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出自专栏《黎明破晓:末日里的最后生机》

丧尸病毒感染了我的奶奶。

她老人家现在不用吃、不用睡,整天搁菜园子里刨地。

我居然在末世过上了混吃等死的生活。

1.

「紧急通知,未知病毒已全面扩散,被感染者肤色青灰,眼白充血,无知无觉,会无差别地攻击人类,被感染者的唾液接触到人类的血液,几秒钟就可以使其感染……」

我看着电视上的报道和丧尸围城的画面,又看了看刚从菜园子里回来的奶奶,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奶啊,你现在看我,想不想咬我?」

奶奶当场给了我一个大逼兜。

她一边拿垃圾桶收拾我扔在桌上的垃圾袋,一边絮叨:「你跟那西山的老嘎嘎一样,有点儿好东西你就不能让它过夜。」

我揉着后脑勺,这成了丧尸手劲儿倒是大了好多。

「奶奶,新闻演着呢,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哪儿不对劲儿?」我站在旁边小心地试探。

奶奶瞅了我一眼,冷哼一声:「丧尸,丧尸不用过日子了?那地里不用人管就能自己长出菜来了?」

不愧是艰苦朴素的劳动人民,她都成丧尸了,还惦记着她那一亩菜园子。

不过这样看来,她除了外形上有改变,好像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也不想咬我,只想揍我。

奶奶收拾完桌子做饭去了。

新闻还在继续。

「广大市民请找到相对安全的地方隐蔽,要相信政府会用最快的速度来稳定局面,目前首批清扫部队已经从首都出发……」

我兴致缺缺地关了电视,拿出平板,默默地打开了追番。

「琦琦——吃饭了。」

我立刻扔了平板跑到厨房,奶奶已经做好了饭菜,虽然是绿油油的一片,但我还是吃得不亦乐乎。

吃完饭我要刷碗,被奶奶嫌弃地挤到一边:「你快拉倒吧。」

她又开始念叨了:「有玩手机的工夫,看看书、学学知识,再找工作也能找个更好的。」

我以前可不爱听她念叨这个了,现在我「嘿嘿」一笑:「丧尸围城啦,人类已经不需要工作啦,哦哈哈哈哈吼吼吼!」

这可给我高兴坏了,活像这病毒是我搞出来的一样。

「我不吃不喝,你也能不吃不喝?哼,你不学习、不工作,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起开。」

我嬉皮笑脸地回屋了。

就着现在还能用的 Wifi,我把手机电脑和平板都下载满了我爱看的番剧和综艺,还非常贴心地下了几部戏曲,然后无情地关网。

我美滋滋地躺炕上等着奶奶过来一块儿看,结果就看她打开了大门。

我在屋里喊:「奶奶,大晚上的,你干吗去啊?」她好像还扛着锄头。

「我又不睡觉,去把地搂了,你睡你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我一个人坐在炕上,还有点儿懵。

我左等右等没等到她回来,给自己等迷糊了。

就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我看见炕边上站了个黑影,吓得我差点儿弹飞出去。

我不敢过去摸灯绳,又找不着手机,急得我大喊:「Siri!」

「sei 什么 sei?大半夜的,赶紧睡觉。」

听这声音我放下心来,原来是奶奶回来了。

我又安心地躺下了:「大半夜的,你咋不开灯啊?」

「你都睡了我开灯干吗,我又不是看不见。」

「哦哦哦。」神经一紧一松,我困意上头,「你赶紧上来睡啊。」

我听奶奶说:「等我洗洗再上炕,你先睡吧。」

我没多想,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2.

