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白掐下一朵花放在我的掌心:「花开并蒂倒不如一枝独秀来的赏心悦目。」
「墨白有什么见解?」
「陛下您看,这满园的芙蓉花开得倒是热闹,只不过要去了些开得太好的,开不出来的才好看。半开不开才有趣味,两朵开在一块未免太招风。就像庸人,不配侍奉陛下,而仗着陛下宠爱日益扩展自己势力的人也是用不着的。」
小林公子跪下来,殷切地将双手搭在我的膝上。
「臣想为陛下分忧。」
「如何分忧?」
小林公子望着我,目光藏着狡黠,笑起来是有独属于青年人的灵气。他生的白却并不显得女气,只觉得贵气,是担得起富贵的人。身着红衣,乌发如墨,比画卷里的狐狸还勾人。
「陛下何不设立纳言司,无论是谁都可以将自己对朝廷的看法,所受的冤情透过这个部门直接呈到您的案前。这样一来,无论是对百官还是民心,您都能一手掌握。您会是民心所向,那些官员做事前也会先掂量掂量。」
「墨白还真是个妙人。」我夸赞,扯过他的一缕发丝轻嗅,有淡淡的茶香味。
我后宫的男人真是绝,小林公子爱用茶叶熏头发,只熏发梢一点,走过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能让人瞬间头脑清醒,只想扑上去狠狠嗅上几口。
唐远尤其爱各种草木味儿,春深时齐腰高的草丛里走过一圈,身上就能染上那股草香,靠近的时候只觉得安心。在塞北待得久了,会染上枯草的味道,更冷冽一点,带着清冷的禁欲气息,诱人上瘾。所以他不在,我就爱扯一根树枝掰断了,放在鼻间嗅那股清香。
至于刘执明,他身上有书卷气。像一本古书,翻开的同时随着故事一同让人沉迷。怪不得他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原来是熏陶出来的。
光是味道就让人醉了。
「只是纳言司三年开一次便好,逼得太紧可不是件好事,该给他们的好处偶尔也得让他们见见油水。」
我放下小林公子的头发,将指尖抵在他的眉心。
「既然是墨白想出来的主意,就让墨白来办吧。」
他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比春风和煦。
「那臣就谢过陛下了!」
——
刘正荣下了朝还在发抖,汗从女帝扔折子那刻起就没停过。他觉着自己的官场生涯怕不是要到头了,不仅如此,可能命也要到头了。
原以为女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摄政王那么大权力也没见她要收了他的兵权。有自己分担一点,不至于朝中无人能与唐远抗衡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谁能想到,那位突然发难了。
沈牧云这厮
下了朝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嗑个不停,嗑得刘正荣心烦意乱,恨不得一脚将这货踹到护城河去!
但他不敢,他只能腆着一张老脸凑到大理寺少卿的面前,满是苦相。
「老沈啊,我想不明白。」
沈牧云一边嗑瓜子一边斜眼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问:「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你说陛下她要办也该办摄政王啊,她整我算怎么回事啊?」
沈牧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你是酒吃多了,脑子坏了?动摄政王谁来统领三军?你能与他抗衡是不错,可是你别忘了,人家在朝堂之上可只有自己一个人,像你?你看宣政殿站着的是不是都跟你一个裤子放屁的,除了右相,不动你动谁?」
说完又在嗑瓜子了。
刘正荣与他又靠近了些,远远看上去像两个连体婴。
「你打算怎么查啊,我那侄子不用你说,我明天就把他捆了,送大理寺去。你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就行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先从你侄子开始吧。」
「行啦,差不多了,陛下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的。我今晚设宴,去我府上吃酒去。」
刘正荣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摄政王唐远正在他的府上等着。
玄衣墨发,玉色的冠,剑眉斜飞入鬓,凤目不怒自威。抿着一张薄唇,左手按在佩剑上,拇指抵住剑格,轻轻一推,利刃便可出鞘。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心有战战,大气不敢出一口。
更别提这许多马上的好男儿,密密地围了整个左相府。
他左脚向前一步,侧过身子,面上几乎是不含一丝感情。
「左相,请。」
「王……王爷,请。」
结结巴巴的话让唐远嗤笑一声,刘正荣再看,这男人琥珀色眸子里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在怎么作死,连一点怜悯都不曾有。
就是这样,冷性薄情,在战场厮杀数年的摄政王,一个眼神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他笑着告诉刘正荣:「陛下有令,从今日起左相府的人不准离府一步,违者,杀.无.赦。」
——
唐远问我要给刘正荣定什么罪,我正咬着毛笔看纳言司送上来的请愿书。
「急什么,这请愿书上可都是控诉他恶行的,等朕看完了再定他的罪。」
「又是林墨白想出来的?」
唐远皱起眉,微微的不悦。我扑上去抚平他的不悦,抱住他精壮的腰身。
「你主外他主内,朕就再轻松不过了!」
他把我从身上扒拉下来,揉乱了我精心打扮的发。
「我想举荐个人。」
「谁啊?」
「我外甥,顾为之,是个好儿郎,适合上战场。」
「你高兴就好。从你手下挑个人给墨白做副手去,要不怎么见过的。最重要的是……」我趴在他的耳边,「要对你忠心耿耿的。」
