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女帝

林墨白在给我研墨,白且骨节分明的手,挽着宽大的袖袍,露出一截手腕。粗细刚好,凸起的腕骨和若隐若现的青筋都恰到好处地戳到了我心尖上。

不想批奏折了,想和美人戏耍。

我按住他的手,林墨白停下动作恭顺地跪坐到一边。

「陛下?」

我也顺势坐下来,攀住了他的肩膀,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朕一看到墨白就没心思看奏折,墨白实在是坏。」

「那就不看了。」

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响,奏折还是笔墨什么的不重要,有些东西就该为欢好腾出地方来。

我尤其爱他动情的样子,与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大相径庭。他越是平静我越想看看他疯狂的样子,可惜我的林公子这五年来还真就没有过失控的时候,实在可惜。

情欲的气息氤氲开去,与腊梅颇为浓烈的香混在一处,称着龙涎香让我有几分失神。

我当皇帝有五年了吧。

我其实不想当皇帝,好好地当个公主她不香吗,可惜我弟不争气,还想搞死我。

父皇走得早,他的后宫留下了十余个孩子。我弟懦弱无能又矫情,整日里只会母后母后地喊,然后我的母后就会来找我。

长公主不好当,为了让我弟顺利继位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另一个弟弟,琬贵妃的儿子陆泽。我其实挺喜欢他的,那孩子同我弟弟差不多大,十五岁,还会甜甜地叫我姐姐。读书好,写字好,还比我弟有担当有头脑。所以他一点点沉入湖底的时候,脸上仍写着不可置信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手都掐破了。

只是生在帝王家是没有心的。

我亲手把我弟扶上了王位。

杀乱臣,杀叛党,偷兵符,训练由皇帝直接统领的御林军。

长公主权倾朝野。

然后我弟对我动手了。

他和我不同,这些年刀尖舔血的日子是我过的,他跟在我身后捡漏,他连刀都没拿过。他个怂蛋草包能干什么。

只有林墨白他爹林浩然支持他。

我就笑,两个疯子。

文官是掀不起风浪的,他们斗来斗去也不过是朝堂上那点破事。我弟天真地以为只要大臣都支持他,就可以废了我。开什么玩笑呢,你文官闹得再厉害,我手里五十万兵马不得直接镇压?

所以我说他们掀不起风浪,林浩然领着几百人就敢合围公主府,我调来兵马直接围了皇宫。

母后还在替他求情。

「这是你亲弟弟啊!」

哦,然后呢?

我想了想还是杀了,母后问我有没有心。怎么说呢,大概从手里染了第一滴血的时候我就没有心了吧,见了那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早就麻木了。而且我也怕死还多疑,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见到林墨白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他生得好看我是知道的,毕竟是名动云阳的公子。只是少年挺直了脊背跪在一众尸体中的画面,有股诡异的美感。

我把血擦在他的脸上。

「想不想报仇?」

「想。」

「大点声,听不见!」

「想!」

好一个稚嫩的少年。

「那就跟着朕吧。」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成了这大宣朝的第一任女帝。我的驸马,唐远,晋任皇夫。

早些时候我一直不敢跟林墨白睡。

我养的不是只兔子,是一只狼。只不过我喜欢把狼的爪牙拔光训练成狗。

那段时间我与林墨白都是和衣而眠,而后睁着眼到天亮,在临上朝那一会儿才能眯眯眼,养养精神。

他年纪小的时候总是在枕头底下藏把刀,要么就在吃食里下毒。伺候他的嬷嬷再事无巨细地一一禀报给我。我就当着他的面吃了他给的东西,在他焦急地等待中笑得花枝乱颤。那有毒的东西早就被换了,刀也被换成没开刃的。我也时常睁眼看着他半夜用没开刃的刀捅我,在床上裹着被子笑到咳嗽。

后来,林墨白折腾够了他就不折腾我了,他开始折腾我的后宫。

小林公子远没有看着那般纯良。

书生似的,面皮白净,身骨颀长。生得一双狐狸眼,看人的时候总觉得能把魂勾了去。鼻梁高挺,唇形也好看,薄薄的,有些红润。远远看上去倒真像狐狸化作的公子。

他似乎是突然爱上我,嫉妒地要杀了我身边的男人。

有侍女来报,听雨楼的梁公子哑了嗓子,让我去看看。

小林公子有些不高兴,把棋盘弄得一团糟。

「陛下不去吗?」

我站起来,抚了抚衣上的褶皱。

「自然要去的,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呢。」

「不过是个庶子,他若真有心该送上嫡子才对。」

我没回话,林墨白目送我离开。

梁知书的书说得不错,他是

庶出,自幼不受重视。只不过性子活泼,混得开,常在街上走动,知道的也多,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分外讨人喜欢。

我去看他,他在屋里头画画。画得是个女人,长得不如我,但是很小家碧玉。梁知书猛不丁看见我,吓得笔都扔了。

「朕有这么吓人吗?」

「臣惶恐,臣无意于此,求陛下宽恕。」

虽能流利说话,却沙哑不堪,这张嘴再也说不出动听的故事来了。他偷偷抬头看我,额上沁出些许冷汗。

我不是个计较的人,于是随便拉个凳子坐下来。

「你今天要是能让朕高兴了,朕,就不计较这幅画。」

梁知书头上的汗更甚,过了约摸一刻钟才缓缓起身,重又铺好了宣纸动起笔来。这一次,他画的是我。

「臣少年时有幸见过陛下一次,恍见天人。」

画上的我是十六岁的我。

小林公子若是见到我捧着画像回去怕是会气得要死。

接连几日我宿在听雨楼,一时间梁知书风头正盛。到第七日,塞北大捷,摄政王唐远班师回朝。

这是唐远除了皇夫的另一个身份,也说明了他的身份不是我后宫里那些人能比的。

他回来我特高兴,因为他这回走把儿子也带走了。名为历练,其实不过是觉得我教不好小孩而已。

我搂着大儿子狠狠亲了两口。

「可想死母皇了。」

「儿臣也想念母皇,塞北太冷了,爹爹天天让我跟着师父习武!」他掀起袖子,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淤青,「都是爹爹和师父打的!」