第二天依旧睡到自然醒,被窝里暖烘烘的,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奶奶果然已经做好了饭,我从厨房转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正在院子里修剪那株长得非常狂野的月季。

「奶奶,大清早不用这么勤劳吧,快来吃饭啊。」

奶奶放下剪刀,朝我走了过来。

她和电视里报道的一样,皮肤青灰,眼白充血,走起路来有股难言的僵涩感。

我撇撇嘴,心想确实没之前和蔼可亲了。

奶奶吃饭的时候又开始了她的絮叨模式:「你说你整天捧着手机,有什么可看的?对眼睛也不好,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正常人谁是这个作息?」

这话我从小到大听了不止八百遍了,从一开始一听就炸,到现在随口敷衍,可以说是应对自如。

「你联系你爸了吗?」奶奶突然停了筷子。

她不提这茬儿我都忘了,我应道:「吃完饭就联系。」

联系了,但是没联系上,手机短信、微信都没回。

奶奶听我说完,叹了口气,我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又出门去了,走之前嘱咐我:「把尿桶拿到屋子里,屋门关好,不要去院子里了,大门我给你锁上,要是碰到翻进来丧尸,你就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回来给我带点儿辣条吧,我想吃~」

奶奶瞬间板上脸来:「有正儿八经的饭不吃,就爱吃这些垃圾,花钱买的就是好吃啊?你没看后街陶春军家那小闺女,得了白血病好不容易治好了,就是吃辣条吃的!」

我:「……行,我不吃了。」

这话一听就是吓唬小孩儿的,和「大马猴会吃爱哭的小孩儿」有异曲同工的效果。

奶奶锁门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关网,就接到了一通电话。

来电人是我十二年的好朋友,要好到初中的时候,老师们不拆散众人皆知的小情侣,反而都要拆散我们俩的程度。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琦琦!」

「是我。」

那头传来哽咽声,渐渐地变成嚎啕大哭:「我、我从昨晚就给你打电话,你一个没接,我以为你出事儿了!」

听到胡晓晓没事儿我也放下心来,眼眶也有些湿润。

「我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我转了个话题,「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我在学校超市,这边幸存者多,感染者更多,我会想办法保护好自己的。你呢,你那边怎么样?」

我听到了那头乱七八糟的声音,想来她是随时都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我没事儿,我们村多偏僻你还不知道吗?当年鬼子都没找着呢!」

她在那头笑了声:「那你保护好自己,一定要活着啊,咱俩约好了等我寒假回家要去市里吃烤肉的!」

我愣了下,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那必然的,你也是,一定要活下去,等你请客呢。」

电话挂断,我趴在炕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心里是空的,空得我好难受。

哭得累了,身体很疲惫,我想睡一觉。

一转身,看到窗外面站了个丧尸。

我心跳如雷,我家这二十年的老窗棂、老玻璃,顶不住丧尸一巴掌。

但是那丧尸迟迟没有动作,我稳下心神仔细地瞅了瞅。

嚯,这不是我太爷爷吗?!

3.

我太爷爷今年高寿九十有八,平常腿脚麻利,爱种葱养花。

现在他站在这儿我真的有点儿怕,怕他一巴掌扇开我的脑瓜。

「琦、琦。」他的嘴缓慢地张张合合,声音像是从喉管里硬挤出来的。

我惊疑不定地应他:「哎……?」

他两只发红的眼睛锁定着我,我俩就这么僵持了五分钟。

「你……玩,我……在。」

原来他刚才来回张嘴不是磨牙,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我放心下来,继续该吃吃、该玩玩,间或和他搭个话,虽然他得过几分钟才能回我几个字。

就这么着直到我奶奶回来,差点儿拎着铁锨给我太爷爷开瓢。

幸好被我及时地阻止。

奶奶拎了两篓子白菜回来,那白菜摞得堪比印度载人摩托。

也就她成了丧尸,浑身都是劲儿。

「爹,你在这吃点儿?」我奶奶问。

太爷爷摇了摇头,僵硬地走了。

我看着奶奶把白菜放在大檐下码好,从篓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大包塑料袋,而后递给了我。

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顿时惊喜道:「辣条!奶奶你给我买辣条啦!」

满满一大袋子,除了辣条还有各种饼干、饮料,那种五毛钱一个的软糖,她都给我买了一长串儿。

我一边翻一遍惊叹,高兴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跟前准备给她一个爱的抱抱与亲亲。

还没到她眼前呢,就被她一脸嫌弃地拒绝了。

她还念念有词:「当自己还是小人儿了?看着这花钱买的垃圾就高兴,还得一口气儿吃完,吃了就不正经吃饭,过两天又说自己便秘,拉不出来,这回别吆喝昂,我不爱听!」

我抱着心心念念的零食,完全把这些话当耳旁风,来回吹了二十多年了,早习惯了。

我们吃了午饭,奶奶下午又要出门,走之前她和我说,让我多包点儿饺子,肉已经化冻了,白菜用两个就行。

看着调完后这一大盆的馅料,我有预感这次是个大工程,至少得包两个大盖垫。

不过咱也有经验,去年过年就我和我爸在家,过年包饺子要把年初三的饺子一起包了,他老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愣是坐在正屋里当不动明王。

