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我来姑苏,不做妾

我醒来的时候双脚非常痛。

那时我很困倦,尚未睁开眼睛,于是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身旁开始有女人冲外头喊话:「小丫头醒了!」

我惊恐之余坐起身,结果见到更加惊恐的一幕。

这个「小丫头」躺在一张土炕上,腿上白裤,脚是小的,剧痛如骨裂,并缠满布条。

我用颤抖的手去摸,结果被身旁的年轻妇人拉住,她没好气地说:「小东西好不听话!裹脚还昏过去?也不怕冲撞小脚娘娘!」

脚被裹布裹得紧紧,且痛得不成,我皱眉看她,尖酸的妇人长相,凶恶地瞪我,恨极了我一般。

妇人穿着粗苯的灰色长衫子,这屋子里地是土地,窗棂漏风,灰尘落满桌与床,像破落的人家。

后来,我用很久接受这个事实。

穿越。

我是未来人,而这是故时的苏州。

她叫我丫头片子,这个「丫头片子」父母已亡,跟随哥哥生活,看尽了嫂子眼色,年七岁,嫂子为了早早给她找个好出路,开始给她缠足。

前两日因嫂子帮忙缠足而致脚趾断裂,硬生生把她痛昏了过去,这才有了今朝的这一切故事。

而我叫华瑛,姓周。

我在苏州开了家评弹坊,自己也会这门技艺,一日得了把上好的凤颈琵琶,过于得意就寻了友人夜里游湖,结果意外落水,河水冰冷,那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就是这一番光景。

土房子里铜镜子模糊变形得很,我怎么照也照不清楚自己的样子,只能依稀瞧见「丫头片子」有一双明亮的杏核眼。

嫂子对我并不好。

我总是喝水粥。

水粥是我自己编排的名字,因为一碗米粥里,水比米还要多。

哥哥身体不好,我也经常见不到他。

主要是我现在脚也不好,平时不动弹都疼得钻心刻骨,何况是走几步。

只是裹脚的事情还没结束。

我也不知道,原以为这样的疼痛便是结局,然却不知这是开头。

后来,他们家的人捉住了我,两个大姐姐将我摁在床上动弹不得,嫂子开始狠狠地裹我的脚面。

我当然是忍不住的,可七岁的小女孩强硬不过十八九岁的小妇人。

她们是嫂子的女儿,嫁了人已有几载。

缠足绝对是我来到这个时期最难以面对的事情,因为太痛了。

那种痛不光是身体的疼痛,还有心理,心理残缺的痛楚。

之后我很久都没有出屋子,我走不出去。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一切,可我也不想死。

大概过了一年多,我的脚终于没那么痛了,也可以走出这土房子四处看一看。

我穿着灰色的长衫子,八岁。

站在土墙边,望天上飞过的大雁。

「丫头片子!去货市买丝线!要最便宜的!」

嫂子扔给我铜板,我捡起来,看一眼她:「我不知道货市在哪里啊。」

结果她很生气,她完全不知道我的难处,虽然我确实一年没有出门,但嫂子觉得我是故意顶撞她。

所以她用鸡毛掸子抽我,我只好捏紧了铜板跑出家。

但我确实不知道货市在哪里。

所以我就问路人。

我在街市上四处走看,这里很热闹,沿街就有摆摊卖药卖吃食的,而大多路人风尘仆仆,并不是悠闲地逛街。

直到一个身量细长挺拔的少年出现。

我见到他,心生喜欢,因他衣冠正直,因他干净温然,因他眉眼俊俏。

于是我走过去,对他笑,你好,请问一下货市怎么走啊。

他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可他身后突然出现的仆人挡在了他面前。而他礼貌地盯着我看了一眼,就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别过眼神盯着地,声音柔和周全:「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了。」

他的仆人在赶我,可能,是把我当成了小乞丐吧。

也对,我穿得破破烂烂的,灰色的长衫像是从土里捡的一样。

我想起来,古时富贵人家重视礼节,断然不会失礼瞧着一个女子一直看的。

他是我来到这里第一个对话友好的人。

这里的人大多因我父母亡故,又是女子的身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明白这时的重男轻女,可虽然能看开,但仍不能释怀。