我有些心疼,把他又搂紧了些,对着唐远不禁有些责怪。

「左右还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至于这么严厉嘛!」

摄政王没有理我,他向来不怎么给我面子,冷峻的眉眼在阳光下不是特别真切,过了会儿才回应我。

「臣知道了。」

我知晓他舟车劳顿,捏捏儿子的小鼻子,让侍女带他下去玩耍。而后绕到唐远身后,撸起袖子,在他太阳穴处轻轻按摩。

这是从前在公主府时常做的事,这么些年来,即使我成了女皇也依旧熟练。

他看到了梁知书的那幅画,十六岁的我身着粉色的纱裙,在中秋灯会上笑得灿烂。

一时间有些动容,连微微蹙起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他握住我的手:「陛下的手劲还是那么大,捏得臣脑仁疼。」

我有些羞赧,抽出手坐在他身边,企图用喝茶的动作掩饰。然后直直地盯着那幅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明日的庆功宴朕让许温染也来了。」

我见他手一顿,快到嘴边的茶盏又被搁下,看向我的眼里有几分怒意。

「陛下抬爱了!」

「是朕欠你太多。」我抓住他的手,唐远依旧不给我面子,站起来走了,连睡觉都不给我个正脸。

好无聊,想找小林公子解闷。

唐远突然翻了个身,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显得有些阴鸷。我下床的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截,转而猛拍床框:「来人呐!朕要喝水!」

第二日庆功宴。

这些繁琐的事从来都是交给林墨白处理,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怎么的,许温染坐在唐远的同侧,距离不远,是刚好抬头能眉来眼去的距离。

他端着酒杯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看得梁知书哆哆嗦嗦。

孩子没什么心眼,下药毒嗓子那事给整出阴影来了。

座下齐呼万岁,千岁,紧接着就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该赏的赏,不该赏的也不会在这种日子驳了面子。酒喝得舌头发麻,眼睛里氤氲了雾气,总觉着许温染低头的浅笑像一朵花开在了摄政王的心里。

十来年了她还没嫁人,一如初见似梅花高洁,没烟火气。不像我在阴谋里翻滚了几个来回,看上去尽是狡黠,实在是蛇蝎妇人。

林墨白说唐远回摄政王府了,许温染也紧接着进去了。

我拥着他,打了个酒嗝。

「只有你陪着朕了。」

林墨白的脸贴着我的脸,冰凉的,分外舒服。

「可是陛下尤其偏爱他,就因为摄政王能帮陛下打仗吗?」

他捧着我的脸,目光灼灼。

「您爱他吗?陛下。」

我当然爱。

唐远已年至三十,依旧是剑眉星目,褪去了稚气愈发显得刚毅。那双眼睛只肖微微一瞪,便是不怒自威。我一直觉得他比我更像一个帝王,不过是站在那里就有种想让人臣服的冲动。更何况十二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上扬的眉梢,飞扬的马尾,手捧栀子花束踏歌而来,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他若是奔向我,山河都是他。

可是他和许温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算个什么东西。

那时候父

皇病重,储君人选还没定,除了我弟弟就是琬贵妃的儿子。

琬贵妃是丞相的女儿,朝中大多数大臣都拥立他的儿子。母亲身为贵妃最与她不对付,也深知若是琬贵妃成了太后,绝对没她们娘俩的好果子吃。

她来找我哭。

「锦澜,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是我死就是她亡。

那是我第一次和唐远搭上话,在中秋的灯会上,人头攒动。云京的街像是一条火龙直上星河,光影晃晃悠悠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亮晶晶的眼睛。

「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不关你事!」

我仰起头要走,又故意踩到裙子摔到他怀里,有股淡淡的脂粉香。

脚崴得恰到好处,疼得我哭晕了他怀里的胭脂。

「哎,别哭啊!」他顺手扯过一串珠花戴在我头上,「你长这么漂亮要是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后来他知道了我公主的身份打趣道:「怪我不该那么早送你回来,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公主殿下相处那般久的。」

我笑了笑,叫了声远哥哥。而后放出流言,锦澜公主对戍边将军的独子一见钟情,二人因灯会结缘也算一段佳话。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见了他的第三日就由母后做主把我嫁给了唐远。

上花轿的时候我看见了许温染,她安静地垂着头哭红了眼睛。我放下盖头使劲咬了咬唇,才没落下泪来。

我知道我和唐远不是佳话,我拆散了一对璧人,我是个卑鄙的介入者。

嫁给了唐远,我的背后就是将军府。

大宣朝的国力十分强盛,内忧外患根本不存在,所以导致储君之争异常残酷。幸运的是,我的父皇虽然有七个儿子,但只有两个过了十岁。

唐远对我不冷淡也不亲热,不过是扮演一个正常的驸马。

我没空去拉进夫妻关系,只能借着他背后的势力给自己抓一手好牌。

我急急忙忙地威胁瑞贵人,把她的孩子扣在公主府,告诉她如果不按我说的做就杀了她儿子。但如果她乖乖听话,她儿子就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她答应了,再然后我亲手溺死我的弟弟,那个会甜甜地叫我姐姐的孩子。