我把面板搬到了炕上,开了电视,准备边看边包。

开完电视我才想起来,现在可能没信号了。

随着新闻画面出现,我还有点儿佩服这坚强的信号塔。

电视里只有重复的一段话:

「世界非已到末日,人类尚不能认输。感染者最大的弱点就是脑部,猛烈攻击他们的脑部会使他们丧失行动能力,请广大人民群众拿起身边的武器,保护好自己及周围的人。救援部队也已经出发,能够听到这条消息的人,可以拨打以下电——」

我随手关了电视,没劲儿,还不如看综艺呢。

奶奶下午回来得挺早,正好我包完了饺子。

她在厢房倒腾半天,把炉子和烟囱拿了出来。

我收拾好东西,到了正屋发现她在支炉子。

「奶奶,这不才十一月?我看最近气温最低都不下十度。」我站在旁边,看她给那小火炉底下垫了两块砖。

奶奶没接我的话茬,头都不抬地指挥我:「把那四个烟囱拼上。」

「哦。」我麻溜地拼烟囱去了。

炉子支好,她又把去年剩的那几袋子煤提了进来,放在墙角。

我看着她忙碌,几次想说点儿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吃完晚饭,我照例窝进被窝看平板,奶奶又拎着锄头出门去了。

这次我睡得很熟,她几点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4.

奶奶变成丧尸的第三天。

也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我一直不知道现在村子里是什么情况,也没去问,想来幸免于难的没几个人。

我站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这里直接能看到环绕村子的大山,今天又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

吃饭的时候,我不经意地看到了奶奶的裤管,她今天换了条棉裤。

我问奶奶:「现在村子里都是丧尸吗?」

奶奶今天的反应好像要比昨天更迟钝一点,她说:「嗯,你就在家待着,政府肯定会有政策,咱们村是偏点儿,但是肯定能过来,等来了就好了。」

才不好。

我闷闷地答应:「估计得要点儿时间,肯定先紧着大城市啊,毕竟那么多人呢。」

「嗯。」她嚼着饺子含糊地应了声。

等奶奶出门,太爷爷又跟点卯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窗前,但是这回不论我怎么和他搭话,他都没回应。

我支着脑袋看他,想着他还差两年就能荣提「百岁老人」的称号,没想到偏偏现实开了这种玩笑。

太奶奶四年前就走了,走的时候九十六,梦里走的。

她自己没病没尖儿的,也没拖累儿女,还活了将近一个世纪,谁听了都说一句喜丧。

留我太爷爷这一把硬骨头,去年还能帮我三爷爷家盖篷布。

看了他一会儿,我收回视线,拿出了辣条慢慢地吃着。

不到中午,奶奶回来了,太爷爷沉默地离开。

她提了两化肥袋子的零食,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奶奶,你是要把小卖铺搬空吗?」

「反正也没人吃,拿回来紧着你吃。」

我抱着零食欢天喜地地回屋子了。

放下零食却觉得心里很空,其实我用不到这些的,但我依旧随手拿了一包,撕开包装袋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先别吃了,马上就吃晌午饭了。」