这位少年郎令我好感动。他高过我一个头,十三四岁的玉容颜。但我想着,如果认识了他,我这可怜的人生最起码能得到些许温暖。

于是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愕然地又看了我一眼,跟着他的仆人觉得不妥,迅速推开我,带着他的小少爷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很想追过去。

但我忍住了,因为脚疼,也因为,缠足而摇摇摆摆的走路姿态,还因为,这街面上人潮涌动,我走路都

慢且艰难,我追不上他的脚步。

我恨。

恨。

继续往前走,可我心里忍不住,扭过头冲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家在这条街第十二户!我想认识你啊!」

那之后我被嫂子痛打了一顿,因为路上卖白菜的阿婆是哥哥家的邻居。

嫂子打我打得鸡毛掸子都碎了,我身上也是皮开肉绽。病秧子哥哥来拉架,结果愤怒的嫂子推了他一把,他就此咳嗽不止,一口血吐出来,直接倒在地上歪脖子了。

他再没醒过来。

葬礼是芦苇席子裹了两层,嫂子大女儿跟二女儿家里各来了一个人,抬到山上去了。

家里穷啊,现在就剩下我跟嫂子。我胳膊疼啊,可她哭得不停。

我凑过去,嫂子,别哭了,活人还得过日子啊。

她一巴掌扇过来:「缺心少肝的白眼儿狼!你哥死了你一滴眼泪都不掉的!」

我被她扇得发懵,但也能理解她的痛,于是我说,嫂子,以后家里是我们两个过日子吗?

她咒骂:「我疯了?!留你个丧门星?!克死爹娘又克死我男人,害我成寡妇!你给我死去!」

我被她卖了。

那会儿正过年,她也不知是几个大洋就将我卖进姑苏的琅坊。

我当时就乐了。

我喜欢琵琶啊,我爱唱歌啊。那些个小曲儿我在苏州总唱的啊,吴侬软语,烂漫心肝,在这种氛围里,我觉得要比在那家徒四壁,嫂子还总看我不顺眼的土屋子里生活强。

我知道这个时代,在琅坊做姑娘意味着什么,但我没有选择。

琅坊的阿母是这坊的主人,她给我起了艺名,说是除夕来的,那叫年年吧。

好,那就叫年年。

琅坊挂牌子的姑娘有十八位,我刚来的时候对她说,阿母,这里人人叫你阿母,可我很孤独,我真的需要一个阿母对我好,我也对她孝。阿母,我念你一声,就当你真是我阿母了,我想你好好对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三天没吃饭的缘故,可能是眼冒金星了,也可能,是阿母当时真的眼眶湿润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挂牌子了。

阿母亲传的琵琶手艺。

她每次听我弹唱,都说我唱的弹的都有新意,是天生的艺人。

阿母喜欢我,客人们也喜欢我。

阿母说,要我耐住寂寞,不要因为这里客人撒下的大把金银沉迷,她自会为我寻良人。

我说,阿母,我不愿嫁人,真的,我就想弹琵琶唱小曲儿,直到头发都白了。

姐妹们笑我言辞新奇,思想古怪。

到了我们这一辈儿,上一辈儿挂牌子的姑娘们几乎都被客人赎身走了。

就只有一个,叫春满的姑娘,她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有烟霞癖,却依然留在琅坊里。

她的客人越来越少了,而她满不在乎,好在阿母并没有因此而轻待她,还给她安排了其他活儿,让她没事儿去教小姑娘们唱曲儿。

燕生长大了,他再不像是当初我于大街上遇到他那副干净温柔的挺拔少年模样。

我也长大了,我十五岁了,抱着琵琶满怀欣喜地去见他,阿母为我开门之前告诉我,里头是大茶商陆家的公子。

阿母说,那是位风华正茂的公子,你好好唱。

我抱着琵琶,小步躞蹀地迈进屋子,见到他。

我问他好,陆公子。

他旁边还有其他公子,我不认识,于是笑一笑:「你们好。」

这句话不合适,而我确实想说。

果然燕生看了我一眼。

但他依然不知我是谁。

无妨,真的无妨。

我坐在他们旁边,将琵琶弹得铮铮作响,可就是不唱。

我盯着燕生仔细地看。

他真的长大了啊,坐在酒桌正位,身旁三两好友,谈笑风生,他身姿挺拔,容貌英俊,身着绣黛竹的长衫马褂,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