「我从来没想过做皇帝,姐,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我别过头任由冰冷的水没过他头顶,逐渐没了声息。

瑞贵人为我顶罪,临死前用口型告诉我善待她的孩子。

又过了半月,父皇驾崩,我弟弟登基称帝。

唐远看我的眼神愈发让我琢摸不透,我几乎是惶恐地抱住了他,手抖得厉害。

「远哥哥,不要不理我好吗?」

我喂他喝酒,掺了蒙汗药的酒,而后偷了兵符直奔塞北。

皇权的维护并不容易,要让我弟坐稳皇位就必须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

许温染的父亲,大理寺卿,琬贵妃的父亲江相都与唐远有接触。拜贴一副接着一副,急得我坐立难安。

我知道塞北冷,可这么冷依旧让我急得上火,嘴里都是泡,疼得半夜睡不着直落泪。

我许了唐将军的副将立他为骠骑大将军,绑了这个主将。结束了与敌军的游击战,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捣黄龙,让他们近期绝不敢犯大宣半分。

然后抽掉了三分之一的兵力直奔皇城,再去西关抽了部分兵力。这些兵从此改名御林军,不受兵符调动,由皇帝直接统领。可惜的是,我弟还是做了个类似兵符的凤钗把它送给了宠爱的妃子,气得母后直接把御林军的统领权握在了手里。

回来的时候我像个猴子又黑又瘦,连头发都没云京城里的草长得好。

我弟的皇位坐得稳了,毕竟城郊就有军队驻扎。我还让他从世家不受宠的旁系里挑人送进军队,许以官职,加以笼络,让他们从内部瓦解。

唐远夸我:「公主好本事。」

如果表情不是那么咬牙切齿就好了。

我躲在房里哭了一个下午,做了这么多,到最后连个委屈都没地说。

休养了快一年才恢复好,我眯着眼在庭院里晒太阳,心想总算能过安稳日子了,也确实过了几年,如果我弟不想杀我的话。

我许久不过问朝堂的事,也不在乎那些风风雨雨,结果有一天起来公主府就被包围了。

我儿子那时候才四岁,看着乌乌泱泱的人吓得直哭。我抱着他哄,回屋换上盛装进宫见母后。

来得不是御林军,是林浩然的人。

我不过问朝堂,不代表我不知道,除了林浩然这个傻子谁还能支持他。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两个人还真就说干就干。

我伏在母后身前,她爱怜地摸着我的头。

「母后知道你受了苦了,可是你得为你弟弟想想,不能总是握着权力不放。」

「所以您认为我会乖乖就范吗?」

母后叹了口气:「唐远那孩子不在你身边,城外就

是御林军,把兵符交出来吧,锦澜。」

我很用劲地抱了她一下,靠在母后的耳边。

「那您就不该把御林军握在自己手里,母后。」

手里的簪子磨得尖锐,我掐着母后的脖子一点一点抽出了她头上的凤钗。

「我早说过御林军由皇帝直接调动,你们非要弄这个破玩意,没想到是给我留后路啊。」

我,大宣朝长公主今日,逼宫了。

「阿蛮,将军府的人调过来了吗?」

我信不过旁人,只信得过阿蛮,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侍女。

「应当在宫门外了。」

「好,如此便好,让他们在宫外候着,本宫去看看陛下的御林军训练得如何了。」

我把凤钗捏在手里,手心满是汗水,湿滑得紧。

我清了清嗓子才说得出话来。

「太后身子不大好,这些日子就好好在栖梧宫休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她扯住了我的袖子,我看向她,眉眼依旧精致,只是看不清她眼里我的影子。

「你要做什么?!」

我垂下眼眸,遮住了眼眶里的泪。

「母后,您再不放手,我也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长公主可以在皇宫畅通无阻,哪怕她在宫门外就有一队训练精良的兵。这是长公主的特权,长公主权倾朝野。

因为我从来没将兵符还给唐远,诚然远水救不了近火,可统领御林军的凤钗现在也在我手里了。

我给唐远修书一封让他速速回朝。没有直接去找我弟弟,而是先去调的御林军。我毕竟是一介女流,宫里的侍卫太监我可应付不来。

这注定是一场大洗牌,打得清君侧的名义,拉了林浩然这个蠢货做的替死鬼。陛下病重,受奸臣蛊惑,实在是个好借口。

我把弟弟困在了宫里,掐灭了所有不该有的声音,我不会杀他,我要等他乖乖地把皇位让出来。

在那之后我遇见了林墨白,他那时候十五岁,远没有现在高,那张脸比起现在多了份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我杀红了眼,怒气从未如此高涨,直到遇见他,林家的最后一个活人。

少年挺直了背,鲜红的血在他白皙的脸颊与脖颈上缓缓流淌,有股诡异妖艳的美感。我突然就看呆了眼,等回过神他就是我的小林公子了。

我弟最终还是写了退位诏书。饿了他五天五夜,在最后一天的时候终于从殿门里爬了出来。他原本就纵情声色,如今更像是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的死书生,活脱脱一副裹着皮囊的骷髅架子。

