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大爷和他的亲弟弟,反目成仇好多年。因为弟弟当年抢了大嫂。
区大爷是个老 rocker,皮裤皮靴皮马甲是日常标准穿搭。
「老东西,大热天的不怕捂出痱子——」
邻居在巷口乘凉,看到区大爷,总要冲他嚷嚷几句。
「来份烤冷面。」区大爷左手掏零钱,右手在空中冲邻居们比个中指。
老董埋头做烤冷面,区大爷哑着破锣嗓子问:「会弹贝斯吗?」
「不会。」老董摇头。
「打鼓呢?」
「不会。」
「我们乐队最近在招人,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可以教你。」区大爷的目光求贤若渴。
老董摆摆手,坐到一边的马扎上抽烟。
区大爷还想再劝,一辆宝马挤进了巷子里。
「哥——」车窗里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华发满头,斯斯文文,戴着一副金边眼镜。
「走了。」区大爷视而不见,拎上烤冷面,慢慢向家溜达。
宝马车跟在区大爷屁股后,龟速缓行。
邻居们热议,纷纷下注猜区大爷这一次几分钟会暴起。
区大爷和宝马车主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兄弟。
早年间,区大爷爹妈死得早,留给他一个刚会走路的弟弟,和一间破屋。
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区大爷没念大学,四处走穴,跟一帮披头散发的小伙子组乐队,唱重金属。
弟弟出息,考上大学,后来还当了公务员,升了官。
区大爷一辈子为艺术献身,没房没车没老伴。弟弟本想给他安排个临时工干干,老了能领份退休金。
区大爷打死也不去,说一坐办公室的椅子就犯痔疮。
弟弟高档小区的家给区大爷留了间卧室,但区大爷不想去添麻烦,一直住在年轻时候买下的平房里,说是接地气。
区大爷在老年大学教退休老人唱歌,工资差不多够养活自己。
闲的时候,区大爷领几个跟自己学唱歌的老头去爹妈的旧房子里排练摇滚,日子还算过得去。
兄友弟恭,互不打扰的状态一直到前阵子,老城区改造,旧房拆迁,区大爷爹妈那套破房子要被拆了,负责这事的就是区大爷的弟弟。
结果,区大爷不同意拆迁,当起了钉子户。
油盐不进的钉子户是领导的亲大哥,底下的人也为难,皮球踢到了区大爷弟弟那里,他只好一日三次地来给区大爷做思想工作。
不过,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被痛骂赶走。
老董吸一根烟的工夫,就听到区大爷的破锣嗓响起。
「滚你妈的,你算老几,那房子是爹妈留给我的,跟你有个屁关系?」
「还让我讲道理,你他妈当年泡大嫂的时候,怎么没讲个道理给我听听啊?」
「养活你这么个白眼狼真是闹心,早知道老子当年把你扔尿桶里溺死拉倒还省心了,王八羔子——」
区大爷弟弟面红耳赤,钻进宝马车里,区大爷追着车屁股骂个不停,巨大的信息量震晕了围观众人。
「一码归一码,你别扯远了。」区大爷弟弟弱弱辩解,「所有人都签字了,就差你一个,你这种行为很自私。」
「自私你个粑粑!」区大爷顺手抄起老董摊子上装香菜的碗砸了过去,宝马车加大油门溜出巷子,整碗香菜末被迎面刮来的风糊了区大爷一头一脸。
「从头绿到脚啊。」人群中一声微弱的嘀咕,引来波浪般的笑声。
之后小半个月,区大爷都没露面。
盛夏傍晚,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来找老董买烤冷面,女人拿出一包香菜,「老区一定让我赔给你。」
「他这是干吗?」老董虽然意外,还是收下了。
「他这辈子就是这个脾气,一丁点都不肯欠别人的。」女人白皙文弱,周身打扮阔气得体。
「老区人呢?最近怎么没见着?」
「住院了——」看到老董惊讶的表情,女人笑一笑,「没什么事儿,过几天就回来了。」
女人是区大爷弟媳,从她嘴里,老董知道了区大爷为什么光棍打到现在。