眉眼清澈,彬彬有礼,真称得上风华正茂,芝兰玉树。

他侧过头来看我一眼:「什么曲儿啊,从未听过。」

我笑,明媚极了,因我开心。

我说,这是未来曲儿。

他也笑,温柔道:「你叫什么,挺有趣的。」

我看着他:「年年」

「年年?」他好奇。

我告诉他,因是过年时被卖进来的,所以,阿母给我起名字叫年年。而我并不难过,因我喜欢唱歌儿弹琴。

曲儿弹完了,他与酒桌上的朋友并不轻浮地向我凑近,依然是坐在那不远处与我讲话。

他朋友问,年年,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哪个你最喜欢啊?

我抱着琵琶,看过去。

这四个人,都是青年茂盛的少爷公子,穿戴皆不差的,他们言笑晏晏,便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可若

问喜欢,我却都是不喜欢的。

那三个,我不认得,那一个,我认得,可他不记得我。

我说,我最喜欢我自己。

燕生像是意外:「为什么?」

我面对着他,有着我的勇气:「因为我活得艰难。」

「苦太多了,若不爱自己,活不下去。」

那一场儿在门外酒女的嫣然笑语声中结束。她们进屋子来,我抱着琵琶,走出去。

迈出门,我回头看他一眼。

他没有看我,但也没看那些酒女。

我知道,他是不同的人。

对我而言,不同,对来这琅坊的客人,也不是同路人。

那之后过了两三年,我都没再见到他。

不过我十八岁的时候琅坊出了一件大事。

姑苏大茶商陆家倒了。

倒得突然,说是陆家老爷子茶山上死了人,官家的来查,牵出了老爷子给沿路运茶官路上的人使了暮夜金,谋取私利。

这事情一出来,牵扯颇多,老爷子判了秋后问斩,太太殉情,鼎盛陆家,倒台了。

茶山全然充公,陆家私财更是一分不剩添了外债。

陆家二姑娘本来好好的一门亲事,也因这件事儿黄汤了。

这样大的变故,吓了我一跳。

当夜我偷偷出了坊,往那陆家去。

陆家的疮痍颇大,空荡荡连个仆人都不见了。

门没人守,我拥门进去,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大院儿安静得如无。我见到他身影瘦削地坐在院儿中,怀里抱着爹娘的牌位。

这偌大宅门,不复往日热闹,竟萧索到这般地步。

我走过去,静悄悄地,听见他说,只剩下这些了。

我问:「剩下什么了?」

他根本不知道我如何进来的,而他也全然忘记了我是谁。

可他没心情了解我,他说,只剩下我爹娘的牌位。

我怀里揣了个小盒子。

那是我刚才偷从坊里跑出来时拿的,是我这些年来收的客人银票。

我蹲下来,在他身旁,将手中盒子递给他,我说,人有志,便不怕从头来过。

他漠然,接过盒子,打开,见到银票又狠狠关上,丢给我,凶问:「你是谁?!」

我被那盒子砸了脑门儿,很疼。

我木木的,我是年年。

他完全没有印象:「年年是谁?」

我并不觉得耻辱:「是琅坊弹琵琶唱小曲儿的。」

他神情中有回想,似乎是对我有点点的印象,又可能是想起曾对我温柔笑过,于是他抱紧了怀中父母的牌位。

「走吧,我如今,没钱撒给你。」

我又将木盒子给他,我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带着意外,像是很难想象我这样的琵琶女也能说出这些话。

我同他一样坐在地上,我说,你得振作啊,我支持你重新再来的!真的!

月光之下,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转瞬即逝,我说:你一定要振作啊!燕生!继承上一辈人的财富是命,而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啊!

我们为什么不让梦想照进现实呢?!万一成功了呢?!