唐远应该是得意的,他猜中了我心中所想,所以低低笑起来。
「您果然不信他。」
紧接着他凑近我,近在咫尺,连呼吸都交融,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
「那您信我吗?」
我扯下了他腰间的半块兵符。
「你知道我的。」
除了自己谁都不能投入百分百真心。
唐远摩挲着我的唇,唇脂染得他手上多了一抹嫣红。
「您总会信的。」
夜里挑灯的时候刘执明来找了我,近来有些困乏,所以早早弄了些药草泡脚。刘执明便挽起了袖子,两手浸入木桶里替我按摩。
他的手也好看,腕子上还系了一根红绳,显得皮肉愈发地白。
泡脚完毕,仔细为我擦去水渍,侧过身子将双足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按摩。
真就是老老实实地按,一点小动作都没有。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按完了还抬头看看我。
我没看他,我看他的衣服。
也不是那么老实,故意敞开了胸口,从我的角度能看到结实的胸膛。目光上移就是性感的喉结,偶尔滑动一下,在暖黄色的烛光里会变得异常暧昧。
不知不觉就挑开了他的衣裳,倒是显得我有些轻薄了。
「执明也不是那么不解风情。」
「臣是木头一根,有些读书读傻了的意味,能侍奉陛下实在三生有幸。」
他将我拦腰抱起,羞赧地不敢看我的眼。
「但……但也不至于那么呆。」
……
老了,腰有些酸。
刘执明胸口微小地起伏,轻声喘气。
「父亲让我向陛下求求情。」
「嗯?」
「其实不必,陛下留他还有用。」
「从哪看出来的?」
刘执明停顿了下,约摸几秒才决定了似的。
「臣斗胆看了陛下的折子,最上面那本是关于漓江水患的。」
「所以呢?」
「所以陛下还用得到他,臣想向陛下求证一下。」
我撑起胳膊看他,生得真是好看啊。
「明日让你父亲进宫一趟。」
我猜这几天把刘正荣吓得不轻,纳言司一立,上的最多的就是关于他的请愿书。
「你的罪状还真是罄竹难书啊,朕不一一说了,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就是跪,除了跪也没别的法子。都不用沈牧云过分去查,为了把自己摘干净跟他同党的官员们把他卖得那叫个干净。
「你还记得当初朕和你一起对付江恒吗?那时候怎么说的,誓死效忠我,你就是这么效忠的?」
「臣……」他低下头,面色有愧疚也有悔恨,「臣愧对陛下!」
「就是因为怕丞相独揽大权,所以有左右二相,你倒好,跟江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结党营私够不够朕给你治一个诛九族啊!」
「臣……臣……」
「没话说了?漓江水患,堤坝有决堤之险,你都敢不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刘正荣,你真当朕是瞎了眼不成!」
我把治水总督的牌子扔他脸上。
「明日起,去漓江上任,只身一人!嫡子送入宫内做太子陪读,其余人迁至总督府,治不好水,朕治你死罪!」
九
听到死这个字,刘正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总归有回旋的余地。又成了跪的姿势,手触地,叩首谢恩。
我弯下腰,发垂到了刘正荣面前。
上朝或者官员觐见时我会同男子一样束冠,阿蛮夸我很有好儿郎的姿态。
毕竟是个皇帝,做不得女儿家的娇态,尤其是面对一群男人的时候。
我放软了语气,我要让刘正荣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他对我有用处,可这样的错一次就够了,绝对不会有下一次机会让他活命。
「朕知道你是个人才,不要辜负了朕。坐稳这个位置有你的一份功劳,可天家权威禁不住半点挑衅,朕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
他应该记起的,当初是怎么扳倒的江恒。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天一夜,琬贵妃宫中自缢,御林军的长枪弓箭射穿了三千府兵,血流了一地。
安的罪名是勾结外邦,企图谋朝篡位。
比起一个女人坐上皇位,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陆家的天下落在一个外姓人手里。
名不正,言不顺。
我登基的第一年,用江丞相为自己立了威。
他好歹比刘正荣有血性点,着丞相朝服,抽出剑带领府兵与御林军一场好仗。
我坐在不远处的轿撵内听厮杀声一片,利刃碰撞刺穿肉体的声音竟会那样清晰。激得我浑身颤栗,端不稳白瓷的杯盏,被热水烫了手。
强稳着心神才坐得住。
厮杀渐息的时候我拍拍轿撵示意回宫。
我走到琬贵妃面前,她正对镜梳妆。
簪上步摇,抿上唇脂。
额角一点朱砂,眼角一抹嫣红。
不得不承认她比我母妃生得漂亮,哪怕年近四十仍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只不过气势太凌厉,朱红的华服,金线绣的凤凰,在她迤逦的拖尾上垂下尾羽。
展开的双翅欲要飞离这人间,却终究困于人间。
「丞相府的火烧了一夜了。」
她没有看我,专心致志地描眉。
「是吗?烧了也好,若是在菜市口砍头,父亲是万万受不了这屈辱的。」
我随意拉了个凳子坐下来,怀里有一封密函,正是刘正荣呈上来的,字迹和江恒一模一样。
他本就是江恒的学生,最不得宠的那个。而我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拉拢他并不奇怪。
我把密函丢进火盆才觉得好笑。
「父皇和弟弟忌惮了那么久的江家,原来这么不堪一击。父皇要是胆子大些,早日嫁个公主到将军府,也不至于这么忌惮你们。」
「陛下说的容易,你怎么就能确定摄政王不会反你?」
她注视着我,睁大了杏仁似的眼。圆且明亮,盛着怨恨比罂粟花诱人。
「他不会反我,你以为没有他的支持,我能坐上这个位置?」
