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年月

起初看到这些场面,我总会难过地大哭,受伤的明明是陆成江,却经常要他来安慰我。

「鸢鸢不哭,我很好,不要担心。」

他总是这样说,看向我的眼神仍旧温和疼惜,因为这次意外,他瘦了好多,身体也不如往常健康。

但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陆先生再度给予我勇气。

在他的鼓励下,我慢慢地振作起来,也逐渐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爱人生病了,他比我更需要陪伴和爱护,我不能自私任性地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

从前陆成江总是将我藏在他的羽翼下,现在该轮到我细心呵护他了。

然而陆成江拒绝了我。

他说鸢鸢,你不应当。

「我们鸢鸢是小公主,小公主的双手,应该去感受世界上的所有美好,而不是因为辛劳变得黯淡粗糙。」

我慌乱极了,抓住他的衣角:「我愿意的,陆成江,我真的愿意……」

「可是我不愿意。」

陆成江仍旧坚定地拒绝了我,看着我,温柔道:「我不希望鸢鸢吃苦,更不希望,让鸢鸢吃苦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我感受到了他藏在平静语气下的那一丝难过,于是缓缓松开了抓住他衣角的手。

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我和陆成江隔开。

正茫然无措间,护工进来了,陆成江需要擦洗身体,需要按摩经络,还需要安装鼻饲管,这些事情本该由我亲手来做,但我在哪里呢?

我被关在了门外。

陆成江不愿让我看见他的不堪,我的亲近,于他而言,是一种伤害。

房门再度打开,但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我忍下心脏传来的酸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到陆成江身边,拿起早上没看完的那本书,微笑道:「我们继续读书,好吗?」

陆成江坐在轮椅上温和地看着我,轻声说,好。

我告诉自己,日子那么长,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坚信陆先生会一直在。

但陆先生只肯陪我七年。

二十二岁的生日,我无比庆幸,陆成江仍旧在我身边。

他祝我生日快乐。

「鸢鸢,希望明天的你,永远比今天的你更爱自己。」

我看向陆成江,闭上眼睛许愿——

希望下一个生日,下下个生日,以后的每一个生日,陆成江都会陪在洛鸢身边。

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陆成江愣愣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抹无措,那一瞬间的他,看起来像是犯了错的小孩。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鸢鸢,帮我叫护工进来好吗?」

我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要帮他。

「鸢鸢不要!」

陆成江僵硬地靠在轮椅上,只能用嘶哑的声音拒绝我的靠近,他眼里泛出点点泪光,神色破碎:「让护工来,让护工进来!鸢鸢,你帮我叫一下护工,好不好?」

「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

我站在那里,心碎了一地:「陆成江,让我帮你,好不好?」

「不!」

他看着我,绝望又痛苦地乞求道:「鸢鸢,求求你,不要靠近我……」

这一刻的陆先生,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不堪。

灵魂被困在躯体中,没有自理能力,无法控制排泄,如果是婴儿,人们都会表示理解,会心一笑。

但陆成江是一个成年人。

他见过大海里的风浪,闻过高山上的花香,他接受的教育和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糟糕的自己,更无法接受将这样糟糕的自己,展露在我面前。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早在医生宣判的时候,巨大的痛苦就已将陆成江压垮。

但那时愧疚与悔恨已经让我整个人临近崩溃,于是为了照顾年少爱人的情绪,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真实感受,然后平静地对我说,鸢鸢不要难过,没关系,我很好。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他又真的很好吗?

不,不,他一点都不好!