那夜,我将盒子硬生生塞进他怀里,跟他父母的牌位放在一起,随后一瘸一拐地跑了。

因为脚痛。

我觉得是我幼年时嫂子并没有给我把脚裹好,导致只要是阴天下雨,我的脚就痛得厉害,痛到我要去药铺开麻沸散喝。

春满姐姐给过我烟膏子,我瞧那玩意儿乌漆嘛黑又粘了吧唧的恶心就没用。

还有,我是中国人。

我不做大烟的奴隶。

后来我连麻沸散都不喝了,疼就忍着,因为我不想上瘾。

我看中的人果然没错。

这一位春风拂面,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用了两年扭转局面。

他家茶叶生意是死透透儿的了,可他眼光独到,开始做丝绸买卖。

再见到他时,他已然名扬姑苏,更上一层楼,甚至外地人一提到丝绸,都能讲到他。

这一年,二十四岁了,他。

这一年,我依旧在歌舞升平的琅坊弹琵琶,二十岁。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

他果然来了,那天我弹的正好是《阮郎归》。

我坐在小楼回廊处,这儿偏僻,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音,可不想回头,我只想弹琴。

他应是离我不远的,在轻笑:「你胆子真大。」

我回头看他一眼,笑:「燕生。」

我们好久未见,足有两年,他已然风骨潇洒,高高大大,身穿西装,不再是过去那个眉眼间清澈如水,干净如玉

的少年郎君。

只是他已然彬彬有礼,英俊挺拔,虽然,他的眼神中,有了些我不清楚的逢场。

逢场作戏。我不忍想全这四个字。

我抱着琵琶,就是不过去。他也不过来,他只站着,低头看我,目光深邃,说出了那句我知道他一定会报答的话。

年年,我给你赎身。

赎身,当然不行。我拒绝他:「我喜欢这里,阿母当我是亲生女儿,姐妹们也一团和气,都对我好,我不愿去别的地方。」

他说,那我包下你。

我也想反对的,可是我想了半天,我发现我没有选择。

那之后的十二月,整整一年里,我清净的很,几乎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不是总来看我的,因他厂子里忙碌,我也明白,且我不愿他总来。

我是喜欢他的,可那是因为他曾在我最苦的时候,给过我温暖,而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当我是一个女人。

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受不到什么美好和温暖,我只觉得自己下贱了。

我知道,他是想偿还我那只木盒子的恩情。

于是在那一年,他最后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与他讲清。

我说,燕生。

可他头一次打断了我。

他脸庞上有些笑意,这些年他已经变了,有富商的那种杀伐决断,有面对外敌时的干脆利落。

他这时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红宝石。

他拿给我,帮我戴上。那时,屋子里宁静极了,外头楼下还有琵琶女唱歌,声音朦朦胧胧的,而我晕晕乎乎的。

他说,我给你赎身吧,年年。

我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看了看那枚戒指,在昏黄烛火中闪光。

我多想同意啊。

可不行。

我明白,琅坊的出身,令我即便是跟着他,也绝对落不上什么好地步。

于是我说,不行啊,我喜欢这里。

我看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那你对我这样好,不是因为对我有情吗?」

「你在我陆燕生落魄之际,帮助我,激励我,你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手指头上的戒指箍得我闹心,我拽下来:「快到除夕了,我听阿母说你订婚了。」

陆燕生的眉头一跳:「她是温婉女子,容得下你。」

就是这样一句话,斩断了我的情。

我说,我容不下这样的我。

我说,我做不了姨太太。

我说,我不觉得我卑贱,我甚至觉得我必须做正妻。

然后,然后很有趣。

他冷冷地看着我讽笑:「不知好歹。」

之后,这个富商利索起身,摔门而去。

又是一年过去啊,我二十一岁。

阿母说我真是疯了,做个姨太太又能怎么样?你这种出身难不成还异想天开当主母?