我不该杀他,但他错就错在骂我是逆贼,所以一不留神陛下就驾崩了。直到现在,母亲还是没原谅我,可是就算我放过他,我和他之间也必须死一个。

等到唐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上朝了。绣娘的龙袍还没做好,我穿着过大的龙袍,手短脚短,上龙椅时不注意还会摔跤。可是底下谁敢笑呢,谁都知道,新皇是个狠人。

就这样,今年是我当皇帝的第五年。

小林公子最近很不安分,他想勾结前朝势力了,或者说是我的兵权。其实很正常,我这么宠他,没点想法才不正常。

阿蛮劝我不要对林墨白过分宠爱,他会爬到我头上来。我当时正看美人练剑,没听到她的话,林墨白练了半个时辰有余,收尾的时候一剑横过,恰好在我的颈子前。

阿蛮吓得手里的杯子都掉了,我仍旧是笑,笑得小林公子慌了神,扔了剑,跪了下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墨白想上战场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眸子里有欣喜的情绪。

「臣只是,想为陛下分忧。摄政王大权在握,万一拥兵自立。」

「这么说来确实是麻烦,可是,墨白你知道吗,这种剑在战场根本刺不穿敌人的盔甲,再不济也得是重剑。」

我捡起小林公子的剑,太轻了,根本挡不住重剑的一击,只能做做刺杀的活计。

「既然想带兵就跟摄政王好好学学吧。」

我顺势坐在石凳上。

林墨白单膝跪地,抬起我的小腿。

裙摆滑到膝盖下面,他的脸颊贴着我,那是温暖且柔软的触感。指腹有薄薄的茧,不轻不重地揉捏,酸痛却又微微的痒,激得我缩了缩腿,弓了脊背。

林墨白抓住我的脚踝,欺身而上。

我的腿架在他的肩膀,他一手按在我的腰侧,抵住我的额头。

有些滚烫的呼吸乱了心神,而后听他低声地笑。

「臣绝不辜负陛下的宠爱。」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猫一样撒娇。

「陛下这阵子总去听雨楼,怕不是忘了小林公子。」

「你要是收敛点,朕也不必这么做。」

林墨白放下了我的腿,眨眼间抽身而去,刚才的温存不复存在。

「陛下可从没怀疑过臣,到底是上心了呢。既然如此臣告退!」

我挑眉看着他:「走吧走吧,朕可有个大惊喜要给你。」

林墨白走后阿蛮有些担忧,她向来是这样,虚长我两岁便处处思虑得多些。

我剥着葡萄,指尖染了汁水黏腻得紧。

「阿蛮啊,你说小林公子是不是觉得他拿捏住朕了?」

阿蛮低垂了脑袋:「奴婢不知。」

「有什么知不知的,他既然这么想就顺着他,朕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王爷回来了吗?」

「回陛下,摄政王一个时辰前便回来了。」

「嗯,许温染呢?」

阿蛮的神色有些尴尬,眉毛一高一低,眼神也左右飘忽。

「许姑娘并没有留在王府,她与王爷什么都没发生。」

我手一顿,好好的一颗葡萄被捏得稀烂。

唐远不爱我,毋庸置疑。他只是太谨慎也太警惕我,一点点错都犯不得,他知道我还要靠他替我镇守边疆,因此动不了他。就算没有这一茬,我年少时眼里的爱慕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拿他没有办法,所以我要用另一个人去分割他的权力。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兵符被我收在身边很久,边疆的士兵大多直接由唐远统领,五年过来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所以我要制衡。正好小林公子有这个想法。

见唐远之前我召了大理寺少卿。

我遇到他是在去边疆的路上,一个穷书生兜里只剩两块干饼四个铜板。打着个快板一路走一路唱,唱官官相护,考官公然徇私舞弊使得他一个天才频频落榜,连心爱的姑娘都娶不上。

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个人才,因为他特敢说,就算是个酒囊饭袋必要时候也可以推出去当枪使,当即邀他一同前往塞北。沈牧云跟我在塞北吃了一嘴的沙子,冻得手脚生疮,却能屡屡献出妙计。也多亏他,我才能那么短时间搞定外敌。回来后我就做主把他心爱的姑娘嫁了过来,在云阳安家住宅,也算美满。

我找沈牧云是因为一件事。

我托着下巴,沈牧云偷偷抬头看我,见我瞪他又快速低下去还缩了缩脖子。

我叹了口气。

「朕觉得左相的权力似乎太大了些,当初就不该把右相一家连坐的。」我盯着沈牧云,看他一个劲地咽口水,「你他娘的想办法参他一本!」

果不其然,沈牧云表示我不行,我不可以,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走下台阶,蹲下来和他面对面。

「嗯?」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额角的冷汗和抽动的嘴角。

「陛下您知道的,朝中多数大臣都是站在左相一边的,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所以才让你想办法,下面参他的折子根本送不到朕面前。」