我乖乖地「哦」了声,去厨房帮忙。

到了晚上,奶奶出门以后,我站在房门前犹豫,到底要不要出去看看。

虽说她给我锁了大门,但是我可以上平房看看。

我们村子一排四户人家,通过平房就能进到别人家里,之前还被我朋友开玩笑,说小偷就喜欢这种,一偷偷四户。

这几天除了太爷爷翻墙进来,我再也没见过其他人,想必左邻右舍应该是没人在了。

我最终还是打着手电上了平房。

村里路灯早就坏了,一年半载能换新的都算效率奇高。

没有光污染的村庄,抬头就能清晰地看到满天星辰,这仿佛是个如同以往的宁静夜晚。

我把手电筒往胡同照过去,那是一片最整洁的炼狱。

三米宽的胡同,沿着前屋水沟摞起了一道人墙,他们都是些没有脑袋的尸体,一个个地堆叠在一起,如同水坝边的土袋。

我下意识地就屏住了呼吸,等反应过来时,差点儿把自己憋死。

沿着平房,我去了西邻居家,他家临着西街。

我站在他家平房上,看着西街上被整理过的尸体,狠狠地吸了口气,我敢肯定,这是我奶奶做的。

十一月的晚上,夜凉如水,夜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决定回家。

忽然远处传来模糊的嘶吼声还有敲打声。

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我没再逗留,手脚飞快地跑回了家里。

把手机关了飞行模式,看着信号时有时无,最终停到了一个最短的小格子上。

我给胡晓晓打了过去,出乎意料,电话响了没几声她就接了。

「琦琦?」她说话很小声。

我也跟着很小声:「你居然还有信号?」

「好像有人抢修了信号塔,我们这边已经联系到救援部队了,听说明后天就能赶到。你那边怎么样?」

「我没事儿,我问你啊,你们那边有那种被感染了还保持神志的丧尸吗?」

她说:「没有……不对,有个老教授。我们一块儿跑的时候,她被感染了,但是很奇怪,她没有攻击我们,甚至帮我们守住了门,如果没有她,我们现在就都死了。」

「不过,一天之后,她还是……」

我心里有了数,对她说:「你说保持神志的丧尸还能被救回来吗?」

她那边叹了口气:「好像是不能,我们逃难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生物博士,他说这种病毒感染之后是不可逆转的,所以在救援部队出发之前,才组织了清扫部队先行……」

我们又聊了两句,最后因为没有信号断了联系。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父母的情况,我们俩能联系上,都算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响动,大门没动静,不是奶奶回来了。

我拿着手电筒往窗外照过去,是一个丧尸正从平房上下来,他动作不太灵敏,但因为无知无觉,还是磕磕绊绊地朝我走了过来。

那不是我认识的人,或许是我在路上见到会喊他「爷爷」的人,只是如今面目全非,我看不出来了。

我脑海中前所未有的冷静,干脆利落地去厨房拿了菜刀。

病毒可以让感染者没有痛感、不知疲倦,但不会让细胞焕然新生,所以人老了变成丧尸也不会手脚麻利地飞檐走壁。

而这座偏僻村子剩下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儿。

打开大檐下的灯,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到了院子里。

昏黄的灯让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生出一种朦胧的凄苦感。

活人被丧尸咬到这个程度,不等感染就该死了吧,我还有心思想这些。

他歪歪扭扭地朝我冲了过来,我闪身躲了过去。

动作太拖沓,我评估了双方实力,最终下了结论:我能应付他。

嘶吼声与骨骼碰撞的声音在深夜中格外地响。

等奶奶回来的时候,天边已是鱼肚泛白,我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心想她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

地上的血已经被我拿水管冲过,尸体被我摆进了门前的人堆里,穿过的衣服被我在火底烧了。

其实她知道也没什么,我为了自保杀了丧尸,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可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奶奶变成丧尸的第四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或者说慢慢地适应这种改变的我,并不把细微的不同放在心上。

5.

在第七天的时候,奶奶说话变得费力,一句话要说好长时间。

她行动也更僵硬、迟缓,也不再频繁地出门。

她成天盯着我,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连上厕所也跟着。

胡晓晓获救了,她整日给我打电话,我们比刚谈恋爱的小情侣还黏糊,她却乐此不疲。

我知道她是害怕,只能用这种方式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至少能联系上我。

奶奶会慢悠悠地说:「也不知道你们整天有那么多话要讲,电话费不是钱吗?」

胡晓晓在电话里问我:「你奶奶没事儿吧,我怎么听着她声音不对。」

「没事儿。」我说谎跟呼吸一样自然,「就是感冒了,你也知道老年人身体不好。」

她那边顿了下,连连应道:「确实,现在又是这么个时候,感觉空气里都是病毒,你家有药吗?」

我敷衍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奶奶的样子确实吓人,大概因为一天比一天更丧尸化,她眼神也越来越凶狠。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还是各自一头。