我就抬头望着天上的落霞,我说,是啊,我就想做主母,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回家,我一直很想家的。

阿母白我一眼:「你哪里还有家?你那嫂子前几年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棺材钱都是你出的。」

我叹了口气:「是啊,我的家,早回不去啦。」

琅坊阿母,我真的对她撒娇,她也真的对我好,她说,我纯粹,这么多年都看不中钱财,所以善良。

慕容誉来看我,我很开心。

他是外地人,家里早年当官儿,后来父亲死后,家里一点点没落,剩下些田产度日。

他是读书人,我能见到他,是个偶然。

因他也是穿越而来的人。

这种他乡遇故人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

而且,我问过他,他说他是东北小伙,因当时穿越过来年纪太小,所以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年哪月过来的了。

我说,咱们这样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家去。

慕容誉说,是啊,我还想回去看看我对象儿呢,你不知道,我当初就是跟她吵架,才一时气愤喝酒误事的。

我好奇:「你怎么过来的?」

他笑,咯咯咯得像是下蛋公鸡一样的一直笑,可就是不说话。

我更加好奇,边吃鹅掌鸭信,边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倒是快说啊,不知道这屋子里是一个时辰一算钱的啊?」

当慕容誉终于忍住笑,憋得满脸通红:「被我对象儿一巴掌扇过来的。」

我:「啊?」

他解释:「我俩吵架,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跟个女人一般见识,我说来,要不你打我,只要你闭嘴,你打死我都成。」

「结果,就这样了,她抡圆胳膊真给了我一巴掌,我当时都被她扇得转圈儿了,对了,我是舞蹈系的,就她那一巴掌扇得我当时那平转转的呦……」

鹅掌太辣,辣得我流眼泪,我喝了口桂花冷酒,哀怨道:「说重点!」

他老老实实:「这不就过来了嘛。当时头晕,结果就撞电线杆子上了,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再一睁开眼,老子居然成了个奶娃娃!」

门在这时被人踹开。

我不怕,直直地看过去,那人阴沉着脸一步步走进来。

慕容誉还在疑惑:「这就一个时辰了吗?我……」

「滚出去。」他阴霾道。

我对慕容誉道:「先走吧,钱我一会儿让阿母退你。」

他向来明白事情,也知道一些这世道的规则,但他不放心我:「这人谁啊?」

我笑笑:「你放心,是个好人。」

「好人踹门?」他起身,十分不爽地盯着陆燕生。

陆燕生眼眶里有血丝,面容清冷嫌恶。

我有点慌张,站起身往外头赶慕容誉。

我说,你快些走,我们以后聊。

陆燕生已经在屋里掀了桌子,他因此愤怒至极。

慕容誉见状拉着我就跑,跑得衣袂飞扬,跑得沿路都撞上了坊里的姑娘。

他拉着我一路跑出琅坊,身后亦有随着狂跑追赶我们的坊里仆役,还有就是,陆燕生的人。

我回过头喘着粗气看,他没有追出来。

我知道,他这样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可能去追逐一个琵琶女。

慕容誉拉着我跑,东北小伙果然很敞亮,很豪爽。

他带我回家了。

而我半路上差点跑死。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搁现代社会里,我是个衣服袖子被汽车门死死夹住了的倒霉女孩儿,然后被汽车飞驰而拽扯着跑。

他家在姑苏城边上的小城,家底殷实,虽然,没有陆燕生那么有钱。

慕容誉家人都当我是个没了爹娘的可怜姑娘,瞅着大少爷拽着我回家,心领神会以为是有点事情,还好心把我安排在他书房里做事。

只是可惜这样的日子只有三日光景。

陆燕生带着人杀来了。

慕容家是老太太当家,我被叫去前堂的时候,慕容誉知道,他不让我去,怕我受迫害。

我也害怕,我人生里第一次这样害怕。我对他说,我真的不愿去,可这世道,我不去,恐会牵连到你。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他妈就不信了!」

我连忙劝阻:「行了行了行了,你省省力气吧……」

最终还是去了,前堂。我怕慕容誉冲动,做出会累及自身的事情。

硬着头皮去,害怕地去。结果陆燕生斯斯文文地坐在堂前,长衫马褂,细长个子,看一眼我,无爱无恨,冷淡从容。

老太太鄙夷我:「我家小儿不懂事情,陆老板别见怪,这女子只在书房伺候的。」

我知道,她是告诉陆燕生,我同慕容誉没什么。

可本来也没什么。

陆燕生就逢场做戏,冲着老人家倒是恭敬:「老太太,原本没什么,一个坊里的姑娘罢了,但她,对我而言是有点特别的。」

他带我走了。

我没有选择。

回了姑苏我才知道,他给我赎身了。

我不愿跟他回家。

而他,没有带我回家。

我听说过的,他与夫人,恩爱有加,相敬如宾。

我算什么?我甚至连一只琵琶都不如。

慕容家开始跟姑苏陆家做生意了。

丝绸生意,茶叶生意,陆燕生给了慕容家老太太门路,也让她赚了几笔。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我想出去走走,好告诉慕容誉让他奶奶离姓陆的远点儿吧,可姓陆的自从那次寻回我,就一直关着我。