沈牧云擦了擦汗:「这……普通的法子怕是行不通,您看告御状如何?听说左相的侄子在外地威风可大的很,许多状告官府的案子都被压下来了……」

我觉着行,用这个翘板说不定能撬动左相这棵日益丰茂的大树。

「只不过这路上险阻,怕是……」

「既然险阻就派人保着,不过记住了,只留一个活口就行,把锅全部推给刘正荣。」

我,大宣朝女帝,陆锦澜,没有心。

去见唐远,他和梁知书有一样的爱好,画画。

只不过梁知书擅长人物画,唐远擅长风景画。

照例是请安,只不过这次多了几分薄怒,我靠近的时候他每个毛孔都写着抗拒。

说是夫妻但我们并不亲近。

我看他的画,是灯会时的云阳街头。人影都是模糊的,只有斑驳的灯光。

唐远偏过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模样。

「陛下不信我。」

「不是,只不过觉得亏欠你良多。」

一缕发垂落,我替他别在耳后。

「十年未嫁,朕也不是傻子,在等谁难道会不知吗?」

我看见唐远的瞳孔骤然猛缩,不觉间撞翻了笔筒,几乎是慌乱地跪下。

「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不要这么紧张嘛!」

我把他扶起,依旧是柔情蜜意的样。

「朕自然是信得过你,只是亏欠。不过你可千万要对得起朕的宠爱啊。」我从怀里掏出半块兵符,「这是送你的礼物,一眨眼都快到你三十岁的生辰了。」

他笑得有些苦涩,将那半块兵符捏在手里,神情有些哀伤。

「为什么是半块?」

我没有回答他,过了半晌才又听他低声道:「是臣逾越了,臣自作多情。」

他朝我大拜,而后请退,出门的脚步都有些踉跄。

阿蛮说摄政王伤心了,陛下不该分了兵权给林公子。

其实不然,给唐远的权力才是真的过

了。

夜里我还是去了小林公子的住处,他烤的栗子很是香甜软糯,一口下去连心都软了,眉头也会舒展开来。

小林公子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陛下盼来了。

「朕一个月有半个月来你这儿还不行?墨白有些贪心哦,更何况今天下午不是你自个走的吗?」

「臣吃醋。」他注视我,目光认真而深情。手指从我的袖口向上探去,到臂弯处又滑落下来,转而扣住我的手腕。

「陛下以前可从没冷落过我。」

林墨白是调情的一把好手,唇从下颚角划过时会燃起火。

等到夜深人静,宫门前一阵嘈杂。

我揉揉眼,小林公子提着灯笼披着月牙白的外袍正打算出去看看,见我醒来笑得温柔。

「吵到您了吗?」

「没有,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臣也不知道,夜里风大,陛下还是歇着,让臣去看看吧。」

「无妨,一同去吧。」

门外是阿蛮,跪着的是梁知书和一女子,两人衣冠不整被压着跪在宫门前。

阿蛮见了我有些惊慌。

「陛下恕罪,扰了陛下安歇,奴婢该死,此事奴婢能处理好!」

林墨白遮住我的眼,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自得。

「还请陛下回房,不要让这些事脏了您的眼睛。」

梁知书在干吗呢?

垂着头,什么表情也没有,既不求饶也不寻死,他只是朝我拜了一拜,似乎早料到了结局。

林墨白说,将这两人拖下去杖毙。梁知书就冲我再一拜。

「陛下,知书与您这就别了!」

我眼眶灼热,却没有落下泪来,先前也有许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从没有过一点伤心。

大概是他说的书特别好听吧。

小林公子捧着我的脸,他的神情也是哀伤的。

「您爱上他了吗?您不爱我了吗?」

我看着他,这可真是一张漂亮的脸。

「怎么会呢?朕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我拿出了那半块兵符,他果然很高兴。

「把梁知书送出云阳吧,哪里都好,是朕毁了他。」

阿蛮替我拂去眼角的泪。

「陛下为何这么伤心?」

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鬓边不知何时生了根白发。

「朕的小林公子果然还是头狼,所以朕伤心。」

阿蛮不问了,她问我是安歇还是出去转转。

我想去看看唐远。

其实做长公主的时候我与他也有过略带甜意的日子。

他虽然不苟言笑却也记得我爱吃糖果子,每次出门都会给我带一点放在桌上。也会冷着一张脸给我描歪歪扭扭的眉,在出征前亲一亲我的额头。

只不过我做了皇帝后两人便愈发生疏。

我到的时候唐远还没睡,见到我有些惊讶,随后侧开身子让我进去,很自然地替我更衣。

我和他和衣躺在床上,都没有睡意。

「陛下不困吗?」

「不困,你呢?」

「也不困。」他突然笑了一下,「我们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了。」

「你爱我吗,唐远?」

唐远没说话,侧过身抱住了我。

「陛下显然不爱我,您爱的是权力。」

我一时无言,黑暗里唐远的眸子明亮如星。

「陛下总是自诩深情,其实每一步都在为自己做打算。」他叹了口气,环在我腰身的臂膀收紧了几分,「我已经负了她,不会再负了您,睡吧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我闷在唐远怀里,他身上有好闻的草木香,这一觉竟睡得安稳。

做公主的时候都是我为唐远更衣,后来成了皇帝自觉生疏都是由阿蛮来做。

东方翻出鱼肚白,唐远捧着明黄色的锦靴,握住我微凉的脚替我着鞋。再撑着龙袍为我套上,一一整理好繁复的装束。

从前不曾在意,原来他的动作也是熟练。

捧着冠冕的唐远神情蒙上一层恬淡,似乎陷在回忆里嘴角扯出一抹笑来。

「臣记得当年陛下修书一封让臣速回云阳,于是臣马不停蹄,千里马都累死两匹,终于赶到云阳。陛下那时候站在城楼上,龙袍不大合身,却威仪地让臣不敢抬头。可是你竟然怕我,语气都不自觉带了些讨好。」

我记得我说了什么,我怕他怪我,也怕他反我。我压低了嗓子喊他远哥哥,你回来了。唐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是不是觉得这些年臣心里的人都是温染,其实不然,陛下,是您从来没信任过臣,从一开始您对臣就只有利用。将军府、兵符,乃至于现在的不败之军。」