我看着她满脸惊愕,掌心被指甲掐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在外人眼里,唐远是我的驸马,我必须造足了势头,让他们知道这个男人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当然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反,可是我做足了样子。
唐家世代忠良,所以我告诉唐远,我信任他,他是我的夫君,我需要他为我稳稳地压住这个国家的根基。对于忠臣来说,尤其是唐远的父亲,君王的信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而新皇登基,局势尚不稳定,除了坐不住的江家,我坐上皇位的时候唐远没有反,那他就不会轻易反。
但我还是
留了个心眼,我给了他领兵的权利,却没有给他兵符。
事实也证明,我赌对了。
我告诉琬贵妃我不会杀她,这是我对她的愧疚。
她倒是很平静地在桌子上划了个「泽」字,眼里渐渐沁出水光来。
「是你杀了他吗?」
我一愣,她见我这般像是默认了一样别开了头,泣不成声。
永盛一年秋,太妃江氏,薨。
像当年一样,只不过那时候唐远在塞北,是刘正荣带兵去的丞相府。
「你想走江恒的老路吗?」
「臣惶恐!」
我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曾经同我一起扳倒江恒的人,这几年来他愈发利欲熏心,愈发地胖。可他确确实实是个人才,我留他有很大的用处。
「回去和家里人说些体己话吧,明个儿你就上路去漓江。」
——
我和小林公子用午膳,让他处理好刘正荣的事。府兵该充军的充军,妻眷该安顿的安顿好。别的官员也别少了提点。
「左相一职空缺,陛下如何打算。」
我想用沈牧云,但面对小林公子还是觉得不妥。
「此事过些日子再定吧。」
林墨白今日炖了鸡汤,烂乎得一口能嗦下一整个鸡腿的肉。汤又很香,很醇厚,有红枣的甜味又有菌菇的鲜美。
意犹未尽啊。
用完午膳去纳凉,日头越来越烈,只觉得昏沉。
唐远去迎他的外甥了,林墨白有纳言司要忙,没人陪我说话,只想睡觉。
我靠在阿蛮的肩头,她手持扇子不紧不慢地扇风。
倒有些快活。
看见刘执明往我这儿来了,捧着一碗冰镇西瓜,穿的青色衣衫,梳的马尾。
他很腼腆地笑了一笑,虽然还在尽力保持那股子喜不形于色,险不惊于心的样子,却是悄悄红了耳尖。
我把头从阿蛮肩上搁到了小刘公子肩上。
小刘公子红了脸。
他叉住一块西瓜送我嘴里,早熟的品种向来不大甜,刘执明在里头添了些花蜜,又用冰镇了,故而爽口。一时贪凉吃了半碗。
「和林墨白相处得怎么样?」
他歪了歪头,仍是笑,只觉得温和,让人觉得温暖。而后用袖子按了按我的嘴角。
「挺好。」
他与初进宫的时候不大一样,放下了戒心像邻家的弟弟,只不过性子恬淡了些,不活泼却贴心。
大太监领着刘执玉来见我。
刘正荣的老来子,才十三岁,脸颊肉肉的,尽是少年稚气。
刘执玉向我叩首,说起话来还有点奶声奶气。
「臣子刘执玉请吾皇安,愿吾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长乐无极。」
我点点头示意平身,刘执明去扶他那弟弟,结果对方并不领情,侧过身子避开了他的手。
小刘公子大抵是有些尴尬的,又或许是尴尬惯了,甩甩手自个儿坐了回来。面上还是笑,只是有几分落寞。
我还是把头搁在他肩上,他继续喂我西瓜。
我说不尊敬兄长可不是好孩子,你爹被贬去漓江了,你在宫里只能靠你哥哥。左右是不小的孩子了,这点利害都分不清,在这跪着好好想想吧。
小刘公子想求情,绷紧了身子,最后还是握了握拳头放弃了。
低着头,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温柔又恭顺。
「陛下是不是倦了,回去休息吧。」
于是回寝宫。
我用手点着刘执明的胸口。
「执明在家过得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臣很知足是了。」
他为我掖好被角,便退到一边寻了把扇子轻轻地摇。
未及盛暑,宫室里只摆了了寥寥几盆冰块便十分舒适。
我看着小刘公子平静的面容,想着他在家应当是同我一样的,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困,睡觉。
一觉睡到了傍晚,阿蛮叫我起床吃饭,说是刘执明做的鱼汤。
我的男人个个都擅长煲汤,只有唐远擅长烤串。
头晕,很累,四肢无力,想睡觉。
宣太医,没有大碍,就是累着了,上火。
小刘公子说我寝宫的香太浓了,不大好闻,我一怔,用惯了的凤髓香竟然被人嫌弃难闻。小刘公子自作主张灭了我的香,把他屋里的九真香拿来点上了。
味道淡淡的,似茉莉香又有点月季的味道,很是提神醒脑又不至于太过浓烈,很是柔和。
读书人不愧是读书人,我觉着好多了。
刘执明跟我请罪,他觉着是因为我西瓜吃多了着凉了,头昏脑涨又闻得浓香,所以不大舒服。
我觉着不是,让阿蛮细细查看之前用的香。
刘执明为我盛了碗鱼汤,又鲜又美。
「林公子最近很忙。」
「管着纳言司自然忙。」
「也对,只不过常常行走于宫内宫外怕不能好好侍奉陛下。」
小林公子有事瞒着我。
我盯着刘执明,即使被我注视,他也是怡然自得。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半点不会紧张。
不由得一笑,我的后宫都是人才。
「那,执明要不要帮帮他?」
刘执明放下碗筷,摇了摇头:「臣懒散惯了,做不来那些繁重又细致的活儿。」
「这样也好,执明不愿意的话,侍奉朕就够了。」
第二日,摄政王回宫。
我站在宫门口迎他,看他身后的少年。
外甥像舅舅这句话是不假的,顾为之的眼与唇像极了唐远,笑起来时特别张扬。
他眉毛生得又黑,眼是桃花眼,平时看着人畜无害,瞪起人来可是有老虎的气势。
一时间好像又看见了当初那个策马云阳的意气少年。
顾为之,我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少年生得高,眉目也好,又武艺高强,当真是青年才俊。
唐远让我给他个好官职,我挑挑眉企图打诨过去。
「哈哈,官职什么总得寻个由头才行,不如先让为之在宫中住下,别的事不急。」