他将我关在别宅里,宅子里有下人在,可我孤独。

他一个月里能来看我一两次,有时要我弹琴,有时与我讲话。

可我生气,我生气他这样对我,于是拒绝。

他后来生气,我依然不怕他,也不理会,结果他那一日恰巧醉酒,指着我气得脸都发白:「好!好!好!真是有志气的很!」

拂袖起身,摔门而去,一如那夜。

我对他稍有改观是因为一件事。

那晚上我病了。

秋雨下了一整夜,我脚痛,痛得我躺在床上哭。

我是最能忍耐的了,可这样的痛越来越严重,我太痛了,我真的忍不住了。

我想回家,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想回家。

痛。

不知是不是哭声引来了下人,有小丫鬟害怕,举着蜡烛走进我:「小太太,你怎么了?」

她们一直叫我小太太,可能是当我是陆燕生的妾了。

我已经无暇否认,我哭嚎,我脚痛!

可告诉她们也没有用。

我知道,痛是我一个人的,没人能为此分担。

可我不知道的,是他这一夜

冒雨而来。

按理说这样的夜晚,他不该来此。

我痛得满床打滚儿,我说,我真是倒霉啊,我真是倒霉啊。

小丫鬟想去给我找医官儿,可一打开门,风雨扑了她一脸,她见着这宅子的管事婆婆,婆婆扯她出屋子,怪罪:「少爷已经进院子了,马上就到这儿,你杵在这儿做什么?!滚!」

我冲管事婆婆喊,我说我疼,我脚痛!

这一位婆婆不比我的阿母,她向来看不起我的出身,扬着声音道:「您就忍忍吧,伺候好少爷要紧!」

我忍个大头鬼。

不久,她与小丫鬟都走了。

我痛得在床上打哆嗦。

我在现代,就是姨妈痛也没这么痛过。

我是孤儿,凭造化得了好人家的资助,长大之后参加比赛得了奖金,开了评弹坊,有了朋友,终于日子越过越舒坦。

可如今这是什么?

怎么就这样儿了?

我痛得不行,两只脚痛得想令我去死,我哭,哭得满枕头是泪水,我恨,恨不公的世道,恨薄情的人们。

我是这悲惨世界的旁观者,我没有麻木不仁地活在这里,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受着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啊。

冷得很,直到他抱住我。

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抱我很紧很紧。

我哭得要断气,我说,我要死了。

他也掰过我的身子,令我看着他,他紧张:「你究竟怎么了?」

我已经满脸是泪,也分不清究竟是哪里痛了。

他反应过来,以前你就说过,你的脚阴天下雨痛得厉害。

「我给你看看。」他说。

我大声地拒绝:「不!」

我要如何令他看到我的脚,那样丑陋,那样奇形怪状,虽然,这时的人们,觉得那才是美。

他意外,可他说,你就这样不喜欢我吗?

我哪里比不上慕容誉?

我没有力气跟他折腾,于是被他折腾。

我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

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对我做出来的事情。

可我太痛了,这样的雷雨天里,我甚至痛得,哭得,恨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亲我,一点一点地,如小鸡啄米,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滚热的一片啊。

他说,我心里有你,你记住了。

我说不出话来,他压迫得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天别再亮了,亮了的话,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后来,他将我的脚握在手里,我裹着被子,想把自己憋死得了,太羞耻了。

而他说,我会好好对你的。

我说,我不做妾。

他停顿了话语,但他又说,我太太,人很好。

不知为何,我明明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珍贵,但却淡定的很,仿佛真的将红尘都看明白了。

我只问他,那你爱她吗?