区大爷年轻时很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一次去给上大学的弟弟送生活费,在校门口遇到了自己的「缪斯」。
刹那间天地寂静,区大爷被月老的红绳给捆了个结实。
「缪斯」恰好是弟弟同班同学,近水楼台先得月,区大爷在弟弟的引荐下,成功接近了「缪斯」。
「缪斯」高冷,区大爷爱得欲罢不能,立志要娶回家。
「你大嫂除了她不能是别人。」区大爷和弟弟发誓。
「她挺好。」弟弟头埋在书里,低声支持。
一个周末,区大爷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了「缪斯」的声音。
他穿衣服起床,看到「缪斯」满脸泪水,站在门口和弟弟说话。
「怎么了这是?」区大爷忙问。
「她爸爸出了车祸,等钱救命。」弟弟话还没说完,区大爷就把枕头下的存折和现金拿出来。
「赶紧去医院。」区大爷骑上摩托,带着「缪斯」午夜狂奔。
区大爷又出钱又托关系,「缪斯」爸爸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缪斯」道谢:「我们全家欠你一条命。」
区大爷嘴笨,「啥欠不欠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爸就是我爸。」
「缪斯」脸一红,眼帘垂下,更好看了。
区大爷看蒙了,直愣愣地抓住「缪斯」的手,「我这辈子肯定对你好,不然就被老天劈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女神迟早也要入世,人间烟火,有个可信赖的依靠是正事。
「缪斯」和区大爷的婚期很快定下,区大爷整日喜气洋洋,逢人就发喜糖。
婚礼当晚,喝多了的区大爷被乐队兄弟搀回家,一推门,看到「缪斯」和弟弟紧紧抱在一起。
伦理家事,闲杂人等纷纷退避。
「缪斯」开口说自己爱的一直是区大爷的弟弟,但因为区大爷帮了自己一家,才以身相许,想要报恩。
区大爷酒精上头,看着「缪斯」嘴巴一张一合,觉得她一晚上说的话,比之前所有话加起来还多。
「你喜欢他?」区大爷问「缪斯」。
「缪斯」点头。
「你也喜欢她?」区大爷看着弟弟,弟弟嘴巴张了张,算是默认。
「那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区大爷不明白。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开口,毕竟从没见你对一个女孩这么上心——」弟弟解释。
区大爷觉得可笑,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放狗屁——」随手一个勾拳,把弟弟打翻在地。
那之后,区大爷的人生如同那晚的尊严,被击打得稀碎。
走穴的生意越来越没市场,乐队解散,生活没着没落。
弟弟大学毕业后,工作分配得不错,一路高开高涨,向阳而生。
兄弟两个在那一夜之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其实,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晚,我只是想第一次,也最后一次抱一抱我爱的男人,没想到……」「缪斯」虽然老了,但风韵犹在,不难想当年区大爷为什么会对她如痴如醉了。
老董不评是非,「人这一辈子,谁知道要遭点儿什么事呢?」
区大爷果然没过三两天就回来了,脸上有淤青,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老董还没问他,自己主动招了。
那天,被区大爷骂走后,弟弟又给区大爷打电话,叫他去爸妈的老房子里谈判。
去就去,谁怕谁。区大爷气势汹汹去了。
进了屋,弟弟在桌上摆了一袋花生米,一袋凉菜,两瓶白酒,恭候多时。
「哥,喝点吧。」弟弟把酒倒上。
「有屁就放。」区大爷不吃这一套。
「那行吧。」弟弟摘下眼镜,挽起袖子,猛地一拳打到区大爷下巴上。
「你疯了!」区大爷叫起来。
「是我先爱上她的,上大学第一天,我就爱上她了,要不是你,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我不欠你的,不欠!」弟弟爆发。