摄政王盯着我,眼神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陛下,为之,不可以。」
十
我讪讪笑了两声,唐远别过脸,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陛下,为之才十六!」
「十六怎么了,我弟十六的时候都有儿子了。」
他便又转过头来,又气又笑。
「这不一样,陛下!」
好吧,好吧,依你的。
我再看顾为之,当真是生得俊朗,低头的角度能看见唇角扯起的弧度,与藏在眼里的志在必得。
唐远说要把他带在身边,镇军将军已老,该还乡了。
这事不急,给他官职得有个好名头。他是摄政王的外甥,没什么过人之处,旁人会觉得他走后门,在军中,压不住军心可不是件好事。
我轻咳了两声:「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在意什么礼数了,为之先在宫中住下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听我这么安排,顾为之也没不满,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原以为他这个年纪是有些意气,倒是比我想的冷静。
晚上,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
云雨过后照例是沐浴,唐远握着我的发,取来簪子将它们盘起,而后再仔细为我擦洗。
「陛下,若是您在臣这个位置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在木桶里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做好我的中宫之位。纵然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再多,百年之后与他同棺而眠的也只能是我一个。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我靠近唐远,把唇印在了他的嘴角,「我将永远忠诚,因为我爱他。」
他的表情并不疑惑,而是蹙了他英挺的眉,直直地盯着我。
「您在骗我,陛下。」忽而舒展开,一副释然,「但是臣被骗到了。」
他拥住我,胸膛里炙热的心脏在不断跳动。
「百年之后,和您躺在一个棺材的只有臣,无论还有谁。」
我也拥住他,这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不败之君。
「等到秋猎,为之要是能拔得头筹,朕封他为昭武校尉。到时候与你同去塞北也算名正言顺。」
「听陛下的。」
他取来浴巾为我擦水。消耗了许多体力,如今只想睡觉。
第二日晌午小林公子才忙完纳言司的事情,还与各个官员促膝长谈,也算是提点。
即便是挂着熊猫眼也损不了他半分俊美。
我与他共用午膳,小林公子动动鼻子就闻出我换了香。
「陛下怎么不用凤髓香了?」
「昨个去执明那,他那香倒是挺好闻的,就换了。」
「以前让陛下用我的绮罗香,陛下可是嫌弃的紧,这下倒稀罕起九真香了。」
他生气似的把碗里的四喜丸子捣得稀烂,两颊鼓鼓,撒娇一样丢了碗。
「臣生气了!」
「哟,朕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气性这么大了,就为这事气成到饭都不吃了?」
小林公子还是不理我,只往门口看。
我到底是真喜欢他,夹了快鱼送到他嘴边。
「啊——」
林墨白这才肯赏脸,啊呜一口吞了个干净。
「坏孩子!」
他捏我的手:「才不是。」
用完膳,小林公子要回去午睡,我看他是累得够呛。
他走了约摸半刻钟,我吩咐阿蛮跟在后头。
小林公子有事瞒着我,不管是什么,在我心里都是一根刺。
晚上和小刘公子一起用晚膳,他很有做菜的天赋,已经会做各色
精巧的糕点了。
「陛下,今日的政务处理得怎么样?」
「敲打一番过后好多了,总算不是些粉饰太平的折子了。」
「如此便好,不过陛下,臣认为既然已经取得效果,纳言司是不是可以关闭了?」
见我不解,刘执明放下了碗筷,转身取了冰镇西瓜。
「纳言司毕竟是最容易与官员接触的地方,林公子他毕竟姓林,陛下给了他兵权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我咬着筷头,笑嘻嘻的。
「你猜朕现在关了纳言司,小林公子第一个对付的人是谁?」
刘执明不说话,刘执明默默喝汤。
「等到秋猎,朕自有分寸。朕知道执明是好心,只不过小林公子啊,气性大的很。」
阿蛮说小林公子在河边站了半个钟头,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把兜里的两包东西扔进了荷花池。她趁小林公子睡觉的时候捞了上来。
一样同凤髓香里的东西一致,一样则是解药。
我一颗接着一颗嗦冰镇葡萄,唐远带他外甥去御林军那体验生活了,小林公子在补觉,刘执明在教我儿子练字。良辰美景只有我和葡萄一起度过,阿蛮还要给我带来一个坏消息。
朕觉得很不开心,大太监人精似的,拍拍手召来教坊司的舞姬,跳得还没小林公子的剑舞好。
愁。
「陛下。」阿蛮跪着,把两样东西呈到我面前,都是黑不溜秋的,分不出区别来。
一个是慢性毒药,一个是解药罢了。
「奴以为,林公子他,包藏祸心啊。」
「他什么时候没祸心过,往年下的毒还少吗。现在倒是高明些,知道混在香里了。」
「陛下不能再这般纵容下去了!」阿蛮说着,还顺便撤下了我的冰葡萄,「少吃点凉的,对身体不好。」
我擦擦手,朝那两块黑乎乎的东西努了努下巴。
「放心好了,他下不了手。」
「陛下!」
阿蛮一双明目写满了担忧,我看着下面杨柳腰肢的舞姬们一个赛一个地能转圈圈,觉得有点好笑。
「一个最受宠的公子,又与朕有血海深仇。可单凭他一个人,你觉得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他迟早会联系上能推翻我的人。他有了兵权,又通过纳言司与百官有了联系,你猜谁会巴巴地找上他呢?」
「陛下说的是……」
「当然是朕的侄子啦!今年该十四岁了吧,当年宫变不知道被谁接走养着了,藏得倒是好呢。还得靠小林公子给他揪出来啊!」