等早上我醒过来,就看到奶奶坐在我外面直勾勾地盯着我。

时间不多了。

我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这间老房子和我年纪一样大,它下雨会漏雨,刮风会进风,老旧腐朽如同我奶奶这个人一般。

奶奶看我收拾屋子,还挺高兴:「是得收拾一下,以前怎么念叨你也不听,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多好,外人进来看看也觉得你是个勤快人。」

这一句话她说了一分多钟。

真的是不管什么情况下,她都改不了爱唠叨这个毛病了。

西屋是我爸的房间,他不在家一直都是我在这儿睡。

这间屋子最大,东西最多。没了电视的电视柜里居然有我幼儿园时候的画,我把这幅画拿给奶奶看,自夸道:「奶奶,我小时候这么有绘画天赋吗?」

奶奶并不搭腔。

行吧,让她夸我一句是要难上天了。

我又去翻床底,在床底的大纸箱子里发现了我小学初中时候用过的课本还有作业本。

那时候老师总爱布置以「我的家人」为题的作文,每次我都很苦恼。

我从没写过我的妈妈,因为我和她几年没见过,并不熟。

我也没写过我的爸爸,我和他倒是一年能见上一两次,也不太熟。

我写我的爷爷,写他吃不完的肉总是让我帮忙吃掉,写他为给我挣学费日日操劳。

初一的时候他走了,我就只剩下奶奶可以写了。

我把作文本拿到奶奶眼前,沾沾自喜:「看看,每次都是最高分!」

奶奶说:「你就跟那乌鸦似的,光爱听好话。」

「哼!」我把作文本放到一旁,「就听好话,略略略。」

收拾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奶奶做饭去了。

我看着那破旧的纸壳箱里面这些泛黄的旧纸张,它们记载着我的过往。

如果有人翻开它,一定会说,这是个很有创作天赋的小姑娘。

当然也有可能,会说这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6.

吃了午饭,我还在继续收拾。

一个月前我辞职回来,行李箱就摊着放在那儿,一放放了一个月。

护肤品都没往桌上摆,还有衣服日用品,行李箱堆得冒尖儿,让人很难相信这箱子居然能合上。

奶奶又开始了:「我和你说过几遍了,我说让你收拾一下,你不听,回回说你,你回回说收拾——」

我急忙讨饶:「这不在收拾了吗,马上就能收拾好!」

我把东西都倒到了床上,开始归置。

奶奶看我往衣柜里放衣服,说道:「你不收拾好行李箱,准备再去找工作,怎么还往衣柜里放?」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往衣柜里塞衣服:「这有什么可着急的,过完年再去不行吗?」

她没再阻止我,大概是想到这么一场人类浩劫过后,想立马找个工作也不现实。

看着我的护肤品,她一边帮我收拾一边说:「你看看家里哪儿没有你的瓶瓶罐罐,那些我看着都剩了一半你就不用了,就光知道买新的、用新的。」

我无奈地解释:「我这些也都是去年双十一买的,而且那些都是我高中大学时候用的,早就过期了,我说扔了,你自己不舍得扔。」

奶奶不理我了,她忽然又问:「这是什么,精神卫生中心?」

我一看,是我的诊断报告,赶紧伸手拿了过来。

「没什么,公司拿回来的废纸。」

奶奶没再追问。

收拾完西屋已经傍晚了,奶奶又去烧火做饭去了。

我扒了个白菜炒菜。

奶奶坐在灶台旁烧火,我站在旁边炒菜。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得很慢很慢。

她讲我童年干过的糗事儿,说我从小到大的坏毛病,怨我工作干得好好的非要辞职,希望我以后能找个好男人成家。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翻浪着种种嘈杂的声音。