陈年旧事重提,区大爷热血翻涌,「她跟我办了婚礼就是你大嫂,你跟大嫂搂搂抱抱你还有理了?」
「我从没想过要把她从你身边抢走,我知道你为了我付出了很多,我愿意让你幸福,哪怕牺牲我的幸福。那天夜里,我们说好把对彼此的爱都藏在心里,我们都不想伤害你,也没想过要伤害你,可是这么多年,你从来不肯听我们解释。」
「我听个屁,都抱一起了还解释个粑粑。」区大爷挥动着胳膊扑过去,和弟弟扭打成一团。
「缪斯」找过去时,区大爷剪刀腿锁着弟弟的胳膊,俩人都鼻青脸肿。
送到医院后,被安排到了同一间病房。
每天都有护士跑来警告他们别吵架,会影响到别的病人休息。
在医院那些天,兄弟俩把一辈子的话都吵完了。
出院那天,弟弟哑着嗓子,「哥,咱们那顿酒还喝吗?」
「干吗不喝?」区大爷嗓子更哑。
「我真应该二十年前就跟你打这场架。」弟弟感慨。
区大爷咧嘴想笑,又憋回去,「二十年前你只有挨揍的份,哪能像现在还还得了手。」
老董问:「你们算是一架泯恩仇了?」
「亲兄弟,哪有什么仇什么怨,我只是气他心里有事总是瞒着我,还说是为我着想,我用得着吗?」区大爷长顺一口气。
「那你这么些年图什么呢?」老董不理解。
「我就是——」区大爷咬咬牙,「我就是气我自己,脑子比猪还蠢,亲弟弟喜欢谁,居然一点没看出来,他们越哄着我,我就越生气,要是当年我没有看到他们抱在一起,我不是就成了抢弟弟女人的混蛋了?」
恼人,更恼自己。
以爱之名,奉献自己,却不问旁人是否愿意接受这番沉甸甸的「好意」。
几周后,区大爷换了一身新行头,blingbling 的,看着价值不菲。
「鸟枪换炮了啊,老区,上哪发猛财了?」邻居打趣。
区大爷竖起中指,老董看他气色不错,「走桃花运了?」
「桃花就没断过,只是我不稀罕摘。」区大爷牛皮吹得很灿烂。
区大爷在拆迁房的合同上签字了,拆迁款打到了他的账户上,腰包一下鼓了起来。
「怎么想通了?」老董问。
「嗨,人呐,就那么回事呗。」区大爷死活不愿老房子被拆,一方面是要和弟弟怄气,一方面是觉得那是他和弟弟拥有共同回忆的过去,他舍不得。
「缪斯」去医院探病时,趁弟弟去检查,对区大爷说:「他知道你不愿意用我们的钱,房子拆了,要钱还是要房都随你,这是父母留下的东西,够你养老,他也安心。」
「我不用他操心。」区大爷嘴硬。
「缪斯」把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扔过去,「你是他哥,唯一的亲人,他这颗心,一辈子都放着你。」
区大爷咔嚓咔嚓啃着苹果,没再说话。
「这些年,随你闹脾气,他不跟你争,是总觉得心里亏欠你。这一次,他跟你打,跟你吵,是想让你知道,他这半辈子,也不比你好过多少。」
「缪斯」拢拢头发,接着说道:「他不止一次说,他的福,你什么时候才能享到?哥,算我求你,你好好的,让他心里舒展点,哪怕一点点就好,行吗?」
至亲至爱,爱到骨肉里,剜不掉,剔不净。
区大爷的手机响了,「干吗?吃大闸蟹?不去不去,那玩意吃着费劲,再说了,我晚上还要给乐队排练呢。」
稍等了几秒钟,区大爷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们乐队设备旧了,打算换一套,你给赞助点呗?多少?三五万就行,这还多?我不管,我牛皮都吹出去了,说我弟弟答应给买套设备,你看着办——」
挂了电话,看到老董似笑非笑的样子,区大爷解释,「这不是让他花钱解压吗,省得他老觉得欠我的。」
老董翻白眼,「拉倒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要是你弟弟,现在就把你拉黑名单里,败家玩意。」
区大爷也不狡辩,嘿嘿笑着。
一脸有弟万事足的模样。
这世上许多感情都无疾而终,许多人都可以随手放弃,但是手足亲人,怎么放?血脉相承,筋骨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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