他沉默。

我又问他,那你爱我吗?

他依旧沉默。

我忽然十分好奇,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说,要对我好呢?」

这时,我满脑子都是初见时,大街上那个被仆人拦住的小少年。

而他如今是这样的燕生了。

末了,我听见不远处,男子的声音诚然:「我家道中落,看尽小人冷眼,受尽侮辱,我妹妹被退了亲,宗族把她逼得上吊了,当初,你给了我那只木盒,你是那时第一个对我善的人,所以我要对你好。阿荔,阿荔的娘家,给了我生意上的助力,若不是她家的支持,我恐怕不会把丝绸生意做得这么顺,所以……」

「所以,也要对她好。」我平躺在床上,认命了。

「你心里有我。」他横躺在床榻上,沉声。

我感受到他在抚摸我的小腿,我蔫蔫的,我心里有你。

嗓子有些哑了,他说,你为什么这么失落。

我没搭理他,我困了,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走了。

没声没响地,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昨天晚上看我睡着了,觉得我好没趣儿才走的,还是第二天醒了走的。

只是别宅里的下人们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

我依旧沉默。

他差人送来上好的药,吃的,敷的。

他的太太终于知道了我的存在,托家里管家带我去他家了。

我不怕,我就是不怕。

可阿荔是个好太太。

她年纪不大,生的唇红齿白比我好看,穿的也比我好看。

她见到我就笑,她说,我知道你了,他前两天宿在你那里。

我已经皮肉不惊,哦,你好。

已经是如今,我不想再讨好谁了。

她身旁跟着的婆婆骂我没皮没脸不知死活。

我回敬:「您老皮老脸,您知道死活。」

那老货气得要撸袖子揍我,阿荔笑得捂嘴巴,我看她那样,就也想笑,她看着我,说我们单独说说话吧。

好啊。

为何不可。

她拉住我,屏退左右。

阿荔的态度很诚恳:「我同意你进门的,你进来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就飞快闯进来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高高大大的,阿荔看过去,眼神中有向往和欣喜:「你回来了?」

我还没做出反应,结果一转过去就挨了一巴掌。

他居然动手打我?

他看着我,脸面上铁青:「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冷冷倦倦的,我简直无语,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他差人带着我滚,要我滚回别宅去。我纵委屈却也知道,我没有选择。

阿荔拦他:「你这是做什么?是我叫她来的。」

挥之则去。

他说,让她走吧,你见她,不好。

我一瘸一拐地走,离开这里,再也不想来了。

陆燕生当夜来找我,我很平静地面对他。

他神情复杂,半天都没有说话,后来我躺在床上装睡,他才从小榻上走过来,缓缓坐在床下地上,轻轻用额头靠着我。

我摸到他额头细碎的发,滑而冷。

我说,我们这样,是什么?

他不语,后来又问,我要你,跟我回家吧。

我转了身,离他远远的。

他皱眉:「你明明心里喜欢我。」

我将头埋进被子里,他也顺着被子进来捉我,声音终于开始柔和,好了,年年,年年,我的年年,你究竟在别扭什么?

别扭什么,你的年年,从不是对你别扭,更非是对你拿乔儿。你的年年,只是不喜欢这样复杂的关系,只是想单纯地爱一个人。

你不知道,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最爱你的,是最初见你时你那虽躲避开我,却始终善意的言语温柔。

那时你的仆人鄙夷我,觉得我是个小叫花子,而你温声朗朗,你看得起我,虽瞧着地上,可你说:「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了。」

我在乎这句话的啊,那是我那会儿为数不多的遇到的善良啊。

那是光啊,黑暗潮湿的困境里,唯一的光热啊。

虽然转瞬即逝,可我依然愿意支持这样的光,只是你不能这样欺负人。

你娶了一个妻子在家里,你又说,你要对我好。

「咱们分开吧,我不做妾。」

我对他说。

他本与我亲密,忽的因这句话而愤怒,紧紧扼住我脖颈:「因为慕容誉吗?」

怎么忽然提起他,明明自打我进了这别宅,我已再见不到他了。

陆燕生很粗暴地扯住我的头发,逼得我无奈地看着他。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