最终说道:「吃饭吧。」

吃完饭,躺在炕上,这是奶奶变成丧尸第八天的夜晚,明天就是第九天。

我带着期望入睡,想着如果她忍不住了咬我一口该多好。

这一觉我睡得并不踏实,奶奶刚下炕我就醒了,但我还在装睡。

她没走大门,翻平房出去的。

我躺了一会儿,最终穿好衣服打着手电筒出门。

这是八天来我第一次迈出家门。

今晚月亮很大、很圆,它安静地将自己的光撒满这座小村庄。

借着月光,其实不用手电筒我也能清楚地看到。

看到大街上横躺着的尸体们。

寂静,只剩下夜风吹动谁家掀开来的篷布,飒飒作响。

我一手握着刀孤零零地走在路上。

除了我,这村子里好像没了活人。

突然,我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凄厉又绝望,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一个小孩儿跌跌撞撞地从胡同里跑出来,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想调转方向,可后面跟出来另个一人,看姿势早已不是人了。

「过来。」我喊他。

那小孩儿像看到救星一般地冲我飞奔而来。

是个小男孩儿,看着六七岁的样子。

后面的丧尸渐渐地靠近,我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年纪很大,卡壳一般地朝这边走来。

随着他一步步地逼近,小孩儿躲在了我的身后。

「这是你爷爷?」

小孩儿声音都在抖:「是、是姥爷,姥爷说让我在家不要出门,外面全是吃人的大马猴,可是他今晚要吃我,好吓人!」

我问他:「你被他咬伤或者划伤了吗?出血没有?」

「没……我跑得快,姐姐,怎么办啊?……」

看来他的姥爷和我的奶奶一样,身体里的病毒被暂且压制住了,但不论怎么挣扎,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掂了掂手里的菜刀,冷静地说道:「这次我就先帮帮你吧,让你个小孩儿自己来,估计你得有心理阴影。」

我让他靠后站,和他姥爷对抗起来。

这只丧尸显然我比前几天晚上杀死的那只要矫健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丧尸发出的嘶吼声再次把小孩儿吓哭,他一边哭一边喊着姥爷,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唤回姥爷的意识。

可丧尸听不懂,它知道有人类发出了声音,而它要去杀死人类。

我朝小孩儿厉声地喊道:「闭眼。」

而后一刀砍在了丧尸的后脑勺上。

那丧尸似乎没有死透,还在挣扎,它力气很大,我几乎压不住他这股求生的欲望。

而后我身边出现了一道人影,一铁锹铲掉了它半个脑袋。

「奶奶!」我转过头去,背着月光,她的眼睛红得那么瘆人。

「嗯。」她应声。

我松了一口气。

小男孩儿听话地闭着眼,我过去把他拉到尸体前面不让他看,说:「睁眼吧。」

7.

小孩儿叫童瑶,和姥姥姥爷住一起,现在就剩了他一个人。

没办法,我只能把他接回家。

我问他多大了,他说他九岁了。

然后补充道:「我们家就是长个儿晚,我姥爷说他也是十六七才突然蹿起来的!」

我笑了:「行,祝你长到一米八八。」

我其实挺烦小孩儿的,但是童瑶不一样,他不招人烦。

我随便问个问题,他话匣子就打开了,或许是因为在这之前他无人倾诉。

他父母离异,妈妈把他送到这里出去工作了,姥姥姥爷年纪大了,他不想让他们太过操劳,于是主动地承担起烧火做饭的责任。

他说完一副「我是不是很厉害、很牛逼」的表情。

我上来那股劲儿了,我说:「我也是九岁就做饭了,还会炒菜,还会擀饺子皮。」

童瑶不甘示弱:「这些我也会!」

他真得挺像我。

他因为太矮经常被欺负,但是他不敢告诉老师,更不敢告诉姥姥姥爷。

我问他:「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他说:「忍着……我一直告诉自己,等长大之后就好了。」

「不好。」我表情严肃地和他说,「我知道忍是最省事的方法,但这不是对你最好的方法。」

我转念想想又放松下来:「你会有新的开始。」

童瑶知道我和他有过相同遭遇之后,那态度简直要把我奉为他的人生导师。

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人生格言:我算个什么东西,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童瑶小小的脑袋上冒出大大的疑问。

