?」
我一愣,她见我这般像是默认了一样别开了头,泣不成声。
永盛一年秋,太妃江氏,薨。
像当年一样,只不过那时候唐远在塞北,是刘正荣带兵去的丞相府。
「你想走江恒的老路吗?」
「臣惶恐!」
我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曾经同我一起扳倒江恒的人,这几年来他愈发利欲熏心,愈发地胖。可他确确实实是个人才,我留他有很大的用处。
「回去和家里人说些体己话吧,明个儿你就上路去漓江。」
——
我和小林公子用午膳,让他处理好刘正荣的事。府兵该充军的充军,妻眷该安顿的安顿好。别的官员也别少了提点。
「左相一职空缺,陛下如何打算。」
我想用沈牧云,但面对小林公子还是觉得不妥。
「此事过些日子再定吧。」
林墨白今日炖了鸡汤,烂乎得一口能嗦下一整个鸡腿的肉。汤又很香,很醇厚,有红枣的甜味又有菌菇的鲜美。
意犹未尽啊。
用完午膳去纳凉,日头越来越烈,只觉得昏沉。
唐远去迎他的外甥了,林墨白有纳言司要忙,没人陪我说话,只想睡觉。
我靠在阿蛮的肩头,她手持扇子不紧不慢地扇风。
倒有些快活。
看见刘执明往我这儿来了,捧着一碗冰镇西瓜,穿的青色衣衫,梳的马尾。
他很腼腆地笑了一笑,虽然还在尽力保持那股子喜不形于色,险不惊于心的样子,却是悄悄红了耳尖。
我把头从阿蛮肩上搁到了小刘公子肩上。
小刘公子红了脸。
他叉住一块西瓜送我嘴里,早熟的品种向来不大甜,刘执明在里头添了些花蜜,又用冰镇了,故而爽口。一时贪凉吃了半碗。
「和林墨白相处得怎么样?」
他歪了歪头,仍是笑,只觉得温和,让人觉得温暖。而后用袖子按了按我的嘴角。
「挺好。」
他与初进宫的时候不大一样,放下了戒心像邻家的弟弟,只不过性子恬淡了些,不活泼却贴心。
大太监领着刘执玉来见我。
刘正荣的老来子,才十三岁,脸颊肉肉的,尽是少年稚气。
刘执玉向我叩首,说起话来还有点奶声奶气。
「臣子刘执玉请吾皇安,愿吾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长乐无极。」
我点点头示意平身,刘执明去扶他那弟弟,结果对方并不领情,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手。
小刘公子大抵是有些尴尬的,又或许是尴尬惯了,甩甩手自个儿坐了回来。面上还是笑,只是有几分落寞。
我还是把头搁在他肩上,他继续喂我西瓜。
我说不尊敬兄长可不是好孩子,你爹被贬去漓江了,你在宫里只能靠你哥哥。左右是不小的孩子了,这点利害都分不清,在这跪着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