「未免冒险啊,陛下……」
我偷摸又拿了颗葡萄。
「小林公子其实能成事,就是心太软了。」
阿蛮一愣,再开口时语气便多少有些责怪与焦躁。
「这种大事陛下怎开得玩笑,依奴看来,对林公子还是多加监视为好,必要的时候……」
她拉过我冰凉湿滑的手,取来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
「奴与陛下一同长大,却半点猜不透您的心思。可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摄政王是世代忠臣,又与陛下十年夫妻也就罢了,那林公子可是万万放心不下的。陛下想引蛇出洞,何必急于一时,日子久了不愁他们不露出端倪。陛下如今冒这么大的险放权给外人,既是养虎为患,也伤了摄政王的心啊。」末了,她抬头看我,眸子像含了秋水清亮。
阿蛮是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肤比暖玉滑手。睁大眼的样子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不禁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泛出红来,叫她皱了眉头,娇嗔:「陛下!」
我便俯身,宽大的衣袍正好罩住她。
「也伤了我们阿蛮的心。」
她脸更红,也更气了。
「陛下还要取笑阿蛮!」
我取过案上的镜子,镜中的女子鬓边有几根隐匿于乌黑中的白发,眼角延伸出一条细小的纹路。虽说都是些不细看发现不了的变化,作为当事人总是看得清楚。
思虑过重,我比阿蛮都先长皱纹了。
「朕今年都三十了。现在不动手给他们时间将养生息,等他们势力大了,民心有了。朕就更老了,到时候脑子不灵光还不一定斗得过人家。更何况,我总得为儿子把这些障碍清扫个干净,交给他一个昌隆盛世。」
阿蛮怔了怔,旋即低下头来:「陛下说什么胡话呢,您还年轻着呢,不要胡说。既然您心意已决,奴一定会护您周全。」
如此就挺好。
一转眼,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风里开始带了凉意。
早起打了个喷嚏,小林公子一边给我披衣服一边絮絮叨叨。
「早跟陛下说了,晚上看戏的时候添件衣服,偏不听,如今染了风寒可难受?那戏就那么好看,陛下连身子都不要了?」
我顺顺小林公子的毛,掐一把他的细腰。
「没你好看。」
小林公子不吃这一套,扭头翻了个白眼。
「陛下惯会拿臣打趣的。」
今个儿是去秋猎的日子,浩浩荡荡一群人出了宫门,乍一看像是去打仗。
我讨厌秋猎,让阿蛮去或许能猎个狐狸、梅花鹿之类的。她本就擅长骑射,在我身边倒有些屈才了。同她一比,我坐马车里都想吐,本就染了风寒,颠来颠去的,要把苦水都颠出来。
本想着让刘执明陪我聊聊天转移注意力,谁知这人知道秋猎要带他一起,提前吃了许多冰沙,闹肚子闹得厉害。我去看他只觉得人都虚脱了,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问他为什么不去,好家伙,羞上了。扯过被子蒙住头,语气呐呐道:「臣不擅骑射,去了也是给陛下丢脸。何况同林公子、摄政王比较,不如不去了。」
我就不说话了,刘执明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淡。也想过给他个一官半职,他倒是情愿做个史官。记记书墨,写写历来的名家,亦或是帝王将相,成就一本史书。
那还是算了,史官对我用处不大,他不如在屋头安安稳稳地写。
阿蛮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翻出件锁子甲叫我穿上。
这是往年都有的习惯,为的就是防刺客。年年穿都遇不到刺客,有些白搭的感觉。这东西又重,穿上去走两步就累得直喘气。赶上中午是个大太阳,能把里衣都汗湿。
我往软榻上一躺,表示不穿。阿蛮耐性好,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一边给我脱外袍。
「陛下,奴知道穿着不舒服,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回吗?」
得,从了。
等到了地方都下午了。
还是熟悉的风景,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往后就是密林。不知道多密,反正从外面看也是乌漆嘛黑透不进光的样子。时不时有鸟雀惊飞乌拉拉一片,围场的看守说了,那是有虎在怒吼。
我没见过,惜命。离了人群容易发生意外。
今个儿有风,天上没云,水洗似的澄净碧蓝,呼吸间都是秋天的味道。
唐远扶我下车,和小林公子一左一右。
我眼角,一下看到了百米开外的顾为之。
自从唐远把他带到御林军特训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于是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过了一个夏天,顾为之黑了不少,眉宇间却更有男儿气概。
「当真是我大宣的好男儿!不比你舅舅差!」
唐远瞥了我一眼,抿了抿唇,脸色有些不悦。我假装没看见,仍旧上下打量顾为之,更是向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今日你若是能猎到一头鹿,朕便封你为昭武校尉!」
少年眉间是止不住的欣喜。
「臣谢过陛下!」
我又登上祭台,高喊:「今日诸位才俊凡是猎到猎物,朕都有赏!」
「朕等着我大宣的好男儿带回猎物,为今晚的祭祀献上祭品!向诸神企盼我大宣国运昌隆,千秋万代!」
座下齐呼陛下万岁,秋风飒飒,激昂的鼓声堪比响雷,擂得众人心中燃起一团火来。就连唐远与林墨白都是跃跃欲试。
这个场面,可惜了刘执明没来,不然他能写好多东西。
随着哨声吹响,细犬飞奔,唐远与林墨白策马飞驰。跟在身后的有世家子弟、朝中新秀,个个都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青年才俊。
沈牧云事办得好啊!