这时候,奶奶过来了,童瑶看到她还是有些紧张,估计能联想到要吃他的姥爷。

「睡觉,几点了。」

我正要站起来,被童瑶拉住了手:「姐姐。」

他担心什么我都明白,所以我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你安心地睡,我出去之后,你把门销插上就行。」

我和奶奶回了东屋。

奶奶问我:「你出去干什么?」

我也很委屈:「我醒了你不在,我出去找你啊。」

「你以为你还像小时候一样呢,早晨醒了要是喊了没人应你,光着腚边哭边往外跑。」

我:……这种事就不要现在提了。

「我这不是怕你走了。」

「我走我能去哪儿,快睡觉。」

这是我最熟悉的对话,一晚上又经历了这么多事儿,我又困又累,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炕是暖烘烘的,我伸了个懒腰,看着天花板愣神。

今天是奶奶变成丧尸的第九天。

好像和之前、再之前都没什么不同。

除了童瑶这小屁孩儿一大早过来,难过兮兮地冲我说:「姐姐,原来你有精神病啊。」

这小孩儿真的欠打。

他还在继续说:「没关系的姐姐,你救了我,以后我照顾你。」

我没好气儿地说:「我杀了你姥爷,你快恨我吧。」

「不恨不恨。」他摇头摇得飞快,「我不是那种不分好坏的人,等我长大了能挣钱了,我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我:「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8.

今天白天我们一直在家里,胡晓晓给我打了电话,我大致地和她说了一下童瑶的事儿,她说:「你胆子太大了,我是真的不敢动手。」

我笑话她:「所以你就被追的嗷嗷地逃命。」

其实我知道她身边的丧尸都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老年丧尸和它们根本没法比。

胡晓晓充满希望地说:「琦琦,再坚持坚持,救援部队肯定很快就到了,你再等等,要是我爸妈真出个三长两短,我还要去找你收留我呢。」

我不去反驳说她怎么说些不吉利的话,相反她能主动地去思考而不是逃避,这是一件好事儿。

我挺高兴:「行,你先好好的就行。」

又聊了几句,我们挂了电话。

我看童瑶跃跃欲试地看着我,我想了想,问道:「想给你妈妈打电话?」

他激动地点点头。

我把手机递给他:「试试吧。」

童瑶飞快地按出号码键,不出意外,无人应答。

他的脸色从期待一点点地变成了失望。

最后把手机还给了我:「谢谢姐姐。」

我拍了拍他的头:「先吃饭吧。」

奶奶对童瑶挺不错,早晨甚至多煮了两个鸡蛋,童瑶多少有点儿拘束,但很乖地吃完了。

吃完饭,童瑶玩我的手机,我则抱着平板看番剧。

奶奶不知道在厢房鼓捣什么,看起来日子相当和谐。

童瑶突然问道:「姐姐,你给救援部队打电话了吗?」

「没有。」我随口回道。

他很着急:「为什么不打啊?这样他们就不能过来救我们啦!」

我本来也没想被人救,但这话不能对童瑶说。

「吃你的零食吧,你就算不打,他们也会来的,咱们村只是偏僻又不是地图上搜不到。」

童瑶还是想说什么,被我一包辣条堵了回去。

他大概看出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所以没再提。

他想被救是完全正确的,我不想也没有错。

啧,真烦。

晚上我特意地躺到了奶奶那头,她慢吞吞地说:「干吗?」

我说:「我就想和你一头睡嘛。」

她不同意,我才不管,什么撒娇耍赖,抱着她腰不撒手,反正今晚就要跟她一头睡。

最终她没拗过我,还是同意了。

这一晚我睡得很好,梦里甚至还梦到了爷爷。

那是个秋天的午后,有暖洋洋的阳光,爷爷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摘石榴,奶奶在水池旁洗衣服,我拿着墙角的酒瓶子当宝贝玩得不亦乐乎。

忘记是谁说了什么,爷爷奶奶都笑了,我也跟着傻笑。

这是有温度和色彩的回忆,是我短暂一生的宝藏。

梦醒了,我睁着眼看着窗外的天光。

今天是奶奶变成丧尸的第十天。

9.