「陛下,」他朝我大拜,「是臣痴心妄想自认为在您心中与众不同,对前尘耿耿于怀,对现在如鲠在喉。」

我看他的眉眼,是隐忍的

,蒙着愁绪,甚至带了那么点怨恨。突然醒悟过来,不是他对我冷淡,原来从来,推开他的都是我。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唐远站起身为我戴好冠冕,轻声道:「陛下,该上朝了。」

他低垂了眼睑,我去牵他的手,虎口处布满了茧子,还有在塞北时冻出的裂口。

这裂口极难愈合,若想好得快些需要在热水里浸泡半个时辰,泡得裂口周围的茧子软烂。之后再尽数修剪干净,只留下红通通的嫩肉才能长好。

「对不住,委屈你了。」

「陛下哪里的话,为人臣子……」

「是啊,你我终归是先君臣后夫妻。」

我已经没有退路可以走了,只能踏着这鲜血铺就的道路走上我的龙椅,坐稳我的皇位。

早朝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朝堂被刘正荣把控,百官的话得在喉咙转三圈再在舌头上打两个滚才能说出来。这么一思量就都是顺着刘正荣的意思了。

国泰民安,天下顺遂。

可是压在我手里头的是漓江官员送来的折子,江水上涨,若是遇上暴雨必定堤坝崩溃,水患不得不防。

更主要的是,要是真发了洪水,到夏天十有八九要引发瘟疫,这么大的事都敢压下来,要不是刘正荣朝我磕了个头,我还以为做皇帝的是他。

老狐狸笑眯眯,我也笑眯眯,老狐狸说陛下该选秀了,我就让他把自己儿子送上来。

刘正荣不知道是气得还是高兴,白里掺黑的胡子抖个不停,到底还是服了软。

「臣谢主隆恩!」

沈牧云下朝的时候冲我比了个三,意思是还有三天,告御状的人就能送到我面前,到时候我就有理由抄老狐狸的家。

小林公子把玩着西域进宫的红宝石,磨得那块石头愈发耀眼。

说实话如果不是拿着兵符过于招摇了,我估摸他其实想耍的是兵符。

我把刘正荣的儿子安在林墨白的住处,小林公子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陛下到底要纳几个公子才满意!还偏偏往我这儿放!」

我看着他像是一只炸毛的猫,着急忙慌地控诉我的滥情,却还是要凑过来巴巴地让我给顺毛。

「陛下,臣在您心里到底排第几呢?」

「墨白在朕心里自然是顶顶重要的,和摄政王不分上下哦。」

我意有所指,小林公子旋即笑起来,挑起我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刘执明,刘正荣的儿子,进宫的时候只带了一个仆从。听外界的评价,为人甚是清高,称得上君子。

他和十五岁的林墨白有点像,我说的是气质。但比起小林公子,他服软的速度可就快多了。

他和他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刘正荣脸大脖子粗,单眼皮酒糟鼻,看着着实闹心。但众人都说他是浸淫官场才成了那副样子,年轻时可是云阳一枝花,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的紧。

刘执明的话,像个道士,有超脱凡尘的气质。单眼皮应该是随了他爹,剩下的大抵是随了他那云阳花魁的娘。

挑眉看人的时候有股子欲拒还迎的味道。

眉是剑眉,并不粗狂,只有个黛青色细细的形。双眸狭长,睫羽更是小扇子一样,我都不由得羡慕。鼻梁高挺,唇形饱满,圆领袍称得他风流倜傥,有玉树临风之姿。

我有点后悔,只说让刘正荣把他儿子送进宫来,没说嫡子还是庶子。

我在栖霞池沐浴,刘执明披着长衫坐在台阶上。

我朝他游过去,背对着他,他便挽起我的发,在肩头不轻不重地揉捏。

「朕以为你会再傲气一阵,要是没记错,刘公子可是中了探花呢。外头人说起来,你可是有些傲骨的。」

我没从他的表情看出尴尬,相反的,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何必那么在乎外人的看法,让臣侍奉陛下是陛下吃亏了。」

「不对,这不是真话,执明。」

他没有惶恐的样子,也没有停下手。

「陛下现在一定后悔今日朝堂上漏说了嫡子两个字,因为如果要对刘家操刀的话,我弟弟是个很有用的人质。而臣不过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他语速如常,表情如常,说完还与我对视了一会儿。

「你倒是活得通透,和林墨白好好相处。」

小林公子凶残。

——

月色特别好的时候林墨白会在石桌上摆两碟小菜,四个酒杯。

父母,哥哥和自己。

辛辣的酒水入肚可以把眼泪逼回去。

他只是喝酒,对面的杯子都是空的,盛着让他活下去的念想。

他记得母亲把他藏进地窖时的悲怆,也记得父亲的血溅在身上时的温度。

他是个傻子,执意跑出了地窖,哥哥为他挡了一剑也死在了他面前。整个林家只有他一个活口,他跪在无数尸体中央,血染得膝盖通红。眼里除了红色什么都没有,然后那

个女人身着华服出现在他的面前。

满身怒气,像张开刺的刺猬,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偃息旗鼓。

林墨白成了女皇的入幕之宾,被她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对他百依百顺,极尽宠爱,哪怕他只想看她七窍流血,中毒而亡,亦或是被利刃搅穿了腹肠。可他还是会笑着夺下未开刃的刀,装作中毒的样子逗他。