我坐在金丝楠木的长椅上,身下是软软的垫子,喝的是阿蛮温过的奶茶。里头用木薯粉搓了软糯的圆球,嚼起来爽弹可口,实在舒坦。
这边还要伸长了脖子,看那些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实在是有些眼花却也赏心悦目。
阿蛮问我可有中意的人选,回头带进宫来。
我想想唐远估摸着还有两个多月功夫才会回塞北,免得后宫失火,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阿蛮便伸了手指,指向某位公子哥:「奴看这位长得不错。」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兵部侍郎的公子,比顾为之大上两岁,尚未娶妻,确实是个硬朗的男儿。目光多有流连,激动得兵部侍郎表示当晚就把儿子送到我帐篷内。
阿蛮比了个手势,孺子可教。又比了个手势,摄政王还在。
兵部侍郎:了解。
狩猎的马儿跑得飞快,此时留在营地的只有几匹悠闲吃草的小马驹。晃晃蹄子,昂起并不粗犷的脖子吼上稚嫩的两声,低下头来,继续吃草。这是快临近冬天的,最后鲜美的草汁。
我眯起眼,不远处向我奔来的是唐远。真快,才一炷香时间就猎到东西了。
一只兔子,后腿受了伤。箭擦着皮过去,故而流了少许鲜血。兔子胆子小,缩成了一团,被唐远拎着耳朵,看上去着实可怜。
他到我的跟前,把兔子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打翻了我热腾腾的奶茶。唐远弯下腰,我挺直了脊背,刚好与他直视。
「送给陛下。」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听见的音量在我耳边,「臣不在的时候,陛下看着它就能想到臣。聊
以慰藉,借此排遣寂寞。」
我睫羽一震,他已调转马头,扬鞭而去。那兔子仍旧可怜兮兮地缩着身子,实在不像他。我好像砸吧出些什么来,于是问阿蛮:「朕像兔子吗?」
「陛下说什么呢?您可是真龙天子。」
继续坐在椅子上发呆,我惜命不会离部队太远,再一个不怎么会骑马。
「阿蛮,你还记得当初朕骑马的样子吗?」
「自然记得,您是说第一次骑马被摔了个狗啃泥的姿势,还是万军阵前被马撅下来那次?」
我不想和她讲话了,她一点都不顾及我的面子。
阿蛮把兔子放到一边,又温了一杯奶茶。风吹乱了发,阿蛮将它拨到耳边,语气温柔。
「陛下要不要再试一试?」
我忽然回忆起当初驱马前往塞北,我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在马上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两腿之间磨得鲜血淋漓,没一块好肉。到了营地,下马时连站都站不住,需得阿蛮半搂半扶才挪进营帐内。
不过休息一日又得面对那些声厉色茬的军中将领,乃至于紧张得扣紧了马背,被一蹶子蹶下来。所以我抗拒上马,又觉得云朗风清,不意气一回辜负了好光景。
「那便遛一遛吧。」
阿蛮牵来了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枣红色,安安静静地垂着脑袋,只偶尔踏踏蹄子,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声。
阿蛮把缰绳交到我手里,托着我上马。
她眯眯眼,酒窝甜得像盛了蜜。
「陛下真是英姿飒爽。」
随后翻身下马跟在我后头,不急不慢地晃荡。
我突然想看看他们都猎到了什么,便一夹马腹,让它跑得快些。
果真温顺,多年前留下的阴影渐渐冲淡。
秋天的太阳是含蓄的,扑洒下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舒服得让人眯起了眼。
我挥退了侍卫,只有我和阿蛮。
「这样不妥,陛下。」她提醒我,声音被吹散在风里。
多年不曾在马背上奔驰,再次骑上的时候倒觉得自个儿征服了它,如同征服了命运。扬开了鞭子跑得愈发快,阿蛮追着我,也恍若未闻。
我看到了顾为之,他猎到了一只狐狸。
勒紧了马绳停在他身后,有些喘。他冲我扬起了笑,有两颗小小的虎牙。
「陛下您看,臣猎到了一只火狐!赶明给您做件护手。」
我也看着他笑,年轻真好,身上的味道会叫我贪恋。顾为之却不经意间拉开与我的距离,他扬扬眉,那颗虎牙有些晃眼。
他唤我:「陛下。」
大抵是在欲擒故纵,也是,年轻的孩子总是有些矜持的。
「臣一定会猎到鹿的!」
他这么说,眸子闪闪发光,看得我有些口渴。
傻孩子,那不过是个借口,这个围场的鹿一定会是你的,谁都不会得到它。
打脸来得啪啪地响。
林墨白冲我勾起他略微红润的唇,笑得跟画本里勾搭小姐的狐狸公子没什么两样。
「陛下玩得开心吗?」
脊背有密密麻麻的电流窜过,把我的心猿意马赶到九霄云外。
「见到墨白才开心啊!」
小林公子冷哼一声。
「臣倒是觉得打扰到陛下了呢。」
「怎么可能,朕可想死你了!哎,墨白真厉害,猎到鹿了呢!」
我与他并排往前,抽空回头,看到了顾为之落寞的眉眼。
是因为鹿还是因为我。
「再往里走说不定能猎到熊,陛下还是回去吧,我与顾校尉同行便可。」
阿蛮也劝我走,倒有几分不舍,但我还是惜命。
风声渐大,阿蛮笑弯了眉毛。
「像画本描写的有杀气。」
「怎么会呢,围场的戒备森严呢。」
话音刚落,一支箭擦着脸就过去了,惊得我差点摔下去。
林墨白和顾为之离我不远,听见动静慌忙敢来。
又一支箭划破长空朝我射来,顾为之拉着我的发叫我整个人侧过身子,那该在胸口的箭矢偏移扎在了肩头。
敌在暗我在明,真是庆幸听了阿蛮的话穿了锁子甲,那箭头只是伤了肌肤,有些酥麻地痛,继而针扎一样绵密,却不致命。