我僵在原地,看见陆成江耳边星星点点的白发,眼泪突然淌了满脸。

护工急匆匆地走进房间,我举着想要触碰陆成江的双手,再一次被推出了门外,房门在眼前重重关上。

原来陆先生这样艰辛又痛苦地活着。

心脏处传来绞痛,我捂着胸口弯下腰,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那一瞬间我突然预感到了,我和他之间会有一场长长的分离。

但这一次的分离,并非死神选择了他。

而是他主动迈向消亡。

11.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月光打在身上,我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又很快陷入迷蒙的幻境。

二十二岁的我缩在角落里,好几天不曾休息,胀痛的眼睛却仍旧不肯闭上,固执地看着陆成江的房间人来人往。

这些人里有律师,有助理,也有护工,陆成江靠在轮椅上,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他是如此平静,语气甚至带着隐隐的解脱。

可是陆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人生刚刚开始,第一次这样炙热又彻底地去爱一个人,可这份爱情还没有开始,就要永远地失去。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于是这些天的我,哭过,闹过,想尽一切办法挽留过,但陆成江只用一句话就击溃了我。

他说,鸢鸢,我很痛苦。

悲哀避无可避。

时光将陆成江从骑士逼成我的国王,病痛又让他决定抛下我,独自离开这座城堡。

我刹那间意识到,放他离开,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所以我不再挽留。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的那些人依次离开,有些疲惫的陆成江看向角落里的我,温声唤道:「……鸢鸢。」

似乎是怕惊扰了我,他的声音很轻。

但我仍旧瑟索了一下,才缓慢抬起头。呆滞地看了他很久,我摇摇摆摆地扑进他怀里,拉过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了那颗小痣上。

这双手真的好暖和啊,可我还能触摸几次呢?

「对不起,鸢鸢。」

陆成江眼里浮起歉疚,声音微哑:「……原谅我,不能再继续守护你了。」

「没关系的,陆成江。」

我眷恋地吻了吻他的手背,痴痴地看着他:「我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分别是停止呼吸、葬礼,和忘记。

只要我还记得,爱就不会消失。

他走后,我会活成他的样子,在世间度过一段模糊的时光,然后在天堂与他相聚。

我是如此笃定,陆先生,我是如此地笃定——

陆成江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很好。

他仁慈又残酷,不肯让我一同抵达瑞士,只肯让我送他到机场。

车开得很慢,我贪婪地看了他一路。

到达机场后,助理接了个电话,恭敬地看向陆成江:「先生,您的遗物已经全部烧掉了,秋千也已经拆除,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东西吗?」

全部烧掉,已经拆除。

我愣愣地听着,突然反应过来,陆成江让人毁掉了与他有关的一切。

「不、不要……」

我看向陆成江,不断摇头:「不可以,陆成江,你不可以……」

陆成江眼眶红红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伸手拉住他的衣角,泪如雨下:「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求你了陆成江,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残忍……」

可无论我如何哀求,他都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眼角渗出水意。

「陆成江……」

双手不住发抖,汹涌的绝望缓慢将我淹没:「你不能、不能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啊陆成江……」

良久,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恨我吧。」

陆成江看着我,轻声说道:「我的骨灰会被撒进大海,鸢鸢,我不会回来了。」

我几乎要站立不稳,眼前漫出一阵阵黑雾,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猛地喘了一大口气,我总算清醒过来,听见机场开始播报,请飞往瑞士的旅客抓紧时间值机。

陆成江眼眸湿润,深深地看着我:「鸢鸢,好好爱自己。」

我神色麻木,缓缓站直了身体。

「如你所愿。」

「陆成江,我恨你。」

12.

腹内再度泛出剧烈的疼痛,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白色瓶子里的,似乎是安眠药,并不能止疼。

不过没关系,都是小事。

吃力地翻了个身,我闭上眼睛,恍惚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的三十八岁来了。

好巧,陆成江离开那年,也是三十八岁。

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时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陆成江刚走那两年,我真心实意地怨恨过他。

我怨他的决绝残忍,自己好不容易决定要放他走,他却一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留。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被硬生生地掏走,留给我的只有一个空洞。

我恨他剥离了我的春夏秋冬,将我的世界变成了黑白色,还恨他当初为什么不肯带着我一起走。

太早遇见,又太早失去。

他占据了我的青春,撕碎了我的灵魂,还带走了我最年轻最炙热最彻底的爱。

但人会成熟,会变老。

恨意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荒芜。

陆成江变成了我指甲旁的倒刺,不碰则已,一碰便会连皮带肉撕扯得血流如注。

所以他的名字,我总是避免提及。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十几年,将自己活成了陆成江的最后一件遗物。