一切如常,我以为我们能平静地这么度过第十一天、第十二天……

可有人推开了我家的大门。

他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拿着枪,乌泱泱一片,瞬间站满了我家院子。

「没被感染的活人?」我听到最前边的人这么说。

童瑶听到声音跑出来。

「还是两个。」最前面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纷纷放下了枪。

奶奶从厨房僵硬地走了出来。

所有人瞬间举起枪。

我冲到奶奶身前,举起双臂:「不要!」

我很怕,很怕很怕。

我哭着说:「我奶奶没伤害过人,她没有,你们别杀她!」

童瑶也跟着喊:「对,是姐姐和奶奶救了我,她们都是好人!」

他们依旧稳稳地端着枪,枪口对准了我和奶奶。

领头的那个放下枪走到了我身前。

他很魁梧,足足地高我一个头,这种生理上的不对等让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紧紧地护住奶奶,真的很害怕他将我直接拖走。

幸好他没这么做,他说:「姑娘,你这种情况我们之前遇到过,能够压制病毒的人他们绝对不会是坏人,我也相信你的说辞。」

「可没有人能压制一辈子,更何况你奶奶已经到极限了。」

我痛苦至极:「我知道啊,我都知道,我不要你们救我,你们把童瑶带走吧,我要留在这里,离开奶奶我会活不下去。」

奶奶从身后一把将我推开,我差点儿崴了脚,赶紧站到了她的对面,挡住那些枪口。

她说:「琦琦……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对象,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没有你,我没有一辈子啊!」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怎么告诉你,我早就是个风都能穿堂而过的「死人」了。

奶奶似乎被我的情绪刺激到了,她开始变得狂躁起来。

我立刻冲上去紧紧地抱着奶奶。

奶奶挣扎着,她仅剩的那一丝理智在用力地推开我。

我抱着她,抱着属于我的世界上唯一的爱,大喊着:「开枪!」

童瑶跑去抱那个男人的腿:「不要,姐姐和奶奶是好人。」

他又哭着冲我喊:「姐姐,你答应晓晓姐要等她的,你们约好要出去玩,去吃烤肉,你昨天还说会带我一起去的。姐姐,你别死!」

我笑了:「你告诉胡晓晓,让她没了最好的朋友,抱歉啦。」

「姐姐,不要——!!!」

那是蓝色的天空,是破旧的屋檐,是软绵绵的云朵被风吹赶着路过我的眼睛。

下一秒所有都成了灰色。

原来丧尸的眼睛是分不清颜色的啊。

我嘶吼着:「开枪——」

「砰——」

我抱着奶奶跌倒在地。

这大概是我能想到属于我的最好的结局。

(正文完)

【番外】

十年后。

胡晓晓再次来到了唐嘉琦的家里。

很惊奇地,她在这里碰到了一个男生。

「童瑶。」

「胡晓晓。」

两人相视一笑,坐在了唐嘉琦家的平房上。

「你每年都来吗?」

「嗯,我错过了今年的忌日,来晚了。」

胡晓晓看他失落的样子,笑着说:「琦琦她才不在乎这个呢。」

「晓晓姐,姐姐患有重度抑郁症伴随重度焦虑症,这事儿你知道吗?」

童瑶终于在上了高中之后,明白了那张诊断报告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胡晓晓点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不敢直截了当地劝她,劝她想开点,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痛。」

傍晚的风早已没了温度,吹在脸上冷飕飕的。

「我大学读了心理学……」童瑶低声地说,「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和姐姐感同身受。」

「正常,这世上哪有感同身受。」胡晓晓看着山边晚霞如火,她笑着说,「我甚至到现在都怨她,我想不明白她的痛苦,怨她为什么不能活下来,活着有那么难吗?」

两人静了下来。

童瑶轻声地说:「姐姐死之前让我转告你,让你没了最好的朋友,抱歉了。」

胡晓晓听后掩面抽泣,最后哭着大骂道:「抱歉有什么用,她就咬定了我会原谅她!」

胡晓晓哭累了之后站起身,暮色渐晚,这座村庄静谧安详。

「走吧。」

「她现在是最自由的风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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