「恨我吗,墨白?可是朕好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

林墨白知道,他的爪牙快被一点点尽数磨尽。他只能把恨意藏进心底,装作恭顺的样子,做女皇宠爱的小林公子。

想要报仇,又追逐着她的背影,崇拜而爱慕。

她会是名垂千古的帝王,世人会赞誉她为明君,诚然她手中满是鲜血。可哪一任皇帝不是这样才坐上万人之上的那把椅子,永远也抓不住她,永远追寻着她。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之间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握在手里的半块兵符承载了太多野心。

初一我要去给母后请安,带着唐远和儿子一起。

他与我愈发疏离了,明明都说开了却还是躲着我,只和儿子手拉手。

可能脸色不太好,阿蛮都离我远远的,后来我才想明白,她是怕我母后。

老样子的檀香味冲鼻,差点让我背过气去,母后甚至没给我一个正脸。不过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请完安自己起来,坐在椅子上企图与她唠唠家常。

她依旧不理我,理着佛珠,佛像面前全是往生咒,诵给我弟弟的。

这么多年了委实没意思,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只想问她一句。

「若当年死的是我,母后也会这么伤心吗?」

她愣了一下,继续诵经,我想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许是我的面色阴沉吓到了儿子,他往唐远的方向靠了靠。

「父亲,为什么母皇和皇祖母一到初一都会生气啊,儿臣有点怕。」

他敬爱的父亲只是用力拍打了他的后背,好让他挺得更直些。

「你要是再坐不好,回去蹲半个时辰马步。」末了才添了一句,「等你大了自然懂得。」

我不想让他懂得这些,若是可以我甚至不想让他成为一个帝王。

「儿臣告退。」

「慢着!」她叫住我,目光混浊。弟弟死后她老得极快,往日最爱的脂粉罗裙堆在木箱里沾了灰尘,不曾拿出来抖动过。

半生的繁华梦都在箱子里沉淀,再找不回鲜活。

「下个月是你弟弟的祭日。」

「所以呢,要我去祭拜他?」

周围一时间陷入死寂,连空气都凝固,只有我与母后的对视,等着谁先败下阵来。

可是我们心里都没有愧疚,我对弟弟,她对我。

良久,母后闭上了双眼。

「你就这么心狠,乃至于他走了这么久都不愿祭拜他?」

「不是心狠,只是心寒。」有口气堵在了喉咙里,让我呼吸不畅,才有些哽咽,「他的皇位是怎么坐稳的,母后忘了吗?」

我猜她应该是忘了,我的苦同谁都没有说过。

儿子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不知道他像谁,明明我和唐远都是冷情薄性的人,怎么偏生得他开朗又善良,最擅长安慰人。

「母皇我们走吧!」

他弯下腰语气急促:「皇祖母万安,孙子和母皇还有事情要忙,告退了。」

他拉着我像是一阵风,急急忙忙地跑离了宫室,一路跑到了御花园,栀子花才刚刚开。

香得厉害,一朵拥着一朵,白嫩嫩,脆生生。

「母皇您怎么了?」

他拥住我,焦急的话语里带着关切。

「我们以后不要去给皇祖母请安了好不好,母皇不要不高兴好不好?」我抱着他,他便把头埋在我怀里,「舅舅一定是个很坏很坏的人,母皇不要因为他不开心!」

「谁告诉你舅舅是个很坏很坏的人的?」

「是父亲哦!」

他跑到唐远身边,拍拍他的臂膀,大声道:「是父亲说的!舅舅是个很坏的人!不思进取,纵情声色,整日里只知道在脂粉堆里打滚,有这么个君主国家迟早完蛋!父亲还说了,如果没有母皇,他个二流子才当不了皇帝,竟然还反过头来找母皇的麻烦!」

我朝他们父子俩看去,唐远侧过头,耳尖微微地红,喝令儿子闭嘴。

「到母皇这来,那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母皇?」

「有啊!父亲说母皇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又聪明,胆子也很大。一个人就敢去塞北,我和母皇比简直不像是亲生的。还有,父亲说了,母皇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人!舅舅当年欺负母皇的时候,母皇一个人就反转了局势,根本用不着父亲呢!」他勾住我的脖颈,说话间充满了崇拜,「您可真是太厉害啦!偷偷说一个秘密哦,父亲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什

么礼物?」

「不说,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如同突然剥开了愁云,一时间吃了栀子花蜜般甜得眯起了眼。

「好了,该去上课了,夫子还等着你呢。」

「那儿臣告退咯,母皇不要不开心啊。」

我凑近唐远,男人不自然地别开脸,耳尖红得要滴血。

「是什么礼物?」

「还没到你生辰……」

「朕现在就要知道,允了朕吧,远哥哥。」

可能我说话过分发嗲,他连连咳嗽。

「既然陛下要看,那臣就献丑了。」

那是一把剑,只是十分细长。剑鞘是约摸两指粗的圆筒形,剑柄则是玄铁所制,折射出的寒光让人心慌。

剑格和剑镡之间拴着一把链子,倒是好看。金色的链子穿着不规则的红宝石,耀眼夺目,中间最大的那颗恰似滚落的血珠,着实妖冶。

抽掉剑鞘我才发现我错了,这不是剑。

不同于普通的剑,它是由三个面组成的细长的刺刀,每一面都锋利无比。

这刺刀比匕首歹毒,造成的创口会血流不止极难愈合。而且,匕首造成的伤口细长,它捅进去就是一个洞,且方便旋转,每转一次都能剐下来一堆碎肉。

唐远从背后抱住我,按住我要试试刀剑威力如何的不安分的手指。

「臣知道,若陛下当年不够狠绝,我们绝活不到今日。这把刀只有陛下才配得上。」

这算是夸我?比这刀还歹毒?