我第一次知道小林公子武功这么好,可以从马上一下飞到树上,再接连窜上树顶,瞄准了一个方向抽出箭。紧接着就听到嘭一声闷响,掉下个人来。
小林公子跳下来,拎着那人的头发拖到我跟前,像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刺客除了面罩,紧盯着我:「你怎么没事?!」
我猛地拔了箭,扔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是天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刺客见此情形,当即要咬舌自尽,被小林公子咔嚓一声卸了下巴。
此时此刻我才
觉得喘不上气,一阵阵发晕,肩头更是痛得发钝,这个肩膀仿佛不是我的。
「箭……上有毒!」
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小林公子一脚把刺客踹飞了几米远,然后着急忙慌地要来抱我的场面,之后就陷入了黑暗。
十一
醒的时候倒还不晚,堪堪日落。
毒未入骨,真是亏了顾为之当机立断脱了我的衣服,割了十字放血,又用布扎紧了肩部,使得毒不能扩散。如今火辣辣的疼,想来是上过药了。
意识恢复了,眼皮却又千斤重,死活睁不开来,朦朦胧胧中有人捧住了我的脸。
是林墨白,冰凉的手一一抚过我的眉眼、鼻间,最后停在唇上细细摩挲,片刻之后落下一个吻。
我安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感觉他的动作。
林墨白又亲我的额头,顺带着撩上垂落的发。
「若是有下辈子,阿锦不做皇帝好不好。没有唐远,没有刘执明,更不要添一个顾为之,只有我们。只有你和我,没有深仇大恨,琴瑟和鸣一辈子。」
他伏在我的颈间,有少许湿润,而后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抽身离开。
我睁不开眼,只有落日余晖暖黄色的光感,叫我的心跟着日光一点点沉了下来。
等终于睁开眼时,我看到了阿蛮,眼角红红的,明显哭过。
「吓死奴了,陛下。」
我拍了拍她的肩:「无碍,摄政王呢?」
「在主持祭祀事宜。」她挡住我要起身的动作,「您才受了伤,还是歇着吧。」
我于是又躺了回去,身子一阵阵发冷,把被子压得紧了些。
「可从刺客嘴里探出些什么来?」
「林公子正在审呢,是个硬骨头,一番拷打下来,半个字不肯说呢。」
阿蛮端来姜茶:「现在只说陛下受了惊吓,今晚的祭祀王爷安排了由教坊司的蓝烟姑娘来跳祭天歌,您就安心休息吧。」
我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姜茶才觉着身上暖和了。
「祭天歌历来都是由皇帝亲自舞来献给诸神求得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如今突然换成个舞姬岂不是亵渎了神明。不过,朕倒是不信神明,命什么的,想来都是捏在自己手里。让蓝烟戴个面具吧,省得那些个老臣叽叽歪歪。林墨白查出什么,你多留意些,让摄政王探探朝中有哪些人是我弟弟的旧部,如此衷心弄了围猎刺杀这一出。下个月摄政王三十大喜,朕与他一同办了,免得铺张浪费。让那些郡王侯爷早些过来,朕与叔叔们也是好久不曾聚聚了。」
阿蛮应是,取了蜜饯来让我去去嘴里的辣味。
「那陛下好好歇息,奴会安排好的。」
她熄了烛火,只留一盏在我床前的小桌子上。照得黑暗中有一点安心的光亮。
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还以为是小林公子,凑近了才知道是顾为之。
我仍旧躺着装睡,顾为之在我床前蹲下来,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陛下,您爱舅舅吗?」
没了声响,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或许您最爱的是他?再不然最信任的该是他吧?别让舅舅伤心啊陛下,为之也不想让舅舅伤心。」
他轻轻吻了我的小拇指,
「我也想做您的利刃。」
朕就知道,这该死的魅力无处安放。
外头突然发出尖叫,一时间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叫陛下。
我从床上猛地弹起来,顾不上惊愕的顾为之,喊道:「快去找件祭祀穿的衣服来!」
然后赶忙换上衣服,伤口沁出血来,疼得我咬紧了后槽牙。
阿蛮前来迎我,也是脚跟不着地。
「陛下,蓝烟从祭台摔下来了!」
我一看,她身后果然是几个太监抬着蓝烟往这来。阿蛮见我着了红衣,肩头红色更深,愈发得急。
「陛下!您还伤着!」
「顾不得许多!今日祭祀不成,明日城中便要流言四起!」
我扶着顾为之的手,头也不回,几乎把阿蛮甩在后头。
登上祭台,下面乌压压跪了一片,没一个敢抬起头来,不是怕触怒我,而是怕触怒了天上的诸神。
愚昧。
「为何不抬头?」
「臣等惶恐!」
「为何惶恐!」
鸦雀无声。
有人抬起头来。
「因为这是大宣朝建国以来第一次祭祀有意外发生。」
「所以呢?」
「臣惶恐!」
「若是天上诸神不喜朕,执政五年早该降下天雷,怎么还会有太平盛世!你们领得朝廷俸禄难道是神平白无故送到家里的吗?记好了,朕是天子,人世间朕才是你们的神!至于天上的,你们死后自会去拜!」我看向阿蛮,她握紧了拳头,眼里满是担忧,「把祭品牵上来!若是朕一刀下去,这小珍猪不毙命,就是诸神真的不喜朕,若是它一刀毙