冉冉年华留不住。

岁月惊心,短鬓无多绿。

到了如今这个年纪,那些爱啊恨啊,都成了蒙尘的珠子了。

只是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如同此刻,我睁开眼睛,看见陆成江正站在床边,神色温柔地看着我。

我安静地同他对视,并不去触碰。

因为我知道,一旦靠近,他就会立刻消散。

可这一次,那双阔别十六年的手,却主动轻抚上了我的脸,温暖的触感传至每一处关节,木质气息深入骨髓。

在意识到眼前这个陆成江不是幻觉后,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却又在刹那间变得平静。

离开十六年的爱人回来了。

心里的空洞慢慢被填满,莫大的幸福将我包围。

我贪婪地凝视着他,不肯眨眼。

陆成江看着烂醉如泥的我,眼神疼惜,语气珍爱,温柔一如当年。

他对我说:「为什么不好好爱自己呢?鸢鸢。」

久别重逢,陆先生最关心的,仍旧是我这些年为什么不好好爱自己。

「陆成江——」

泪水突然决堤,我吸了吸鼻子,扯住他的衣角:「我变得这样糟糕,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我永远不会对鸢鸢失望。」

陆成江拭去我的泪水,声音轻而又轻:「……我只是很心疼,被我捧在手心珍重万分的小公主,竟然吃了这么多苦。」

「我试过了,陆成江。」

我哭得浑身发抖,心里满满的委屈:「我试过换一种活法,也试过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可是不行啊,陆成江,这个人不是你就不行啊……」

陆成江离开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因为不敢看见机场,不敢坐飞机,所以我体验过全国各地的火车。

二十五岁那年,我去了日喀则。

看见日照金山的那一刻,我对着雪山许愿,想要为陆成江和洛鸢求一个来生。

可最终,我还是放下了合十的双手。

人这辈子只活一次。

洛鸢和陆先生,不会再有来生了。

二十七岁那年,我去了云南支教,在那里做了三年老师,后来因为生病,不得不回到北城接受疗愈。

三十岁时,我遇见了宋城。

刚见面时,他还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倒霉蛋,母亲患病去世,欠下了一屁股债,浑身上下拿不出一分钱。

宋城有一双很像陆成江的眼睛,只是要年轻很多。

因为这双眼睛,我帮他还了债,像个勤勤恳恳的匠人,日复一日地细细雕琢着他的轮廓,在无数个半成品里,他是我最满意的杰作。

但宋城离开了。

离开时,他温和地对我说:「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可是我也付出了时间,洛鸢,我们两不相欠。」

后来我又遇见了很多人。

他们身上,都有陆成江的影子。

有些是侧脸像,有些是声音像,有些是背影像。

我用金钱交换他们的时间,凝视他们的侧脸,倾听他们的声音,再一遍一遍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叶彦是三十六岁那年滑雪遇见的,他抱着滑雪板的样子,很像当年十八岁的陆成江,那本被毁掉的相簿上的,年少时的陆成江。

少年人的感情热烈执着,即便知道了我比他大十五岁,叶彦仍旧锲而不舍地追了我很久。

后来我偶然间看见他手背上有一颗小痣,位置和陆成江的一模一样,于是在他再一次告白时,我告诉他,我有一个爱人,我在试着忘了他。

叶彦说,没关系,他还年轻,还可以等。

于是我答应了他的交往请求,然而半年后,叶彦去医院打掉了那颗小痣。

他歇斯底里地冲着我吼道:「你就是忘不了他,对不对?!」

「洛鸢,你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吗?你三十八岁了!除了我,谁还会愿意和你这样的老女人在一起?」

我提出分手,他又不肯答应。

「洛鸢,我绝对、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他狞笑道。

雪地上遇见的那个人,突然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偷拍、跟踪、恐吓、辱骂,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其实它原本就不怎么样,只是现在变得更加糟糕。