「岐楼女王的刀,塞北大捷,南国使臣送的,臣觉得再配陛下不过了。」

唐远话语温情:「是臣从前恃宠而骄。」他把恃宠而骄几个字咬得极重,「只想着陛下对臣是利用,忽略了陛下这些年的苦。」

我转过身子,勾上他的脖颈,凑上唇。他便揽着我的腰,手掌探进去摩挲皮肉,一时间只觉得惊人地烫。

「臣给温染看了门好亲事。」

「得大办,朕是真没想到她能这么痴情。」

再见到许温染,她依旧红着眼。

「臣女有反对的权利吗?」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你过得越不好,唐远便越是亏心。」

「我就是要让他亏心!」

说着还急起来,她应当恨我。放在做公主的时候我可能会稍稍委婉点。可是高位待久了,难免有些臭脾气。刘正荣都不敢跟我吹胡子瞪眼,许温染又是谁给的胆子呢?

「你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新婚时摄政王应该同你说过,他与你此生无缘,你这般听不得劝是在逼着朕让步?」

许温染张了张嘴,杏眼噙满泪水,柳眉轻蹙,落下泪来。

「他怎会如此绝情。」

「绝情不绝情,前些日子庆功宴后你难道还不明了?你真当朕是瞎的!郡王妃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我吼得大声了些,许温染吓得身子直抖,半晌才怯怯回话。

「臣女知道了,臣女谢主隆恩。」

好言相劝远不如这种施压似的威逼来的方便,她现在纵然恨我,但往后她会有和乐美满的一生。

沈牧云进宫求见,身后带着一个少年。

我打量他,撑死了十五六岁,一身土灰色的衣服泥里滚过了,血水里泡过了,连头发都结成了一团,油腻不堪。

沈牧云离他挺远,估计是怕被熏着。

脸上也是黑黢黢,有血有泥,只看见一双眼睛眨巴。

一看见我话都不会说了,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我知道这大概是那个唯一的活口了,恶心感被喜悦感冲散了些。他一路艰险,估计也是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因此扯了嘴角。

「白玉砖不凉吗?」

他一愣,旋即回道:「不冷,不冷。」又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对我叩拜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渔阳人士,有御状要告!」

「看你的样子还是个不小的冤案,莫急,你先稍作歇息,朕自会为你洗刷冤屈。」

第二日上朝我把龙案拍得震天响,手都震得发麻。

「昨日有人来告御状,朕倒是不知道什么叫百姓安居乐业,原来这就叫作安居乐业!大理寺少卿!把人给朕带上来!左相,你来说说你那个侄子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少年换了副装束,他虽生得黑了些,五官确实俊朗,只不过没见过多大的世面,一时间有些怯场。

但血海深仇岂容他怯场,当即控诉起自己遭遇的种种祸端,声声泣血。

「草民状告渔阳太守刘宇乱收税款,强抢民女,与权贵勾结胡乱判案!他将我姐姐强行嫁给富商周公子为妾。我姐夫不依,与那周公子扭打,他便让县令判我姐夫斩首!更是将我一家……只剩我一个!如此恶人实在该死!望陛下能为草民做主!」

我低下头,怕自己笑得太高兴。

「乱收税款,勾结权贵,好啊

左相,朕倒是不知道原来你侄子还是个土皇帝!」

少年梗了梗脖子,豁出去了似的。

「刘宇说了,他有个做宰相的叔叔什么都不用怕,甚至私自训练士兵,有足足两千人!」

我把折子扔到了刘正荣脸上,一时间群臣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满耳都是陛下息怒。接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刘正荣跪着,强行解释。

「陛下,那士兵都是为了剿匪啊,绝不是私自训练!」

「是吗?剿匪上报朝廷,朕自会拨兵去平。民间有超过五百的武装力量都必须在兵部立案,你一句话不吭训练了两千人,是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啊!有个做宰相的叔叔,什么都不怕。好一个什么都不怕,刘正荣,朕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反心啊?」

「陛下,臣绝无此心啊!」他抖得更厉害了,隔得这么远都能看到额头的汗浸湿了前襟。

「不敢?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以左相马首是瞻,他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满嘴谎话来骗朕,真以为朕不知道?整天的折子就差是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脑袋不想要了就早点搬家,朕没那么多闲钱养你们这些废人!」

「陛下息怒!臣等知错了!」

「大理寺少卿!」我又拍桌子了,「给朕查!查个水落石出,清清楚楚!」

我看群臣一个个如丧家之犬,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胸腔登时被什么填满了似的,眼前一阵阵发晕,实在是叫人愤怒。气血翻涌一时间支撑不住,竟摔回了龙椅上。底下又乱作一团,我强撑住身子让群臣退朝。出了宣政殿的门,便是眼前一黑。

母后还是贵妃时说过,身子康健最为重要,若是斗不过旁人,但要活得久耗都能耗死他们。

我尤其怕死。

太医诊过脉,说我是急火攻心,泡些菊花茶清清火就好。

林墨白取了清水为我擦汗,许是真的上火,近日总是会发虚汗。

「陛下辛苦了。」

「官场要来一次大洗盘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笼里的鹦鹉生得漂亮,彩色的尾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御花园迎来了百花齐放,粉芙蓉开得尤其繁茂,舒展柔嫩的花瓣,倒像是个娇羞的美人。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