命,就好好记着,朕才是你们的主!」
我握住了刀,使足了全身的力气,那猪直挺挺倒下,半点气不再有。
血溅了我满脸,看得下头的人都是红红的。
头晕目眩。
我靠在唐远身上,听下面齐呼陛下千秋万代,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梦里的我又见到了许多人,有琬贵妃、江恒,许许多多被我害死赐死的人。他们向我索命,青面獠牙,伸着长长的舌头,尖利的指甲。
我站在他们中间,笑得有些得意。
「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死了倒有出息了。」
于是一个个拔了他们的牙,剪断了舌头,敲断了指甲。
唯有面对陆泽时,他还是少年的模样,哭出血泪来。
「姐姐。」
他推了我一把,我从梦中惊醒。
阿蛮一个激灵,也从睡梦中醒来,见我满头的汗,取来帕子为我擦拭。
「陛下做噩梦了?还是伤处痛?」
「没什么,现在什么时辰了?」
「五更了,天快亮了。陛下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用,把蓝烟带过来吧。」
教坊司最出色的舞姬。
生得肤白似雪,眉如远黛眸如星,一点樱唇粉嫩,两腮嫣红,垂了眉目的样子比水还柔弱几分。
不可多得的佳人啊。
「你的主子是谁?」
「奴的主子自然是陛下啊!」
我晃了晃脚,有些无聊,莫不成所有审问的开头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吗?
「不愿意说就算了,关入水牢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放出来。」
水牢没有多少水,没过脚踝而已。
但是里面养了老鼠,很多老鼠。
又黑又大又臭,吃的是泔水,所以一个个毛发油光水亮,饿上几天根本不敢想象。
这东西长得快,隔个一个月就得杀净了,免得多了造成瘟疫。只留着小鼠继续养,用来关押嘴牢的犯人最合适不过了。
想想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被关在牢房里,脚下是黑乎乎的水,水里还有饿疯了的老鼠,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阿蛮打赌,赌蓝烟能撑多久。
阿蛮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天?」
「不,撑死晚上她就该服软了。」
结果倒有些意外,太监们拖着脸色惨白的蓝烟到我跟前时她已经撑过了半个月。
瘦得成了一副骷髅架子,身上有老鼠啃食的伤口,当然,为了活命她也吃了几只老鼠。
「看不出来,倒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无父无母,是个做细作的料子呢。」
「教坊司的嬷嬷说了,你是陇东来的,怎么会偶尔说出南蜀那的话呢?南蜀貌似是定山王陆丰年的封地,我要是没猜错,我弟弟的孩子现在就在他那吧。都怪你,招得太晚了,朕什么都查清了,留你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她睁大了眼,仿佛终于冲破了崩溃的边缘,疯了一样大喊起来。
「陛下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陛下!」
「不想死?行啊,告诉定山王,朕独宠林墨白,对他深信不疑,甚至交出了半块兵符,若要谋反必得当机立断!」
十二
太监通报,教坊司的软玉姑娘带到。蓝烟听闻兀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我,继而深深伏低了身子,双掌着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流淌的鲜血很快染红了小小的一片。
软玉被推搡着到我跟前跪下,看到蓝烟的一刹吓了一跳,却是又惊又喜,伸长了手要去够她。只是见蓝烟朝她使了个眼色又老老实实跪下了。
「陛下。」阿蛮问我,「如何处置?」
「既然舞跳得不好就跟着你一起伺候朕吧,行了,带她下去换身衣服。」
我挑起蓝烟的下巴:「听闻你与她关系最为要好,此次定山王进京,你若是说错了一个字,我不会杀你,却会让她生不如死。」
蓝烟低垂着眉眼,苍白的面色上有一丝嫣红,想来是气愤,却只能妥协。
「奴知道了。」
因为遇刺,围猎的队伍第三日就打道回府,沈牧云尚未清闲几日又要一头扎进案子里去。
「刘正荣调到漓江去,朝廷洗牌洗得差不多了,查查前朝留下来的官员,尤其是那些不在朕跟前的。当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非要找不痛快。」
我站到沈牧云面前交给他一个锦盒。
「云京要变天了。」
他见我笑,半伸着手不敢去接。
「那陛下怎么还笑得出来?」
「这不是还有爱卿嘛!」我把锦盒塞到他怀里,沈牧云咽了口唾沫,开盒子的手有些抖。最后果然是慌得要把东西还给我。
「陛下,臣怎敢当此重任!臣惶恐啊!」
我把凤钗捡起来,捏在手中把玩。
「你惶恐什么?当初在塞北不是还
在唐将军面前摔杯子吗,怎么如今畏畏缩缩了?」
「臣已经成家了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皇权再度变更,你那个家还能成家?」
我把凤钗戴在沈牧云头上,与他俊俏的脸倒不违和,逗得我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