三十八岁的我终于悲哀地发现,谁都不是陆成江,没有人可以做到像他一样爱我,我也做不到像爱他一样,去爱别人。

即便过了十六年,洛鸢还是只爱陆成江。

「陆成江……我生病了,医生说是胃癌晚期。」

我迷迷糊糊地攥住他的手,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小孩,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委屈:「爸爸来找过我,但他只想要我的钱,妈妈她甚至不愿意来看我一眼,陆先生,你走后,我又成了没人爱的小孩。」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去:「陆成江,你还爱我吗?这个如今三十八岁,年华逝去、容颜不再的我?」

「爱。」

陆先生回答得很坚定,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恋怜惜,似乎从不曾变过:「……陆成江虔诚热烈地爱着洛鸢,一直一直,永远永远。」

我的泪又来了,在他面前,我总是很爱哭。

「陆成江,我也爱你。」

我哽咽着,认真地告诉他:「你三十八岁,我爱你,五十四岁,我也爱你;你活着,我爱你,你死了,我还是爱你……所以不要害怕,请来到我身边吧。」

「好。」

陆成江俯身,鼻尖眷恋地轻蹭我的脸颊,声音柔软缱绻:「这些年,辛苦我们鸢鸢了。」

「我保证,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好,我们再也不分开。」

心里涌起尘埃落定的安稳感,困意袭来,我扬起浅浅的笑:「……陆成江,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话音刚落,温暖的怀抱将我包裹,一个轻轻的吻印在额头上。

好幸福啊。

开往北国的列车终于到站,原来陆成江一直在终点等我。

我们回到了二零零六年的夏天,他再一次陪着我坐在秋千上,阳光正好,合欢树生机盎然。

一切都是那么晴朗,美好。

我靠在爱人的怀抱里,轻轻地说了一句:「……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

头顶传来了陆成江温柔的声音:「More than all the cold and sun and the wind and the rain together?」

「No,my lord.」

我闭上眼睛,困意汹涌将我淹没:「More than all the special moments that go with them……」

猜猜我有多爱你。

比所有的凉爽、阳光、秋风还有雨水加起来还要多吗?

不,我的国王。

比所有这些特别的时光加起来,还要多。

(正文完)

【番外】

警车停在别墅外,顾岚看着蒙着白布被抬出来的尸体。

洛鸢死于大剂量的安眠药和酒精。

在三十八岁生日这天结束自己的生命,很难让人相信她不是故意的。

只是不知道,她在临死前有没有替自己构造出那场幻梦,那场她向她描摹过无数次、与已故爱人再次重逢的盛大幻梦。

洛鸢她,好固执啊。

顾岚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洛鸢坐在轮椅上茫然地看着她,寻求帮助:「医生,我不会走路了。」

她的腿很健康,没有任何损伤,但偏偏就是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简单咨询后,顾岚断定,洛鸢患上了严重的 PTSD,当即替她制定了疗愈方案。

然而洛鸢的情况却越来越坏,每当躯体化症状开始显现,她就会用刀片将自己的双腿划得鲜血淋漓,后来病情愈发严重,四肢也逐渐失去知觉,她的灵魂像是被困在了躯体里,只能躺在床上发出恐慌又焦虑的嘶喊。

痛苦持续了整整两年,开始慢慢好转,但后续治疗却一直持续了十四年。

顾岚结婚生子,洛鸢却独身一人至今。

年少被父母抛弃,爱人只给予她短短七年,顾岚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陪洛鸢最久的人,竟然会是自己这个心理医生。

律师说,洛鸢把名下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

顾岚有些茫然。

她想起下午来医院找她的洛鸢,在她祝她生日快乐后,洛鸢突然喊了她一声:「顾医生。」

顾岚温和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洛鸢迟疑片刻,眼神有些抱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虽然很冒昧,但我实在不知道要找谁。」

顾岚笑了笑:「……你说。」

洛鸢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顾医生,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把骨灰撒进大海里?」

顾岚答应了,不知怎么,没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洛鸢笑了起来,神色带着隐隐的解脱。

她低头看着手指上的咬痕,眉目缱绻,轻声地对她说——

「因为我和我的爱人,会在那里相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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